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缓缓走近,双手扶起两人:“委屈了二位英雄,我在此赔礼了。”
邹渊、邹润伏地大哭,以天生的极其沙哑嗓音,你一言我一语地陈述别后情状,说他们焚烧金军辎重,被一支金军追赶得狼狈逃窜,劫后余生,隐退江湖,逃难来到江淮,误结海盗,做起了水上营生。
木易指着他们怒骂:“什么营生?你们的营生便是伤天害理杀人越货吗?竟打劫旧主!”
邹渊、邹润痛心疾首,说他们掌管镇江水域,只听上头的,消息由下线传递,其他一概不知。他们的头儿夫人原是京城大户出身的少奶奶,因那家犯事,她一人南逃,嫁给了头儿,撺掇头儿治下厉害。若是哪位出手失利,轻则挖眼割耳,重则五马分尸。他们乘着“浪里钻”来,看到旧主时已无法反悔,事已至此,情愿去追回金石,负荆请罪。
李清照喟叹点头。邹渊、邹润起身,驾着“浪里钻”飞速追赶货船。
绿杏道:“夫人,他们若是趁机逃走呢?”
李清照道:“若是逃走,全当我们念及旧情,放人一马。”
“啊!”绿杏尖声道,“那我们的金石怎么办呢?木易英雄白辛苦一场!”
客船泊在海湾,月光在江面洒下银灰。赵真一直就邹渊、邹润是否可靠和木易打赌,直等到四更时分,才看到一艘货船逆风折回。邹渊、邹润从另一艘“浪里钻”上下来,跳上客船,四肢、头脸上全是血迹,垂头丧气道:“那些狗娘养的不听我等使唤,窝里反了!”
李清照满怀歉意道:“起来吧,叫二位英雄受委屈了。”
护卫查看了货船,禀报李清照:“船上只有三车金石。”
李清照摇头叹息,神情压抑,又担忧邹渊、邹润的处境,感慨道:“二位英雄反水送回金石,你们的头儿必不饶恕。如今国家正是用人之时,莫如随我前往江宁,重练水魅,如何?”
二人这才知道赵明诚知任江宁,又是愧疚又是欣喜,痛哭流涕,接连叩了三个头,齐声道:“承蒙夫人不弃,感激涕零!”
赵真看看晨晖已浓,忙吆喝众人上船。
江面上波光明灭,两岸闪烁着点点渔火。偶有大船漂过,洒下一串迤逦的灯光。李清照在桅杆旁拢着羽缎大氅,望着发白的东方道:“一夜将尽,黎明将至了吧?”
船愈接近江宁,她便愈操心夫君的政务,与赵真说起这层,赵真道:“老爷修造行宫别院,要从府衙西边一带,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五里半地。所幸接着府衙,盖造也容易些,若另寻地方便更费事,且倒不成体统。其中竹树、山石、亭榭、栏杆等物,都可挪就前来,省了许多财力,纵亦不敷,所添也有限。又有工匠画建筑图样,开渠引水,下姑苏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聘请教习诸事,都得派得力人手去办。”
李清照关切道:“这么多款项,银子动哪一处的?”
赵真道:“老爷说不用从京里带下去,明州史家收着江宁府两万金银,已写信会票派人带去,先支金银一万作为建筑开支,剩余的存着,等置办花烛彩灯并各色帘栊帐缦时再去取。”
一个白昼消失,黑夜接踵而至。江宁别院,卧房里铺着撒金花地毯,床头小几上放着龙泉窑青釉鱼子纹花瓶,瓶里插着艳艳的芙蓉。橘红色的灯火照着沐浴更衣后的李清照,倦容下掩不去微醺的幸福。她斜倚床榻,低头吃了绿杏递来的茶,见赵明诚进来,忙抬头问道:“那些车夫及护卫可安置妥了?”
烛火迷离,夜凉如水。赵明诚披着一件绛红色斗篷,衣袖上挂着雾水,身上的潮湿气味很重,他脱去外衣,递给绿杏,侧身坐于妻子旁边,暧昧地笑着:“妥了,早些睡吧。”
李清照见他眼下一片乌青,便知他也没睡好,不免心疼,抚他面颊,柔声道:“政事再忙,也该注意身子,这又熬了大半夜,这会儿就老实睡吧。”
“好好,我便老实睡觉。”赵明诚嘴上答应着,手却并不老实。李清照推了他一把,回身拿起《赵氏神妙帖)和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塞给他,回思一路艰险,不由落下泪来。
赵明诚将《赵氏神妙帖)和《天王送子图)打开,仔细看罢,收起,将妻子拥进怀里:“我知道你这一路担惊受怕了,都是我的错,你就别难过了吧。”
李清照满面悲惋,将无限的幽思飘向时空深处:“这两样宝贝,我一直贴身带着。可叹那些金石,木易等人装运得何等艰难?却一路被歹人、盗寇抢掠,行至镇江又被劫走大半。”啜泣着,低咳一阵,竟吐出一口血来。
赵明诚忙扶她躺下,不住地安慰,终使她安静下来,闭着眼睛微微喘息。颠簸之苦、心力交瘁,伤痛涌向四肢百骸,李清照精疲力竭,竟然睡着。跳动的烛光,锦茵枕上的鸳鸯戏水图案栩栩如生。赵明诚侧身躺着,一瞬不瞬地盯着妻子熟睡的倦容,万分愧疚,不忍打扰……
晨光熹微,夫妻俩深情相拥,一时间全是柔情蜜意,相濡以沫的感动。夫妻事毕,李清照抬手抚过夫君斑驳的鬓发,语声嘶哑道:“明诚,你有白头发了。”
“快五十岁了,越来越多的白发要来安营扎寨,而非短时客居。”赵明诚说着,顺手撩起妻子的袖管,又往高处撩些,惶然道:“照儿,你身上怎么这么多痂?还体虚盗汗。”
