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二章 沉香断续玉炉寒 歌声共水流云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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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早晨,小厮们燃放了开门炮仗,以示开门大吉。爆竹声后,碎红满地,灿若云锦,满院瑞气,喜气洋洋。下人们饭后都来给主子拜年,说些健康长寿、恭喜发财、新年快乐、万事如意的吉语。李清照夫妻受拜,由绿杏发放压岁钱。木易和诸位绿林豪杰也来拜年,一瞬间欢声笑语,十分热闹。又有小厮引着一帮乡宦,携了艳妆华服的内眷,花枝招展的丫鬟,递了帖子,礼品随上。李清照打赏,赐座,上茶,带着女眷们在院里玩乐、游赏,谈笑风生。

因故无法登门拜年者也遣小厮送来红纸飞帖,写着纳彩、接福字样。赵真在第一进院门口设了门簿,记录客人及飞帖数量。依照习俗,在门簿的首页上虚拟了四人:寿百龄老太爷到此,住百岁坊巷;富有余老爷到此,住元宝街;贵无极大人到此,住大学士牌楼;福照临老爷到此,住五福楼。这样的虚拟也不过图个吉利讨彩。随后接连数天过年,李清照夫妻应付各种应酬,极是繁忙。

上元节前两日大雪纷飞,狂风怒号。书房的壁炉里炭火很旺,燃着紫檀香。满屋的香烟袅袅,暖意凌人。书案上的光口曲颈花瓶里插着艳艳的梅花。风肆意地敲打门窗。李清照缓声问道:“雪这么大,今年这灯节,怕是不能办了吧。”

无人应答,她抬头看看,屋里根本没人。明诚勤政不怠,年假未满,已去衙门公务,召集文武官员,修筑城防、招募新兵、筹措军备、安置流民诸事,每天都忙得马不停蹄。

为迎上元节,绿杏正带着丫鬟、小厮,在各处布置一新,红红绿绿,各色灯笼及鲜艳的饰品都挂了起来。李清照见她们尽职尽责,细致缜密,也还放心,只坐在窗下写词,极少说话,平静的外表下藏着一颗慌乱不安的心。

近日因过年拜访,人口流动量极大,各地的情报源源不绝地传来:临沂武胡、郓州李太、沂州徐进等在山东一带起义,朝廷派张浚平叛;淮南贾进揭竿起义,义军迅速发展到十万人,海州知府钱伯言前往招降;河北高托山起义,童贯率兵去平;正月十日,河朔地区有消息传来,说金兵的人马在拒马河北岸窥伺频繁,恐怕有变。

看似强大、稳固的帝国已是八面危机,风云将起。届时,谁是蛰伏的蛟龙,可以悍然抗敌?在必将天摇地动的历史巨轮之下,人人都是覆巢下的惊卵,谁能有一个无虞的未来?

李清照走到小几旁,手扶着朱漆雕花柱子缓缓坐下,拿起玉壶倒水,流出的都是黑色的健脑汤药,她不嫌苦,一口气饮下。茶盏壁上雕刻的花纹硌到指腹,是一种温润的触感。

“这样的朝廷还能支撑多久?即便外贼不来,也必自溃!”寂静中,吴婕妤的声音缓缓响起。李清照不敢思索,两行清泪,潸然而落,滚过苍白消瘦的面颊,蜿蜒落于臂上。

日月飞梭,很快过了次年重九,天气本来十分暖和,没过几天,却突然来了一场寒流,东风呼啸,天气变得极冷,就如李清照此时的面色。

绿杏在旁问道:“夫人,您有什么事吗?”

李清照轻叹道:“金国俘虏了天祚帝,灭了辽国,正以张觉事变为由,对大宋百般挑衅。”

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十月,金国兵分两路攻宋,西路军由完颜宗翰率领,由云中直取太原;东路军以完颜宗望为主将,由平州进攻燕山。童贯奉旨迎敌,坐镇太原。

十月下旬,太原城朔风凛冽,吹得月亮似在颤抖。月亮挂于山崖之巅,云海浮沉,月在其中。童贯带着七千捷胜军出了营帐,在山道上驰骋,忽见前面一团灯笼火把,一队人马拦住去路。为首者太原知府张孝纯,义正词严道:“金军兵临城下,大人身负重任,理当为朝廷尽忠,会集诸路将士抗敌,却这样不声不响地走了,摇动人心,削弱士气!若太原失守,如何保得河东、河北诸城?河东、河北门户大开,如何保得汴京?”

童贯一意保命,怕一旦开战便覆水难收,若能回去劝谏官家割地赔金,总能保得一世富贵。如今被拦,便又急又怒,以马鞭指着朝张孝纯道:“我受命于朝廷,并无守土之责,现急着回朝谋议大政。你竟敢强行留我?若是守边卫土都要我等朝廷重臣,还要你们这些边将做什么?再不让开,刀剑伺候!”

童贯的亲兵呼啦啦一字排开,错落成上下两行,将箭弩对准张孝纯。

山野风疾,吹得蒿草呼呼作响。张孝纯望着被月华笼罩的四野,望望自己的十来个人七八杆枪,魁梧的身子抖了一抖,不甘道:“大敌当前,只怕有人借名议政,逃回京师。”

童贯呼喝道:“太原胜捷军三千人,全是我招募的亲兵,由王禀负责守城,听你调遣,这还不够?你张孝纯竟敢妖言惑众!以为本帅不敢杀你?”

