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六章 画堂无限深幽意 也无风雨也无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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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蓉理着散下来的鬓发,笑道:“挺好。姐姐这么忙,还亲自买了被褥、枕头、椅搭送来。如今这些江宁名品各归其处,衬得居室精细雅致,我都以为回到老家明水了呢。”

丫鬟端来了早食,四个素菜,一份红豆膳粥,一份枣卷,一份豆沙包。看看天光已经大亮,颜蓉不好意思道:“昨儿只顾拾掇,今儿起得晚些。姐姐和我们一起用饭吧。”

李清照道:“不了,早起去宫中御膳房检查膳食前,已经用过了。”

辰时过后天突然晴了,霞光照亮屋顶的兽脊飞檐,在院中的石桌上雀跃撒欢。桌上放着妆盒,妆盒里摆着头油、木梳、钗环等物。李清照用桃木梳子给母亲梳头、盘髻,接过颜蓉递来的金镶玉凤钗,在朝天髻上插好,笑道:“母亲,这头梳得可好?”

颜蓉连声说好,见婆母朝她瞪眼便递上铜镜,让老人家自己看。王月新看看镜子神情莫名,见了李方李圆,忙招手道:“小孩儿嘴里掏实话,这些猴儿崽若是说好,才算真好。”

两个小人儿甚是聪明,正吃着芙蓉糕,都连声附和说好。李清照趁着母亲高兴,便提出接她去住。王月新撇着嘴道:“哪天那奸臣的儿子不在了,你便来接我吧。”

一句话说得气氛冷凝,却见李迒满头大汗地进来,边走边松着衣带。李清照不等颜蓉开口,便埋怨道:“还没到三月,你就这么热?一个正四品御前侍卫,该注意仪容才是。”

李迒略觉尴尬,抹着汗道:“官家听信黄潜善、汪伯彦之言,说建康之地金人渡江可达,要再迁临安。朝会刚完,姐夫就急着去缉捕江洋大盗。木易、邹渊、邹润又都在招兵募马,扩充军备,演习水战。我见他人手不足,只好命随从骑马跟去了。这不,就徒步走回来了。”

一听说又要迁徙,王月新便小孩子般脚蹬手舞地哭闹,久哄不下。李清照姐弟都无计可施,正在无奈,却有赵真进来见礼,说是奉老爷之命接她回去,为御驾南迁做准备。

颜蓉叹着气道:“御驾再迁,姐姐少不得又要忙一阵子,辞别宴、赠礼品,和宫里服务人员对接,和朝廷官员们的家眷互动等种种繁琐细节,够累的了。”

李迒道:“这还不算,为迎御驾,姐姐姐夫耗费多少心血?就这样付之东流。”

“前不久还有莫干山吴昊、天目山蒋涛等数千人前来勤王,投入明诚部下。我听着他们讲黄河两岸的江湖豪杰奋勇抗金的种种行动,心里充满了希望。”李清照忽哽咽难言,想着马上又要骨肉分离,依依不舍地和亲人作别,含泪跪拜了母亲,才上轿离开。

皇驾南迁不是小事,时间、车辆、护驾、送行人马等都需周密安排、统计、部署。由于接驾时已对宫中人员、车马有了明细,李清照很快制了方案,赵明诚复审,派赵真、木易将方案上的车马、人数落实到位,所涉项目必须严格执行。

这边准备停当,再上表宫中内务府,由内务府统计、对照、审核,总管王继先定夺,并适当增减,又制表下来,李清照依表落实。御史中丞张徽上疏汪、黄祸国殃民,祸害忠良,贬窜李纲,对宗泽的抗金之策百般作梗,使他招来的几十万义军全数瓦解等二十款大罪。尽管赵构想留住黄潜善、汪伯彦,无奈迫于群情激奋,将二人贬去,任户部尚书叶梦得为尚书左丞,御史中丞张徵为尚书右丞。又疑李迒与张徽串通,贬为池阳宣抚使。

靖康之乱的阴影笼罩着千家万户,却无损于陌上扶桑花开,无损于青石巷里的杏花烟雨。二进院格局的别院,前院正殿面阔六间,东西厢房,另设暖阁。后院有后花园,园中亭台轩榭,假山平湖,不一而足。院前遍地杏花,像一脉浅粉铺就。道旁陈列的石浮屠仿佛坐落在杏花之上。院里姹紫嫣红的灯笼,散发出幽幽烛光,在夜风拂过处明明灭灭。

