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看罢书信呆若木鸡,心紧绷得像快要拉断的弦。
绿杏在一旁看得着急,忙问:“夫人怎么了?”
李清照毫无反应。赵明诚在檐下取了蓑衣,递给赵真,抹去鬓角的雨水进门,忙问:“照儿有什么心事?”
明亮的灯光投射在两人之间,李清照啜泣道:“母亲去扬州时摔伤,脑子都不管用了。”
赵明诚忙道:“你快写信叫李迒去见二哥,选个良医看看,毕竟二哥知任扬州多年。”
李清照默默点头,泪水珠子般洒落,经不住夫君插科打诨,心情才稍稍好转,见明诚的皂罗袍下摆被泥水浸透,便服侍他换了常服,里面一件白绸交领衬衣,外面一件绯色大提花锦缎长袍,广袖宽身,腰间无带,穿着非常舒适。夫妻俩对坐看了会儿书,赵明诚却郁闷道:“二哥来信说国势不堪,那赵构却在扬州做起了逍遥皇帝,贪图享乐,锦衣玉食,四处寻美,只管沉迷于温柔乡里,竟丝毫不提远在金国的父兄,真是薄情寡义至极!”
李清照问道:“木易重将水魅聚合,跟着宗泽守卫两河,也不知那里战情如何?”
“尚无消息。”赵明诚转而面色激愤,“宗泽数次打退进攻汴京的金军,赶到两河以北,王彦的八字军移屯滑州,马扩的义军把守两河。宗泽多次上北伐奏章,都被赵构晾着。”
“冷漠,自私。”
“我定要守好城池,守好淄州,金人若敢来犯,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第二天,赵明诚匆匆早食,去了工地。李清照受夫君所托校勘金石,每整好一卷就束上缥带,十卷一帙。绿杏进来递上书信,李清照看完后变了脸色,将书信折叠好,对绿杏道:“你快命人去请老爷,十万火急!”
绿杏变色道:“金人……金人打过来了?”
“老夫人在江宁殁了。”
绿杏一听吓白了脸,急忙转身出门,边走边道:“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黄昏时赵明诚才回来,走得满头是汗,红着眼睛,声音嘶哑道:“我不打算向朝廷报丁忧,不去江宁为母亲守丧,叫二哥和姐姐在那儿办了便是。自金人过河以来,时有吃了败仗的金骑跑到山东这一带捣乱一番,来去如风,骁勇凶残,烧杀、抢劫、**,无恶不作。稍有办法的百姓纷纷南逃,许多官员也卷了财物偷偷南渡。我这一走……”
李清照急道:“你不可这样授人以柄。不报丁忧,欺君之罪,若被有心人利用起来……”
赵明诚道:“天下事大,自家事小。我若奔丧,怕是被污蔑惧战逃跑。郡守逃跑,全城军民都会动摇,若有那一天到来,岂不是将城池拱手送与金人?”
李清照体谅道:“人皆有私,白莲之节不过是寓言传说。欺君之罪,株连九族。你只管南下,有我在淄州,必能堵住悠悠众口,安定军心民心。母亲泉下有知,也必会宽恕我。”
赵明诚权衡已毕道:“我这就修书盖章,将淄州政事托付通判,向扬州报丁忧。非常时期,许多官员都弃官私逃。即便上报,朝廷也未必准许弃职守丧。”
“无论如何,你只管上报。”
赵明诚觉得这样是好,不“欺君”,没“逃跑”,尽了忠孝,全了名节,保了淄州。可回头一想,金兵正在进攻大名府、开德府,向山东一带逼近,眼看战乱在即,怎能将妻独抛此地?再不济,两个人一起死也是好的!他不愿暴露悲伤,拉住她,笃定道:“要走一起走!”
她推开他,断然道:“我在病中,天天熬药喝,禁不得千里颠簸。”
“你若不走,我也不走。”
“不为母亲奔丧的儿子,贻笑天下!”
“我赵三行事,向来只求问心无愧。”
“母亲生你养你,恩情天高地厚。不为母亲奔丧,还叫问心无愧?”
时间紧迫,但他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她,最后将心一横道:“我便依你,葬完母亲会尽早回来。只怕这淄州、青州一带不会清静太久,你要小心!”
绿杏在旁听得脸都白了,忙低声道:“万一金人来了……夫人,咱们跟老爷一起南下吧。”
李清照愠怒道:“目前虽有禁令、告示,严禁外逃,但城里人还在寻各种理由逃跑。若是一起走,在别人眼里与弃城逃跑何异?再提南下,一定要罚!”
赵明诚依依不舍,叮嘱道:“在莱州、淄州积攒的古器,要尽早运回青州,以防万一。”
世事风云变幻,每个人都是沧海一粟,谁能力挽狂澜?谁能将命运牢牢把握?他说的万一,概指金兵入侵、流离失所、逃亡南渡吧?李清照只觉冷气灌胸,心中黯然,面上笑道:“你只管去吧,我自有主张。你这里报丁忧守丧,依例需两年以上,朝廷会再给淄州派来郡守,等到新郡守来了,我才能回青州老家。”
赵明诚握紧她手道:“照儿,我谢谢你,也替淄州的百姓谢谢你!”