李清照轻笑着推开他手:“因为水土不服,全身出了水泡,路上又不能随时洗澡抹药,难受得要死。后来就天天以家乡黄土泡茶喝,水泡瘪了,渐渐结痂了。”
赵明诚下巴抵着她温热的额头:“照儿,这都是我不好,连累你受苦了。”
李清照目光闪亮,映着那些在过往时空里涌动的残酷、惊悚,不忍相告。
赵明诚坐起来道:“照儿,这装饰行宫,庭院里的山石、花草点缀,凡堆山凿池,种竹栽花,一应点景诸事,全得靠你把关。招募抗金勇士,修筑城防,我已忙得不可开交。”
李清照随之坐起道:“先皇曾派李纲来修过行宫、太庙,如今又要消耗物力人力。”
赵明诚系着衣带道:“是,从前李纲大人来此,连城池一起修筑过了,但这次是要扩建。抗金事急,政务繁杂,迫得人喘不过气来。你歇好了便去行宫,在各处布置、摆设上要多费心。”
李清照点头答应,赵明诚穿着睡服下床。李清照虽然极困,却也下床帮他更衣完毕,推到梳台前坐下,拿起象牙梳子,将他的头发盘成发髻,用骨簪固定,戴上长翅官帽,才道:“靖康之乱的创伤难以复原,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我泱泱大国狼狈至此,全拜那些贪官所赐。别怪我老生常谈,你一定要做个好官,不能唯利是图,不能不择手段。”
赵真小跑步进来,屈身禀道:“三爷,城中福民所已满,北来的难民流浪街头,饿死、冻死的不计其数。北门外的尸体都发臭生蛆了!上元县、江宁县、溧水县、句容县、溧阳县、江浦县、六合县、高淳县县丞纷纷前来请示福田院经费,一大早都候在府衙了。”
赵明诚眉间一丝焦灼,转瞬即逝,朗然挥袖:“走,各县福民所安置经费,一律签批。死亡的难民,遵照朝廷火葬律令,快些处置。”
和赵真走到廊下,一个差役飞跑过来禀道:“江北急报,金左副元帅宗维驱军大举南侵,十月已占据泗州,泗州守将马扩军引残兵遁还扬州。扼守淮阳的韩世忠军溃败盐城,金军继续南下,长驱直进!”
赵明诚面色凛然:“知道了。你去通知募兵的李将军,凡一家两人从军的,加倍抚恤。应征各种门槛适当降低,年龄截至十三岁。”
府衙离别院隔着一条街的距离,赵明诚从后门走至府衙后堂,便有差役奔过来禀报:“老爷,快去接旨,扬州来的。”
赵明诚眼风一凛,急往前走。赵真道:“不用说,又是催工,急着叫迎接后宫队伍。”
接下来的日子,李清照一边去行宫查看装饰,一边接待了一批批的来访命妇、乡绅内眷,听她们重复着大同小异的恭维语、祝福话,她设宴款待,还带她们去刚刚落成的神霄宫观看装饰、布置,请她们提出些建设性的意见。她想凡事集思广益、博采广纳总是好的。
虽说工程由专职专业人员负责,夜以继日地进行,但赵明诚信赖她,相信她的眼光独到。她也不辜负他的信赖,从墙饰、壁花到家具、摆设,无一不精心挑选,不厌其烦。赵明诚偶有闲暇,必要各处看看。赵真单管打造金银器皿,派人去往姑苏,又点人丁、开册籍、监工等事。连府里的丫鬟小厮,皆不得一时清闲。一会儿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绿杏忙去开楼拣纱绫,一会儿有人来请开库收金银器皿。李清照每天忙得马不停蹄,这晚躺在床榻上喊了一声腰痛,又屈指盘算:“偌大园子,好多景致,数处亭榭,若无题名,也是寥落无趣,任是花柳婀娜,山水毓秀,也断不能活色生香。这匾额题名,还要仔细斟酌。”
装饰行宫工程接近尾声之时,已是冬至前夕,夜风吹到身上透骨地冷。李清照随夫君参加完工欢庆宴回来,醉醺醺的,被绿杏扶到床榻上,她眯着眼推绿杏:“我喝多了,快帮我净面。”
赵明诚也醉了,腻在妻子旁边说情话。李清照听着,身心都酥软成一汪碧波**漾的春水。待绿杏请了晚安退出,赵明诚轻抚妻子嫣红的面颊,痴痴道:“照儿,你真美。”
李清照语气软软的:“别胡说,人家都四十四岁了。”
赵明诚的手滑过她黑缎似的秀发,黑瞳闪亮,静谧地笑着:“我长你三岁,可人家都说我大你十三岁,说你不像我的正室,倒像小妾。”
李清照抬手去捏他鼻子,醉态可掬:“说起小妾,原是我亏欠你。那个紫琪不错,可惜没留住。你为了我,也没再纳。这,让我特别感激。”
赵明诚闭着眼将泛上来的苦涩按压下去,将妻子揉进怀里。两人的喘息顷刻交缠,李清照娇嗔道:“只许抱着睡,别的,不许。”
一声轻笑,赵明诚目光旖旎,微微动了动,贪婪地嗅着属于她的独特气息——高贵而冷艳的香气,像是秋天的海棠被风卷过华丽的宫阙,瞬间明媚了空中的秋日。
李清照嗓音沙哑道:“木易带着邹渊、邹润叔侄重组水魅,并发帖各地,召回水魅旧部,加急训练。金人不仅觊觎扬州,怕是觊觎整个江南。我猜下一步,黄河内外的战争,将会绵延到江淮内外。我已将抗金檄文写好,明天派人送往上元、溧水、句容、溧阳、江浦、六合、高淳等县及周边地区。让赵真、木易等分头行动,广泛召集各路英雄豪杰,优抚、招降各处绿林好汉、山寨义军,抗金救国,义不容辞!众志成城,凝心聚力!”