紫罗兰从阶前延伸到屋里,直铺到主宾座下,仿若一场盛宴开在一片花海之上。赵明诚紫冠绿袍玉带,昴然立于厅中,身旁护卫林立。红木桌案上摆了水果、鲜花,设了酒宴,另有一队歌舞伎、梨园弟子静静地候着。各处四时花卉盆景,点缀着勃勃生机。

黄面无须的王继先,率着一群侍卫徐徐走来,还没到夏天却摇着一把折扇,故做高贵的模样直看得人牙痒痒。他看过彩灯叠叠,看着紫罗兰在脚下铺开,落座于一片唱喏声里。赵明诚一声令下,宴会开始,伴着歌舞伎的舞蹈,一时间红飞翠舞满堂生辉。

李清照跟着绿杏出了后院,一路沿着朱漆长廊,走向前院。如此美妙的景致,悠然风雅得像一幅大写意画幅。她一路接受下人们的唱喏,眼角瞟到绿杏随夜风轻拂的纱罗裙裾。

主仆二人绕到后窗,绿杏指着王继先的身影,轻声问道:“这就是夫人口中那个手眼通天的太监?我看不过如此。”

头上海棠娇艳,缤纷如火。风过花丛,芬芳肆意。李清照在朦胧灯影里淡淡笑着,手放唇边示意她噤声:“不过如此?这人一身投机钻营功浑然天成,信手游弋于官家、后宫和群臣之间,如鱼得水。”

绿杏伸臂搀扶主子,宽大的翠袖自然垂落:“听说他贪婪狡黠,为何纡尊降贵登门?”

月光皓皓,透过海棠花的缝隙,照亮李清照的冷笑:“为何?无非是贪图金石。我夫妻为招兵募马不遗余力,又经过接驾两次折腾倾尽所有,如今一贫如洗。老爷收藏金石,名声在外,不过是一种雅好,却被外人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净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主仆二人沐着凉月和花影,窃窃私语。室内酒香花香脂粉香纷扰,紫檀木镶云石桌上摆着御菜十品,另有四个应时水果拼盘。王继先已至半酣,接过绿衣侍女手里的酒饮下,目光幽深,微微一笑。“赵大人乃是金石专家,倾倒了无数才俊。杂家公务繁忙,却也慕名而来啊!”

烛火将赵明诚的身影照亮,投射在身后的荷塘月色六扇屏风上,清俊面上笑意谦和,眸底深藏着灼灼冷辉:“王公公说笑了,在下收藏的,无非是一些破旧古器。”

王继先看着绿衣侍女将青铜斛放进填漆木盘,嘴角狠狠抿了抿,指着木盘里的青铜斛:“这酒具来自上古,自然显出主子的风雅,但非杂家所好。以杂家看来,玉杯饮酒别有情致,玉镯为女子增添妩媚。”随即话锋一转,“听闻赵大人早年就收藏了一个翡翠玉卧佛,玉质上好,佛像栩栩如生,令杂家神往不已,很想一饱眼福,请大人赏光!”

赵明诚笑意依旧,眸底清辉更显冷冽,放下手中青铜斛,作揖道:“下官收藏,一概是低劣赝品,并无什么上好的翡翠玉卧佛。王公公见谅!”

王继先微微点头,脸埋进灯光暗影里,看不清表情。后窗一抹残月,映着他漆黑背影。斛中酒尽,歌休舞歇。送走王继先,赵明诚呆立在石阶,凝神望着莲纹地板,衣袂被风刮起,透射出心底凄冷。这种凄冷似乎出自天然,衬着软红十万也无甚违和感。

“老爷,王公公走时好像很不高兴。”赵真趋前提醒,袍摆迎风舞动。

赵明诚转身回屋,只发出一声冷哼。

后花园里,姹紫嫣红围绕着观花亭,夜风吹起层层帷幔。赵明诚支颐独坐,半个身子遮挡住背后的梅兰竹菊屏风。他好像看着亭下,又好像看着远处;似乎万绪奔涌,又似乎满脑子的空洞、荒芜。赵真搬上来古琴绿绮,赵明诚对着栖纱窗弹奏。

李清照被绿杏扶着,在亭下的树影里道:“他入仕以来恪尽职守,为了勤王,招兵买马殚精竭虑,为了迎驾,修葺行宫费尽周折。行宫里金装壁画,尽是江南珍奇。为此,他没少被人弹劾纳贿受财,但他不在乎,他行事只管对得起良心,对得起天地。他经营建康不久,这里已成江南抗金基地。却被汪伯彦弹劾拥兵自重,图谋不轨。若是御驾迁移,动摇人心,于国体不利,可明诚也不能阻挡。至于金石,他更无法让王继先满意,只恐得罪了。政治厚黑、无情,李迒被贬,可算是斩除明诚手足。这一切,叫他怎不愁闷?”

