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火箭火弹乘着夜风不停地飞向金船,受伤的金将栽进水里。马匹怕烟怕火,在船上乱蹿乱踢,踩伤了主子也不理会,拼命地嘶叫着跳进水里,连那些彪悍的金将也无法控制。水里**起巨大的涟漪,四面八方地延伸开去,水波染了淡淡的红色。
宗望挥刀挡开一支火箭,一个流星火弹又在身边炸开,前前后后已飞过来五六支火箭两三个火弹。大船不敢前进,宗望将刀舞得如雪片一般,遮挡火弹。奈何火弹过去,无数的火箭复又射来。船上起火,烟雾遮天。船上早备了灭火之器,宗望命令属下一边灭火一边攻击。
金军的火箭火弹呼啸生风,金线般在空中连成一片,穿破层层雪幕,射向宋军。两下的火箭火弹在空中碰撞,亮起耀眼的火光,在雪花的层层包围里金蛇狂舞,**出满空的闪闪金光。空中的云层似乎被震裂,震成零星的碎片,很快又连接在一起,被风吹得四处摇**。一支火箭燃着了宋军的帅旗,李迒一个纵跃取了帅旗,放进水里,重新插起。
金船越来越近。勇士们以长钩钩住敌船,投石猛击;往河上放杈木,挡住敌船行进。一艘船上的金人全部被击倒,大船徐徐下沉,但另外的金船还是挣脱羁绊划向城门。
金船距城门越来越近,漫天都是嚣张的火箭。
借着火箭的掩护,一排又一排的金兵金将向前猛进,好像都化身为旱魃山魈、凶狠残暴的大批水怪。
李迒领着敢死队,划着几只大舫,忽从门道里射出。李纲指挥护卫们从蔡京府里运来庞大的假山石,很快堵住门道。
李迒身先士卒,以神臂弓、床子弩发出火球、火箭向金兵猛射。神臂弓身长三尺三,弦长二尺五,射程二百四十余步,乃宋军弓弩手的制式兵器,威力强大。敢死队的勇士们箭无虚发,金军中箭者非死即伤,再无战斗力。
从夜晚战到黎明,从黎明战到夜晚。宗望站在船头,满脸惊恐之色,脸上被烟灰侵染,左边的狐尾被烧焦,见宋军威不可挡,自己部下死伤惨重,便挥臂大喝:“退,快退!”
夜,奔腾汹涌的汴河岸上,黑袍的李纲站在一处高石上凝望北方,雪光镂刻了他的剪影,如铁坚硬,青松似的背影镀在那苍茫雪色里,看起来孤高而清亮。风雪怒吼,弥漫长空,掀起他深黑的衣袂,赤色鸟兽纹图案火焰般钳在一幕风雪之间。
李迒从雪幕里奔来,行礼道:“大人,我军杀死金兵三千人,击退了宗望的强势进攻!”
“好!”李纲目光明亮似火,浓黑如墨,在这样黑亮的目光下,似乎一切都无所遁形。
正月初九,金军再攻酸枣门、封邱门。李纲、李迒率领一千多名精于弓弩术的大内侍卫坚守,见金兵已越城壕,正以云梯登城,李迒以威力强大的神臂弓、床子弩猛射,金兵纷纷中矢坠落。李迒又率数百人缒城而下,烧毁金人云梯数十,一时宋军士气大增,越战越勇,近的用手炮、檑木,远的用神弓、座炮,打退了金兵一轮轮进攻。与此同时,完颜宗翰率部向陈桥、封邱、卫州发起攻击,均被守城的宋军打退。
晨霭满地,闻报木易已醒,李清照和绿杏便急忙去探。
木易刚刚醒来,浑身无力,已知着了柔福帝姬的道,被下了蒙汗药,连连自怨失职失责。李清照在旁劝慰好久,绿杏道:“那帝姬请叔叔喝酒,叔叔自然不能不给她面子啦!”
木易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不安,目光躲闪地看了看李清照,低声道:“她若被歹人捉去送给金人,如何是好?”
李清照此时反而看开了,笃定道:“若真的遭到不幸……如今的皇帝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据说生性薄凉,可能根本不会在乎她,帝王之家一向亲情淡薄……”
绿杏忙接道:“是啊,新皇才不管她呢!也不会顾忌金人拿她作为筹码。”
李清照看看天色已经大亮,想明诚已该走到城外五里地了,便对木易道:“明诚已带三千勇士去汴京勤王,邹渊、邹润叔侄随同前往。我与明诚合计,想必那帝姬赴扬州去寻太上皇了。待你歇息好了,我们去扬州一趟,可好?”