赵明诚紧紧揽住妻子,激动不已:“战乱时期,让兵力说话。照儿,你替我做得太多。”
拉了云锦被将妻子裹紧,鼻息间是专属于她的冷香气息。
李清照满脸**地望着夫君:“三郎,我相信抗金一定会胜利!”
“照儿,别多想了,快睡吧。”赵明诚心里沉痛、声音轻柔,似月夜的湖水。
李清照在夫君怀里闭目,可怎么也难以入睡,心里尽是汴京旧忆,那里留着她最美好的青春印记:桐花巷里的婀娜垂柳,相国寺里的袅袅香烟,金明池里的富丽画舫,御街三段的粉色勾栏,这一切都将成为隔世烟尘。心里的一道壁垒突然倒塌,绝望、悲伤的情绪无法打理。
是夜,夫妻俩反复商议招募勤王之师的种种细节,描画一个逃跑帝国的晦暗将来,竟是执手相看泪眼,一夜不曾合眼,可他们如此不甘!
第二天凌晨,赵明诚便去府衙召集文武官员,共商抗金大计,又挑选一百名精干差役将妻子写的抗金檄文发往各地,号召天下有志之士参加勤王之师。夜幕降临,李清照依旧伏案,满怀**,将联兵奏文改了又改,见赵明诚进来便道:“金人生于荒山野岭,不通水战,而我大宋中原之地,人才济济。若是集中优势兵力于江淮两岸,必能堵住金军南渡,江南必然无虞。”又铺开简易地形图,拉赵明诚看:“金人来犯,必会觊觎江淮之南,我已写好联兵奏文,你上报朝廷,将江浙、浙东、浙西路,淮南、江南、江西路及淮河两岸豫、鄂、齐鲁之优势兵力集于江淮两岸,对来犯金人形成夹击之势,切断其后路和辎重供应线,金人就成了断翅的蚱蜢,我们保管打他个落花流水,有去无回!”
“不可轻举妄动,只怕……”赵明诚惶惑不定,欲言又止,拿起联兵奏文,有些发抖。
“一定要上报!若是批下来,便是联兵成功,为抗金救国加码!”李清照面色笃定,坚如磐石,匆匆饭毕,接着讲忠耿讲道义讲民心,再三劝说,终使赵明诚妥协,又坐下将联兵奏文看了一遍,改了几通,誊正后派飞骑呈报朝廷。
接着下了场初雪,天气寒冷日甚一日。赵明诚冒着风雪促修城墙,顶着刺骨寒风走遍各处,头上没有打伞身边没人跟随,看着自己的卫队抬着烧酒、卤肉慰劳民工,脸上弥开笑容。
木易骑马由远而近,蓑衣上的雪水已经冻成冰渣,躬身行礼道:“拜见赵大人!”
赵明诚冷眼打量木易:鹰隼目光,铁质面孔,行动如风,站立如松,即便不言不语,那种无形的威压感也不容小觑;即便他声音低缓、缥缈,也让人感到胸藏千丘万壑;即便他闭上眼睛,也会有不怒自威的气质散发出来。这使他有些不待见他,形势所迫,勉强用着,语声轻淡道:“赵真这些天已招募不少新兵。命你秘密联络各地豪杰,成效如何?”
木易下巴微低,话语短促:“地方豪杰的抗金热情很高,在下所到处,莫干山、天目山、文峰山、泰山、云台山、邙山、武当山、秦岭的义军都要来投。江北一带,少林寺、清风寨也会派人来江南勤王。”
“好,不错。”赵明诚在他肩上拍了一拍,看着他转身上马,冲进茫茫雪幕。
傍晚时风停雪住,西天飘满红霞,绿杏追木易到大门外,一直重复追问:“那么多山寨义军首领都买你账,到底用了什么法宝?木易叔叔,你告诉我呗!”
木易理也不理她,拿着银枪昂着头,直往前走。
书房里,李清照拿着朝廷对她联兵奏文的回复,接连读了三遍,不住地颤抖:“王师务须持重,所请尚需商榷!”
风从哪里吹来,轻飘飘地卷起信笺,飞向壁炉,先是燃了信尾,很快地烧了全部,冒起微微的青烟。李清照抖如风中落叶,见夫君进来便噙着泪道:“你看看批复,这算什么话!”
赵明诚接过批文细看,脸上血色褪尽:“这必是投降派的主意!”
李清照默无一语,面色苍白,神情呆滞,不住地落泪。
雪已经停了,深蓝色的天空宛如一汪碧水。风从远处吹来,吹起她鬓角的发丝,她双眼溢满悲伤,唇色惨白,衬着身上的墨缎褙子,如同一尊冰雕。
接下来数日,每天都有朝廷使者在府衙往来,不知有什么紧要之事,加急文书一趟一趟,弄得官邸里人心惶惶。城中不断有北来的难民死亡,赵明诚谨遵朝廷旨令,一律火葬。又有各方义军首领往来,农民义军率部来投,一时吃的住的全面告急,江宁各处客栈爆满。赵明诚召集文武官员、爱国商贾及地方豪杰、乡绅,宣读勤王诏令,共商复兴大计。李清照动员大家为抗金救国出力献策,提出南北夹击消灭金军的复国之策,众人莫不赞同。一义军首领提出两淮联合,分路出兵之计,赵明诚当即修书与两淮制置使,促其联合,**难抑道:“大宋有这么多爱国之士,是不会灭亡的!”