绿杏惊奇道:“大老爷是中书舍人,是老爷的嫡亲兄长,怎的就安然无恙?”

李清照低声冷笑:“太祖皇帝由陈桥兵变夺得江山,因此自我朝开国以来就甚忌武将,历任皇帝无不张文弛武。大老爷是个文臣,老爷又习武不精,倒霉事便落到了李迒头上。”

夜半灯下,赵明诚换了常服,将一封书信塞给妻子:“安儿,你快看看李迒的信。”

李清照反复看了几遍书信,对李迒“韬光养晦、低调自保”之类的话想了又想,却听明诚道:“明天就请木易、邹渊、邹润三位英雄解散水魅,另传命各路山寨义军、江湖豪杰,各自安守,不得擅自联络,不得相互走动。此后,但凡义军、江湖人士,我一律不见!”

李清照急扯赵明诚:“金人紧逼,你怎能如此草率行事?凝聚起来的军心,就这么散了?”

赵明诚一掌拍到桌上:“兵力只能遭妒恨、猜忌、招祸。莫如韬光养晦,等待政风扭转。”

李清照想着国势、民情,想着好不容易集聚的抗金力量顷刻就要崩溃离析,止不住满腔悲愤。哭泣终归是无济于事,她一时心如槁木,不甘道:“不要逞一时之气,但求问心无愧!金兵一日日逼近,兵凶战危,军队就是实力!”

赵明诚目光通透:“好吧,再听照儿一次,那些义军保存一日算一日吧。”

次日早起,夫妻们正用早食,赵真匆匆进来,附耳对赵明诚说了一番,明诚面色一凛,尚未发话,一名太监疾步进入庭院,上前行礼道:“官家急诏,请赵大人速随我走!”附耳说了一阵。明诚应着好,命太监先行一步,走至妻子面前,用极低的声音道:“自金人火焚扬州,吕颐浩、刘光世兵屯瓜洲渡,与金对垒。金人却连破真州、泰州、平江府、吴江、沧州。如今,宋军与金军的交战均是局部混战。常胜将军韩世忠被完颜宗望连番攻打,力战不敌,又无接应人马,撤退至淮阳、沭阳,一直到盐城。他将帅帐设在盐城的永宁寺,招兵买马,训练士卒,修筑工事,防御金兵。如今,又率领八千骑兵抗击平江、镇江的金兵。但若战败,将直接威胁到建康安危!因此官家急着南迁,宫内惊乱。你切莫着急,就在家里好好歇息,不必去内宫请安了。”

李清照应喏,送夫君到门外,看着夫君离去的身影,心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急剧下坠。

宫中人多嘴杂,消息传递很快。不到一个时辰,前线的消息已传到别院,下人们皆显出焦虑惊怕之色。若是平江、镇江失守,金骑大举渡河,建康立破,直如当初两河失、汴京危?李清照在房中着急了半天,最后平静下来。赵构纵然南迁杭州,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将金骑堵截在长江以北。金军本就惧水,疲惫渡江,宋军以逸待劳,在战术和兵力上绝占优势。今日建康与当日汴京情形天差地别,料无失守之理。

果然,这日赵明诚回来得比往常早多了,他满脸阴云地进入书房落座,呆若木鸡。李清照轻轻走进来,掩上门,低声问道:“不会是江北失守吧?”

赵明诚呆了好久,突然失声痛哭:“官家圣谕,务必解散义军,解散水魅!”

李清照立即蒙了,半晌才道:“这,无法挽回了吗?大敌当前,他竟然忌讳咱们的军队!”