“童公,手下留情!”张孝纯的副将急命左右让开,朝童贯行礼、恳求。

童贯收剑,竟自带着亲兵卫队快马加鞭,很快消失于苍茫山野。张孝纯看着月光下的原野,长叹一声。

天光渐暗,风华万千的月亮倏忽没入黛青色的山峦。浩空之上,烂漫无垠的云朵渐渐变成深蓝色的幕布,四面的光影沉黯下来,将张孝纯一行人疾驰的影子涂抹得干干净净。张孝纯进了城并不歇息,直奔城楼上,指挥士卒们备战。月白色的灯笼映着他魁梧的身躯,沧桑、刚毅的面孔,身边是运输滚木、礌石、箭弩等军械的太原军民。他看着川流不息的车辆人流,缓缓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尽力,誓与太原共存亡!”

夜风很大,他的一张脸被风帽遮掩了大半,看上去冷静、沉稳。

太原古称晋阳,历经春秋战国、秦汉、三国两晋、南北朝、隋、唐、五代,一直是北方抵抗外族入侵的军事重镇。但是,初见到这座城池却很叫他失望。且不和汴京、洛阳那类的都城比,也不与雄州、益津关那等重要边城并论,就与大宋境内的一些二流小城相比,太原也远远落后。经过了太多战火洗礼,城池低矮且古旧,入目是一片狼藉、破旧。显然大宋多年来并没重视太原,连基本的修缮都没有。是他用石头代替了原来的土坯,城墙的几处大缺口也已补好。否则一旦开战,只要敌军一波投石机,城池就会土崩瓦解。

城内人不多,得知宋金即将开战,大多逃走。除了少数无法离去的居民,其余的全是军队。长街上一片萧条,到处都是枯叶干草,与他想象中的和平安乐富裕的太原实在相差甚远。

探马来报:“金兵接连攻下朔、代二州,直奔太原而来。”

张孝纯一抬袍袖,声音沧桑却不乏力度:“再探!”

他皱着眉头看着探马离去,见身边几个士卒抬着石头走得吃力,便上去帮忙。虽是初冬,士卒们却都满头的汗,见他上来帮抬十分惊慌,一齐道:“岂敢叫大人劳累,快放手吧。”

张孝纯却不丢手,且道:“大伙儿共抗金贼,不分彼此!”

和士卒们一起将石块堆好,想着即将到来的战争,他不由握紧佩剑,缓缓闭上眼睛,面容坚韧,被灯光照亮鬓发如霜。

太原离代州三百余里,估计金骑明日便可到达。届时,铁骑洪流般奔袭,马蹄轰隆,城池颤抖,压境的大军如山河决崩,战火如翻滚的潮水,一切都将陷入刀兵白刃与毁灭之中。

猎猎的战旗在空中招展,漆黑的夜幕如同一团压顶的黑云,不见星月,只见摇曳的火光映在将士们的脸上,好似闪着血光。张孝纯跳上城垛旁的战车,一身墨色锦袍在风里鼓**不停,微微扬头,朝城外眺望。

城外的军民正由王禀率领,在城外一百里的各条要道上伐木埋竹,布铁蒺藜,开陷马坑,挖战壕、铺火药。

翌日凌晨,金军前锋部队果然到来,在城外一百里吃了铁蒺藜、陷马坑、火药的亏,便迅速地挖路障、填战壕,以保障后军顺利攻城。

宋军挖掘地道直通护城壕,待金军填满木柴后就放火焚烧使其前功尽弃。但毕竟兵力悬殊,金军于拂晓时接近城门。

太阳猛然跃出地平线,将万道红光洒在城楼上,像是铺展开一层血色。光影萦绕,笼着将士们忙乱的身影。城头骤然划过一群乌鸦的鸣声,瞬间刺破人的灵魂。张孝纯抬头看去,红霞洒在额上,隐隐透着杀气,让人觉得冰冷、压抑。

这世上许多事你别无选择!张孝纯、王禀情知敌强我弱,不敢贸然出城应敌,只号召军民囤积滚木、礌石、火药、热汤、豆油等物,坚守城池。

金军黑压压地集在城下,远望像是满地攒动的蝗虫,接着以雷霆之势发起了一轮轮进攻,对楼、云梯,火炮、火球、火药箭等火器,一波比一波威力更大。最后运来了几十辆炮车,将斗大的炮石抛入城内。

城楼屡屡被击中,王禀在城楼前设立栅墙,楼顶覆盖了糠布袋,这样即使屡被击中,也不再有特大的损坏。张孝纯率领部卒,以抛石机向城下抛石,以撞杆、钩杆撞倒金军的对楼、云梯,以滚木、礌石、火炮、火箭、豆油、金汤砸向敌人,一次次将敌军打退。

战马狂嘶,滚石如雷,战刀反射着寒光,乌云遮住冷月,战争的残酷惊天动地。城下的金军穿着黑色铠甲,排成方阵,巨大的滚木装在战车上,由许多人推着撞击城门。城上一声巨响,火光闪耀中,劲装大汉在高台上擂鼓。鼓点密集,仿佛连城楼都在震动。