众人慷慨激昂,异口同声:“大宋必胜,金军必败!”
接着,李清照将李纲的抗金十策写成告示,派人四处散发。与城里城外张贴的抗金檄文连在一起,以激励民众斗志。又组织艺人街头义演称颂抗金等,在旁边竖起了募兵招牌,派了差役现场办公,降低募兵门槛,讲述抗金大义。
木易带着水魅,日日冒着严寒在江上操练。
这日李清照为救助难民外出捐赠,刚一回来,绿杏便迎上来禀道:“行宫里诸事齐备,各处监管交清账目,古董文玩都已摆齐,采办的仙鹤、孔雀、鹦鹉、鹧鸪、鹿兔等鸟兽类,都交到各处饲养。从姑苏采买的女孩子,已在教习礼仪。请来的梨园弟子、歌舞伎团等,已排练出了数十种杂戏、歌舞。老爷已经题本迎驾,遣了快马递往扬州。”
李清照道:“我们这么多人日日忙乱,是时候迎驾了。”
绿杏道:“各殿收拾利落,唯春锦殿里隔断上的摆件还请夫人去定夺。”
“好。”李清照边随绿杏往里走边道,“你要留意各处,以求绝无遗漏。”
半月后赵明诚的奏请被朝廷批本下来:恩准腊月十八日迎驾。
转瞬已是腊月,上旬便有内务总管王继先莅临监察: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等。又有关防内监带了许多人来,查看各处关防、挡围,指示江宁府迎驾人员何处迎,何处跪,何处退,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等。外面又指派沿途各路打扫街道,驱散闲人。赵真等人督匠备花灯、烟火之类,至十七日,俱已妥当,此夜,上下人等不曾睡眠。自三更时分,绿杏就忙碌起来,为李清照搭配衣饰,梳妆打扮,以迎后宫。
至十八日五鼓,神霄宫各处蟠龙彩凤,珠玉争辉,鼎焚百合素香,瓶插蜡梅艳蕊。江宁府上下,有爵者皆按品服大妆,赵明诚带着文武官员候在东大街口,李清照和内眷们候在神霄宫大门外,将后宫队伍迎进了神霄宫里。
隆祐太后坐在轿内挑帘观望,见各色花灯璀璨盛放。院中点衬山石,粉墙环护,冬青亭亭,青松拂檐。此处蜡梅吐丹,彼处扶桑娇艳,游廊相接,复道萦纡,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太监引太后进入春锦殿。这里与其他殿宇的建筑装饰并无二致,柱涂丹漆,斗拱、染架、天花处施以彩绘。门栏窗槅,皆是细琢精雕的新鲜花样,并无金粉朱粉一类的涂饰,一色水磨群墙,下面黄石台矶,分别凿成龙纹、云纹、锦纹图案。左右墙体雪白,下面虎皮石随势砌去,不落富丽俗套。另有看不尽的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
司仪太监跪请太后升座受礼,两边乐起。太监引赵明诚等人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殿中传谕“免”,太监引赵明诚等出。又有太监引李清照等人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殿中再谕“免”,于是太监引退。
侍儿三献茶水,太后款款落座,乐止,退入侧殿,脱了沉重的冠服,换上舒适的常服,身上仍觉燥热,鼻尖冒汗,以帕擦拭,看着各壁各槅各式各样,或海棠、莲花,或芙蓉、蕉叶,或碾玉装彩绘壁画,或五彩金装壁画,处处花团锦簇,剔透玲珑。五色纱糊就的小窗,彩绫轻覆幽户。满墙满壁皆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槽子,诸如琴、剑、悬瓶、桌屏之类,虽悬于壁,却与壁平。太后不由赞叹:“好精致的创意,难为他们有这想头。”
江宁府的迎候人员中,事前经过演练的丫鬟十八名各捧花果酒水,已分别将吴太妃、杜贵妃、姜婕妤、田美人、张才人、吴才人等人引入叠琼、芬芳、丽玉、寒香、拂云、翠英等殿,并在各殿摆好水果,酒水,伺候沐浴更衣,细致体贴。
王美艳在廊下候了好久,表姊妹见面便悲喜交集。李清照敛衽道:“二姐姐一路辛苦。”
王美艳还礼,泪盈于眶:“靖康大难,没想到咱姐妹还能见面,这都是菩萨娘娘的照拂。”
李清照握紧表姐手:“姐姐自扬州来,可知我母亲身体如何?诸位舅父舅母可好?”