赵明诚只是摇头,不住地抽泣。李清照看着夫君的样子,心痛心碎,怎能不理解他的伤悲?一个人,一双手,日夜不息,千砖万瓦地垒成一座大厦,这大厦却突然倾塌。辛勤地,玩命地,夜以继日地推石头上山,满以为可以早成夙愿,未到山顶,石头却无故地滚落下来。

赵明诚嗓音喑哑:“杜充手下的勇将岳飞曾向赵构上书:陛下乘敌穴未固,亲率六军北渡,则将士作气,中原可复!却被以‘小臣越职,非所宜言’的罪名削除军籍,驱逐了。”

李清照震惊道:“岳飞曾在联金伐辽时救过李迒,听说是个奇才。”

赵明诚鼻音浓重道:“皇帝南逃,本来就严重地影响了东京留守司和两河地区的抗金士气,对各地抗金义军的影响也很巨大。江北、河北的很多支抗金武装,闻帝南幸,无不解体。”

赵明诚双肩耸动,泣不成声。夫妻三十年,李清照从未见过这样痛哭不止的夫君,从未见过这样悲伤难抑的夫君,从未见过这样颓丧绝望的夫君。百般劝说无用,他说想一个人静静,她便无声地退出。满世界的灿烂阳光,李清照却陷入黑暗的缝隙。绿杏悄悄过来道:“夫人,西市那边有玩猴的,皮影戏、杂耍班,可热闹了!咱们去看看吧?”

“也好。”愁闷无法排遣,李清照点头答道。

建康府衙内的房屋共有六十余栋,八百多间,分为东、西、中三路。中路大堂、二堂、三堂、六科用房。东路原为迎宾游宴之用,是如今的神霄宫。西路军捕厅,门前有石狮、照壁、牌坊。出了军捕厅向西五十丈远,是改建而成的护法寺,供隆祐太后等后宫诸人烧香祈福。

护法寺的山墙西边就是建康府最热闹的西市,卖布匹、粮食、首饰、胭脂水粉的,卖刀剑的、卖农具的、卖小吃的、倒卖文物的、练把式的,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哨子的响声划破长空,卖艺的锣声敲的震天响——当当当……

“诸位大爷大奶大姑大姨大哥大姐,父老乡亲!当当当……”

“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当当当……”

“我们在河北经商,家产被金人抢光。借钱到贵地贸易,本钱全部赔光!当当当……”

“住店遇到贼店,差点剁成肉酱,当当当……”

“家父一病不起,至今无钱安葬,当当当……”

绳子和白布围成的场地,路过的人们好奇地站立,越集越多。

六岁的孙玉夫化着彩妆穿着戏服,站在马戏场的后台口,望望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想起被金人杀死的父母,不由得咬牙切齿:“我要杀金人,我要报仇!”

话音未落,她头上挨了一个响栗,痛得龇牙咧嘴,扭头看到马戏班主的女儿吉妊的嘴脸,比可恶的金人还要可恶。吉妊狠狠地推了孙玉夫一个趔趄,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斥骂:“瞧你这钻沙的小娼妇,上场总是表演不好,还不服**,想杀我报仇?”

孙玉夫也不辩驳,但忍不住朝吉妊翻翻眼皮。

“钻沙的小娼妇!想翻天吗?”吉妊怒骂着,朝她伸开细长的鹰爪。

孙玉夫脸上多了一道指痕。

“下一个节目,六岁神童孙玉夫为各位表演‘百尺竿头’!当当当……”

“瞎吹!狗屁神童,一个小娼妇!”吉妊大声道,没打过瘾,有些不忿,猛地一推,孙玉夫便踉跄着走到场上,怯怯地走近又细又高的木杆。四周响起一片锣声、掌声。

孙玉夫双手抱紧木杆,双脚同时缠绕,身子慢慢上移,一寸,两寸,三寸……爬到一半时,该死的老毛病又犯了,突然手脚瘫软,落叶一样从杆上飘了下来。锣声一滞,众人惊呼。

锣声接着响起,“百尺竿头”节目很快被“五人柔术”代替。

孙玉夫磕破了嘴,血流到脖子里,被拽死猪一样拽下去,班主向他举起藤鞭。随着噼里啪啦的一阵鞭响,小女孩陷入昏迷。班主仍在抽打,边打边骂:“长记性不?长记性不?”