金乌西坠,天色一片昏暗。撞击城门的人车被楼上的抛石机、火箭、火球逼退。血红的晚霞笼罩大地,照在王禀脸上,反射着妖冶的光芒。鲜血浸泡大地,喊杀声震耳欲聋。

金人长于野战而短于攻坚,接连数日攻不下城,宗翰又运来了集洞屋与云梯于一体、兼顾防守与攻击的鹅车洞子,下安车轮,上冠皮铁,既能快速攻击又能有效防护。王禀为对付鹅车赶制了跳楼,待到鹅车靠近,从跳楼上系了带有丝网的巨石套住鹅车,再用撞杆、钩杆、绳索将它拉倒,用火炮、火箭、豆油焚烧。震天的惨叫声淹没了一切,战马的惨叫,兵器的铿锵,排山倒海的金军从后面向前涌,铁甲覆盖了大地,狼烟冲天而起,飞溅的血肉和肢体漫天横飞,如台风滚过海啸又起。年轻的躯体大片大片地倒下,被千万只马蹄踩过,鲜血飞溅,脑浆流淌,终成一摊烂泥。

王禀凝视着西天,一轮落日滚滚而下,神情莫测。黑压压礌石、箭弩急雨般落下,将最后的一丝霞线遮蔽,接近城门的金军来不及惨叫就被射成刺猬、砸成肉泥,慌乱的人马互相碰撞、践踏,到处都是碎裂的脑骨,空中闪动着死亡的颜色。

夜晚,整个太原城都笼罩在战火之中。曾经,大宋的战旗几乎覆盖了大陆上所有的土地,四海一统,幅员辽阔,大宋的意志就是这个世界的主宰。然而今日,城楼上笼罩着层层硝烟,到处都是倒在血泊里的大宋将士,源源不断的伤员被抬了下去,死亡的气息覆盖了古老的长街,空中充溢着战士的怒吼,伤员的哭号。那些为了心中的大同世界甘洒热血的战士,那些永不瞑目的眼睛,那些为国捐躯、名不见史册的青年,就此长眠于这片土地,却仍旧不能延缓大宋灭亡的速度。战争像一场可怕的噩梦,所有人都被网罗其中。

淄州郡风雪初晴,苍茫一片。李清照站在城楼上,望着赵明诚带领木易、邹渊、邹润等绿林豪杰、乡勇组成的队伍,整齐划一地出城去了。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放射出千万道金光,照亮这座老城。不知为何,自从夫君决定赴京勤王,她心里总是惊慌不定,伴着夜夜噩梦。早料到会有金兵入关的这一日。因此,赵明诚决定自告奋勇地杀敌。李清照在城楼上仰起头来,冷风吹起裙裾,扬起发丝,直望得眼睛发酸,夫君等人的身影消失,她仍原地站着不肯离开。

绿杏细声道:“夫人,别看了,老爷都走远了。”

李清照这才随着绿杏下了城楼,一路感慨。到处都是积雪,衬得天地如此辽阔,如此无垠,如此苍茫俊伟,如此静谧,包容着多少生灵的栖息,孕育着多少才俊英豪?如此壮美的天地家园,岂容金蹄肆意践踏?她走着想着,忽而壮怀激烈,忽而灰心失望甚至绝望,不好的预想让她惶惶不安,甚至有些后悔鼓励明诚赴京勤王。

地上结了冰。绿杏扶着主子往前走,看着心事重重的主子道:“其实老爷可以不去汴京勤王,木易叔叔带兵去了就行。”

“那是不一样的。”李清照望着远处的雪地,沉声道。

回到别院,李清照坐在书房,抱住暖炉阅读《诗经),片刻便驱散了满身的寒气。十四岁的绿杏看起来亭亭玉立,悄声问道:“夫人,听说汴京没有抗金之人。金兵若真的破了汴京,可怎么办呢?”

李清照面色冰寒,并不回答,物换星移,人心未变,急变的却是国势。雪花纷纷飘舞在窗口,屋里放着火炉,寒气却无处不在。

绿杏再问,李清照手臂一抖,《诗经)掉在地上:“金兵来犯,祸起童贯,狡夷不可信,而官家信之;叛臣不可用,而官家用之。我大宋疆域辽阔人才济济,岂会败给小小金国!”

绿杏有些将信将疑道:“只要跟着夫人,奴婢就不怕什么金人银人!”

李清照心底是秋霜般的凄凉,目中**开一抹勉强的笑意:“对,人人都不怕金人才好。”

这天傍晚,金军挖地道攻城。宋军对准地道挖了竖井,向竖井内抛掷干草、蜡脂、豆油、毒药、火球等物。一时地道里烟焰腾起,毒药味熏灼得里面的金军无法呼吸,伤亡甚大,活着逃出来的个个焦头烂额,满脸烟灰,满身烧伤,哭爹喊娘,样子极是狼狈。

张孝纯在城上指挥作战,王禀在城下带动军民搬运滚木、礌石、火器等,一边大声地宣讲鼓舞士气,盔甲被硝烟熏黑了,五官、面色已经难辨。

半月后的夜幕降临时分,金军的攻势突然弱些,空中隐隐传来了锣鼓声。金营中的火把在不停地挥舞,似乎在传递什么信息。可是太远了,王禀根本听不清楚,他急忙往城楼上走,一名传令兵踉跄着从城楼上下来,两个人差点撞在一起。那传令兵激动得满脸通红,大叫道:“大人!援军到了!”

明知朝中无人可用,王禀哪里敢想什么援军?只是想着城在人在,城毁人亡。此时有些喜出望外,也顾不上理那传令兵,一溜烟上了城楼。

城楼上风很大,比下面冷了不少,却是一片热闹的景象,将士们或相互拥抱或击掌相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最后,所有人簇拥在一起,为了大家的死里逃生,冲着远处的援军大声欢呼:“我们有救了!太原有救了!”