“谁跟谁啊?还谢?”李清照睨视着夫君,一瞬恢复了少女般的俏皮、活泼。
赵明诚伏案写了两封信,一封送往衙门,一封送往扬州,又传话下去,明日四更启程。绿杏请示着打点行囊,男人并不像妇人行装那样琐碎,内外夏衣各收拾两套,夹衣两套,以备夜间御寒,另鞋子、袜子两双,两个夏日礼冠,还带了防雨的蓑衣、斗笠。
四更,赵真在大门外备好马匹。李清照送夫君出了大门,依依惜别,叮嘱道:“放心去吧,我会写信送到两河地区,叫木易回来。”
赵明诚在马上回过头来,神情凝重:“我已安排了,有他在城里,我会放心些。”
“三郎,你要早些回信!”
“晓得!抗金不容耽误。”
“三郎,要早些回来!”赵明诚和赵真已走到大街上,李清照朝前追着,扬声呼唤,转面望着那黑暗中的街道,想着金骑来势汹汹的样子,一丝彻骨的寒意起自足底。
当天,李清照派绿杏带着两个得力小厮,将几车金石送去青州。数天后绿杏返回,将一张金石清单呈上,说道:“院子里原本那般热闹,如今却变得那般荒凉,无法想象!那一个大院只住着两人老头和满屋古器,啧啧!园子里原本那么齐整,如今荒草疯长,野花遍地。”
七月底木易带着水魅队伍回来,又一次损兵折将,且带回一个令人悲愤的消息:老帅宗泽二十四次上书,进献抗金之策,一次次希望一次次被拒,终带着绝望含恨离世,终年六十八岁,咽气前还在直着眼睛高呼过河!过河!如今的抗金队伍全是义军,如王彦的八字军,五马山义军,红巾军,扈三娘义军,张荣的水寨义军,小将岳飞带领的一帮岳家军。这些义军虽然一腔壮志,豪气冲天,但训练不够,供给不足,又各自为阵,气势羸弱,实在无法与装备精良、养之有素的金军骠骑相抗衡。木易最后道:“金人已占领相州、德州,会觊觎山东一带,我们一定要加强防范。”
自从赵明诚南下,府衙里的许多事都要李清照参与。原是几位重职官员陆续逃跑,新任的通判不熟诸事。他祖籍齐州章丘,对李清照的才德异常崇拜。
木易操练兵勇,亦是每天禀报、请示。还有派往抗金前线及汴京的探马,络绎不绝地传递最新战报。李清照极为要强,不愿以病弱示人,且感觉身系万钧、责任重大,便加倍珍惜自己身体,不想吃的强吃,不想喝的强喝,每天梳妆齐整,以恭敬的态度待人接物。事情多了,忙碌起来,反而没有了胡思乱想的时间,又辅以药疗,一月后竟是痊愈的样子。
这天一大早她便梳妆、进食,上午听取了通判汇报的考核属吏、征地收税之事,下午又参与了审决讼案、稽查奸宄等事的决议,晚食后便坐在灯下,凝神修改《金石录后序)。
庭院前,万寿菊的雍容堪与牡丹比美,清芳迷离。绿杏踩着松软潮湿的泥土,仔细挑拣了几枝,准备回去插进花瓶,忽见一个眼熟的衙役朝她作揖,递上书信,低声道:“郡守大人已经出任江宁知府,拜托姑娘将此信送与夫人。”
“可以南渡了!”绿杏一听,眉飞色舞地跳出花圃,又询问几句,确认消息无误,便一路蹦跳着朝院里跑,一进书房就大声欢叫,“这下可以南下了!”
李清照将手中羊毫放在玉石笔搁上,拆开书信,对着灯光阅读,面色一会儿欣喜一会儿悲凄,看完,竟落起泪来。绿杏眼珠低转,皱着眉去了厨房,问那正在洗碗刷锅的厨娘:“江宁知府比淄州郡守官要大吧?”
那厨娘想也没想就说:“当然了,怎么哒?”
绿杏径直回到书房,见主子仍在落泪,劝道:“官老爷纳妾也属正常,夫人别难过了吧。”
“什么纳妾?”李清照瞪着她道,“明诚可不是声色犬马之徒!”
绿杏纳闷道:“老爷没纳妾,夫人为什么哭?”
李清照道:“那茉莉头碰棺材为老夫人殉葬,外人都说是难得的忠奴,我却知道,她无法谏阻夫君去烟花柳巷。那样绝顶聪明的人,必是早已断了生念。同为妇人,我在为她伤感。”
唏嘘片刻,绿杏又道:“老爷已经知任江宁,信中催咱们南下了吧?”
