第一章 坐断东南战未休 不尽长江滚滚流
赵明诚一连多日奔波于城防、募兵、监督造船,早出晚归,甚是疲惫。李清照连续几日应酬文武官员内眷的拜访,亦是劳累。苏小妹病逝发来讣帖,她又亲往吊祭,悲伤数日。这日旬休,太阳高照。夫妻俩难得睡了个懒觉,晨时之末才用完早食,到廊檐下晒着太阳博弈,李清照走了个白子道:“此番募兵成效突出,方山、陀山、云门山、泰山、云台山、邙山、武当山、秦岭的绿林豪杰纷纷来投,加之各郡县招募的新兵,善射者组成‘后羿队’,善骑者组成‘千里团’,以邹渊、邹润叔侄为团练。木易将水性好者组成‘水魅’,日日操练。”
赵明诚道:“朝廷将水军结集于莱州,加上咱们新近的招募,现已有水手两万人,弩手三万人,排镩手三万人。”
李清照会意点头:“一旦开战,只有让兵力说话,防患于未然,总是好些。”
绿杏抱了两盆照殿红放到门口石阶上,歪着头笑道:“夫人瞧瞧这照殿红可是好看?”
“不错,这个,也叫扶桑花。”李清照笑道。
赵明诚走了一个黑子,看看下人们进进出出,各忙各的,并没人注目他们,遂忧心忡忡道:“连年天灾导致饥荒,战争消耗过多兵力,繁重的赋税使民怨沸然,导致国内激变四起。年初,山东张万仙发动民变,义军飞速扩展到十万。河北张迪、高托山起义,旋即发展到三十万。另有各地两三万兵力的叛乱数不胜数。外忧内患交集,我都不知道,这太平日子到底还有多久?”
天那么蓝,太阳那么亮,晃得李清照眼睛发酸,她抬手在眼上擦了一擦,面色端然道:“我听说童贯北伐的这段时间,朝廷一直在整合兵力,集中剿匪。”
“是。”赵明诚言语短促,“京东转运副使李孝昌招降张万仙等五万余人。河北的张迪叛军抢掠州境,刘光世奉命讨伐,击溃张迪。这又如何?起义军此起彼伏,火种难以熄灭。”
“只要有食不果腹的百姓,便有起义。”李清照盯着夫君,“有一事,我忘了告诉你。”
赵明诚抬头看她,笑容清郁:“什么事?”
“此次进京,我丢了莱州府令牌一枚,怕是被什么人捡去就坏了。”
赵明诚摇头道:“应当无事。这令牌不知丢过多少,照儿不要顾虑。”
李清照悠然一叹:“假设丢在被童贯包围的现场呢?”
赵明诚将手一摆:“何必如此假设,自寻烦恼?且与我对弈。你若胜了,便一醉方休。”
忽听大门口有人说话,原是木易带着两个汉子进来,行礼参拜已毕,木易含笑介绍:“这便是云峰山的邹渊、邹润二位英雄。”
赵明诚夫妇顿时站了起来,又惊又喜,见二人皆是身形彪悍,面带沧桑,却也不泯侠义之风。原来这种沧桑,是绿林豪杰和朝廷官吏在面相上的根本差别。赵明诚抱拳为礼,笑道:“赵某三生有幸,得见二位英雄!二位英雄请到里面饮茶、叙话。”
邹渊、邹润叔侄十分豪爽,相差两岁,却像同胞兄弟,向赵明诚抱拳道:“赵大人请!”
赵明诚引着邹渊、邹润叔侄到了迎客厅里,由两个小童打坐烹茶伺候着,彼此畅所欲言,攘外兴邦志趣相投,谈得甚为投机。
李清照在一旁听着,兴奋不已,心想:若是从上到下抑恶扬善,量才使用,国家便会振兴,便不会有口言善而身行恶的投机之徒。政风便会扭转,民风便会淳朴,国家便会繁荣,社稷便会永固。
直谈到日头将午,赵明诚吩咐赵真:“今日仓促,在府衙摆宴。另派人去街上预定个上好的饭店,明日为二位英雄接风洗尘,另叫上诸位弟兄,尝尝莱州的美食!”
一炷香时辰后,赵真回来复命,引着众人说说笑笑地走出大门。阳光有些耀眼,木易眯起眼睛朝赵明诚道:“木某这次不辱使命,胡家顶、大泽山、九顶莲花山、大基山、凤凰山、黄山、鹏鹤顶、游优山的诸位英雄,都愿意投奔大人。”
李清照在夫君身边笑道:“好,果真极好!这都是木易兄弟的功劳。”
第二日正午,众人由赵明诚夫妇引领,来到府衙左街正中的海味饭庄。
这是莱州最大的饭店,经营的主菜都是莱州湾捕捞的新鲜鱼虾、王八、海参、鱿鱼、贝类美味。三进院子,食客爆满,雅间不够,院里还拉了好几桌,各处都挂着“恭候英雄归来”的条幅,也请了各山各寨各路英雄好汉前来赴宴,按赵真的心语便是:三爷以怀柔之策结交好汉,若引得来投,也是好的,若不能来投,传出这般思贤若渴的心思,也还不错。
一众好汉满满地坐了二十桌。李清照一贯豪爽,并无寻常女子忸怩之态,为示亲民,随着夫君陪着邹渊、邹润叔侄,在院中坐了。冷风凛冽,她也不避,随着夫君去每一桌敬酒,敬到院里最后一桌时,忽见从楼上下来两个将官,其中一人指着邹渊、邹润叔侄叫嚷开来:“这两个匪贼,怎么在这里?”