远方的地平线下,金军的外围出现一条黛色的长线,起初看起来是若断若续的微弱线条,转瞬汇成汪洋大海。数支全副武装的宋军以排山倒海般的气势席卷而来,如同风暴。这是樊夔、施诜、高丰等人率领的地方武装,还有绰号叫青面兽的杨志带领的义军。

呜呜的军号声自金营响起。宗翰一身褐色甲胄,外披灰色大裘,骑着战马,挥着手中弯刀,冷笑着号令变换队形,让大军双向冲锋,将攻城的任务交给开国大将银术可执行。

喊杀声响在耳边,伴着轰隆隆的马蹄声。宗翰的兵力并没有压倒性的优势,但是阵法严整,人强马悍,一次次地向救援太原的军队发起狂冲,如同山呼海啸,有一种无法阻挡之力。

宗翰和杨志对向冲杀,一路人仰马翻,喊杀声和惨叫声响成一片,刀光耀眼,杀气腾腾,遮云蔽日。满地都是尸体,鲜血四溅,从黄昏杀到黎明,从黎明杀到黄昏。一个个杀红了眼,忘记了饥渴、劳累,铆足了劲儿杀人,只有消灭敌人自己才有活路。

夜晚的荒原辽阔、黑暗,如同深渊,悄悄地吸纳着人的生命。长戟和短刀闪烁着骇人的光芒,纷乱的马蹄如同闷雷,在黑暗的天地间轰鸣、翻滚。

救援太原的大宋儿郎拥有随时随地慷慨赴死的决心和勇气,他们一路拼杀,可还是输了,因为遭遇了史上最强大的敌人。樊夔、施诜、高丰部狼狈败溃,被冲散的将士们偃旗息鼓地往回走,再无当初浩浩****之势。

寒风刮来了一场薄雪。苍茫的雪夜一片银白。杨志的义军被宗翰追了一百多里地,困在山西盂县一个狭窄的山丘上,总数也不过二三十人,个个挂彩,人人惊骇,狼狈至极。

杨志杀了三天三夜,身体多处负伤,气喘如牛地瘫坐在地上。他生得高大的身材,左颊上老大一块青色胎记,腮边微露些许赤须,人称青面兽,一心报效朝廷封妻荫子,不料时政晦暗英雄气短。

太原是他的祖籍,一家几代人都在这里,可叹却不能护得他们周全了!走吧,那个奢梦早已结束,本不该抱任何希望,却为何控制不住自己的意气?

坐在风雪中沉默许久,身边的义士颓然放下钢刀道:“大寨主,咱们输了。”

登时,三十来人全都哭了,他这个三代将门后,五侯令公孙,也流下了愤恨的泪水。

大风吹来,他失血过多的身体一阵比一阵更冷,喘得像个鼓风机。在这个冰凉的尘世,他已经失去太多,纷涌的伤怀终会淡去,被岁月覆盖。往事如风,在头顶的夜色里凌乱地飞舞,如同断了线的纸鸢,没有羁绊地一去不返。

呼吸滞涩,犹如无形的细刀刮着喉管。他一把推开搀扶的手,伸长脖颈作呕,接连呕出几口血来。窥伺的金军登时有人上前,弯刀划破夜来飞雪,铮的一声割断了血管。他愣愣地看着自家兄弟断了的头颅,蓦然发出一声头狼般的悲号,那声音凄厉如催命的厉鬼。

深夜,张孝纯与王禀对坐在军帐商议了半天,白天,他们已得知城外的几路援军被金军大败的事实。他们也想要出城,与援兵夹攻金骑,也终归只是设想。

在得到援兵败溃的战报时,金军外围的厮杀声已经消失,城下的攻击又趋密集,到了夜里突然停止。一连几天几夜的攻城,金军也实在乏了,搭起帐篷略作歇息。城下是连天的营帐,灯火如同繁星,层层绊马索,处处警铃。

太原的军民却没歇息,他们模仿杨延郎当年在遂城的御敌之法,往城墙的四面不停地泼水,使冰层越来越厚,用来抗击敌军的火炮火箭。

援军开始在外围与金军厮杀的时候,守城的将士们还以为他们得救了,可随着战情的发展,他们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有人请战出城,张孝纯冷静地一再摇头。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只是担心,此战为宋金对峙的第一战,直接影响了以后的战局。

一名血气方刚的小将几次进谏,说城上不该只是防守,应该趁夜出城去袭击金营,焚其辎重,削其士气。一开始他们并不理会他,后来实在不堪其扰,命人将他轰了出去。没有人打扰,他们好静下心来思量破敌之策,一个个地假设,一个个地否定,在不知不觉中迎来黎明。

一个士卒慌忙来报:“张大人,王大人,不好了!”

张孝纯一愣,忙问:“何事不好?”

那士卒鼻尖冒汗,满面惊惶道:“金人开始锁城了!”

“走,快去看看!”张孝纯、王禀同时霍然起立。

走在前面的张孝纯出了满身的冷汗,被帐外的风一吹,脊背凉透。两人边走边低声交流。

“既然用上了锁城法,那就表示宗翰久攻不下,拿这儿没辙,不打算在这儿耗了。”

“那只有一个可能,他要挥师汴京!”