木易点了点头。
为防帝姬落入歹人之手,对战局不利,李清照一行三人自淄州赶到扬州,又从扬州赶往汴京,辛苦自不待言,却没寻到帝姬,一路遇到很多逃难的百姓,拖儿带女,十分艰难。
绿杏实在困极了,坐在马上就想睡着,又怕摔下去了,不时地掐痛自己。李清照已是强弩之末了,时刻都想躺到地上睡一觉,再看看精神饱满的木易,甚觉奇异。木易真乃神勇无双,精力体力都好似天兵天将,几千里的行程,竟不见丝毫困乏之色。
为了及时赶路,他们一路很少按时食宿,自带了被褥,由三匹马分驮。夜晚歇息遇哪在哪,沿途的破庙,废弃的破房,桥洞,山野,荒岭等,应有尽有。李清照和绿杏一下马便坐在地上不能动了,木易却去弄食、弄水,有时明明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之地,却突然拿出包封好的烧鸡、熟牛肉,原是早已准备好的。为了给李清照增加营养,他还就地取材,猎了野兔山鸡,烤熟烧焦,速度快得惊人。仿佛在李清照一个打盹间,香喷喷的烤肉已送到眼前。
这晚在村边一座废弃的独屋歇息,破旧的木板**睡着李清照主仆,木易去外面抱了柴草铺在地上,打起地铺。豆油灯照着灰突突的四壁,李清照望着房顶忧心忡忡,转侧难眠。
保卫汴京必是一场恶战,是各地军队与骁勇金骑的大决战。
她之前只看到木易单打独斗,未免对他协同作战的能力有所怀疑。木易却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仰面躺着,侃侃而谈:“协同作战讲究循环用兵、分击合围,需将步兵骑兵分为预备队和战斗队,各队协作分流出击。骑兵利野战,敌若侧击,则我两侧夹击;敌若围击,则我以圆阵对之。弓弩手则应在各分队侧翼外层,按梯队阵势排列,此法不至于伤及己方军队,后方骑兵也易于内侧反冲。”
窗外一声鹰啸,木易缓了缓道:“步军利巷战,利依傍丘陵、森林、险阻、草木丛生之地,若地形不利,必得挖战壕,伐竹埋木……”
木易第一次口若悬河,讲得头头是道。李清照听得欣慰,感觉浑身暖融融的,渐渐迷糊过去。屋里空气冷冽,床前燃着柴火,不时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第二天平明时分启程,越接近汴京,李清照心里越发激动,这种激动冲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不适。沿途不断听到汴京守军打退金军的消息,各地勤王之师纷纷聚拢,邀战金军——
统制官马忠的京西援兵在顺天门与金兵狭路相逢,马忠主动出击,金兵死伤无数。京城四壁都巡检使范琼带一万骑兵邀战宗翰部。种师道的河北、河东军虚张声势,宣称百万。姚平仲的泾原武安军,秦凤的七千边防军结集汴京。张仙的山东农民义军不住地向金兵挑战。
各地勤王援兵纷纷云集汴京城外的十里岗,兵力总数达到二十多万。十里岗上,四方文武百官齐聚,军队绵延,车马如潮,各色旗幡战甲遮天蔽日,连绵数里。
天气寒冷,官道上尘烟滚滚,马蹄声混合着风的鸣响,将漫长的道路渲染成征途的形状。傍晚落雨,湿了地面。绿杏拿出行囊里的蓑衣斗笠,分别递给李清照、木易。三人冒雨走了一程,却见一大群逃难者在前面堵住了路,或打伞或披蓑衣,或用破油毡布顶在头上。孩子哭,大人叫,扰攘的声音飘散在雨幕里。
估计离汴京不远了,李清照立马路边,忽然面色大变:“难道,汴京失陷了?”
夜色深浓,面对面看不清表情。木易的声音理智、冷静:“不会的!夫人莫急。”
难民队伍逶迤了很远,黑压压的,不见首尾。李清照三人向难民们让路,难民们只顾挤搡,根本没留意他们。李清照扯住一个灰袍老者,问道:“老伯可是从汴京来的?汴京如今如何?”
那老者面容沧桑衣着洁净,看样子颇为斯文,想来不是郎中便是私塾里的先生,苍声道:“看来小哥已知汴京情势?就容老朽规劝一句,你们千万不要去了!”
李清照心里一慌,脚下一滑,忙扶着身旁的大树,心里全是不好的预感,却听老者道:“金军数次攻城,皆被李纲打退。那宗望宗翰来势汹汹,却连半月都没挺住,退兵了。”
李清照欢喜地上前两步,笑道:“金兵远来,辎重供应线漫长,不耐久战。各地勤王齐集,一定会打他个落花流水。既然我大宋并无败绩,您老为何要逃走?”
老者苍冷的脸上流出轻蔑,旋即转化作悲苦:“若朝廷果真指望得上,谁愿意逃亡?”
夜雨被风吹着,落在他脸上,益增凄凉。他抬手擦了一把道:“老朽祖祖辈辈在汴京城外行医过活,金兵夜袭,杀了老朽全家。老朽在外出诊,侥幸逃过一劫,也不怕被砍头了!索性讲句真话。皇上昏庸无能,宠信重用蔡京、王黼、童贯这些奸臣,这才是亡国之本。金军一来,蔡京、王黼、童贯全都逃走。宋军首战告捷,金兵退走。新帝并无周密部署,便同意让姚平仲夜袭金营、生擒宗望。这军事机密,居然在前三天就被泄露。姚平仲军被待君入瓮的金军击溃。李纲率军接应,与金军狭路相逢,以神臂弓、床子弩击退金军。可新皇却又议和,割让太原、中山、河间三镇,赔金银百万,下诏解散各路援军。李纲反对,被解除兵权。新皇急着向金国赔款,在城内城外大肆搜刮,连百姓家的猪狗牛马都不放过。这样的朝廷,还有什么前途?早也是逃,晚也是逃,我等何不早些逃了!”
辞别老者,看着逃难的人群越走越远,李清照沉声道:“找个客栈歇息,天明回淄州。”
绿杏正蹲在地上,低头拧去袍摆上的雨水问道:“夫人,不探访帝姬了?”
“皇帝家事即国事,岂是我等管得了的?”李清照面色迷惘地望着夜空,雨水滴到脸上,冷意传到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
由于回途遭逢了连阴雨,李清照三人回到淄州时已是柳暗花明的二月中旬。夕阳在别院的门楣上雀跃,杜鹃花熙熙攘攘地开着,姹紫嫣红。两个丫鬟正在浇花,见李清照三人在门前下马,急忙赶过来行礼,跪地道:“见过夫人,见过木易英雄。”
李清照风尘仆仆,面带倦色,扬手道:“罢了,老爷可在院里?”