夜风呼啸着扑进窗棂,李清照紧紧腰间丝绦,神情笃定:“是,他初到那里,政事千丝万缕,无暇分身,叫咱们尽快收拾金石,尽快南渡。但咱们还不能走,要等到淄州调来郡守。”
“为什么啊?”绿杏不乐意了。
“近来,淄州郡的官员又逃了几个,通判无法把握全局,我和木易留下帮帮他吧,时间不会太久。明天你就拿上我的生辰八字,出去找个方士,择个搬家的日子。”
第二天下着小雨,绿杏打着伞出门,黄昏时才回来,禀道:“三日后就是搬家的好日子,百无禁忌,只怕是赶不上了。半月后还有个好日子。”
木易推门进来,一身金线纹衣袍,黑发流泻在肩上,周身流淌着神秘气息,仿佛在夜空里浮动的月色,沉声道:“赶得上,新任郡守到了。”
“菩萨保佑,太好了!”李清照笑道,请木易落座,亲自斟茶,捧上,看着他喝了几口,对绿杏道,“三天时间很快就到,你吩咐下去,将一切准备就绪,包括车马。”
提前将淄州籍的下人全部解散,还以卖身契,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喜欢背井离乡。鄂州的厨娘含泪拜别,回了老家。从莱州追随而来的绿林豪杰和乡勇,全是冲着赵明诚夫妇的名气,全要追随南下,没一个愿意留下。李清照知道他们侠肝义胆,绝不是寻常的“南渡”。
得知要搬家,通判大人带了几位亲兵过来帮忙。其实不用帮忙,他们这里已有几十条精壮汉子。但那是人家的心意,李清照不好拒绝。事前已有交代,她将别院的钥匙留给通判。一因他是齐州老乡,二因战乱期间,这么大的宅院短时间内不好出售,便索性做了人情。
到了搬迁那日,晨光未亮,淄州的一帮官员送行,一大队人马缓缓出城,两天后进入青州城,街上行人稀少,为避战乱,许多店铺都关了门,很多人家都扶老携幼一路南逃。
由于赵家阖府南渡,阔敞的大院由几位老仆打理,未免流出几分萧条。看到李清照带着这么多人回来,老仆们兴高采烈地将各处打扫干净,尽量使院里院外的园艺恢复旧貌,将后院里略嫌陈旧的假山、亭台、阁楼进行了清洁、修缮,疏通了湖畔里的引水渠道。青石地面,曲水流觞,傍晚正好落雨,院子里就透出几分烟雨江南的味道。
当知道李清照等人马上就要南渡,回来只为运走金石时,老仆们个个叹息,面色悲凉。李清照吩咐,歇息一天启程南下。恰好赵真从江宁回来,说是奉命迎接夫人。
临行前晚亥时,大院里堆积如山,到处都是箱子。义士们或将屋里的箱子搬到院里,或将院里的箱子抬到大门外装车,二十个车夫也过来帮忙。虽然夜风冰冷,人人汗流浃背。
绿杏和丫鬟们收拾细软,扭头问道:“老爷夫人收藏的古书古器那么多,要全部搬吗?”
李清照正在书架前左挑右选,目光悲沉:“拿不走那么多,告诉木易,把每个箱子里的古器仔细挑拣,先去书中重大印本,再去画中多幅的,古器中无款识的也要去掉。”
偏偏天不作美,忽然飘起雨丝,很快打湿了花木。义士们手忙脚乱地拿雨毡盖住车上和地上的箱子。木易赵真都累得浑身是汗,望着剩余的箱子和几堆古器、古画,愁眉苦脸。
绿杏拿出披氅给李清照披上,苦大仇深似的看着雨毡下的箱子:“夫人,车都装满了,怎么还有这么多箱子?能不能少带些?你看看这些东西,不能吃不能喝不值钱,净拖累人。”
木易抹着汗道:“烽烟四起,金寇逞凶,匪贼作乱,带着这么多车辆南下,目标太大。”
“这都是明诚的心血,再难也不得丢弃。”李清照紧紧鸾带,来到大门外,雨落进脖子里,冷彻骨髓,不由打着寒战,检审完十五辆马车,看看实在无法再装,对众人道:“卸车,重新挑拣。去掉书中监本(国子监所刻,公开出售),重大的古器,平庸的古画也要去掉。”
一个车夫显出被人宰割的样子:“夫人,请体谅体谅苦命人吧,别这样折腾我们了!”
绿杏的眼瞪得没了黑眼珠子:“少废话!我们夫人是个厚道人,断不会让你们吃亏!”
重新卸车,重新开箱,搬出古器。由李清照亲自把关,将一些夏商的酒樽、盘、碗、鼎、炉、觚、彝等,重新归类,放进箱子里。许多器物造型别致,带着雍容典雅的宫廷风味。该拿走的箱子装到车上,剩余的箱子搬回屋里。
晨风尖峭,栀子花纷坠如雨。也顾不得什么劳什子规矩了,李清照和众人一起用饭完毕,整装待发。赵真低语道:“二老爷传出口风,说赵构觉得扬州地势不利,欲迁江宁。老爷初任,百废待兴,闻此消息,可把他急坏了。”
李清照又是惊愕又是焦灼:“江宁府数百年不识兵戈,马放南山,兵器入库。一旦朝廷迁入,戍卫之事非同小可!而且那里还会成为金兵进攻的目标。”
赵真黯然点头道:“谁说不是呢!老爷正在招兵募马紧急操练呢!”
李清照即道:“二十辆马车,行速缓慢。莫如义士们先去江宁,缓解老爷募兵、练兵之急。可将水魅重组,严加操练,作为江宁水兵的主力。”随即传令,义士们率先奔赴江宁。
十五辆装着金石的马车徐徐启动,最后的五辆马车装满行李、细软、生活用具,坐着男仆、女仆。李清照留恋的目光掠过赵府门前的一花一木一草,忽听前面人声喧嚷,原是乡邻们赶来送行。李清照下车与众人道别已毕,马车刚走上官道,互听又一阵喧哗,只见前面的道旁乌泱泱的站着一群百姓,连声呼唤:“易安居士,易安居士!”
李清照一下车即被百姓们围住,他们热烈地道别,送上胡饼、馒头、水果等物。她热泪盈眶地一一接纳,好言安慰大家各自珍重。
官道在霞光里无限延伸,绿杏挑起车帘,看着满野的阳光道:“金人三路大军逐步南侵,这一路怕是不会平静吧?”
如同寒流来袭,李清照的手在袖筒里缩紧,攥得指节发白。
青州距沂州八百多里,马车载重行速缓慢,走了六天时间才进入沂州境内,夜晚在半山腰扎帐篷,车夫们各寻地方蜷缩着歇息,铺盖俱是自带的被褥。这些人出身穷苦,一生挣扎在饥荒线上,对艰难困苦安之若素。中间一个帐篷是李清照、绿杏的,里面挂着月白色灯笼。绿杏摊开四肢躺在草铺上,连声说道:“舒服!好舒服啊!”