“住手——”女子的一声呵斥凌空传来。

班主手里的鞭子滞在半空,呆呆地望着一步步逼近的雍容妇人,粉白的脸,淡紫衣裙,仪态优雅,满面端肃,不怒自威。他一看便知是有来头的,怯怯地道:“夫人……”

“你这莽汉,见了我家夫人也不行礼?”绿杏劈面斥道。

这班主闯**江湖半生,见过些世面,平日里最是欺软怕硬,早被李清照气度镇住,急忙跪地磕头:“小人教训徒弟不当,请求夫人责罚!”

“快将这孩子抱去就医,看看伤到骨头没有。”李清照对身旁的木易道,怒视班主,“买来的孩子就不是人吗?你这人真是狠毒!只顾赚钱,不顾人命!”

木易已将孙玉夫背起,那班主忙要阻拦,李清照冷眼瞥他,声音冷厉:“我要买了她,左右她也不会给你赚钱!”

那班主愣了一愣,又马上像得了外财般的惊喜,满脸激动,扑通跪地:“夫人真是菩萨下凡菩萨下凡啊!”

巡逻卫队由远而近,为首者看到李清照忙来行礼:“参见夫人,夫人可有什么吩咐?”

李清照说着没有,看着卫队远去。那班主慌忙跪地,一迭声道:“夫人若待见那孩子,只管领去便是。我早就看出,那孩子原是个有福气的。”接着说了这孩子如何被卖,他如何买到的经过,又说这孩子太不懂事了,他只想改改她的脾气,玉不琢不成器不是?

暖阁中紫锦帷幔,红木桌椅。青瓷花瓶里艳艳红梅,熏香袅袅。孙玉夫在榻上慢慢睁眼,四下打量,屋里的檀香味道那么美,身上的黄绫被那么柔!

透窗的晚霞在绿杏的身上打出淡红光影,她在孙玉夫身上涂药完毕,笑得两眼弯弯:“小不点儿,瞧你睡了大半天,这会儿可醒了。”

床榻巨大,黄绫被松软厚实,上面以金银丝线描绘出石榴花图案。绿杏伸手为她一层层地舒展,黑黝黝的眼里溢开笑容。孙玉夫被扶着坐起来,忐忑着打量绿杏闪亮的皮肤,乌黑的眼珠,身上的衣饰。就这样将绿杏打量了半天,觉出她的善意,才怯生生地道:“我,能叫你姐姐吗?”

绿杏弯弯的眼睛里放射出点点星光,轻拍她脸:“可以啊,小不点儿。”

“姐姐,是你救了我吗?”孙玉夫细声叫道,接着回忆起吉妊的嘲笑谩骂,及其父亲的皮鞭,一时屈辱、伤痛、仇恨齐集,眼里涌出了泪。

“是我家夫人救了你。我家夫人心肠可好了,最是疼人,尤其是小孩子。我家夫人说要帮你找到家人,送你回家。”绿杏抬手为她擦泪,笑幽幽道。

“回家?我的父母亲都被金人杀了,我没有家了。”孙玉夫哭得益发伤心。

“啊,没家了?我家夫人也这样设想了,说若是你无家可归,她便要收养你。”绿杏十分同情地推推她,“你知道我家夫人是谁吗?她可是大宋第一才女。被她收养,你福气大了!”

孙玉夫已通晓人意,想起母亲平日里的叮嘱,说人们都不待见爱哭的孩子,便止了泪,问道:“第一财女?她很有钱吗?父亲是做大官的?”

绿杏费了半天时间解释、哄劝,好不容易使孙玉夫开颜,又拿来自己的首饰盒子,为她梳头盘髻,伺候得周到细致。孙玉夫瞧她笑得那么甜,又那么温柔体贴,一瞬融化了心上的冰霜。

孙玉夫离炭火明灭的壁炉那么近,浑身都暖烘烘的,只想出汗。本来想对绿杏笑笑,哪料嘴一咧,却又哭了出来,泪珠喷泉一样,一点点滴到黄绫被上。

“说好了不哭,你怎么又哭?再不会有人打你骂你,也不会逼你爬那么高的杆子了,你哭什么哭啊?”绿杏用帕子替她擦泪,拉住她抱到怀里,心也酸了眼也红了,又拍又哄。

孙玉夫却益发伤心起来,双肩剧烈地起伏,拱在绿杏怀里放声痛哭。绿杏温柔地将她揽住,让她趴在肩头,静静地待她将心里的悲郁发泄完毕,在哭泣的尽头迎接未来埋葬过去。终等得孙玉夫不哭了,先喂她喝粥,半个时辰后又喂了汤药。