“挥师汴京,便是要和进攻燕山的东路军遥相呼应。这可怎么办?汴京有没有防备?”

“我们自身难保,顾不了那么多了。锁城法一旦成形,太原便成了死城!”

“用锁城法,便是要防着我军突围出城。”

“城里物资储备极为有限,如何是好?”

凌晨,城楼上风很大,吹得两人睁不开眼,他们手搭凉棚往下看去。雾不很大,城下情形一览无余。护城壕前几十丈外,大股金军正忙着搬运鹿角、拒马、栅栏,几队人马整齐地排开,忙而不乱。又有兵士执镐掘地,于出城的必经路上埋设碗口粗的尖木、尖竹。另有一片密密麻麻的金军正在砌石作垒。

锁城法,即是困城,削竹埋木,以鹿角、拒马等工事障碍,在城头弓弩炮车射程之外环绕,将城内城外完全隔绝。

张孝纯与王禀看得面色大变,浑身冒汗,不觉冷寒,只觉如置炉火,灼热难当。他们沿着城楼一路巡望,只见太原城外,四下里全是金军忙碌的身影。这里终归难与汴京都城的雄伟、广阔相比,恐怕要不了多久,即将全面锁定。

张孝纯倒吸一口凉气,朝王禀道:“王大人,请听我一言。”

在这些天的抗战中,两人由相互猜忌到相互欣赏,因为有着相同的报国情怀,成为知己。寒风吹着王禀的面颊,吹不散他满目的敬重之情,他朝张孝纯抱拳道:“张大人请讲。”

张孝纯近前道:“趁金军忙于锁城,有些混乱,你带着捷胜军杀出城去,直奔汴京。”

王禀打个冷战,眼风凌厉地望着张孝纯道:“太原四面被困,外围还有金军的数层封锁。大宋已没有人会援助我们,宗翰的目光必定都在我身上。只要我的捷胜军还在这城楼上,他们就不敢轻易分兵。而一旦我离开,他们就会加足火力吞下太原,直取汴京。到时候,太原军民怎么办?张大人身为父母官,理应护得百姓周全,怎能想出这样的主意?”

张孝纯如被雷电击中,踉跄着后退数步,靠着城墙方才站稳。这一层,他怎会想不到?但他想得更多的是汴京,是大宋社稷!太原无人援救,又被金兵锁城,粮草、辎重只会越来越少,军民的士气只会越来越低,最终会落得城毁人亡!既然这只是早晚的事,何必赔上一支捷胜军呢?多一支精锐捷胜军,汴京就多了一份力量。若留下捷胜军,也终难免被金军蚕食。

王禀见张孝纯眉头紧锁满面愁闷,便继续道:“我初来太原时,便向这里的军民发誓,要与太原共存亡,我岂能辜负他们?”

张孝纯抬起头来,定定地望着王禀,心里更是多了几分敬佩。朝政腐败,童贯奸恶,手下却也有这样的忠义将官,他感动道:“王大人义勇,感天动地!”

王禀望着远方的关山万里,宇宙苍茫,神情笃定道:“华裔不会灭亡!只要有太阳升起的地方,就有我大宋子民!”

金将宗翰将太原锁城,便将西路军分作两部,一部由他率军疾驰南下直捣汴京,一路由副将银术可率领围困太原。赵佶闻听金军**,派宦官梁方平带七千禁军骑兵驻守黎阳,另派步军指挥使何灌率禁军两万驻守黄河浮桥。

雪中蜡梅艳艳,飘下三瓣两瓣。绿杏吩咐了下人们置办年货、清扫院子,各司其职,她自己打了伞,来到门前折梅插花,却见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赵明诚和木易在门前下马,一辆华丽的马车紧跟着停下,车顶上覆了厚厚一层白雪。绿杏一肚子狐疑,忙上前行礼,惊奇道:“老爷去汴京勤王,又回来了?”

一个穿着白锦大裘的美艳女子抱着暖炉,由两个侍女搀扶着下了马车,望着赵明诚娇憨一笑。绿杏在边上一看,愣住了,眼不错珠地盯着那女子看,觉得在哪儿见过,却实在想不清楚。赵明诚朝绿杏扬手,语气急促道:“快去叫夫人出来迎接贵人!”

天气太冷,冻得绿杏一连几天鼻塞,鼻音浓重地答应着,她吸吸鼻子朝院里走,一路上默念着小妾小妾,该死的小妾!老爷一个人出来做官那么久,一定是纳了小妾在外藏着。她多次托木易叔叔打听小妾,木易都说没有。哼,一个鼻孔出气的臭男人!终于露出了狐狸尾巴!

老爷去勤王路上,被小妾缠上了吧?

绿杏一路咒骂着往里走,见了李清照忙道:“夫人,老爷带着一个美人回来了,要你快些出去迎接。”

李清照正在伏案作词,忙搁笔站起来道:“老爷回来了?还带着一个美人?”