王美艳哭道:“大伯、三叔死于金人之手,大姐和姐夫,小妹和妹夫秦桧都被掠北上了。”
李清照面色悲凄道:“从未想过,二位舅父和表姊妹们会遭此劫难。”
王美艳正要说话,却见绿杏领着一个长脸宫娥跑过来道:“夫人,翠云殿那边被褥不够。芬芳殿的杜贵妃不要百合香,要用桂花香。”
李清照递给绿杏一把钥匙:“你快去库房领取,别弄错了。那段路难走,别忘打个灯笼。”
修葺一新的神霄宫里,各处影壁、垂花门、抄手游廊之侧,都有统一服装和发式的少女侍立,见了客人便行礼、唱喏。隆祐太后等人皆夸处处得当、礼仪周全,殊不知此前,李清照为迎候人员的选定、演习、服制,迎驾时间及迎接礼仪等诸般细节忙得晕头转向。
春锦殿里,青玉香薰,暖意融融。正偏殿都布置得十分精细,**、椅上、桌上铺陈着苏绣云锦,门窗、墙上贴着剪纸,壁画上嵌着金箔,且以木雕、仿古牙雕、竹刻、古画折扇等工艺品装点各处各室。
王美艳和李清照进来行礼,太后赐座,相互叙些离别情景、家务私情,又不免忧叹国势,感叹泣诉。江宁的命妇在厅外行国礼已毕,又有孟忠厚、赵明诚在帘外问安。太后隔帘听答,含泪对其弟道:“自应天府扶立新皇以来,我虽贵为皇太后,却甚不快活。倒不如之前在孟家时,姊弟们自由自在地来去,意兴盎然。想来这普天之下百姓之家,虽齑盐布衣,却得享天伦之乐。富贵之身,如履薄冰,甚无意趣!”
孟忠厚在帘外含泪拱手:“臣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凤鸾之瑞?今姐姐上承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远德种于一人,幸及忠厚夫妇。今上有旷世之恩,臣虽肝脑涂地不能得报万一,唯忠于职守,愿我主万寿千秋,驱逐金寇,乃天下苍生之大幸!太后切勿以我夫妇为念,切宜多加自珍,才不负主上体贴眷爱之恩。”
隆祐太后又嘱“且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挂宫中”等话。孟忠厚逐一应答。赵明诚拱手启道:“园中亭台轩榭,皆系臣妻易安居士所题,如有不妥者,请太后赐名为幸。”
隆祐太后含笑对李清照道:“久闻易安居士才力华瞻、逼超先辈。哀家斗胆改了一名,若敢多动,没的叫天下人笑话。今日感悟,改日必作《江宁行宫记)《感锦春殿)以示纪念。”
待孟忠厚、赵明诚告退,隆祐太后擦着汗,温和一笑道:“这里甚暖,都出汗了。”
李清照忙道:“太后初到之故,内外温差大些。”
隆祐太后道:“不独温差,也因年纪关系。哀家可是长你十岁啊。”
李清照听了有些惊异,近前两步笑道:“太后看起来并不显老,皮肤也那么好。”
隆祐太后扫一眼紫檀云纹桌上摆的四碟蜜饯果脯,四碟干果,笑幽幽道:“大才女倒是会讲话,我如何知道你的年纪?你都不奇怪吗?”
“太后目中过尽千帆,自然无所不知,有什么好奇怪的?”李清照环顾屋子,笑道,“这里仓促布置,未免俗陋,不知太后能不能住得惯,臣妇惶恐。”
王美艳一旁道:“妹妹莫要多虑,我这姐姐最是随和、体下。”
一个宫娥正拿着灰锹,往壁炉里添炭,笑道:“我们太后最是仁慈宽厚。”
“都来哄我。”隆祐太后笑着站起,在屋里走动、观赏,叹服道,“大才女心思细密。”
“太后谬赞!不瞒您说,这些摆设也有御赐的,平日精心收藏,断然舍不得用的。”
隆祐太后笑道:“我对这里十二分的满意。想那后宫诸位,也断然没有不满意的。”
王美艳扶太后坐下道:“这行宫内外的拾掇,全是我这表妹督办。”
孟太后命二人近处坐了,共尝茶果,笑道:“这里虽无汴京的宫殿豪华阔绰,但胜在工艺精巧,匠心独具。且处处濡染着斯文秀美、儒雅之气。”
三人闲话了半个时辰,所谈无不投机。在李清照想来,概因表姐的关系,才使太后亲厚。而在孟太后看来,男子能做好学问已是不易,妇人要想做好学问,需付出数倍于男子的努力。原只道李清照是儒生中的翘楚,必不长于事务,不料却是这般处处妥帖,委实让人钦服。
晚宴于酉时开始,一共摆了数十桌,江宁的文武官员及其内眷,连并护驾和接驾人员,俱分礼落座。但见金碧辉煌,高朋满座,觥筹交错,鼓乐齐鸣,歌女舞伎,身姿轻盈。空气里酒香四溢,传菜人员川流不息。敬酒者兴致高涨,妙语如珠。饮酒者兴致勃勃,巧言答对。
宴后,李清照引着绿杏等丫鬟往各室送糕点、茶水,摆放应时花卉盆景,跑前跑后,忙得足不沾地,进入春锦殿跪礼请安,隆祐太后命宫娥将她扶起,赐座,面色凝重道:“你夫妻在招募兵将方面做得很好,为修城墙当了古画一事,哀家已有听闻,感动不已。”
李清照看着绿杏将一束梅花插进哥窑青釉长颈花瓶,对太后笑道:“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我夫妻略尽绵薄之力罢了。”
隆祐太后感慨道:“若那些臣子各个都略尽绵薄,我大宋何至于此?”