紫琉璃珠帘响动,李清照拿着红缎棉袄绿缎棉裤进来,她一身淡紫色素锦,如瀑秀发挽成堕马髻,斜插一支薇灵簪,美丽中带着英气豪态,雍容华贵,自有一副令人起敬之态。

绿杏忙起来行礼道:“夫人,她方才醒来,喝完一碗红豆膳粥,也喝完药了。”

“这样便好,她伤势不重,只在皮肉,歇歇便好了。”李清照道。

孙玉夫倒是懂事,忙下床给李清照磕头,感谢救命之恩。李清照面含恻隐,坐在床边将衣服摊到孙玉夫面前:“来,试试新衣。要不合适就再改改。”

孙玉夫看到新衣服双眼发亮,满面惊喜,反复摩挲着上面的杏花纹绣,又翻看领口袖口的滚边,结结巴巴道:“这,这,是给我的?”

“小不点儿,当然是你的了!夫人亲自监督赶制新衣,熬了大半夜。你不知道我家夫人多忙?因御驾要迁往杭州,夫人正忙着为后宫诸人赶做汗巾、荷包等小礼品,眼都熬红了。”绿杏说着,拿起衣服,“瞧这些扣鼻扣子,还是我今早做的呢!”

孙玉夫见了新衣,早已按捺不住兴奋,解了脖子里的扣子,一个半截白鹤玉佩露了出来。

李清照看到那半截白鹤玉佩呆了一呆,忙问:“你父亲可叫李崇?母亲叫翠儿?”

孙玉夫语声哽咽:“我本是并州人,母亲叫翠儿,父亲叫孙崇。父亲贸易赚了些钱,被金人抢了,且杀了我父母。母亲临死前说父亲姓李,给我这半截玉佩,说可以找到恩人。”

李清照回房拿来半截白鹤玉佩,和孙玉夫的恰好对成了一个形态完整的白鹤。她将孙玉夫揽在怀里道:“你父亲原名李崇,为避祸带你母亲外逃。我叫李清照,论辈分是你姑姑。可叹你父母死在金人手里,能让姑姑遇到你,也算苍天有眼!从今后你就跟着姑姑吧!”

“夫人前些天还在念叨李崇、翠儿,今儿菩萨就显灵了啊!”绿杏推推孙玉夫,“快叫姑姑!”

“姑姑,姑姑。”孙玉夫指尖捻着衣角,怯怯地叫着。

快乐的日子就如从耳边擦过的风,转瞬已是榴花满枝,蝴蝶成群结队。

孙玉夫追着绿杏放纸鸢,笑得像风里乍响的风铃。绿杏专注地拉着纸鸢,看着纸鸢渐渐飞高,低头问道:“小不点儿,纸鸢好看吗?”

“好看!我都长大了,别叫我小不点儿!”孙玉夫嘟着嘴反对,乌溜溜的眼睛在绿杏脸上打转,“姑姑教我孔子、孟子、荀子,教我读四书五经,这本是师徒之分。我都不知道该叫师尊还是该叫姑姑了。”

风飘起三千发丝,和飞舞的裙裾相映成趣。绿杏专注地跟着纸鸢走:“小不点儿,叫师尊姑姑都行啊!”

“好,那我就随便叫了!姑姑,师尊——”孙玉夫快活地在草丛里蹦了蹦。

纸鸢飞向云层深处,变得越来越小。酉时之交,绿杏用烛钎剔亮书房烛火,就着灯影,双手在墙上比出个小兔子影子,乐得合不拢嘴。

孙玉夫抱着一只小兔子进来,急拽绿杏出去。绿杏道:“你这小不点儿,能有什么急事?”

孙玉夫低声道:“方才我和铁蛋在西院军捕厅房后比赛爬杆,隔着窗户,看到御营统制官王亦领着一个人鬼鬼祟祟地进入屋里。那人脱了外衣,原来是个乔装打扮的金人!”

“金人?”绿杏毛骨悚然地拽紧孙玉夫,“这是天大的事,可不敢胡说!你怎么认得金人?又怎么识得御营统制官王亦?”