这两位原是莱州籍的梁师成府差役,今日回乡祭祖,故而认识莱州籍的邹渊、邹润叔侄。
一听说匪贼,楼上楼下的食客都跑了出来,纷纷吵嚷:“匪贼在哪里?”
“哪里有匪贼?”两位全身甲胄的将官执着剑钺,逼向邹渊、邹润叔侄。
邹渊、邹润叔侄定下心神,兀自坐着只顾饮酒。木易执枪将两位将官拦住。这时已惊动了许多食客,纷纷围过来看热闹。
那两人并不识得赵明诚夫妇,但见其衣着,便冷笑道:“我道为何匪贼肆虐,原来却是官匪勾结。”
赵明诚想要站起来,却被李清照按了下去。她离座笑了笑,才道:“二位吃着皇家俸禄,可知何为官、何为匪?为官者,当以民心为心,爱民如子,忠厚仁爱,以德服人。若如二位身着官服,便不问是非,不论黑白,以势压民,指良为匪,可是得了什么人的好处?廉者,民之表也;贪者,民之贼也!如此这般,官不官,匪不匪,官即是匪,匪即是官,百姓们哪有好日子过啊!”
这两位本想捉贼邀功领赏的,不料被说得面红耳赤,无地自容,便也不顾体统了,索性直呼捉贼,执械直取邹渊、邹润叔侄。哪料被木易挺枪拦住,笑呵呵道:“你们若能赢得了我,二位英雄便任你处置。若是输了,便自认匪贼,自请入狱,如何?”
这二人在梁师成府下当差,当然不把木易放在眼里,与他到外面空旷处对决,三二十招便被捉住,其中一人断了一指,鲜血淋漓,痛得面色煞白。李清照忙命人送来伤药,为其包扎完毕,才道:“放了他们吧!”
二位走出去打听出是莱州府衙召集绿林,在此设宴,便回头冷笑了几声。
大雪纷飞,窗外树木摇得月影破碎。外面银装素裹,屋里暖意融融。李清照坐在软榻上,着一袭粉缎常服,手搭在膝头,静静地望着窗外飞雪,目光平静,心里面却翻江倒海。
昨夜子时赵明诚醉醺醺地回来,便一头扎进她的怀里,痛哭流涕。一说朝廷奸贼环伺,外贼虎视眈眈,不知还能过多久太平日子。二说自古忠良都被奸臣陷害,到底还有没有天理?他这么大一个人,竟然哭得像个孩子,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李清照唤了良久才将夫君唤醒,这才得知,高俅童贯密谋,先害死卢俊义,又带着毒酒到楚州,逼着楚州安抚使、兵马都总管宋江喝了下去。宋江死前给润州都统制李逵下毒,恐他报仇坏了梁山泊忠义之名。
窗外大雪纷飞。李清照眼前都是令人悲愤的场景,珠泪滚滚,流到脸上有些森凉。她自幼崇拜英雄,崇拜那些以苍生安乐为己任的侠客,幻想长大后成为一个横刀立马走天下,抑强助弱匡扶正义的女侠。如今大乱在即,高俅身为朝廷重臣,却害死已经归顺的江湖豪杰。终究是华而不实之辈,靠投机钻营谋得重位,嫉恨宋江这类有真本事的豪杰,怕他们建功立业得到重用。
细数历朝历代,奸小们只纠缠于个人恩怨,嫉贤妒能,排斥异己,以权谋私,将民族与国家利益抛诸脑后,尽做些祸国殃民危害社稷之事,这才是亡邦亡国之本!若大宋真的大厦倾塌的那一天,童贯、高俅、蔡京之流会做些什么?逃跑?叛国?李清照冷得直打哆嗦,满屋灯火辉煌进入眼中,却似隔了一层晦暗之雾,蒙昧,阴沉。
见绿杏悄悄进来,她便问道:“这么冷的天,你出去做什么?头上的雪花,也不打打。”
绿杏答道:“我去了府衙,这么冷的天,三爷去监督城防了。”
李清照望着窗外雪幕,叹道:“明诚这官做的,也真辛苦。”
绿杏又道:“夫人,府衙旁的街上冻死了好多流民,很多乞丐躲在墙角避雪,好可怜啊!”
雪花绵密,打落了庭外的一树蜡梅,屋子里燃着沉水素香,幽幽一室,寂静安宁。李清照看着窗外飞雪道:“你去通知厨上,明天一早,我要出去舍钱、舍饭。”
“夫人,近来咱们一直在招募新兵,制造战船,钱粮紧缺。老爷还要筹备军费上交朝廷。”
“我主意已定,你不必多说。明早五更起床,天一亮就到现场,穿厚些,小心冻着了。”
“夫人,这么冷的天,您不必去了,只吩咐奴婢们一声就行。”
“孟子云,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何况我一庸人?明儿一定要去街上看看,给他们片刻温暖也好。”李清照收回目光,神情有些无奈、凄凉。
想着明早去街上“行善”,她心里略觉安慰,此晚睡得踏实,接近五更便已醒了,想要起床,可终究贪恋温暖舒适的被窝,慵懒地在**辗转起来。待到绿杏敲门,便急忙坐起。绿杏服侍着她梳妆打扮,她直是催着快些快些,绿杏手脚便分外麻利。待到两人一起朝门口走,绿杏回头熄了灯烛,看着她笑:“我瞧夫人这是赶着过大年哩!”