一个细眉细眼的丫鬟道:“老爷今儿回来得早些,正在书房里批阅公文。”
书房里静悄悄的,赵明诚看到李清照先是一愣,接着笑道:“照儿,你可回来了!”
丫鬟斟茶,夫妻俩互诉别后情形,说到帝姬的走失,说到新皇诏令退兵,说到懦弱的议和,说到金人北退必不甘心,唏嘘不已。
待绿杏、木易退出,赵明诚拿起一本书,喜形于色道:“照儿你看,这是什么?”
李清照一看,又惊又喜:“白居易的手书《楞严经)!你是如何得到的?”
赵明诚眉飞色舞道:“前时与同僚去了邢姓隐士家里,那真是一个好园子,假山池水,绿树成荫,奇花缤纷。园主嘉而好礼,将我比作陶渊明一样的素心人……”
李清照满面端肃,将书推回,紧盯着夫君道:“明诚,你要做个为百姓谋福祉的好官……”
“夫人莫误会。”赵真进来行礼道,“这经书老爷原是死活不要的,可那人三番五次地托人送往衙门。老爷无奈,只有接受了,又送去千两纹银作为补偿。”
见妻子释然,赵明诚才道:“得到白居易的手书《楞严经),我兴奋至极,深夜疾归,希望与照儿共赏,可屋里竟是那样冷寂。我便想,没有照儿,这世间的一切,对我都毫无意义!”
洗尘晚宴在迎宾厅举行。此时月上柳梢,风摇花树,枝叶分明。大厅正中一桌,李清照夫妇及木易、邹渊邹润叔侄坐了。下面两行排列数几,坐满各位乡勇及绿林英雄。所有人把酒言欢,无人提及败兴的宋金战事和朝廷的昏庸。宴毕,夫妇二人温酒灯下,共读《楞严经),两燃蜡烛,仍无睡意,赵明诚提笔作跋——
淄州邢氏之村,丘地平弥,水林晶澈,墙麓硗确布错,疑有隐居子居焉。问之,兹一村皆邢姓,而邢君有嘉,故潭长,好礼,遂造其庐,院中繁花正发。主人出接,不厌余为兹州守,而重余有素心之馨也。夏首后相经过,遂出乐天所书《楞严经》相示。推让数月,终难弃好意,因上马疾驱归,与细君共赏。时已二鼓下矣,酒渴甚,烹小龙团,相对展玩,狂喜不支。两见烛跋,犹不欲寐,便下笔为之记。
第二天醒来已是旭日东升,夫妻二人刚刚起床,便有探子进来禀报:“老爷,小人快马加鞭北去,探得清楚,宗翰的西路军回师太原。太原已被金兵锁城数月,银术可已扫平太原外围州县,夺取了文水、西都谷、祁县、太谷、盂县。朝廷将割地议和诏书送到太原,太原军民誓不降金!知府张孝纯带领军民,一致固守,正与金军展开血战。”
李清照听得呆愣,却见赵明诚霍然起立,扬臂道:“知道了,再探!”
探子走出,他坐立不安,忧心时政,忧心岌岌可危的赵宋社稷,走到窗前,面色忧悒,语声低沉道:“金人狼子野心,虽然北撤,必会重来。李纲被罢了兵权,还有谁来抗金?”
李清照黯然难置一词,想起途中见闻,叹道:“知政失者在草野,汴京的百姓都在南逃。”
赵明诚的手原本搭在雕花窗上,挥拳一擂:“可叹我幼承庭训,要读书做官,做官为民,却原来如此无用!”
李清照走到窗前,轻挽夫君臂道:“学而优则仕,是读书人的梦想。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可见他曾经万丈豪情,结局却是‘夜郎万里道,西上令人老’。”
赵明诚接道:“是啊,李白也曾梦想做宰辅之臣,肃清政治,振兴朝纲,施行王道仁政,创造一个大同世界。‘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便是他当时心境的写照。”
李清照点头道:“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兼容了儒家的济世与道家的出世精神。历代读书人大都这样要求自己。即是才如李白,也一生挣扎于济世与出世之间啊!”
二月万里碧空,无云亦无风。赵明诚的叹息像铺展在暗夜里的月色:“唉,太原势危啊。”
李清照倚着夫君,面色暗沉:“只可惜,咱们在莱州招募的军队……”
“凭咱们的兵力,无法救援太原。”
“难不成坐等太原失陷?”李清照说着,心里刀割般地痛,不觉红了眼睛。
“毕竟,新皇答应割让地盘,只是军民不降。”赵明诚黯然道,“新皇为安定人心,御旨处置了六贼。高俅、李邦彦、梁师成满门抄斩。蔡京全家被流放岭南。开封府尹聂昌奉旨追缉逃跑的王黼,将他捕杀在雍丘县辅固村。奉诏追杀童贯的监察御史张澄不敢轻动,先派使拜谒,假称圣旨封赏,骗童贯出迎接旨。张澄宣诏,申他十大罪状,一刀砍下头颅,押往汴京,将人头在城楼高高挂起,京城轰动,观者如潮。”
李清照恨声道:“因果不虚,他罪有应得,以儆效尤!”