非常时期,后宫人等皆好相与,不过是这宫少了脂粉、木炭,那宫短了铺盖、饰品,宫人报上来,李清照着人一一添置。各宫也不挑剔,唯有那杜贵妃,每日挑吃挑喝挑衣服首饰,买了金的又要银的,有了珍珠又要宝石,吃鹅说腻吃鸭嫌腥,稍不称心就连桌一推;衣饰若不如意,不论绫罗绸缎,一概铰碎,边撕边骂不绝口,动辄打骂宫娥,处罚太监,全不把隆祐太后的训诫听在心里。
元旦接着来临,依照惯例,命妇们初一进宫拜年、求赏赐、讨吉利。但如今后宫寥落,缺少人气,大过年的未免冷凄。李清照早给行宫备好一应礼品、用品,每一样无不亲自挑选。又请了大戏,并打破惯例,于除夕夜和表姐及众命妇一起进宫,陪隆祐太后、吴太妃、杜贵妃、吴才人等后宫守岁、看戏。子夜同众人在正殿上香礼佛,睡不过几个时辰就起来梳妆更衣,初一大清早又到行宫门外,候着给后宫拜年。
初一是祭神拜佛的日子,孟太后和后宫诸人、文武官员及内眷一同拜祭。中午宴毕,孟太后请众位女眷宫中饮茶。宫娥摆了瓜果、汤水。众人议论的多是抗金形势,言谈间无不忧心忡忡。李清照在女眷群中思量再三,面色凝重道:“靖康之乱以来金人得寸进尺,步步紧逼,大宋正处于存亡关头,正是我等为国家出力的时候。”
“易安居士说得好!”隆祐太后击掌赞许,众人响应。
李清照即时毁家纾难,把家产及夫君俸禄献作军费,众夫人无不感动流涕,纷纷敲定捐献数目。晚宴后隆祐太后随众看了一场大戏。李清照自叹到底是不再年轻,这般折腾一天,回到家里直觉身困体乏,直挺挺倒在**,由着绿杏取下头饰,拿棉巾蘸着热水将脸擦洗,抹了时下流行的贵妃膏。
从初一到十五,神霄宫一直摆宴、看戏,剧种繁多,有评话《三国)《隋唐),民间曲艺白局,由江宁方言演唱的《银纽丝)《穿心调)《梳妆台)《剪剪花)等,曲目数十,形成曲牌联缀体。另有洪山戏《魏征斩龙)《唐王游地府)《秦始皇赶山塞海)等,还有歌舞麻雀蹦、花香鼓、跳当当、跳五猖、打社火、栖霞龙舞、江浦手狮等。
暮色吞掉最后一缕红霞,丫鬟们跑前跑后忙着掌灯,顷刻,别院里灯火辉煌,盛大的丝竹声,从不远处的神霄宫里缥缈传来。
自宋太祖乾德五年始,元宵节从正月十四到正月十八,整整五夜持续放灯。为了办好灯展,选出精彩的节目,自上年腊月十五日,赵明诚便派人多次“预演”“预赏”。到了元宵节这日,献给隆祐太后的所有节目都显得精彩纷呈,有条不紊。
橘黄色的灯笼映着赵明诚的身影,他批了半晌公文,有些累了,背手立在窗前,被褐色圆领宽身广袖襕衫映出伟岸气度,却是满脸忧思。赵真在他身后一连喊了数声,屈身行礼道:“夫人前几日一直忙着陪隆祐太后,今晚要早些进食,好赶上饭后赏灯,已在客厅候着。”
赵明诚来到客厅,见饭菜已经摆好,李清照在桌旁看着他笑:“今晚上街,不是赏灯。”
赵明诚笑嘻嘻道:“不赏灯?带我去看美女啊?”
“对,给你选几个妾室去。”
“岂敢岂敢,夫人休要吓我。”赵明诚举手投降。
“怕什么怕?美女又不是老虎。”李清照一声轻笑,指着墙角摆放的两个大箱子道,“我誊写了李纲大人的抗金十策,趁赏灯散发下去,鼓舞民众士气,便于招募抗金勇士。”
夫妻们匆忙进食已毕,到门外坐上轿子,赵真、绿杏和四名护卫左右跟着,小厮们抬着箱子随行。大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拥挤着赏灯。李清照叫赵明诚在轿子里躲着,她和赵真、绿杏等一群下人到人群熙攘处发传单。
发完传单已是半夜。街上行人已少,李清照和绿杏、赵真等人来到轿旁。四个护卫朝轿子里指指,示意噤声。原是赵明诚正在轿里打盹,被惊醒后拉着妻子上来,将她的手捧在怀里心痛道:“夜气浓了,瞧这手都凉了,很冷吧?”
李清照困倦不堪,依在夫君怀里打着哈欠道:“不冷,一想起金人我就浑身发热。”
轿内灯火幽暗,李清照挑帘看看街两边的花灯映亮了行人的笑脸,想如此明媚的世界,一旦被金兵入侵,该是何等惨状?却听赵明诚道:“总要等到朝廷搬迁事毕,才能喘口气。”
李清照忧心忡忡道:“朝廷迁移至此,江宁责任更大,必会成为金人目标。”
赵明诚大叹:“江南联兵不成,以何制止金人过江?”