李清照拢拢狐皮氅衣道:“过年不比这事重要。”
走到门口,绿杏抢前一步打开了门,冷冽的风便扑上身来,两人同时打了个寒战。一队丫鬟小厮已候在门外,行礼道:“夫人早!听候夫人差遣。”
“好,走吧。”李清照说着走到门外,头缩在绛红色羽缎狐毛兜帽里,衬得一张脸分外白皙。外面已是风停雪住的世界,天麻麻亮,墙角积雪很深,蜡梅沐雪分外精神。早起的燕子纷纷在雪地上觅食,什么鸟在枝头啼鸣,声音清脆悦耳。
李清照忙了半天,抬头一看,仿佛只是一瞬,太阳已飞上树梢,金灿灿的,屋檐下的冰条已在融化,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极远处的青楼传来一阵缥缈的歌声,像是一簇烟火,柔柔地回**在空中。舍饭的场子很大,几个铁炉上架着大锅,小厮们搬运着米袋,轮流不断地煮粥。李清照和绿杏等丫鬟小厮守着一个锅口,慌着盛饭、递饭,应接不暇。
漫天炊烟袅袅,米粥和馒头的香味四处飘拂。流民们一人一碗米粥一个馒头。老弱病残,额外补给一个鸡蛋。讨粥的流民排着长队拥挤不堪。他们不只是逃难来的,更多的来自周边村落,听说舍粥,便争先恐后地赶来。
赵明诚从街巷深处远远走来,赵真和两个护卫紧随左右。看着排队领粥的流民长队,赵真不禁慨叹:“恕小人直言,老爷爱民如子,却也……”
“你想说什么,直说便是。”赵明诚负手而立,望空沉思,满脸凝重。
“如今特殊时期,军需军备第一。流民消耗了大量的军粮,多一个流民就多一张嘴抢口粮。发慈悲未必不好,只是……”忽觉失言,赵真急忙打住,谨慎地望着赵明诚。只见他长身玉立,一身墨绿锦缎鸟兽纹官袍,围拢出身子的伟岸曲线,外罩黑缎鸟兽纹披风,竖起来的风帽,将他的一张脸遮了大半,霞光万道,躯不散目光深处的一抹阴翳。
赵明诚则凝神望着舍饭场中的妻子。她虽已不再年轻,老远看去,依旧有着楚楚动人之姿。炊烟在身侧盘旋,将她和世界隔绝开来。那一抹孤寂倩影,像是遗世独立的娇荷,又像挺拔的劲松,似乎能将昏暗的世界撑开一片明丽。
一个衙役飞跑而来,雪地湿滑,而他走得太快,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忙爬起来,模样极是狼狈,他尴尬地笑了笑,朝赵明诚行礼道:“启禀老爷,汴京来了圣旨,宣旨官在府衙候着!”
赵明诚一听脸都白了,急往回走,又回头吩咐跟在身后的赵真:“我去接旨,你快去禀告夫人。”
赵真应着是,转身来到舍饭现场,刚要说话,却被李清照止住:“这会儿什么都别说!看看那些忍饥挨饿的百姓。”不停地弯腰盛饭,递于绿杏,绿杏端给排队等待的百姓。
赵真想着三爷已去接旨,便在一旁忍着,见李清照终于直了直腰,并长吁口气,捶捶后背,这才凑近,低声道:“夫人,汴京来了圣旨。”
“圣旨?”李清照望着赵真满目疑问,低头思索。一阵冷风吹起裙裾,吹得她遍体发冷,心头涌上不祥之兆,一瞬变了脸色。
赵真却道:“夫人不必顾虑,自三爷出任莱州,清正廉洁,政绩卓著。想是被朝廷知道,特意嘉奖勉励。”
李清照急于得知府衙情状,却心有不舍地看看排着长队等待的百姓。赵真忙道:“夫人请回,这里有小人支应。”
“好。赵真,我便将这里托付于你,积善积德,必有天助。”李清照说着,转身去了。
绿杏不知有他,见赵真过来,忙道:“府衙离这里有一段路,你快随夫人回去。夫人一大早忙到现在,还未进午食,早该歇歇了。”
“夫人命我在此支应差事,岂敢偷懒?”赵真说着,拿起饭勺开始盛饭。
绿杏急了,推了赵真一把,催道:“饥荒之年,匪贼甚多,怎能叫夫人独自走路?你快去照应照应吧!”
赵真手里的饭碗跌落在地,倾撒的米粥溅到了脚面上,他跺着脚道:“你这小丫头真是多事!我们做下人的听从主子的吩咐便是本分,哪有自作主张的道理?”说着,另拿了一个碗,继续盛饭,递给绿杏。
绿杏受了埋怨再不言语,过了一会儿,又嫌赵真总是将米粥撒到碗外,便与他交换角色,由她盛饭递给赵真,埋怨道:“你啊,也不知是笨手笨脚,还是三心二意。瞧,弄得我这手上都是饭!行善,要一心一意才好。”
“哈哈……”赵真向前站了一站,接住饭碗,递给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民,不觉皱眉,回头对绿杏道,“你这小丫头,果然和夫人一样,都迷信什么行善积德。要我说做好本分便是,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闲事管得过来吗?”
阳光四射,雪在融化,空气十分清冷,地上很滑。独行的人形单影只,相伴的人相互支撑,只怕不小心摔跤。李清照心里火急,却也只有慢行。昨天,府衙里的师爷下台阶时因为地滑摔倒,造成臀部骨折,也不过四十多岁。因而,李清照丝毫不敢马虎。
一个女子性急,甩开男子的牵着的手,向前走得很快,突然摔倒在地。男子急忙上前扶起,满满的宠溺都在眼里,打着女子身上的雪道:“小宝,可有哪里摔坏了没有?”