仲春之月,民间习俗吃春菜,送春牛,吃太阳糕、太阳饼,扫墓、求嗣、春耕、祭日等。杏花雨落在青石地上,地面湿润、透明。赵明诚夫妇一大早着礼服到了衙门,带着文武官员祭日、春耕,午后回到别院,听廊下的一挂风铃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打破了庭院里的清幽,静寂。赵真、绿杏撤去雨伞,李清照挽着夫君臂刚一走进长廊,探子来禀:“宗翰的西路军发起大规模的进攻。太原守将王禀率军民坚守如初。宗望的东路金军到达中山、河间府,两镇军民也拼死守城。金军带着肃王赵枢、宰相张邦昌到城下劝降,军民们就射箭、投石,骂他们卖国求荣。各州军民也坚决反对割地赔款,纷纷起义……”
雨水自飞檐流泻,哗哗声打到赵明诚心上,激得他一阵战栗,朝探子伸臂道:“继续说。”
探子目光机警:“各种武装起义矛头直指金军。王彦带着裨将张翼、白安民、岳飞等人,率部七千人渡过黄河,与金作战,收复了卫州新乡县,传檄文安定诸郡,不久却受宗翰、宗望夹击,退保西山,结交两河豪杰,组成了十余万人的八字军。”
赵明诚听着,目光收紧:“这八字军我知道,以杀贼报国为己任,每人脸上都刺着‘赤心报国,誓杀金贼’八字。”
那探子道:“河东忠义民兵红巾军,险些杀了完颜宗翰。另有五马山义军、刘里义军。马夫人义军竖着大旗,上书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十字。”
李清照听到“关西贞烈女、护国马夫人”时,激动地抓住明诚摇了几摇,急切道:“这个马夫人,可是那梁山第一女将一丈青扈三娘?”
不待明诚回答,那探子道:“启禀夫人,正是这位梁山女将,武艺高强,容貌绝世,一对日月双刀神出鬼没,更有阵前绳套捉人的绝技。”
李清照想,闻听这位女将初嫁马皋,此时自称马夫人,该是对前夫感情深厚,不改初心。直到探子随着赵真去领赏银,李清照随夫回到房中,激动的情绪仍无法抚平。
当初梁山义军从青州撤走,她在民众队伍里看到扈三娘的那一刹那,内心便想:她和我一样都是女人。她能笑傲江湖,快意恩仇,我为什么就做不到?此刻,她又反复自诘:面对外强入侵,她能如此骁勇、强悍,我为什么就不能?这种意念无比强烈,像火一样焚烧着她,烧得她坐立不安,呼吸不匀,浑身是汗。
明诚偏头审视妻子,摸摸她额头,疑惑道:“天又不热,你却出汗,可是着凉、发烧了?”
“哪里会着凉、发烧?你看我穿这么厚。哦,或是我穿得厚了,才会出汗。”她煞有介事地撩起自己的锦缎绣芙蓉褙子给夫君看,同时又自责自己这么大年龄了,怎么还对江湖豪杰这么狂热、痴迷?恨不能抢来一身武艺,持枪骑马上阵,勇杀金寇!
夜晚,寝房外的长廊下烛火闪烁。窗前垂落厚厚的丝幔,遮挡得一丝光线也透不进来。夫妻事毕,李清照感慨道:“太原重镇,不应弃守。明诚,咱们有木易、邹渊、邹润,还有那些以一当百的江湖豪杰,再也不能徘徊观望了!救援太原,势在必行!”
赵明诚坐起来道:“明天就召集木易、邹渊、邹润等绿林豪杰,共商救援太原大计!”
“好,真是我的好夫君!我代表大宋子民,向父母官拜谢!”李清照行了跪礼,擦去热泪,“救兵如救火,太原距此一千二百余里,不如即刻召集诸位英雄,尽早兵发太原!”
忽然擂门声大响,接着传来木易的声音:“赵大人,我们正在等您传令!”
外面风大,赵明诚将义士们让进屋里。李清照也从帷幔里走出来,打坐、斟酒,自饮一杯,再敬众人,语气激奋道:“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赵明诚举杯,朗声道:“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木易与诸位绿林英雄共饮,齐声道:“我等追随大人,就是等着这一天!”他身子并不彪悍,却让人感到自内到外散发出的力量。
李清照提议淄州军先设法与义军联合,壮大声势和战斗力。邹润便朝赵明诚请示:“我叔侄与那扈三娘有些交情,即刻出城向北寻她,打个前站,到时再与诸位联络。”
邹渊自视甚高,目中无人道:“不过一介女流,寻她个毬啊?打出我梁山泊的名号,还不吓得那宗翰宗望屁滚尿流?”
邹润慷慨忠义,身材高大,直率道:“宗翰宗望率军北来,一直杀到汴京,可是吃素的?”