绿杏加重语气道:“是回来了,带着一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李清照满怀狐疑,来到门外,扫了眼站在雪地里的女子,忙上前行礼:“拜见帝姬。”

李清照领着下人们在客房精心布置了一天,门窗上贴了大红剪纸,墙上挂了大红如意结,将帷幔、**铺盖等全部换了,挨墙放着几个火炉,染了素香。这才将柔福帝姬请了进去。

帝姬神情忧郁,目光呆滞,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必要说的话,也都由侍女代替。也真是难为了那个穿着红衣的侍儿,公主一抬手一扬眉,每一个表情她都能正确解读、发话。

屋里已经掌灯,帝姬默默入内,命侍儿传话出来,说要静静,任何人不得打扰。李清照请示晚食,那侍儿说道:“拣些清淡可口的,送过来便可。”

李清照早命厨上备了晚食,亲自送进房中,默默退出。风雪威猛,扑到廊下,绿杏忙以伞罩住,想起“小妾”的猜想,尴尬道:“原来是帝姬,差点弄错了。”

李清照明白她的心思,笑道:“她原本来过这儿,那几日你正忙着舍饭,因此认不出来。”

两人哆嗦着往前走了几步,一个小厮正背向着她们,将被风卷到游廊里的雪扫了出去,扫着退着,差点儿撞到李清照身上,回身一看,一迭声地请求恕罪。

李清照说着无妨,来到自己房前,见雪花飘在暖帘上很快化了。赵明诚远远走来,没有打伞,身边也没随侍,早成了一个雪人。她忙撑伞迎了上去,问道:“怎的连伞也不打?”

赵明诚不答反问:“帝姬如何?可是安置妥了?”

金兵入侵,盗匪四起,肆意地作奸犯科,即便在年关,离开衙门多日,他仍有一大堆政务亟待处理,便将帝姬托付妻子,一直忙到傍晚。

掀帘进门,李清照道:“自然是安置妥了,但她还是那样,一句话也不说。”

壁炉里炭火明灭,素香袅袅,暖得人直想出汗。赵明诚脱了落满雪花的锦缎袍递给绿杏,和妻子分别落座,愤愤不平道:“郑皇后的主意,竟然叫帝姬去金和亲。”

李清照轻叹一声道:“宋金开战,国内形势危急,人心思变。这帝姬却任性、赌气出逃,若被郭药师那样弃城、叛变的官员碰上,后果不堪!”

赵明诚心有余悸道:“当时她先看到木易,拦了我们的人马,看那样子也着实崇拜木易,才愿意投奔我们。否则我纵然有心,难保她不使公主脾气。若是四处乱走,迟早要惹出乱子。”

李清照看着门口的灯影道:“不知她可会安心住在这里?”

赵明诚道:“目前,咱们必须稳住柔福帝姬。”

李清照累得不轻,看着灯笼的光晕眼有些花了,却淡然笑着:“我理解你的用心,万一她……也不知京城那边如何?”

赵明诚忙道:“贼军逼近,京师大乱。官家准备禅位。连那些皇室宗亲,谁也顾不上谁。童贯带着七千捷胜军,只管守护他自己。目前形势,帝姬最好就住在这里。”

李清照不是没领教过,也实在担心帝姬的贵人脾气,不由道:“万一……”

“万一她要走,便来硬的。勤王,保护帝姬,原本一样重要。”

“明诚,可否给宫里修书,派人送去?”

“只怕,没这个必要了。”赵明诚伤感的声音飘散在窗外暮色里,脸容晦暗。

闻听金军渡河,一路势如破竹,直奔汴京,汴京城陷入空前的混乱。金明池、琼林苑都异乎寻常地冷清。林子里没有赏梅的才子佳人,水上也没有画船和悠扬的笛筝、琵琶声。昔日莺歌燕舞的仁明殿已经空寂下来,在此值守的只有两名年迈的内侍,负责洒扫之事。另有两名素衣嬷嬷,负责饮食起居。

新年将至,在往年本是喜宴连连。如今,郑皇后执着酒壶独饮,顷刻三杯两盏,两个嬷嬷都不敢上前劝慰。郑皇后直饮得头晕眼花,心痛到无语凝咽。她才四十出头,风姿绰约精力充沛,回望来路恍如一梦。这世间的规则,她全都明白,从政多年,手上染血无数,一语出口便是无数人魂归西天。她这一生,坚毅执着,隐忍内敛,一切努力却化作一场无声的哀痛,落在冷寂的宫墙上。曾经俯瞰天下,万里江山,宇宙生灵,尽被她的一双素手轻轻翻转。如今回望,唯余满怀的倦怠,刹那芳华,浮生若梦,恍然落入茫茫的静虚。这些年的恩爱缠绵,终究成了一场笑话。所有的山盟海誓,也不过是精确到了极致的谋算与利用。

帷幔低垂,上面绣的凤凰如同折翼。窗帷上金丝纹绣的大片芍药,映着灯光,依稀有些刺目的色泽。她在帷幔的深处低头坐着,帘幕重重,将她整个淹没。

“我这一生极尽隐忍受尽委屈,到头来竟落到这步田地。”她猛地摔了酒杯,碎成一地闪亮的瓷片。两个嬷嬷吓得一颤,忙去收拾。

时值黄昏,太监在门外一声传禀:“皇上回宫——”

郑皇后急忙站起来,要去迎驾,却不小心踩住自己的裙子,跌倒下去。两个嬷嬷忙来搀扶,被她狠狠推开:“你们以为我不会走路了吗?”