李清照水土不服,身上起了红色的水泡,每天都以家乡黄土泡茶喝,一闲下来身上就奇痒难耐,她打开药瓶擦抹一遍,叹息着躺下。
突听外面响起几声惨叫和一阵马嘶,李清照惊起,急拽绿杏:“快起来!”
李清照和绿杏走到帐篷外面时,前面已是一场殊死搏斗。一大群山贼叫嚣着抢劫马车,杀死两个车夫,赵真和几个小厮被围堵,眼看着寡不敌众险象环生。山道只有一条,崎岖蜿蜒。只要把住道口,山贼们就休想抢走马车。可唯独不见了木易,还少了辆金石车。
石砌的山寨大堂,上面褐瓦覆顶,里面竟摆着红木家具。居中的虎皮椅上,又肥又矮、貌相丑恶的匪首大剌剌地坐着,一只脚高翘向面前的案台,左右分列着八名壮汉,李清照等人被押上堂来,那匪首冷笑道:“原以为老天爷开眼了,叫兄弟们发笔财,谁知道车上装的全是些破古器,值个屁钱!白费功夫的事,本大王可没干过!看你们这架势这行头,必是非富即贵的主儿。若不老老实实奉上些银子,本大王便要撕票,没得商量!”
李清照上前行礼道:“我等原是山东人氏,被金人所逼,去江南避乱路过此地,苟延残喘,实在没什么值钱的家当,惭愧至极!还望大王开恩放行,不胜感激!”
“啊哈!”匪首一声冷笑,探身朝前,指着她道,“你这妇人,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若个个都像你们,我一群兄弟喝西北风去?要想放行,拿钱出来!”
李清照行礼道:“在这个乱世,人人活得艰难。大王带领一众兄弟生存不易,我深深体谅。恳请大王放我等下山,他日必会派人送来金银。”
那匪首睖着眼冷笑:“放你们出去?送来金银?当我是三岁娃子么?要想活命,你需派个人回去,十日内送来金银五千两!”
李清照倒退两步,黯然思索:明诚初任江宁,三把火不好烧,我这儿怎能给他添乱?不能妥协,她便一再软语坚持,怎奈那匪首恶言相向咄咄逼人,和这些土匪原本讲不得理。那匪首一声奸笑道:“瞧你一说话就打着官腔,必是哪位狗官的内眷。今日不拿出银子来赎,就休想活命!”
忽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凌空传来:“奴家说过别随便杀人,怎么又是休想活命啊?”
众人齐齐注目,一个红衣白裙、两鬓华胜的女子从容不迫地进来。她一见李清照就愣了愣,连声叫着恩人,朝匪首道:“这是奴家的恩人到了,大王,快快松绑,快请上座!”
那匪首正在犹豫,那女子却连声相催,并向李清照跪拜道:“夫人受惊了,奴家来迟!”
李清照惊诧着扶起她,暗中寻思着,不知如何搭话。
女子解下丝绦上的荷包递给绿杏,绿杏见了自己的荷包,再看女子,原是小山洼里老郎中的儿媳小娥,一个饱受丈夫欺凌的羸弱女子。只是如今丰满了许多,眉目间流出丝丝风情,整个人比之以前判若两人,也难怪认不出来。李清照也深深惊异,以前竟未发现她有这般美丽。
小娥给李清照等人设座,上茶,拉着李清照到旁边私语,说是在强盗入侵小山洼时,她被掳走,做了匪首的二房。二人正在说话,却听一个妇人在门口斥道:“谁人大胆,敢搅黄我琵琶山的生意!”
却见一个身穿绿缎褙子、鬓角斜插芙蓉花的胖妇,大摇大摆地走来,上前扇了小娥两个耳光,骂道:“吃里爬外的娼妇!这儿几时轮到你做主了!”指着李清照,厉声道,“绑起来!”
众喽啰不敢怠慢,也不顾小娥呼叫、阻拦,竟将李清照等人统统绑住,推到一旁。那彪悍的匪首却极为惧内,罔顾妻妾之争,在一旁垂头丧气,连声叹息。忽一喽啰慌忙进来道:“不好了,大王,那使枪的恶煞杀了我们很多兄弟,闯进来了!”
匪首神色立变,怪叫一声,率众奔出石砌的大院,在院门前不远处的老槐树下拦住木易。
木易一个腾跃脱离马背,从半空中持枪落下,犹如闪电快捷,刚说出“不放人我便杀了你”几个字时,匪首刀光一闪,直直射出。
木易冷哼一声,抬手迎上,不防那刀却半空一折,转了个方向,霍然砍向马腿。刀尖划过,马腿上一片殷红,骏马惨嘶着跪地。木易防不胜防,顿时身子一倾。一倾之下已再次腾空,双脚踏上树枝,盯着匪首轻蔑道:“你很诡诈,但是高手过招,靠诡诈不行。”
“你杀了我的兄弟。”匪首满不在乎地笑着,“你还想做什么?你的人在我手里。”
树上挂着一盏气死风灯,摇曳不定,昏黄冷凄的光线里,木易白色衣袍,黑发披散在肩上,目光净柔如水,漆黑如墨,好像世间的一切,都无法在他的凝视下遁形。这,与他木讷的外表截然不同。
木易面无表情道:“我是来救人,不是来杀人。”
匪首眼里阴霾重重:“我不过想从贪官那儿讨些活命钱,你却杀了我的人,这账怎么算?”