女子咯咯笑得甜蜜:“哪有?郎君不用这么着急,害得我都跟着你紧张。”
男子硬是背起女子,一步步往前走:“小宝,你怎么还像个孩子?以后再不许摔跤了!”
“我都三十多岁了,你以为我还是孩子?”
“我怕你摔坏了。”
“我摔坏了,你可正好找个小的。”
“你若摔坏了,我便这样背着你一辈子。”
李清照远远看着,暗暗艳羡。
北风凛冽,卷起枝头上的雪蕊,四处飘洒。李清照看看离府衙还有一墙之隔,这才松了口气。忽听得金铁交鸣声凌空传来,夹杂着女子的惊呼。
李清照倏然止步,皱眉道:“响马抢劫?”
交手、斥骂声不住地凌空传来,李清照喊住一个行人,如此这般地低声嘱咐,叫他去府衙报信,她便紧张地循声而去。
听着很近,走着很远。她老远看见岗坡上的疏林一角停着一个车队。车队中间的一辆马车已经倾倒,旁边还蜷缩着几个瑟瑟发抖的侍女。几个穿着绯衣衣服、疑似护卫的人正和一群衣着破旧的人交战。饥荒年间盗匪成患,看样子是强盗抢劫路过的大户。在莱州地盘上发生这事,也算是府衙治理不力!
李清照匆匆近前,目光缓缓落在那辆倾倒的马车上,见半扇车门破裂,半扇车门敞开着,车帘被风撩起,一个美艳少女端然静坐,目光低垂,平静得似乎坐在寺院里修禅。杏黄缎面的狐裘氅衣,一张俏脸半缩在红色狐毛兜帽里。氅衣的下摆搭在膝头,上面缀着一簇簇的牡丹,或娇艳欲滴,或含苞待放,活灵活现。乳白色的裙裾垂落在地,被风吹着,**起流水般的弧线。
此时此地此境,面临致命的危机,依然静若处子旁若无人,这会是怎样的一个女子?李清照无暇多想,大步上前,喝道:“住手!朗朗乾坤,不许行凶!”
自然没有人住手,两下里依旧殊死搏斗。护卫们倒下了一大片,强盗们越战越勇。只一刹那间,许多护卫尸首横陈。剩下的护卫手脚发软,抖得举不起兵器,拼命挣扎着逃跑,边逃边疯狂般地嘶吼:“救命——来人——杀人了——”
旁边一个衣着破烂的大汉,朝冻得嘴脸乌青的李清照扑来,举刀斥骂:“多管闲事,一看就是个欠揍的!”
李清照瑟瑟后退,心里念叨着“菩萨保佑菩萨保佑”,却见菩萨果真显灵——一个人影从她身后掠起,向着那汉子举枪便刺。
那汉子倒退着飞了出去,顺便撞断了树上的几根树枝,齐刷刷落在地上。
惨叫声再起,一瞬间便又倒下七八个强盗,余者慌忙逃跑。木易哈哈一笑,倒拖着枪朝李清照走来。身后却有一个强盗突然腾起,无声无息地举刀朝他后心刺去。木易背后像长了眼睛,枪猛地弹起,朝那人扫去,似有排山倒海之力,毫无花哨却雷霆万钧,巨大的枪风拔地而起,卷得树上枝叶乱飞,枪身尚在丈外,枪芒已将偷袭者包围。
木易杀气凛然地将枪收回,枪尖上起了淡淡的红芒,淡红光芒映亮了他的眉宇。偷袭者惨叫着倒地,一条横飞的断腿,直朝静坐的美艳少女砸去。
李清照看得清楚,那美艳少女将身子一偏,那条断腿擦着她左肩落了下去。她只是厌恶地皱了皱眉头,一伸手拨开,面色平静的闭目,喃喃低语,看样子像是在念经为死人超度。
木易也十分好奇!少女被人家打劫,几乎被杀光了护卫,还要为人家超度,是菩萨现身?他一边向那少女走,一边反手砸昏了身后的偷袭者,陆续砸昏了七八人。实力差距太大,到处都是哭爹喊娘的受伤强盗,余者不敢近前,终作鸟兽散。
走近倾倒的马车,木易敲敲那歪倒的车门,提醒少女要走快走,免得再惹麻烦。车里的美艳少女却只抬眼看了看他,满脸骄矜,也不言谢,就好像一切都是本该如此。
一个华服侍女跑过来训斥木易:“天下哪有这么厉害的人?三两下子就打败一大群?我瞧你们原是同伙,先叫我们知晓厉害,再对我们使阴谋……”
她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转面对李清照斥道:“这穷乡僻壤的,我瞧你们夫妻满身光鲜,定是没少骗人家的钱!”
那美艳少女不怒自威,对那侍女斥道:“住口!休得无礼。”
木易看看自己满身的污血和尘灰,有些惭愧,不想再自找麻烦,便示意李清照离开。反正她们毫无惧色,毫不着急,底气十足,好像随时都能呼风唤雨,一切都会有人为之打理。
李清照跟在木易身后,心里只是感动。他每天忙于募兵、练兵,许多天都没碰面了,却总是及时地出现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贴实的温暖令人感动。
“帮人帮到底,送佛送上天,你们怎么这样啊?”另一侍女便朝前追着,连声斥责。
李清照听了,脚步滞住,想这些人尽拿恶语伤人,还怪别人?看其着装华丽,非富即贵,不该这么不懂礼数。或是太富太贵,便自认为可以凌驾于一切之上?若是绿杏这丫头在,一定嘴尖齿利地吵了起来。
木易目光冰冷,忍耐似是到了极限:“我为什么要帮到底?”