赵明诚喜欢舞文弄墨,知道自己习武不精,却希望带着木易等江湖义士去创造奇迹。
接下来的大半年时间里,他千里辗转,戎马倥偬,通宵达旦地筹划用兵,马不停蹄地整合力量,渡越危机重重的金兵防线。眼看着金兵攻破一个个城池,弯刀、长枪、狼牙棒闪电般的起落之下,血染大地,破裂万里山河。
他带着木易,曾几天几夜不曾下马,以至于累得从马上栽下;他们担心延误军机带伤奔驰,身上留下难愈之疾;他们冒险夜闯金军营帐,险些全军覆没;他们曾连续两天冒着瓢泼大雨急行军,只为抢得作战先机。他们那般冒险拼命,与天拼与地拼与金军拼与时间拼,为了早一刻赶到太原,枪林刀雨,血溅战旗,他们从未偏移过方向——抗金。然而,他们最终梦碎,大宋山河崩塌,一败涂地,千疮百孔。二帝被掳的耻辱像一张无所不在无所不至的罗网,牢牢地罩着他,罩着他们脚下的每一寸土地。
靖康二年(公元1127年)夏天,蔷薇花爬满花墙,正是诗人笔下的“一架长条万朵春,嫩红深绿小窠匀”。李清照挽着夫君在园子里漫步,听他低沉的声音溯流而上,牵着跌宕的思绪,回到那般不堪的旧日时光。花香与夫君身上的药味混合起来,载沉载浮,游弋不定。
那是一个很真实的大厦倾塌的故事,听起来那般刺激又那般真实。
靖康元年九月,宗翰宗望联军攻破太原,一路势如破竹,攻向汴京。磁州知府宗泽上书请求以精骑切断金军后路,在中原腹地围歼。齐州知府张叔夜上书附和,赵桓置之不理。待金东西路军包围汴京,他竟相信郭京能请神兵退敌,撤去守军大开城门。金兵不费吹灰之力进入汴京,封锁各处,搜尽金帛、美人。赵桓正式奉上降表,任康王赵构为兵马大元帅,宗泽、汪伯彦为副帅,尽河北兵力赴京勤王。康王赵构拥兵自守,一路南逃。
十二月,宗望、宗翰要宋收缴汴京城的武器,以防宋人反抗,另索取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骡马一千万匹。张邦昌在城内大肆搜刮,连妇人的钗环也不放过。
第二年二月,赵佶赵桓父子带着后宫、宗室赴金营和谈,尽被扣押。四月,金人得足金银财宝,将赵佶赵桓父子及宗室、百官、乐工、艺匠、法驾、仪仗等一万多人掠往五国城,连同冠服、礼器、天文仪器、珍宝玩物、皇家藏书、天下州府图。五月,西汉张良之后张浚在应天府拥立赵构即位,时言:“康王乃皇帝胞弟,肩负天下乃人心所归,不早正大位,无以称人望。”据势分析,提出了南渡方略,“今敌势方张,且宜南渡,据江为险,练兵政、安人心、候国势定,大举未晚。”
树木簌簌作响,蔷薇花姹紫嫣红,如同涅槃的彩凤。李清照沉湎于惊悸、悲伤,沉声道:“邹渊邹润去联络扈三娘,至今下落不明。你和木易兄弟带兵前往太原支援,连番转战,与金人周旋,最后却只有几人生还。难道这都是天意?天要亡我大宋?”
听闻汴京失陷,下人们便偷偷南逃。偌大的庭院人迹稀少,显得空旷。赵明诚嘴唇苍白,面容清瘦,默默地阅读着妻子的悲伤。从淄州到太原,从太原到汴京,他由木易支撑着,辗转征战数月,一路风霜,落下病根,回来后一直病着。
“太原军民被金兵封锁,苦撑了半年,存粮用尽,吃糠秕干草,宰杀马骡,烹煮皮甲,拒绝劝降,城破当时,很多人已饿得走不动路,拿不起武器。王禀率部与敌巷战,多处受伤,投水自尽。刘翊被俘,金军软硬兼施,却坚决不降,被五马分尸。知府张孝纯被金兵俘获,押往云中。中山、河间府军民也一直战到城破人亡……若我大宋朝多些宗泽之类的英雄,金人岂敢侵入?”赵明诚声音低沉,“太原、中山、河间府沦陷,两河地区的官员纷纷逃走。宗泽于十月受命磁州知府,带着十几名老弱士卒骑马上路。磁州百姓逃亡,府库空虚。宗泽就修缮城墙,招募义勇,数次挑战金军,大获全胜。金兵南下,宗泽率部转战。金兵前后左右夹击,宗泽仍斩敌数千,退敌几十里。金兵包围汴京,宗泽率兵赶赴李固渡,接连攻破三十余营垒……得知二帝被掳,宗泽率部飞赴滑县、黎阳、大名,欲渡河控扼金人退路,救回二帝,然勤王之兵无一到达,他寡不敌众……”
院里风卷落花,檐下的红灯笼摇摆不定,远方似响起马踏枯叶之声。
赵明诚冠玉束发,拍拍妻子手道:“让赵真带队,逐户登记造册,对贫困之家救济钱粮,病患之家除了钱粮另发药钱,修缮房屋之家给予资助,这样安抚一下终归好些,这两天上报的逃亡人数也逐渐减少。真是苦了赵真,天天熬夜,叫苦不迭。”
李清照一袭素色裙襦,如意髻上一支凤钗,双眸如夜色一样漆黑、沉静:“我明白你的用心,怕救济钱粮落入贪婪者手中,会雁过拔毛,步步克扣。”
赵明诚牵了她手道:“为了安民、救民,你连首饰都变卖了,还凑上前几年积攒的书钱,且节俭用度、变卖私器,另从青州老娘那儿借钱。并减少宴会及各种喜庆,生活、接待一切从简,衣饰、用度都压到最低,我们已做到问心无愧。”
“嗖嗖”的利器破空声响起,一道寒光自树林里射来,直奔赵明诚前胸。又一柄森冷的长枪横在他胸前,将一柄短刀击落。
木易挺身拦住偷袭者,冷笑道:“兄弟,我们练武,难道是为了对付好人?”
“我要杀了狗官夫妇!”偷袭的汉子又一拂袖,刀飞偏出,险些射向李清照。
木易挺枪挡开,将他制住。那人朝赵明诚骂道:“狗官,快还我二位哥哥的命来!”
李清照上前行礼道:“英雄莫要误会!战场形势瞬息万变,邹润、邹渊二位英雄此次与大部队失散,实属意外。对那些在战场上殒命的英雄家属,我夫妇也竭尽全力照应,抚恤……”
“呸!”那汉子义愤填膺道,“你们赵氏宗亲就没有好东西?除了卖国求荣,啥事不干!发兵太原,原是为了向狗皇帝邀功请赏。搭上了那么多兄弟们的命,你这狗官却能回来!”