孙玉夫焦急地比画着双手说:“我见过好多金人,怎能不认得金人?辫发垂肩,宽大的白色长袍,脖子里藏着狐尾的,不是金人是什么?那王亦经常来找我姑爹,我会不认得他?我看到金人就来气,让铁蛋爬树上用弹弓打他。”

绿杏气得拽住她抖了几抖:“小不点儿,你坏事了!”

孙玉夫挠着头皮:“打下金人也坏事了?”看着小白兔跑远了,急忙去追。

绿杏慌忙进屋告诉李清照。李清照霍然而起:“老爷在哪里,你可知道?”

绿杏摇头,两人一起往前院走,走了不远便迎面碰上赵真。赵真低头作揖道:“今天圣旨说老爷拥兵自重,执政无方,现迁任湖州知府,令五日内到任。”

李清照惊诧道:“老爷现在哪里?”

赵真黯然道:“醉得一塌糊涂,小人被赶了出来。夫人您快去看看吧!”

前厅右边三间前后贯通、不设隔墙的厢房,本是赵明诚的书房。房中高高的书架,满箱满柜的金石,另以山水画屏风隔出个小卧室。赵明诚在这里鉴赏金石,或审批公文。许多抗洪赈灾、日常政务及农工商兵事的政令,都是在此审签并颁发出去。

风自北窗灌入,摇曳着满屋的橙色灯影。李清照带着绿杏匆忙进入小卧室,见赵明诚横着身子睡在**,便上前推他,急促道:“玉夫看到王亦屋里个金人!”

“什么金人银人,建康府的事都是新任知府黄潜善的事,与咱们没半文钱关系。”赵明诚嘟囔一句,转身睡去,又被李清照推醒,双眼布满血丝,醉醺醺道,“圣驾南迁杭州,你造的表册也用不上了,这里一切都与你我没关系了。我要睡了,你也去睡吧。”

说罢倒头睡去,很快发出鼾声。李清照便让木易去军捕厅那边查看,自己回到后院,一直等到亥时,木易来见,说是查遍各处并无金人。王亦正负责夜间巡逻,神霄宫也无异动。

李清照不安道:“虽说已下了圣旨,但新任知府黄潜善未到,在这当口还是不要出事才好。”

众人都劝她不要多虑,一个小孩子的话未必可信。可李清照仍是忧心忡忡,命木易连夜驰告江东转运副使、建康宣抚使李谟加强戒备。这李谟正是郭小乔的夫君,赵明诚的表妹夫。

翌日风和日暖,金霞照亮紫藤花上的露珠。因要搬往湖州,李清照带着孙玉夫及绿杏等几个丫鬟小厮,来到建康府衙的三堂拾掇了一天。

府衙的大堂也叫正堂、公堂,是诉讼、审讯的场所。二堂命名为鸣琴堂,是知府大人议事办公和会客的地方。再后面是三堂,为内宅正寝所用。李清照要作词,夫妇们为安静起见,便住到外面的别院,偶尔在此住上几天,这儿衣服、被褥、礼器、首饰俱全。

傍晚时将三堂打理完毕,小厮们将衣饰用具等装了满满一车,拉往别院。

又要搬往湖州,又想去池阳探母,李清照急待与夫君商议,赵明诚却有千头万绪的遗留政务需要处理,李清照便在三堂候着。一个小厮紧跑过来呈上一封锦笺:“池阳来的书信。”

李清照打开书信,弟弟狂放的行草在一片光影里欢呼雀跃,让她喜极而泣,却又跌入冰渊:母亲在池阳患了重病。

将信收起,她坐在藤椅上失魂落魄半天,又问绿杏:“老爷这会儿在哪儿?”

绿杏指着东边道:“老爷去了那边神霄宫,朝议圣驾南迁杭州之事。”

李清照心里一团乱麻,却见又一小厮跑来递上书信,躬身道:“启禀夫人,青州来信。”

小厮告退,李清照看罢书信低头啜泣。绿杏惊慌地问道:“夫人怎么了啊?”