“府衙里的兵还没来,怕是再来强盗,求你再待一会儿!等府衙来人了,必会奖赏你!”那小侍女冲上前去,死死地拽住木易,“我们主子也会有奖励,你要多少便给多少!”
“多嘴多舌,还不退下!”那美艳少女语声静幽,声音里也无丝毫人间烟火气。小侍女好像金口玉言,说是府衙里来人,果真可就来了,并且是赵明诚亲自带队奔袭而来的。
一个绯衣护卫引着他来到那美艳少女面前,所有人跪地参拜。那美艳少女朝那护卫斥道:“耽误这么长时间?真乃大胆!”
那护卫满面赤红,跪在雪地上请罪:“启禀帝姬,非是小的误事,而是府衙里有事。”
“什么?帝姬!”哐当一声,木易的枪掉在雪地上,呆呆地与李清照对视。
木易、李清照忙跪在赵明诚身后,赵明诚颤声道:“莱州府护驾来迟,望帝姬恕罪!”
一只纤柔、修长的手撩起车帘,只见那指骨白皙柔腻,甲涂丹蔻,腕上紫花卉纹金镯,越发衬得肌肤如玉。美艳少女下巴微微上扬,声音清幽:“罢了!”
赵明诚头也不抬:“请柔福帝姬移驾府衙。”
“也好。”美艳少女柔声说道,由两个侍女扶着,站了起来。她乃赵佶与王贵妃所生,今年十四岁,已出落得花容月貌姿容绝世,本名赵多富,小名赵嬛嬛。自母妃去世,更得父皇怜爱,所言所请,无不依从,前时突然突发奇想,要赏玩莱州湾芙蓉岛雪景。赵佶劝阻无效,无奈赐了得力的侍卫,和随时随地调动地方军队的御旨。
早有府衙里的差役抬来了轿子,恭请帝姬上去,侍女拉上了厚实的缎面帷幔。霞光万道,积雪皑皑,一行人马朝府衙有序行进,长长的队伍在雪地上逶迤了很远。
关于今天的圣旨,李清照低声询问赵明诚,始知朝廷将他调任淄州郡。
赵明诚朝前走着,面色暗沉心事重重。朔风怒号,空中飞过群鸦。赵明诚凝视着前方,以波澜不兴的外表掩饰着内心的几许凄凉。之前为募兵、练兵殚精竭虑,所有努力废于一旦。
此晚,别院的迎宾厅里张灯结彩,陈列酒宴,以彩绸灯饰结成赵宋江山万寿无疆、千秋万代等吉祥纹图,贴在碧墙朱柱之上。莺歌燕舞,金碧辉煌,一派富丽、锦绣之象。
当夜,帝姬的寝房进了刺客,木易及时止祸。原是那独角龙邹渊,闻知朝廷药死宋江、李逵本已不忿,又知将赵明诚调任,更是恼怒,他被绑到赵明诚面前,红着眼道:“干他老娘,这样昏庸的皇帝,保他作甚?他杀了我哥哥,我便杀了她女儿,去山寨落草为寇!”
窗外月光如银,照亮墙角的扶桑花盆景。因它怕冻,便被搬到室内。所幸室内空间很大,被点缀得生机勃勃,因为生着暖炉,这几天花蔓节节升高,开出的花朵鲜艳热烈。
“我集中处理下政务,便要赴淄州郡了。”赵明诚坐在床边,眼神明灭地看着妻子。夜色沉沉,月光冷冽地洒在扶桑花上,浓艳得似乎经不起一碰,轻轻一碰便要炸裂满屋红色的汁液。
“只是,方才收到李迒的帖子,侄儿侄女的百日宴……”李清照略有难色地望着夫君。
赵明诚的手搭在妻子腰间:“你明日只管去吧,我叫木易跟着护卫,顺便捎带了帝姬。”
“顺便捎带帝姬。”李清照搡了夫君一把,“这是什么话?应当是护送帝姬,顺便捎带我!”
“在我心中照儿永远第一。”赵明诚将妻子的手放在胸口,面带一丝苦笑。
认真也罢,玩笑也罢,李清照听了便觉受用,低声道:“帝姬遭遇打劫,好则被木易碰上,若不然就要闹出乱子,想想都后怕。可见莱州匪患严重,都是被贪官、暴政逼的。”
赵明诚一听,有些恼了,攥紧妻子手腕:“莱州可有暴政、贪官?”
“说走嘴了!”李清照忙笑着作揖求饶,“自联金伐辽,从河朔一带逃难而来的流民很多,给各州带来了压力。那些中途遭到匪人洗劫、身无分文、饥寒交迫的人为了活命,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结伙打劫,不足为怪。”
“为防变故,我早已在城门布防,管制进出。可这些匪寇,就好像从天下掉下来似的。”赵明诚苦涩摇头,屈指一算,心里悲愤,面色暗沉。
李清照忽想起在汴京丢失的令牌,怀疑是被童贯的人捡到,起疑,那便是自己粗心大意害了夫君,一时情绪低落,多说无益,只有劝慰:“仕途由命不由人,佛家的因果贯穿人的生老病死,并非一时位置。明诚,无论你走到哪里,在我心中,都是男人中最优秀的一个。”
“你明日启程挑个丫鬟使唤,留下绿杏。”
“怎么?看上这丫头了?”李清照笑着拧他鼻子,两眼贼溜溜地在赵明诚脸上扫掠。
“这丫头才多大?瞧你!”赵明诚愠怒地甩开她手,别过头去。
“这么不耐玩?啥时候长了老爷脾气了?”李清照见他涨红了脸,莞尔一笑,“往淄州搬迁,我的行装的确需要绿杏留下来打理,你们男人不细心。”见赵明诚神色缓和,正色道,“大乱在即,兵力第一,咱们新近招募的那些绿林好汉及乡勇,该如何处置?”