夏夜和暖静谧,那汉子却心如铁石,口口声声骂赵明诚害了义士们,一定要血债血偿,最后被木易制住,唤人将他架走。
绿杏远远走来,打着千儿道:“老爷、夫人,舅老爷来了,在书房候着。”
李清照急切道:“是李迒来了?”
绿杏笑嘻嘻道:“正是舅老爷,奴婢还会认错么?”
李迒在书房吃茶,翻看姐姐的藏书,听到动静忙转身望去,含笑拱手道:“姐夫姐姐可好?淄州可好?”又朝木易行了大礼。木易将他扶起,几人来到客厅,绿杏上茶,奉上瓜果。
天下大变,沧海桑田。姐弟们须臾间的目光相接,便是许多年的关山飞度。千里奔波实在辛苦,李迒满身风尘,嗓子干得像要着火,一口气喝完一杯酸梅汤,才道:“康王已在南京应天府即位,改年号建炎,迎元祐孟太后到应天府,尊隆祐太后。我与李纲大人一道,携家眷投了新皇。”
“母亲可好?颜蓉及侄儿侄女可好?”
“还好。”
“李迒,你三十多岁已保了三位皇帝,论理就是三朝元老了。”李清照看着弟弟满怀激动。眼前的他再不是那个稚嫩腼腆、一和生人说话就脸红的青涩少年,赴三关参加过伐辽大战,在东京参加过抗金保卫战,穿越金军的封锁线传递战报等,被战火濡染得铁骨铮铮。
“姐姐休要取笑我。”李迒眉目间尽是苦涩、悲沉。自从入仕,他万分感激浩**皇恩,在一张以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的大宋山河图上,他一直摸着良心、挺着背脊往前走,从没有想过回头。他真的一直不曾回头,言语铿锵,神情笃定,意志坚韧,不会向任何人任何力量屈服。
可终归,帝国的威严已如残花凋落在风里,他的一腔执念轰然坍塌,连带灵魂匍匐在地,回眸间,一批批女真人涌入了宋土,强悍如铁,茹毛饮血,没有一丝人性,仿佛来自草原的猎豹,无比热衷于捕猎、杀戮,所过之处烧杀、抢掠、**,片甲不留。畜生们没有的残暴他们全有,凶狠可怕超出了嗜血的猛兽和奸邪的贵胄。自从太原沦陷,战争的恐怖由河北遍及河南,很快传遍大宋疆土。武将放弃抵抗,志士放弃坚守,百姓纷纷逃亡。于是,仅仅数月时间,两河南北大部地盘落入敌手,金国的后续部队甚至没有遇到一场正规的抗击。
他恨女真人的侵略,可是他更恨童贯、高俅、蔡京一类的权贵平日里作威作福,享有供奉,外敌入侵却只知逃跑。他恨懦弱多疑反复无常的皇帝临危之际还怀疑李纲,用姚平仲为都统制,终究坏了大计。他恨门阀,恨皇室,甚至恨他自己无能,无力撑起社稷。
窗外一片苍凉的灯火,月亮透窗而入,照得李迒脸上一片煞白。他口中的靖康之乱,以另一种不忍直视的画面呈现在李清照等人面前。
李清照问起吴婕妤、李师师、帝姬,李迒黯然道:“自太上皇南巡,李师师就出家为尼,金人第一次退兵后太上皇归来,她再不露面。后来,柔福帝姬投奔了她。在二帝被掠北去途中,两人青衣素面冲向金军的队伍,哭着与太上皇话别,却尽被金兵掳去。宗望占有了帝姬,玷污了韦妃。李师师倒是十分可敬,对金人**威誓死不从,以金簪刺喉未死,又折断吞下……”
青铜香炉里,一抹被风吹动的青烟急转而上,绕过雕梁画栋,消弭于房顶。李清照蜷缩在座椅上默默擦泪,那泪却流个不停。那么多承受浩**皇恩的文武官员,平日里满口儒礼,慷慨正义地宣扬他们的英明神武、忠君爱民,临危之际却逃跑变节随波逐流,苟且偷安,有谁会为个衰落的王朝以命相殉?
那么多后宫嫔妃、皇子皇孙、帝姬皇媳都苟且偷生,不惮沦为金人的玩物,哪怕终其一生,再也感受不到母国的春风丽日,再也嗅不到家乡的青草芳醇。却只有身份极贱灵魂至贵的李师师,在万里之外为家国吊祭,献上了鲜活的青春生命。
赵明诚亦难控制内心的悸动,十指交叉,指节在咯咯作响,却见李迒黯然道:“吴婕妤下落不明。黄潜善、汪伯彦是赵构最宠信的,力主南逃扬州。东京留守宗泽力请赵构回京主持抗金大局。李纲大人为相,亦主抗金,为赵构所不喜。南下扬州,恐成难违之势。”他看着姐姐,情绪复杂,“弟弟前来辞行,乱世风烟,人如草芥,只怕相见无期了!”
赵明诚李清照深感震惊,不约而同道:“还要南下?”
木易攥紧拳头:“这个赵构也太昏庸,我大宋泱泱大国,难道就这样一再溃败?”
李迒再无言语,高大的身影蜷缩在窗下灯影里,看起来孤单、悲凄。
李清照忽道:“蔡家满门获罪,那兰棂也被发配了吗?”
李迒面色如冰,声音很低:“那个毒妇,早就跑了。”握拳,心里的纠结一览无余,“实话说来,我情愿与金军决一死战,可不愿保一个被佞臣和昏君绑架着逃跑的王朝!”