妃嫔多已逃散,宫门大敞,首饰器皿散落一地,帷帐随风而舞,宛若招魂的灵幡。众多的妃嫔逃散,他就来到这里。她想笑,却低声啜泣起来。

赵佶才四十三岁,鬓发已灰,他满脸凄凉地将她扶起,似痛爱又似埋怨:“钰儿,你又醉了。”

她慢慢跪了下去:“参见皇上。”

赵佶冰雪般的目光微微有些松动,他咧咧嘴角,笑容有些僵硬,也不知是因为天气太冷,还是已经忘记了如何微笑,静静地点头,温声说道:“钰儿,你起来说话。”

她想站起来,却不争气地歪倒,真是有失体统!她刚刚爬起来,却又倒了下去,胆怯地抬头看去。他却并无愠意,忙上前扶住,对一旁的嬷嬷道:“拿醒酒汤来。”

那嬷嬷急忙去了。待他坐下,她揽着他的腰,身子一歪,倒在他的腿上睡了。他不想打扰她,轻轻地将她挪了个比较舒服的姿势。她缓缓地闭上眼睛,嘴角轻扯,带出一个浅浅的笑容。紧皱的眉头渐渐舒展,满脸都是安详平和,相比刚才,像换了个人似的。他们终于再一次找回了昔日情愫,只可惜山河已碎,物是人非,纵然相对,却已不再是过去的彼此。他轻柔拍着她,轻声道:“钰儿你进言说,诸位帝姬中,唯嬛嬛最是花容月貌,可以和亲止戈。可朕舍不得嬛嬛啊,左右思量不定,消息却传了出去,嬛嬛失踪了。”稍顿又悲声道,“嬛嬛啊,这兵荒马乱的,你去了哪里啊?”他声音嘶哑,面色苍白,目光怔忡,像个濒临绝境、万般无奈的老农。

一太监进来禀道:“启禀官家,金完颜宗望攻陷相、浚二州,梁方平所领禁军大溃于黎阳。河北、河东置制副使何懽退保滑州,宗翰正在杀向滑州!”

赵佶霍然起立,伸出的袍袖都在颤抖:“速诏王黼、蔡京二相。”

那太监颤声道:“王相、蔡相得知黎阳禁军溃散,便收拾财物,携带娇妻美妾逃走了!”

赵佶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尽,直瞪着双眼望着空中,似乎七情尽逝,身体已空。

郑皇后的酒意也被惊散了,她站起来拂袖斥骂:“王黼、蔡京这两个奸贼!”

赵佶迷惘的目光转向郑钰,郑钰立即住口,忙向后退了几步,理理鬓发,又拉拉裙襦。赵佶极快地调整了面部表情,对太监道:“速诏李纲、吴敏见驾。”

嬷嬷端着醒酒汤进来。郑皇后不用,命她退出,连声喊冷,那嬷嬷顺手关上殿门。

天光渐暗,殿门外响起沉缓的脚步声,却又戛然而止。赵佶与郑皇后对视,倾神聆听,却什么也听不到了,一切都仿佛在瞬间死去。

吴敏、李纲在蟠龙柱前止步,神情如出一辙,多有彷徨。这是至尊至贵的皇后寝宫吗?闻不到浓郁的檀香,看不到缤纷的舞袖,看不到水眸细腰,没有成群的丽人举杯浅斟,没有成群结队歌功颂德的朝臣。整座大殿都是空的,高挂的宫灯从头到尾彰显着寂寞,门口站着两个芳华不再的嬷嬷。

廊下的橘红灯笼在风里摇摆。李纲丰神俊面,透着刚毅,朝吴敏抱拳,压低声音道:“今敌势猖狂,两河危急,不如奏请官家将大位传于太子,否则恐不足以号召四方。”

吴敏清瘦面容,精神矍铄,摇头道:“内禅之话,实在不便出口,莫如奏请太子监国。”

李纲道:“唐肃宗灵武之事于此何异?唯当时不由父命,遂致贻讥。今官家聪慧仁爱,入内奏闻,必不降罪。下官昨夜刺臂流血成书,请大人过目。”

吴敏有些耸动,惊愕地接过血书,凝神阅读:

今大敌入侵,安危存亡只在一旦,犹守常礼,可乎?皇太子监国,礼之常也。名分不正,而当大权,何以号召天下?期成功于万一哉!若假皇太子以位号,使为官家守宗社,收将士心,以死悍敌,则大宋社稷可保矣!

随着殿门咯吱吱的一声响,门口灯光将李纲、吴敏的影子拉在撒花金毯上。

“微臣参见官家、娘娘。”

“快快起来,与朕拿个主意。”

吴敏慢慢站起来,近前呈上血书。赵佶神情无助、迷惘,好像找不到方向,看罢血书,血液涌到脸上,低头半晌,才道:“朕政之不德,理应禅位我儿。”扬声道,“传太子进见。”

人生一世如白驹过隙,他已太过优柔寡断,如今非常之时,再也容不得儿女情长,容不得彷徨踯躅,容不得徘徊犹豫,容不得后悔回望。

一盏茶时辰后太子赵桓来见,面色如丧考妣,闻听父皇要禅位便大惊失色,涕泣固辞,然赵佶定要禅位,乃下旨罢花石纲并内外制造局,又下诏罪己,诏令天下勤王。

待诸事已毕众人散去已是亥时之末。郑皇后怕冷,命嬷嬷备酒御寒,帝后对饮三杯,便已醉了。几个侍卫来报,说找遍各处寻不到柔福帝姬。赵佶命他们再找,看着他们退下,执盏仰头,望着云母屏风上的橘红色灯笼,涕泪满面,语声喃喃:“嬛嬛,父皇为了当好皇帝,连亲情也丢失,你可肯原谅父皇?”