“是走是留,决定权在他们自己。那些愿意追随的,我不会舍弃。”话是这样说,可他终归愧疚难消。人生能有多少取舍?面临这样的变故,叫那些投奔的英雄豪杰情何以堪?悲怆难言处,夫妻俩再也无话,屋里陷入一片静寂。
得知由木易护送前往汴京,那柔福帝姬自然高兴,他的身手比她身边那帮草包强多了。
第二天日上三竿时,一大队人马浩浩****地自莱州出发,隆冬天气,李清照一行朝走暮宿,二十日后才进入汴京地界,比往次进京多耗了近十天时间。因这帝姬实在娇气,冷水不饮,干粮不吃,野店不食不宿,天黑不走,大雾不走,雨雪更是不走。木易每日都要牢牢掌控食宿时间,半晌时便要打探清楚哪里有饭庄哪里有客栈。有时沿途没有人烟无法打探,临近饭食才知前方附近并无适宜的客栈、饭庄,便急忙盘算清楚,宁可折回。这样走走回回,马行速度和脚程几无两样。汴京刚落了一场大雪,黄昏时的郊外,是一片茫茫白地。官道两旁落木萧萧,道中间由于车马川流不息,已露出黑乎乎的地面。木易骑马跟着轿子走,见李清照打开轿帘便问:“是先送帝姬回宫,还是先去东华大街李府?”
虽是黄昏,李清照还是被远处的雪幕闪花了眼,坐得手脚困麻,恨不得立即下去走走,但毕竟不能恣意而为,转面看向前方帝姬的马车,更前面便是高大的城门。她微微一叹:“自然要先送帝姬回去。”
城门口盘查严密,往来的人马车辆络绎不绝。守卫见了跟随帝姬的侍卫屏息敛神,躬身放行。天气非常冷了,皇城内的街道上仍旧十分繁荣,到处**漾着一种喜庆气息。街面严整,商铺林立,悬挂的那些招牌极尽光鲜,门前的灯笼五颜六色。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马车辚辚,在街道上轧出两道泥泞的车辙。木易穿着羊皮大氅,虽然冷风透骨,却比城外好受多了。街两边的灯笼也给人以融融暖意。转眼间走过了数条街道,眼看着宫城在望,木易长了精神,一抖马缰道:“待会儿送她到宫城门口就成。”
李清照看着拥挤的街面道:“这里是天子脚下,自然叫人放心,但还要看看帝姬的意思。”
木易转念一想,心有余悸道:“这帝姬究竟年幼,受了惊吓,只顾担心自己安危,并没有追究行刺的邹润。否则,赵大人这回可真不知如何自处了。”
李清照微颔螓首道:“这位帝姬原是赵佶与王贵妃所生,王贵妃乃是王皇后的嫡亲妹妹,一向自视甚高,离群独处,不喜出头露面,所有节庆、典礼,若非皇帝钦点,概不参加。这种秉性的人,若非有皇后姐姐罩着,岂能在宫里存活?在哲宗年间,两姐妹同为高品阶的内宫女官,后在姨母刘皇后的周旋下,成了新帝赵佶的皇后、贵妃。王皇后殁后,王贵妃自缢。赵佶与贵妃生了五女,这位福柔帝姬原是最小最得宠的一位。”
木易笑道:“当然,若不得宠,岂敢到处乱跑?而且还大冷天跑到莱州。”
二人说话间,马车正在穿越一个广场,广场那边就是宫城。广场里灯火辉煌,人流熙攘,车马拥挤,往来者神情庄严,衣饰华贵,脚步匆匆,似乎都在等着承担特大的使命。官吏、仕女、侍卫、太监、宫娥,或是独行或三五结伴,或昂首而过或抱拳作揖打着招呼,嘴里是言不由衷的话,心里是敌视、嫉妒或排斥,刚刚转身便低声辱骂。
雪后初停的天气最是寒冷难耐,大风卷着枯草,彤云密布,地上的白雪被风卷起,扑向宫墙的角落处。酉时之末,柔福帝姬的马车在离宫门不远处突然坏了。两个侍卫急往宫门跑去,嘴里骂骂咧咧地说着什么。片刻来了一辆步辇,侍女扶着帝姬下了马车坐了上去。李清照木易急忙跟着步辇来到宫门口,马、车、丫鬟等下人都在广场一角候着。
风声肆虐。鎏金朱漆门紧闭。侍女小跑步上前呼唤,门吱呀一声敞开,寒冷的风呼地吹了过来,扬起满地的灰尘。从里面射出来的灯光有些刺眼。柔福帝姬被扶下步辇,站在门前,微微眯眼,斥道:“才到酉时,关的什么门?”