光影在窗口翩跹,竹影随风起伏,屋里静了许久,李清照才呓语般地道:“春秋管仲云,众寡同力,则战可必胜,守可必固。《百战奇略)云,天下无事不可废武。大宋王朝狼狈至此,乃势所必然,实在怨不得什么。”心痛弟弟的脆弱、迷惘、伤痛,见他左肩上的头发缠在一起,便以手为梳,替他理了理。
李迒愤懑道:“男子汉大丈夫,理应以天下为棋盘,成为与天地造物博弈的棋手,而非一颗困于庙堂,受同僚排挤被君主拨弄的棋子。”
李清照惊诧于弟弟的成长,深感欣慰,语声激昂道:“李迒,我理解你。人应以天下为景观,成为描画万物的圣手,而非一颗困于政治,被人信手拨弄的棋子。但如今金人入侵,生灵涂炭,眼看着父老乡亲兄弟姐妹任人杀戮,我们不能袖手旁观。只要赵宋一息尚存,就像一面鲜明的旗帜,就会有无数的仁人志士抗击金贼,前仆后继。你自幼习武,保家卫国便是你的天职,是不可推卸的责任。人生一些苦难,你必须直面以对,以身相抗,披荆斩棘,才配屹立于天地!”
李迒身着银白色软甲,英武俊逸,眉宇间一丝沉郁,点头道:“姐姐放心,我刚才不过是一时情绪而已,该走的路,我还会坚定不移地走!”
送走弟弟,李清照穿着常服靠在床头,泪水濡湿了前襟,眼前都是母亲及两个幼侄的影子,弟媳颜蓉的面目是那么和蔼可亲。她常常陷入悲痛的预想无法泅渡,只虑颠沛流离的逃亡生活,从此便成为宋朝子民的家常便饭了。
八月,金人以大宋杀张邦昌为由,兵分三路南下。赵构遣宇文虚中奉表去会宁和议,金人关押了宇文虚中,继续进兵。李纲主战,黄潜善、汪伯彦主和。赵构将李纲罢免。太学生陈东带着棺材上书,指责黄潜善、汪伯彦狼狈为奸,要求将二人罢黜,又责问赵构“日后二帝归来,何以自处”。赵构将陈东以及欧阳澈处斩于东市,厚恤其家。
金军一路攻破河北诸州,二路进逼陕西,三路渡过黄河,直逼汴京,沿途宋军望风而逃。赵构带领六部大臣逃亡扬州,擢黄潜善、汪伯彦为左右相。
腊月,梅花在扬州的行宫里开成一片云霞,明灿惊心。赵构背手沿着曲幽小径走,悲哀地回味着那座威武的汴京城,在女真族的马蹄声中轰然跌倒的巨响。以至于他来不及为倾覆的大厦发出一声哀号,大宋就崩溃得那么彻底。他带着六部大臣,乘船南下扬州途中,心里一会子烈火一会子寒冰,直至看到码头上旌旗猎猎,戒备森严,大街上青石铺路,商铺林立,军民列队相迎,才将心上的伤痕缓缓抚平。
阳光洒在赵构的貂蝉冠上,映出几分凄凉色彩。他身着明黄色龙纹锦袍,细长的眼底裹着一汪凄凉的水,神情不是君临天下者的傲岸,倒有几分忐忑几分悲郁。
太监王继先红粉面、细长眼,一身紫色鸟兽纹直裰,机警地窥探赵构心思,转着眼珠道:“今年九月,金人将二圣押到会宁朝见金太宗,跪拜宗庙。那个挨千刀的金太宗,竟封二圣为昏德公、重昏侯,又将二圣迁至韩州,与宗室近千人同处,给田十五顷,令耕种自养。唉,奴才昨晚又想起这事,一整夜都没睡着。”
赵构冷脸不理,只是叹息,王继先便机敏地换了话题:“宗泽、韩世忠联络两河山水寨义军,屡败金军。金军在北地、东地,常被那些绿林豪杰骚扰,连宗翰都差点儿被剁了头。大部金军被那些人缠住不放,皇上合该高枕无忧才是。那个贱妓李师师在我大宋制造了那么多笑话,最后却死在金国,颇为传奇。”
赵构冷笑道:“比起那些人,这李师师倒有可敬之处。”
王继先知道“那些人”指谁,却不敢接茬,再转话题:“蔡京也死了,尊贵的宰相和卑贱的妓女,生前死后都大不相同。蔡京一生竭国民之财尽情挥霍,大兴土木耗费巨资,改盐法、茶法、铸钱,使货币市场混乱不堪,民怨沸腾。被发配之后,将金银珠宝装了一大船,打着蔡字大旗,从汴京到番禺一路南行,客栈不让住宿,饭馆不给开餐。百姓们个个都需要钱,但都不要贪官的臭钱。蔡京一路买不到饭菜、住处,最后在城外的破庙里,病困而死。”
赵构背手,望着流云卷舒的长空沉吟:“八十一年往事,三千里外无家。孤身骨肉各天涯,遥望神州泪下。金殿五曾拜相,玉堂十度宣麻。追思往日漫繁华,到此反成梦话。蔡京这首《西江月),更像是悔过书。”
一个宫娥从小径上走来,跪地道:“启禀官家,有两个妇人拿着汴京宫里的腰牌求见。”
赵构一愣,挥袖道:“带去便殿。”
扬州府衙的后堂经过改装,成了便殿,红柱雕龙绘风,墙体金装壁画,殿顶明珠璀璨,映着花梨木浮龙雕透宝座,青铜衔芝香炉里青烟袅袅。赵构坐定,两个衣着破旧的妇人由宫娥引进来跪拜。赵构定睛一看,那徐娘半老的妇人正是他父皇的吴太妃,旁边是一个花貌雪肤的妙龄女子。赵构忙请吴太妃落座,询问来路。吴太妃一一回答,并指着妙龄女子道:“此乃妾妃家门侄女芍芬,逃亡路上相遇,也算缘分,却说原本在康王府里当过差。”
赵构有些诧异,那女子跪拜,语声动听:“奴婢吴芍芬,原是康王府的粗使宫娥。”
赵构心思繁杂,盯着吴芍芬出神,见她五官秀美,楚楚动人,脱口道:“你是康王府旧人,朕如何竟不认识?”