李清照如挨了一记闷棍,忙抱住夫君臂,安慰道:“三郎勿忧,金人惧水,咱们的水魅十分厉害!木易日夜操练,从不懈怠。”
“得不到朝廷支持,这点儿兵力,只怕是杯水车薪。”赵明诚的声音落在黑沉沉的夜里,带着几分萎靡气息。
五国城的大雪如玉飘洒,旧帷在风里哗啦啦响。屋里陈设极其简陋,除桌椅外,只有一个土炕,毛毡两席。屋外严密把守。韦太后在破炕上围着薄褥发抖。坐在炕头的赵佶似乎一下子老了。凛冽的风,透过陈旧的冬衣,吹着失魂的肉体,心痛得不停地战栗。
郑钰、李师师先后在金营自杀,他不敢思想,一想头都要爆炸。金人把他的后宫佳丽尽行掠来,换上女真族服饰,逐个极尽侮辱。将许多人送到浣衣局,郑钰不堪受辱投缳自缢。李师师不堪屈辱,吞金自尽。而那些平日里看起来雄壮威武不可一世的大臣,那些看起来兵多将广气贯长虹的王师,俱都在金兵的号角声里狼奔豕突。昨夜梦回汴京浮华,痛得心都要碎了!风从破墙缝里吹进来,寒气直逼到人的心里。他颤巍巍地下床,去墙脚寻了把干草堵上。
破炕被雪光照亮,益增凄惨。韦太后抹了下鼻子,看着赵佶发抖的背影道:“若不是太上皇迷恋诗画、金石,不理朝政,宠信蔡京童贯这些奸佞,我们焉能有今日惨状?可怜那些小公主小郡主们。”言未毕泪如雨下,脸埋在膝头,剧烈地抽泣。
赵佶茫然地望着窗外,仿佛看淡世间一切,早已无视生死,嗓音嘶哑:“蔡京、童贯、王黼、梁师成都是些利欲熏心的家伙,将投机钻营功练得出神入化,既相互勾结又相互倾轧、排斥,无论朕怎样恩威并施,都无法抑制他们的贪心,朕只有一边用一边压,让他们相互掣肘、制衡,才能使皇权独大。他们靠聪明才智谄媚、聚敛,谋取私利,罔顾国家利益,将朕伤得体无完肤,才用金石书画来消除烦恼啊!”
韦太后猛然抬头,愣愣地望着他,汴京往事历历在目。自打她进宫,他先是独宠郑氏,后来又是乔氏,大小刘氏,还有吴婕妤。而她论资历不及郑氏,论容貌不及乔氏,论出身不及蔡氏,论心机不及大刘氏,论才学不及小刘氏。她只有一腔温柔,可这温柔对于皇帝,最是乏善可陈的东西。好在上天怜悯,赐给她九皇子,此后母凭子贵,才在后宫站稳脚跟,也仅是个婕妤。直到靖康之乱,九皇子赵构被送入金营当人质,她才被册封为妃,这时候的后妃都成了笑话。
心里芥蒂太多,她看他一直是雾里看花的感觉,听他如此真实地**心底,灵魂受到空前的撞击,想了一会儿,恨切切道:“虽说如此,但将相不和,国之大忌。蔡京童贯争权,相互拆台,每项政令都跌宕反复,落不到实处,雁过拔毛,官吏渔利,百姓遭殃,破坏了财力、军力,这是亡国的关键。太上皇本应早些制止。若是早些制止,国家何至于此?我等何至于此?”
赵佶鬓发灰白,眼神浑浊、颤抖,就像飘**在窗外的雪雾:“都怨朕啊!朕不想做个庸碌无为的君主,想为赵宋王朝建功立业,做梦都想收回燕云十六州。朕执意联金伐辽,心浮气躁,并为此乱了手脚,起用童贯,蔡京。蔡京主政、童贯领军,相互勾结,铁板一块。一时朝野上下,他们的声音比朕更大。朕害怕了,彻夜难眠,便欲擒故纵,纵容蔡京的跋扈,助长童贯的暴戾,让他们一再膨胀。一山不容二虎,终使他们斗了个两败俱伤。后来却又有了梁师成,王黼……”
韦太后嘴角的美人痣向上耸起:“无论是蔡京还是王黼,太上皇都牢牢地掌控于股掌,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他们只有仰您鼻息。”
“朕不要看着内外臣工抱团,不要看他们的脸色行事!蔡京这个奸诈的小人,才能越高,祸国殃民的能力就越强,就越要将整个国家推向灭亡。朕曾采用小人策,让童贯、蔡京相互看了对方提举的弹劾奏折,各陈条款数百,无不直击要害。此二人掌握军政大权,论罪都当诛灭九族。”
韦太后感慨颇深道:“您虽沿袭了王安石变法,可不仅没通过变法建构起理想秩序,反而破灭了天下士子达则兼济天下之梦。蔡京一心巩固相位,不顾国家安危并造成生民困顿,他对靖康之乱有不可推卸的责任。童贯奸狡不可信之,最后却阴差阳错成了您的拐杖!”
破旧的木门吱吱响,秦桧探头进来,挟裹着一股凛冽的风,眼珠只在小眼角内打转,跪地叩拜:“微臣秦桧,叩见太上皇、太后娘娘。”
赵佶布满红丝的双眼,似乎望着时空里的某处,一半怔忡一半狐疑:“秦爱卿,宋人皆被限制自由,你怎么来的?”
秦桧心里纠结着冰火,过去的爱憎都仿佛隔了那么远,被岁月蒙了尘。他向来只望着山顶走路,不惜践踏仁义道德,为了目标不择手段。他捂着胸口,哭道:“大宋的臣僚们,以张浚为主,拥戴康王在应天府继位,朝廷又从应天府迁往扬州。太上皇,微臣那会儿对着金人,像狗一样狂咬大宋,实在是心怀救国之心,要骗取信任,谋划太上皇南归啊!”
赵佶愣了那么久,苍老的脸上悲喜莫名,仿佛七情远去,六神不复,又听秦桧道:“微臣暗中探明敌情,金人在如何对待大宋上分歧很大。粘罕、兀术主张灭宋,挞懒则主张存宋议和。金人的矛盾,就是我们的机会!”
赵佶似有所动,黯淡的眼里有一道希冀的光斑灼灼闪亮,专注地倾听秦桧诉说:“金灭辽以来士气高涨,大宋一时难以招架,既要安内又要攘外,战斗力锐减。纵观史上朝代更迭,无不从兴到衰,大宋断不会在衰落时创造奇迹。东汉亡时刘备终未复兴,西晋完时东晋也只能偏安一隅。当前大宋与东晋何其相似!想要保住残破山河,只有效仿东晋稳居东南,休养生息,等金国锋芒一过,国体衰弱时再发兵北伐,或可创造奇迹。要实现这复国计划必走三步。”
赵佶已被吸引,激动地站起来,急问:“哪三步?”