“我不想杀人,是他们自寻死路。”木易轻描淡写,“你放人放车,自然无事。”
“不可能!”
“别逼我杀人,我只想杀金狗!”
“你,给我的兄弟抵命!”
“那你就打败我!”
灯光飘忽,映照着木易明净的脸容,双唇抿成一字,泛着柔润的光,眼睑半闭半合,乌黑的发丝自前额滑落,遮住半张脸容。
两人以气势交战,土匪们渐已聚拢。匪首一声怪叫,立即出刀,众土匪呼啸而上。木易跃身于刀枪的海洋,银色长枪快如闪电,人如豺狼分裂羊群,所过处惨叫连连,鲜血绽成波浪。而他化为白色闪电,每前进一步便是一蓬血光。鲜血激溅,断肢乱飞,头颅撞到石墙上再弹落下来。木易将靖康之乱以来郁积在心的愤怒、耻辱、痛苦全数爆发出来,换了这些不思外侮,伤害无辜的人渣去承受。长枪飞舞,杀气缭绕,鲜血不断地从枪尖洒落,洇湿了他的长袍。
匪首望着兄弟们死伤一地,伏地求饶。在乱世抢得一席之地养家糊口实属不易,他不想使自己刀口舔血换来的经营全盘崩溃。好汉不吃眼前亏,他不糊涂,自会斟酌损益,权衡利弊。
晨光明艳,终究还是被风云变幻的乱世风烟覆上了尘埃。琵琶山的天空明净,与外面的世界有些不同。李清照随着木易走在蜿蜒的山路上,绿杏等人在后面跟着,再后面是长长的马车队伍。晨曦映着满山红叶。道旁是蔓延的藤萝。李清照看看身边的木易穿着土匪的衣服,竟没有多少违和感,不由感慨这样的好风采,对服饰有着一流的驾驭能力,微微笑道:“木易兄弟,难道不能换个方式吗?比如花些心思,挟匪首以令众匪……”
木易凄然一笑:“弱肉强食的世界,抗争只凭武力。你怜惜那些人,他们可曾怜惜过你?”
李清照黯然无语,想想也是,若非木易,这场灾祸将如何处置?抱拳道:“多谢木易兄弟!”
木易却露出难得的一笑:“要谢,得谢你自己。”
李清照看看他,竟有些微微的脸红。他的意思,大抵只有她才明白吧!少年时相遇,经历种种聚在一起。他无欲无求一心守护,说过不为官府效命,却视他们夫妇的利益高于一切。无论什么事,只要她一句话,他便义无反顾地执行。只要她遇到危险,他便会以死相拼。放眼浮世万千,莫不是利来而往,利尽而散,有几人为朋友两肋插刀,具有这样的侠肝义胆?
绿杏果然听不懂木易的话,皱着眉拽拽他衣袍:“木易叔叔哪里都好,就是有些莫名其妙。我原埋怨木易叔叔临阵脱逃,谁知,他中了土匪的调虎离山之计了。”
木易笑容清郁,接道:“山贼巡山,扮作百姓,早已弄明白我们的状况,故引诱我去追赶两车金石。我紧追不舍,哪料却只追回一车,另一辆车被山贼推进悬崖里,实在可惜。”
“那些金石全都凝着明诚的心血。”李清照红了眼眶,脸上拂过山风,神情凄凉。
马车颠簸着前行,车轮忽左忽右,车身忽高忽低。损了一车金石,车队依旧很长。失了两个车夫,由一个小厮驾车。得亏随行的小厮都是优中择优,忠勇有加,十分靠得住的。半晌到了山下,看着平坦的大道,众人皆松了一口气,个个欢喜。
两天后的黄昏,车队进入海州北驿,与赵明诚派来的十名护卫相遇,得知那几十名义士已达江宁,李清照心里敞阔了许多。夜晚在客栈歇息,古器被盗走七车,七个车夫全被杀死。海州知府赵鼎自责失职失责,承诺一定想办法找回古器,临行叮嘱:“从海州到楚州、扬州,经镇江至江宁,这一带流民汇聚,土匪盗寇猖獗,要多加小心!”
十二辆马车由赵鼎派出的护卫送出海州南门,一走进楚州地界,风沙遮天蔽日,难辨东西南北。木易朝路遇的男子问路,那男子鹰钩鼻、细长眼,指着左旁一条路道:“此路直达楚州北门,再走三百多里便到扬州,再经镇江到达江宁,这样旱路转水路很是麻烦,匪贼颇多……”指向另一条路,“莫如走此路,自楚州西北方直抵淮河北岸洪泽湖,自洪泽湖乘船转大运河,过河便达江宁。”
木易觉得甚好,行礼道谢,回来说与李清照,李清照不熟道路,便只有听从。夜晚进入楚州地界,清亮的月色照着四野,照亮路边粗壮的大树。萤火虫在草丛里载歌载舞。木易、赵真率十名护卫骑马引路,橘黄、月白二色灯笼在马车前闪烁。
李清照坐在马车上,被颠簸得七荤八素,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绿杏赶忙递帕子、捶背。越往南行天气越热,两人不住地脱衣,脱得只剩下一件褙子。
忽一阵马嘶掺着人声破空传来,一个车夫跑过来,抖得说不成话:“前,前面遇到金骑!”
李清照呼吸一滞,沉声道:“金骑?这里怎会有金骑?”
那车夫齐声道:“身穿大裘耳旁狐尾,手拿弯刀、长枪、狼牙棒的,怎么不是金骑?”