守门的太监忙请罪:“启禀帝姬,前时风大雪猛,也不知道您此时回来。”
帝姬本要进门,却突然朝木易、李清照跑过来,给了李清照一个腰牌:“在汴京要有人欺负你们,便到宫里找我。记住啊!我也会记住你们的。”眉轻轻蹙起,又缓缓松开,片刻消泯了一丝悲凉之气。这些年江山稳固,父皇便一连串地册封,随着后宫一连串的殊荣,一个个皇子、公主的出生,她似乎都被父皇忘了。尤其是母妃死后,那种失落、孤独、颓丧,使她觉得和皇室的一切都没了关系,此心已死,任世间姹紫嫣红,落在眼里也不过一片茫茫雪地。可又那么不甘,拼命地张扬、展示自我,在向父亲大力索求中获取乐趣。
李清照双手接过腰牌,行礼致谢:“以后帝姬若有使唤处,尽管吩咐。”
对于常人来说,帝姬高居云端,其痛无人窥见。可阴差阳错,叫她在不经意地抬眸间,看到了皇室少女秘不示人的伤痕。待帝姬进入宫门,她转身走了很远,心里依旧沉痛、悲悯。
尽管外面无风无雪,天却干冷干冷的,手刚一伸出便会冻僵。边塞形势诡异,四方农民起义,黄河泛滥,灾荒遍地,依旧无损于皇城的繁华,贵胄的奢靡。
李府的百日宴十分热闹。朝廷命妇来了很多,各自以礼安置各有司仪照看。李家至亲单坐了一室,李迒夫妇分抱儿女,陪坐凑趣。李迒抱着女儿李圆逗逗又抱儿子李方,喜上眉梢。
当一个将军走出了你死我活的战场,回到了琐碎平静的生活,生命不再跌宕起伏如沧海波涛时,才会体会到做人的快乐。
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跑过来逗逗两个婴儿,笑眯眯地问道:“瞧这一对龙凤胎,两个小可爱,却不知谁大谁小?方圆方圆,到底谁方谁圆啊?”
颜蓉听了扑哧一笑:“哥哥叫李方,妹妹叫李圆。我母亲喜欢男子方正女孩圆润,喻此为她的孙子取名,叫起来也利落。”瞥见李迒在一旁发呆,便埋怨道:“将霖儿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学艺,之前好歹也让我见上一面,却怎的不声不响地将他送走,难道我是他的继母?”
她是个单纯的妇人,没有那么多的旖旎思想,夫君便是她的天地,她只想陪伴着他、照料孩子,不全然懂得外面的世界,也不甚介怀,弄懂夫君足矣。
李迒想起李霖,心上悲愤,面上笑道:“你那心肠太软,又刚刚分娩,怕是你不乐意,愁坏了身子,害得咱的方儿圆儿没奶吃了。”说得众人都笑。颜蓉娘家人有些不好意思。颜蓉也不想再煞风景,便只有作罢。
李迒抱着儿子李方左看右看,怎么看怎么高兴,暂时淡化了李霖亡故之痛。再看看儿子那眉毛那眼睛那嘴那鼻子,活脱脱就是自己的翻版,轻轻捣捣儿子粉嫩的脸,笑道:“儿子儿子,快给为父笑笑。”
小家伙也不知能不能听懂,看着李迒,立刻现出灿烂的笑容,且嘴里咿呀有声。李迒乐得向众人显摆:“看看我儿子多聪明,这么小就能听懂我的话。”
人们都应景地对小公子赞不绝口。唯有颜蓉因想着有了两个儿子,便分外疼爱女儿李圆,故意在一旁说风凉话:“李方长得是很像他父亲,连脾气也像,没心没肺的,见了谁都笑。”
李迒为讨妻子欢心,忙接上话茬:“李圆也很像她的母亲,必会长成一个温柔娴雅的淑女。古语说儿子像母亲女儿像父亲,依我看都得改了,哈哈……”
瞧着李迒满脸的诚朴,众人也都笑了。李清照明白弟弟的心,因瞒着李霖的死,对弟媳深怀愧疚。但看他们夫妻和睦儿女成双,她心里也略略快慰,眼见午时已过,便想着如何去拜见吴婕妤、如何及早赶回等。还想此时明诚必已赴任淄州郡了,这么冷的天,搬家可真是遭罪。明诚可将她的衣饰及常用之物妥善打理?虽说临行交代过绿杏,但终归不太放心。妇人们想必都是这样,若逢搬家,自己的衣物必得自己打理才好。
亥时突然下起了大雪,雪花扯絮一般弥天漫地。槛前的蜡梅一夜盛开,美艳惊心。玉英阁内殿数个壁炉,暖意凌人。廊檐下一串月白色灯笼,将窗格子清晰地映在地上。吴婕妤、李清照对坐吃茶,在旁伺候的宫娥穿着单衣,行动利索。吴婕妤将茶盏一推,蹙眉道:“童贯捡到属下上交的莱州府令牌,便十分怀疑,遂参奏莱州知府赵明诚勾结金国奸细,意图谋反。又有梁师成上奏赵明诚勾结绿林人氏,图谋不轨。我早将童贯私心说与官家,但他对谁都将信将疑,权衡许久,这才将赵明诚调往淄州郡了。”
李清照对这一切早有所料,并不惊奇,忙行礼拜谢:“感谢婕妤娘娘照拂!”
“所做有限,祈谅。”吴婕妤目光清冷,淡然一笑。
李清照感慨良多,轻轻叹道:“朝政日非,想做个好官真难!”
吴婕妤的冷笑如窗外飞雪,寒气四溢:“满朝都是利益、享乐至上的腐朽贪官,那些不丧失原则,不被歪理邪说俘虏,能抗得住**,秉公办事、公私分明的好官都被排挤出去。这样的朝廷能支撑多久?外贼不来,也必自溃!姐夫不必作为,过一日算一日便好!”她是何等蕙质兰心的女子,一心九窍,玲珑剔透,拿自己的青春博弈,深谙每一个赢取最大利益的手段、技巧,只是不喜欢玩弄人心,不喜欢颠覆、排斥,想要的一切便只是个梦。
李清照面色笃定目光澄明:“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我和明诚问心无愧!”