赵桓即位,是为钦宗,改元为靖康元年,大赦天下,赦免各地叛匪、盗贼,免除赋税徭役一年。没有殿庆,没有欢宴,没有游街仪仗,只有此起彼伏的叹息,飘进皇城的各个角落。

正月初三的大朝会上,张邦昌请命去襄、邓避敌,主和派主战派争论、吵嚷。赵桓托病往陕中静养,李纲奏道:“若是皇上出走,大宋军队士气尽丧,还如何抵抗金国虎狼?”见赵桓置之不理,转身朝御前侍卫痛呼,“金军逼近,你等是愿意死守都城?还是愿做逃兵?”

“我等愿意以身殉国,死守汴京!”李迒急遽出列,声若洪钟,躬身行礼。

侍卫们也齐声呼号死守汴京。范宗尹、赵鼎等一齐呼应。李纲跪泣,陈述守与走的利害:“将士们的父母妻子均在汴京,都不愿随您出走,万一他们半路逃离,而有精健金骑追赶御驾,后果不堪!皇上,您千万不能离开汴京啊!”

赵桓如被寒流击中,一时面色煞白。

朔风凛冽,赵桓御驾亲登宣德门,下诏亲征,宣谕百官、六军,命李纲为亲征行营使,侍卫统领李迒为行营副使,诏令各地发兵勤王。百官、将士们山呼拜伏:“万岁!万岁!”

初六凌晨,风狂雪猛。李纲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城楼上督导城防,对搬运砖石、檑木、火油的将士们大声道:“金骑正在逼近,我们一定要加快速度!”

忽一士卒来报:“完颜宗望率部占领了汴京西北牟驼岗的天驷监,获得二万余匹马及大量牲口饲料,正在包抄、围困汴京!”

李纲猛地掀掉头上的斗笠,手臂停在半空,厉声道:“再探!”

复朝城楼上扬声:“金贼来了,要侵我领土,毁我家园,辱我父老,杀我妻儿,兄弟们,快做好准备,随我杀敌!”

“杀敌!”城楼上响起雷鸣般的呼声。

李纲在都城四面防守,配备禁军一万二千人守卫汴河,辅以厢军及保甲民兵协助。将马步军四万人分为前、后、左、右、中五军,水军八千人,敢死队一万人。将前军部署在通津门外,保护延丰粮仓。后军在朝阳门外,防守汴京城壕最浅狭的樊家岗一带,阻止金兵逼近城门,将左、右、中三军在城内做预备队往来策应。

国难当头,今年的元旦不比往年热闹。虽没有禁令,但各地的庆贺热情都不是很高。街上没有狮子、旱船、皮影戏,富豪家没有连绵的雅乐和不休的歌舞。官邸别院里也没有梨园贺岁,百戏升平。

百合香,紫锦幔,青瓷花瓶里一束艳艳红梅。绿杏踏着门口灯影进来道:“加急书信。”

李清照接过,看毕,颤抖的指头松开了信纸,信纸飘到火盆里,变成苍白的火舌。

绿杏怯声道:“夫人,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李清照颤声道:“太上皇禅位出逃,金军围困汴京,汴京危急,蔡京、王黼、李邦彦、梁师成都携家眷逃跑,李纲以文臣率兵抗敌。”扭头叮嘱,“记住,这些事不可叫帝姬知道。”

“这个,奴婢自然知道。这帝姬住了几天便耐不住了,吵着闹着要走,又是绝食又是摔东西,还扬言要她父皇治欺君之罪。她的千条计,木易叔叔的老主意——拦住。若是叫她知道这些,还不知道要闹成啥样了。皇帝的女儿还真是难伺候!”

帝姬正派了侍女来讨书读,这侍女在窗外听得真切,急忙转身,一溜烟地走了。

李清照坐立不安,对绿杏道:“汴京一旦失陷,我大宋基业尽毁,君臣将如何,百姓将如何,绿杏,你快去衙门请明诚回来,就说十万火急。”

“奴婢这就去。大年初一,老爷都守在衙门里。”绿杏提了灯笼打了伞,转身去了。

亥时,赵明诚回来,满脸的憔悴。李清照忙给他铜炉暖手,嗔道:“这么晚才回来。”

赵明诚的眼里濡染着夜的寒气:“朝中圣旨,要各地加固城池,起兵勤王。此地虽非金兵前期目标,但也不可麻痹,正筹划勤王、守城,难以脱身,见谅!”

李清照正斟了茶要递过去,说起金军围困汴京之事,抖得茶水朝身上倾洒,顺着印金小团花百褶裙下淌。赵明诚忙接了茶盏,心痛道:“再大的难,都有我撑着,照儿莫要惊怕。”

李清照意志消沉道:“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只是国运如此,叫人不安。吴婕妤在信尾要我们快做准备……准备什么?想那些平安时食王俸禄,祸乱时不思报答,只会苟且偷生的官员,即便将财富积累成山,也不过徒留骂名。”

赵明诚拍拍她手,面色晦暗:“淄州郡已有两位官员南逃了。明日我赴京勤王,那帝姬任性至极,你可怎么办?”

夫妻二人忧心忡忡地讨论,直到半夜。雪色透窗,如明月孤照,照得墙壁如同沐霜,照着夫妇二人的眉目,照见他们凝眉沉思的模样,深沉而充满忧伤。

忽听敲门声响起,绿杏在外面叫道:“不好了,不好了,柔福帝姬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