夜风甚急,呼啸如雨。空中似传来兵器相撞声,容不得李清照狐疑、彷徨,她急对车夫道:“管他是不是金骑,现在不是拼命的时候。快去告诉他们,保护金石第一。”
“天黑看不清楚,看清楚时就打上了。”
星月际会,八面来风。黑沉沉的天幕下,一场激烈的战斗正在进行。四面都是厮杀声,劈砍声。从江宁来的护卫战斗力惊人,雪刃飞卷,刀锋闪烁,一波波冲击着金骑。
“挡路者死!”木易从来都言简意赅,无一虚招。他挥枪间带出一蓬蓬的鲜血,眉间染血,满身血浆。忽想起在沂州琵琶山的失算,木易脑袋猛地一炸,一个连环枪逼退敌人,对骑着马躲藏在树后的赵真道,“这里有我,你快带几个人,保护夫人和金石!”
“这里有他们,你快回去保护夫人和金石。”赵真早已吓得面无人色。
木易回头望望战场,将心一横,扬鞭狠抽雪青马臀部,马扬起四蹄,朝来路飞驰。夜色迷蒙,风声呼呼地刮在树顶。刚刚望见前面灯火笼着逶迤的车队,却听头顶一阵异响……
敌人落败,狼奔豕突,护卫们追杀到三十里以外,再返回时,却不见了十二辆马车,连木易、李清照、绿杏等一干下人也离奇地消失。赵真一瞬间似被掏空,眼红得像疯狂的兽,对着旷野喊声破裂:“夫人,绿杏,木易英雄——”
那护卫首领器宇轩昂,在马鞍上顿足道:“上当了,敌人调虎离山,意在夫人和金石!”
“这些金骑,想必是有内应的!”一个护卫大声道。
“内应?你就是吧?”几个护卫齐声揶揄,接着一阵哄笑。
“笑!还笑得出来?夫人若还有了意外,大家都得砍头!”赵真满脸懊恼,强烈谴责。
李清照和绿杏等下人被关进都梁山半山腰的几间石室里,石墙上一灯如豆,墙根生着苔藓,蟑螂在石壁缝里爬来爬去。满屋阴暗潮湿,腐臭味熏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白天被带到隔壁的刑房,接受无休止的盘问、拷打。夜晚被送回来,伴着草铺单褥,冻得彻夜难眠。好则这些人似有顾忌,不想弄出人命,否则他们还能活着?
绿杏坐在草铺上,朝李清照靠了靠,低声道:“金人哪会这么熟悉宋语和楚州地形?他们来回盘问,说咱们在青州藏了什么宝贝。分明知晓夫人身份,也知老爷喜爱收藏……”
李清照稍稍一动就凌迟般的痛,目光呆滞道:“假扮金人?分明是熟悉金兵的人。”
绿杏甚是聪明,约略思索便道:“知道了!那些从北部边境逃难来的人,没法活了就变成流寇,和那些吃了败仗的宋军逃兵集在一起,组成个匪寇加强团,专干打劫的营生,在淮河北岸的山头建立了这个匪寇基地。这里是通往江南的水路必经之地,江北的官吏、商贾南逃必经这里。为什么这些匪寇盯上金石?还不是那些逃兵,只有他们知道老爷、夫人的家底,妄想大捞一笔。”
李清照一想来路被人盯梢便毛骨悚然:“莫非绘图指路那人便是匪寇派出绿杏忙点头道:“想想那人言行蹊跷。赵鼎明明告诉我们要小心镇江一带的水路,他却恐吓我们走旱路去扬州会被打劫。”
“还有夏雪,她怎么和匪寇混在一起?昨晚前来送饭。”李清照更是疑窦丛生,浑身困痛得要命,人生竟有如此难境。主仆们那晚被捉住塞进马车,蒙上眼睛堵上嘴,走过颠簸的山道,被塞进这鬼见愁的石屋里,日夜难透一丝光线。一日两餐,吃的是糙米团子和野菜。
“如今什么时辰了?”绿杏打着哈欠问。
“还未送来晚食,想必是酉时左右吧。”
“也不知木易叔叔他们现在在哪里。”
“那些金石如今在哪里?”
忽听石门吱轧轧作响,主仆们定睛望去,却见夏雪疾步进来,十万火急道:“快走,外面有车候着。”不待搭话,便用钥匙打开了内间的石屋,命那些下人快些出来。
李清照拉住夏雪,指指外面,夏雪便道:“我在酒菜里下药,解决了看守。快走!”