秦桧的头低在暗影里,转着眼珠道:“其一防守,暂且议和,稳住局势,使宋不灭;其二对峙,休养生息,积蓄力量到国富兵强,再和金人结算;其三反攻,瞅准金国内乱、局势不稳之机,挥师北上,一举收复失地。这二、三步都是后话,当前紧要的是第一步,停止战争,让金人偃旗息鼓,实现‘南归南、北归北’,才能救太上皇和太后娘娘南归啊!”
赵佶冰冷的血液沸腾起来,面肌不住抖动着,伸出枯枝般的手,将秦桧扶起:“朕朝思暮盼离开魔窟!离开这个鬼地方。朕这就听爱卿的,致书金太宗,签约和议!”
秦桧竭力抑着暗喜:“太上皇圣明!合议形成,我大宋实现休养生息,复国便指日可待!”
破窗流风,夹着雪花从窗口飘入,冻得人打战。赵佶趴在窗边的白木桌前,眉毛上沾了雪花,很快化作水滴,他随手擦去,就着灰暗的天光写好和议书,命秦桧修改、润色。秦桧低头修改好,赵佶又誊正一遍,连韦太后写给赵构的书信一起交给秦桧,命他一定送达。此时黄昏,雪下得更稠更密,有吞没天地之势,五国城包裹在一层浓稠雪雾里。
秦桧出了房门,望望头顶的黄云,紧紧皮袍的带子,在飞雪里抱紧膀子,飞跑向一座隐在密林丛中,隐隐透出灯火的大殿。他已在完颜挞懒营内做了参谋兼转运粮台,对天盟誓,永不负金。
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二月,金兵渡过淮河,奔袭扬州。赵构君臣仓皇逃到镇江。因要预备迎驾大典,李清照夫妇早早起身,天还没亮便乘着暖轿去了神霄宫,在神霄宫前召集接驾队伍,再进行一番部署、排练。后宫里亦是热闹非凡,太监宫娥忙着打理后宫诸位娘娘迎接官家的种种细节。
朝廷搬迁非同小可,由钦天监择了吉时,赵构等人夜半自镇江登船,于午时赶到江宁府神霄宫。赵明诚夫妇早已率众候着,前列是花团锦簇的后宫队伍,后列是江宁府的文武官员。孟太后在前列正中站着,两旁立着娇艳妩媚的杜贵妃等后宫诸人,后面是李清照和表姐王美艳。
迎驾队伍事前进行过排练,由镇江出发的皇驾队伍几时到达,江宁的大臣队伍几时列队迎驾,如何列队,如何致辞,由谁引领皇驾队伍入内,后面的人如何有序跟进,迎驾者几时撤离,宴会的时间地点,各处的安全守卫等,不能有一丝疏漏。
李清照分派各处负责,有条不紊地完成了迎候仪式,又将搬迁来的文武官员及家眷一一安置妥当,才如释重负。赵构驻跸神霄宫,即日改江宁为建康,大赦天下。
当日,住在江宁县史宅的赵婉即领着长子史千章、次子史浩前来献贡。赵构自南下以来数次接受史府上贡,宫中的开支和文武官员的俸禄,几乎全赖史府维持。自金军南侵,知府、县令逃跑者甚众,地方岁贡仅仅维持军费军备等项开支。赵构即封赵婉为郡太君,调荆州知府赵存诚为中书舍人,迁扬州知府赵思诚知任广东路广州府。
依照赵婉的意思,中书舍人本该是二弟思诚的位子。但赵构就是赵构,他不会轻易做个大权旁落、仰人鼻息的皇帝。在扬州逃跑的狼狈,使他难消对赵思诚的芥蒂。
赵明诚自去年秋季至今已募五万义军,备足一年军粮,一边练兵,一边上书,预备随时入卫扬州,但因汪伯彦、黄潜善二奸挡道,未能如愿。此时从监狱放出大批囚犯,愿意从军者皆改编入伍,组建了一支军队,命木易兼任统领、邹润叔侄兼任副官。
淅淅沥沥的春雨确定了春天的踪迹,晨曦里泛着潮湿的味道,鸟叫声浮动在空气里。绿杏虚扶着李清照推开院门。院里横七竖八地放着许多包裹、器具等,乱七八糟的。几个下人正在往屋里搬放东西。李清照看到几个破旧的桌椅,便好奇道:“怎的带来了这些劳什子?”
雨水落在抱着包裹的小厮脸上,他用手一抹,见了李清照忙躬身行礼,看看屋里,低声道:“老夫人说这都是宝贝,硬要搬的,谁都拦不住。就这样搬来搬去,全都搬坏了。”
母亲老了,行事未免不合时宜,更何况伤了脑子。李清照心里一痛,抹了一把泪,和绿杏一起朝屋里走去。王月新满脸皱纹和色斑,背也驼了,在客厅里坐着饮茶,神情有些呆滞,见女儿进来大为动容。母女相拥低诉,说不尽的乱世风烟,道不完的悲惋凄恻。见李方李圆正在厢房里熟睡,李清照也不惊动,却见他们的个头似都长了很多,又是欢喜又是感慨。颜蓉正引着丫鬟收拾卧房,闻声出来,执手相望,悲喜交加,泣不成声。
落座后看看房中摆设,李清照问道:“这里住着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