第二日一早,她辞别吴婕妤来到宫门口,木易已在候着。好在雪不阻行,一行于腊月二十八日正午进入淄州地界,雪地路滑,到达官邸别院已近黄昏。此时满地白雪,映得天光极亮。被丫鬟扶着下车,李清照只觉头晕眼花疲惫不堪,蹲在树下好一阵呕吐。守门的小厮急忙向里传禀,片刻工夫,赵明诚带着绿杏等一群下人,扰扰攘攘地从大门里出来。下人们忙不迭行礼问好。赵明诚急忙扶起妻子,满面关切道:“照儿怎么了?”
李清照忙擦了嘴角,喘息着道:“胃有些难受,无妨。”
一个站在赵明诚身后的丫鬟忙道:“夫人,奴婢去熬姜汤,可好?”
李清照点头,那丫鬟慌忙去了。赵明诚扶着妻子,被一帮下人簇拥着进了院门,直入后院正房。这边丫鬟们张罗着香汤沐浴,那边丫鬟已端来姜汤。李清照喝了汤,又沐浴更衣,接着晚食,想是一路太累,这一夜睡得特别踏实,也不认地认床了,一大早被爆竹声惊醒,说起这桩,赵明诚美滋滋道:“还不是因为有我?只要跟着我,你还会认地认床?”环视着阔大的屋子道:“这里的客厅书房,完全依照青州的归来堂和易安室设计。时间又紧,还不能马虎,这段时间可把我忙坏了。你待会儿起来看看,对这里的布置等各方面可还满意?”
李清照撩起帷幔一看,屋里布置得大气简约、格调高雅,便拉住夫君,甜蜜地斜睨:“很合我意,我三郎的眼力果然不凡。”
赵明诚美滋滋地仰着头道:“你三郎是谁啊?肯定值得你相信。”
李清照又想去捏他鼻子,想想都这么大年纪了,不可轻狂,便搡了他一下:“美的你!”
说起搬迁情形,赵明诚颇有感慨。离开之前,赵明诚将那些舍不得离开本土的下人全都放了,发了补贴。他做事但求心安,倒不为众人称赞的“大人仁厚”。将一切办妥当,他挑了个宜搬迁的黄道吉日,上下几十口外加行李、辎重、金石,足足装了十几车,又担心太过招摇,便遣赵真押送几车行李先至淄州。
又一阵爆竹在窗外响起,院子里下人们都在走动,发出很大的动静。李清照道:“我一向不喜欢爆竹,怎么这么早就放起来了?震得耳朵发痛。”
赵明诚拍拍她脸:“好你个呆子,今天就是除夕了,赶快起来,收拾收拾。”
李清照捋着垂到胸前的长发,笑道:“我只顾赶路,都忘了日月。”
赵明诚若有所失道:“本该回青州陪母亲过年,可接到圣旨却匆忙赴任此地,特殊时期,不容纰漏,自从到任,我便修缮城墙,疏浚隍池,整治器械,招募义勇,忙得不可开交。”
李清照低叹片刻,忽凝眉问道:“在莱州招募的那些乡勇及绿林英雄,如今在何处?”
赵明诚道:“说来令人伤感。在莱州招募的乡勇,只有少数人跟来这里。他们从军,也不过图个光宗耀祖显耀乡里,或因眷恋家小,不愿背井离乡。那些绿林豪杰也散了不少,谁不想跟个有前途的主子?跟随前来的诸如邹渊、邹润等人,如今和木易在兵营里住着。这些人俱都身世凄凉,有家难归。我已妥善安置,一定要他们过个好年。”
李清照急道:“抽空咱们去兵营安慰安慰,每人分发些过年费。”
赵明诚隔窗望着远处围墙边的一片蜡梅,目光暗沉:“我也想过,可惜……”
李清照笑着拍拍夫君:“别怕,将我的首饰当了,我还存些买书钱。”
赵明诚迷惘道:“怕是当铺已经关门。”
李清照笑着推推他臂:“我去汴京时,已吩咐过那绿杏了,一切妥当,你且勿忧。”
早食后,小厮们都在忙着贴对联挂灯笼。李清照和夫君挽着臂在院里走动,四处观看。这座坐北朝南的三进宅院是“四水归堂天井院”设计模式,两侧厢房,中间四开厅堂,楼梯在厅堂左右两侧,入口处形成内天井。四面房屋挑出的屋檐,还起着室内采光和聚集雨水的作用。阳光从高墙射入,院里薄有诗意。绿杏正在指挥一个小厮挂灯笼。
一阵爆竹声震耳欲聋。满院的红灯笼在风里摇动,看起来喜气洋洋,年氛甚浓。一个丫鬟跑来向赵明诚夫妇行礼,吞吞吐吐道:“老爷、夫人,我们在前院贴对联,因为读书少,只怕贴反了,想请你们去指教指教。”
绿杏忙跑过来,对那丫鬟道:“我去教你。”
阳光灼灼烈烈,墙角的积雪都在融化,积水湿了爆竹的碎屑,被踩得到处都是。到处门窗上都画了鸡,用以驱鬼除邪。李清照摇摇夫君手臂道:“三郎新任到此,责任重大。”
灼灼的阳光,长长的廊道。夫妻二人亲密无间,边走边聊。寒流徘徊在左右,却不能介入分毫。午食后去兵营慰问,分发银两。晚上在兵营设除夕宴,共饮同欢。宴后守岁,看戏。宽阔的聚会大厅搭着戏台,台下众人以礼分坐,面前摆着屠苏酒、各色水果,诸人看着喝着笑着谈着,年氛和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