旷野里飞过一览无余的风,夜空里氤氲着恐怖之气。两辆马车拉着李清照主仆朝山下急奔,稍不小心就有翻车的危险。一群车夫在后面狂奔,虽然牢骚满腹,但也不思背叛,毕竟为了银子。
马车见路就走,直直地奔行了一夜,黎明时分,停在一个集镇前。李清照挑开车帘望望,街两旁的店铺早已开门,看看众人的衣裳俱是血迹斑斑,不由黯然。却见夏雪将事前准备的衣服分给众人,主仆们扰扰攘攘地换上,这才下车。
李清照想想金石尽失,一时万念俱灰,夏雪轻声安抚:“一切都是身外之物,只要小娘子安好,便是菩萨照拂。”指着前面的街道,“小娘子且在这里等等,待我去找一家干净的饭馆。”
李清照嘴唇崩着无数的血口,满怀歉意道:“我这里身无分文,实在连累你了。”
“你我主仆,还说什么连累不连累的?”夏雪说着去了,片刻回来,领着众人去饭馆进食后,继续上路,朝洪泽湖方向走。按李清照的思维,从洪泽湖乘渡去江宁比较省力,之前也与赵真木易等人议过。
车轮滚滚,轧过一路秋叶衰草。残秋风冷,带着尖啸声朝往车帘里扑,冷得人止不住战栗。李清照牵着夏雪手道:“你夫妻逃难来此,遭遇打劫,刘六为救孩子,不幸罹难,你被匪寇劫持,成了他们的厨娘,才有咱主仆的这番相逢,时也,命也,运也。”
夏雪满面沧桑,想起夫君和儿子,甚是悲伤,声音沙哑道:“这些从河朔地区逃来的难民,被生活逼成流寇,遇上南逃的败兵便攀结起来,占山为王,势力遍布各地。早在海州,小娘子的车队被他们的眼线盯上。赵鼎接待小娘子,他们便打听出小娘子身家,要在乱世发一笔横财。那个绘图指路的人,正是他们的探子。这些人认为官府的人惧怕金人,因此扮作金兵。”
李清照苦笑道:“在海州丢的金石,难道也是他们行窃?”
夏雪道:“这个,奴婢可不敢说。”
绿杏心有不甘道:“夫人,可不可去楚州报官?”
“金人南侵,时局动乱,官府只顾筹划抗金,哪里顾得上剿匪?”李清照满怀感伤道。
木易、赵真在哪?在海州丢失的金石可能寻回?连行李、细软都丢了,她怎会如此窝囊?李清照自责自愧,自哀自怨。谁说痛到极致就是麻木?她痛到极致,却还是巨痛。
待到一行人抵达洪泽湖畔,夏雪辞别旧主,返回寻子。李清照无法阻拦,伤感地住进渡口附近的馨月客栈,服药疗伤。待了数日,赵真和十名护卫依着绿杏留下的海棠记号陆续聚齐,唯独不见了木易。李清照躺在白色床单的包裹里,脸色惨白道:“木易呢?怎么不见了?”
赵真愧疚道:“小人一直以为他跟着夫人……”顿了顿道,“他身手不凡,不会有事的。事前说过要在洪泽湖乘渡,他很快便会寻来。”
李清照心里盘着乱麻一团,叹息道:“耽误这些日子,都不知明诚会如何着急。金石丢失,我都无颜见他。”
赵真寻思片刻道:“楚州距此也不过两百多里,我想去一趟。”
绿杏拍手赞道:“看看赵鼎大人寻找金石可有眉目,这主意不错。”
李清照点头道:“好,速去速回!”
“夫人珍重!”赵真屈身一礼,带着两名护卫告辞。
李清照又派出一人去江宁汇报,余者日日出去寻找木易,日日乘兴而出败兴而归。这晚月色如银,洒满门廊。她由绿杏扶着散步,绿杏道:“赵真返回楚州寻找丢失的金石,也不知找到没?也不见书信回来。”
李清照轻叹道:“兵荒马乱的年月,驿递自然无法畅通。”
互听客栈老板娘在外面咋呼:“你是谁?你找谁?你这人怎么硬往里闯啊?”
李清照扭头,惊喜道:“木易兄弟!”看到他衣袍上的点点血迹,惊慌道,“你受伤了?”
“皮肉之伤,无妨。”木易言语短促,快步走近,行了平礼,随着李清照进入客房,诉说别后情状。李清照才知他被都梁山匪寇捉去,趁夜自断绳索,逃了出来。
绿杏悄悄找了一件护卫服进来,木易却拒绝沐浴更衣,请命带人上山剿匪,夺回金石。护卫们听说木易回来,片刻聚齐,齐声道:“我等愿随英雄上山剿匪!”
李清照断然拒绝:“不行!你们也未免太过轻视山寨。我相信你们的身手,可以犯险出入,但带出七车金石可不容易。”
一护卫屈身道:“带上七个车夫便是。”
李清照摇头道:“不行!刀枪之下,他们没有自保能力。不能再连累他们。”
众人争论不休之时,去江宁汇报的护卫转回,说是圣驾要迁往江宁,欲先将隆祐太后等后宫送来。修缮行宫、装饰布置等迫在眉睫,老爷叫夫人千万要早些回去协助!
“好。”李清照点头答应。
众人又是一阵扰攘,却有一个小厮跑进来,满脸喜色道:“夫人,客栈门外来了一队官差,送来了七车金石。”
夜风萧索,吹得月光乱颤。李清照取了披麾,冒着冷风,随着众人来到客栈门前。赵真忙上前见礼道:“夫人,七车金石完璧归赵!”
李清照命他免礼,赞赏道:“赵真,你真行!”
赵真连连摆手道:“小人不敢抢功,这都是赵鼎大人的功劳。”接着,说了赵鼎为寻金石不惜消耗人力、物力,与盗匪斗智斗勇,费尽周折等,李清照听得感激涕零。
赵鼎派来护送金石的护卫向李清照见礼问安,李清照表示了欢迎和感谢,并命小厮安置客房,引领入内。随后,由客栈的小厮引着装载金石的马车,进入后院的车棚。
偌大的院子,石砌高墙,青砖铺地。左边的马棚里拴了骡马,右边的车棚里停放数辆马车,勉强挤进去了七车金石。李清照一车车地查看,颤抖的手抚摸着一个个箱子,解下丝绦上的钥匙,将箱子打开,果见古器丝毫无损,连那些细软、行李、文房用具、礼器等无一损失。她一时情绪大好,内伤竟似轻了七八成,连声说道:“赵鼎大人,我永记此恩!”