那吴芍芬叩头道:“奴婢在靖康之乱前数月,才进入康王府的。”
赵构只当她是前宰相吴敏的孙女,这样的千金如何会成为康王府的粗使下人?
吴太妃知他心意,因此奏道:“天不怜见,臣妾的弟弟打小失散了,因此,这侄女……”
赵构点头算是认可,命王继先引二人去见隆祐太后。宫娥引着吴太妃、吴芍芬退出,赵构走到门口的梅树下,看着妙龄女子娇俏纤细的身姿在廊道尽头消失,拈过花叶莹润的梅花一瓣,在指间轻轻揉搓。
隆祐太后年轻时便与吴太妃投缘,询问吴芍芬坎坷身世,竟唏嘘不已,见她美貌,心里已有了计较,悄悄说与太妃,太妃又告芍芬。芍芬一听便面红耳赤,默默点头。
晚间,赵构在便殿设宴为吴太妃洗尘,孟太后已看出他眼中的丝丝情意,笑道:“靖康之乱以来,康王府旧人大都失散了,偏是这孩子千里迢迢寻到这里,这不是缘分么?虽说时局未稳,但后宫也不可华帷虚待。如今里面只有姜婕妤、田美人、张才人这三位主子,未免寥落了些。此女品貌端正,秀外慧中,着实堪入后宫陪伴官家。”
吴芍芬在一旁坐着,双颊泛起灿然桃花,垂眸不语,心如撞鹿,跳个不停。
赵构看得心笙摇曳,神游天外,在孟太后催促下,即封吴芍芬为吴才人。
公元1128年三月,江北人为避战乱纷纷南迁,史称“建炎南渡”。青州赵府早已由赵婉在江宁买了宅邸,举家南迁。已为人妻人母的赵小荷在婆家依旧强势,在金兵入境时外出游玩遭遇金骑,被**而死。赵明诚知任淄州郡,唯有与妻子守在此地。
窗外雨打芭蕉,声声都是烦愁的况味。赵明诚正对镜整冠,闷声道:“俗话说父母健在儿不远行,如今我却使母亲远行。可叹她白发老人,怎能经得千里颠簸?不能尽孝甚为愧疚,也不知老母亲近来身体如何?”
李清照心里更是不安。三路金军不住地攻城略地,誓要去扬州灭了赵构。李迒保着赵构,老母亲跟随着弟弟南下,背井离乡,可能适应?若金军直取扬州,全家就危在旦夕!
金军势如破竹,唯有汴京留守宗泽联合各路山水寨义军,强悍抗金,屡次粉碎金军南侵计划。金军远来,辎重供应线漫长。宋军若以精兵切断其后路,没了粮草,自然无法继续打仗。宗泽的抗战计划得不到朝廷支持,他先后无数次上书,提出挥师渡河的计划,赵构置若罔闻。
李清照不敢想下去了,却劝明诚道:“史家为江南望族,江宁有史家的产业。姐姐自会照拂母亲,比你要细心得多。茉莉打小便跟着母亲,彼此间已是母女情分。母亲的饮食起居,她都精心料理,连母亲头上一根白发都不会流忽。有她在母亲身边,胜过我们这一干人。”
赵明诚听了略略释怀:“百善孝为先。每一想起母亲,我心里就好生难过。此番我筹措抗金经费送往汴京,你在家里要当心身子。春季养肝,要多用些柑橘、大枣、绿豆、枸杞、**。久视伤肝,可别总是读书、作词,多出去看看花草,对眼睛有益,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莫总为时局动乱操心,要记得你是一个妇人。别让自己动怒上火,自然无损肝脏。”
李清照心里暖融融的,却推他道:“好了好了,瞧你婆婆妈妈的!我耳朵都听出茧子了。”见明诚宽厚地笑着出了房门,便追上去道,“我昨儿变卖的首饰费用,你可要算在军费里面。”
“好好好,夫人的一片爱国救民之心,菩萨定会看见。”赵明诚拍拍妻子肩膀,含笑出门。
晚食后她伏案作词,涂涂画画。绿杏拿着书信进了房门,呈上书信,说道:“扬州来的。”
李清照忙接过来,看看是李迒的手迹,边拆边道:“不知母亲可好,侄儿侄女如何。”
时光静幽,她对着烛火阅读书信:
自靖康之变,弟保驾南迁,外有金狼窥伺,内有奸贼刁难,政事纷乱其苦难言。母亲年老,饱受颠沛之苦,性子益倔,排斥搬迁。我和颜蓉每每恳求、哄劝,几乎将她绑架而行。船到扬州时,母亲拒绝登岸,硬闹着要回去。小厮们束手无策,我与颜蓉便将她架住,上车时她因挣扎摔到了头,虽无大碍,脑子却大不如前,有时会唤错李方李圆的名字。呜呼,折腾老母至此,人子之大不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