这家客栈是洪泽湖畔最大的客栈,三进大院,楼上楼下,共有客房六十多间,这时却人满为患。店小二站在门前,挡住了一拨拨前来投宿的红尘倦客。
破窗秋风,吹得客房里烛影迷乱,李清照走到窗前,满脸感慨道:“世人若无灵魂和信仰,一切行动便为欲念所驱。古代三皇之前民众纷乱无序,圣人就划分贵贱、制定爵位、建立名号、确立法度以限止奸邪。国君尊严,官吏清明,法度才能分明,民众才会惧法守法。若君主失尊,君令不通,五官无常,私惠风行,民众便不惧法服法。民众若不惧法服法,即使尧舜禹再世,也不能治理天下。民众庸多慧少,趋利而行,如水流向低处,没有选择。他们可以务农作战,可以游走求官,可以致力学问。都在于国君如何倡导。君主依功行赏,民众就奋勇作战;君主倡导读书,民众就致力学问。如果凭瞪眼睛、撸袖子、弄口舌,垂拱无为、高谈阔论、投机钻营就能获取利益,民众就会想以空谈求得爵禄,依附权贵而祈求好处,用悍勇去争得利益。这样,勤劳务实者就日益减少,游手好闲者就越来越多,使国家混乱,国土削割,士惧战而民外移,兵力弱而君位卑。”
赵真呵欠连连,强打精神道:“国势如此,却有赵鼎这样的贤能之士,可见我大宋气数未尽。赵大人不遗余力寻找金石,足见对我们老爷的崇敬。”
绿杏端了参汤进来,将粗瓷盖碗往小几上一放,朝赵真撇嘴:“别乱为老爷脸上贴金了,赵大人那是尊崇儒学崇敬夫人。”
李清照以目光制止绿杏:“凡事都尖牙利齿地争,是涵养欠缺的表现。”
赵真看看窗外道:“还需及早动身去江宁,免得老爷着急。”
李清照道:“你往来奔波,辛苦了,歇上一晚,明天再走。”
由于怕七辆马车招人耳目,李清照决定于夜间乘船启程。第二天一大早,赵真就悄悄出了客栈秘雇货船和客船。余者整装以待,铆足劲夜间行动。
早食后,绿杏顺便向客栈老板娘问路,回来禀道:“夫人,奴婢已经探明,洪泽湖水路是连接淮河、大运河、长江的交通枢纽。从洪泽湖向南可直达扬州,向东出高良涧直达黄海,距江宁、扬州、镇江均四百里左右水程。”
李清照点头道:“好,吩咐下去,各自准备,今夜子夜出发。预计两天后可达江宁。”
绿杏欲要转身传令,期期艾艾道:“那,老板娘,说,走水路会有海盗……”
李清照面色一凛:“你快去吧,别听风就是雨了。”
“是。”绿杏这才施了一礼,转身去了。
汛期,洪泽湖水深、浪大、风疾,夜间月冷风寒。为防被激流冲散,赵真在客船、货船之间连着胳膊粗的铁索,并命护卫们严密分布在货船上,客船上只有四人。
天气已冷,李清照着羽缎大氅站在船头,狐毛兜帽衬着玉骨冰肌,散发出凛然之气。木易并江宁的护卫、赵鼎委派的护卫,共有二十多人,高度戒备,慎防有失。
再往前走,夜色深浓,江流浊浪滔天。两岸芦苇繁茂,黑黢黢的,一望无际,仿佛藏着千军万马。赵真隐隐感到不安,向船夫问路。船夫的头巾忽被刮进江里,目光闪烁,面色诡异:“此处离镇江和江宁一样远近,过了这水湾向左拐,顺风的话,到江宁不足二十个时辰。”
又往前行了几十里,忽芦苇丛里驶出来数支“浪里钻”,利箭般地向货船靠近,船上清一色的彪形大汉,手执钢刀,戴着面具。赵真面色遽变,却听李清照疾呼:“小心海盗!”
“浪里钻”快船迅速地将客船围住,执刀的强盗跳上船来一阵乱砍。四名护卫东突西围豁命应战,几个拿着木棒对抗的车夫和小厮还是未能幸免,惨叫着掉进水里。绿杏及丫鬟们吓得尖叫,护着李清照往船舱里跑。
货船上的护卫慌忙来援,海盗却异常凶狠,护卫们虽说未处劣势,却也捞不到丝毫便宜。
李清照从船舱里望过去,狐疑道:“海盗的打法很是稀罕。”
绿杏紧紧挽住李清照臂,不住地发抖:“就是,奴婢也是这样认为。”
主仆二人正在诧异,不料连接两船的铁链被海盗用利斧斩断,几个海盗敏捷地跳上货船,逼着船夫摇橹。货船脱弦之箭一般,朝着反方向顺风驶去,一瞬间就走了几十丈远。
丫鬟们随着李清照从船舱里出来,绿杏看着被掠走的货船,直着嗓子尖叫:“上当了上当了!海盗们调虎离山,目标是金石!”
众护卫拼命地要追货船,却被海盗们截杀,眼见货船越走越远,顿时无措,一个个目瞪口呆。强盗们也不趁机来捡便宜,鱼跃着跳上“浪里钻”,急追货船。木易哪里肯依?依着水性左冲右挡,拦住了一条“浪里钻”,擒了两个强盗押上客船。强盗们被迫跪在舱板上,木易扯掉了他们的面具,惊诧地喊道:“邹渊?邹润!”
绿杏惊叫起来:“梁山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