李清照擦泪道:“一直打算将留在青州老家里的金石书籍全部运来,不料政事繁重,老爷难以顾及。去年十二月,青州发生叛乱,知府被杀死,接着又被金军攻破,金人到处杀人放火,青州库存的金石化为灰烬,无一幸存了。”

明诚一天未归。这晚李清照仅用了半碗红豆膳粥,心思杂乱地枯坐到子时,忽见紫琉璃珠帘一动,赵真在门口探身道:“夫人,老爷已在二堂的书房里安歇。”

“知道了,你去告诉他,去湖州要打理的事务,已基本就绪。叫他只管处理政事,少操些内院的心。”李清照起身吩咐,看着赵真背影,面色无波,心里却一阵酸涩,一片荒芜。

耳房里灯熄烛灭,一片昏暗,孙玉夫在熟睡中尖声哭叫。

李清照闻声进来,点亮红烛,摸摸她头上全是汗,忙道:“玉夫,你怎么了?”

“呜呜,班主拿皮鞭打我。”孙玉夫揉着眼睛哭着,一头扎进李清照怀里。

门砰的一声大响,风吹着烛影急乱地颤动,绿杏跑得钗松鬟乱,上气不接下气道:“王亦叛乱,结集两路兵马,朝神霄宫和府衙杀来。”

孙玉夫吓得哇哇大哭,李清照急道:“义军、水魅都已解散,怎么办呢?”

绿杏道:“建康宣抚使李谟率兵在南街口截击叛军!”

一个小厮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禀道:“夫人,别院里的金石没了!”

“怎么会没了?”

“盗贼趁着老爷,夫人都不在家,挖了院根,盗走了金石。”

李清照情急,朝门外大喊:“快去禀告老爷,告知木易!”

李清照将孙玉夫抱住,周际飞舞着惊惶、焦灼的乱丝,头痛得像要炸裂。三堂离神霄宫不远,似听到千军万马在纵横驰骋,喊杀声此起彼伏。空中焦糊味浓烈,想是叛军放火。

邹渊带着一队人马飞跑过来,在门口碰上李清照,嗓音嘶哑道:“夫人,老爷不见了!人们在悄悄议论,说他,说他逃跑了。”

“逃跑?老爷怎会逃跑?”李清照大惊失色,仿佛一瞬间输了世界。

“千真万确!木易英雄带着邹润去截击叛军,命我在此守护夫人。”

李清照哆嗦得说不出话来,有两个赵明诚在她眼前反复替换:一个雄姿英发豪气干云,一个胆怯懦弱颓丧萎靡。她竟然分不清楚,哪个才更贴近他的本真面目。

绿杏急忙搀扶主子,到底年纪小,口不择言道:“夫人,你别不相信了。他近日被贬,满腹牢骚,别说逃跑,即使造反也不出乎意料。整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怕是早有外室了……”

似天塌地陷,李清照倚在墙上,面色苍白抖若败絮。所谓的爱,竟是自导自演的盛极狂欢,与他毫不相干?执着如尘,只是徒劳无功而返?时间如此强悍,再如何深浓的情感也抵不过光阴摧残。唯有放下执念和心魔,才是对生命最好的珍怜。突袭而至的危难将那层虚情假意的面纱戳破,一切已经丑陋如斯!

门口灯笼照亮门前园艺,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如同千军万马来袭。喊杀声和焦糊味被风吹送,浓烈刺鼻。李清照擦擦眼角吩咐邹渊:“快带人去神霄宫支援,别管这里!”

邹渊杵着不动,他向来只执行木易命令。李清照出示建康府令牌,逼着邹渊等人去了,又将别院里的小厮、护卫,及府衙里的值班衙役、军捕房里的值班差役,赵明诚的护卫等一百多人召集到前院一堂,命人推着两轮车从后花园搬来重石,堵住大门,各执兵刃,倾听着院外动静。少顷,杂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众人严阵以待,却又听到敲门声。李清照忙命开门。六个护卫一拥而进。李清照忙问:“卫队不是十个人吗?怎么只有你们六个?”

几人对视,为首者怯声道:“夜值的四位,随赵大人走了。”

李清照又是一阵羞愧,命他们去神霄宫勤王,几人齐道:“老爷不在,夫人安危便是我等职责,决不离开!”说着,将神臂弓、床子弩置于房顶,以御敌军。

床子弩者,一弩可配三张神臂弓,需要八牛之力才能拉动。弓弧大如床面,需要百余人绞轴张弦,方能发射,射程七八百步。精钢为簇、状如标枪的箭矢,三片生铁为翎,宛如三把剑的气势,故称“一枪三剑箭”。箭矢所到处盾碎甲裂,必至亡命。有可以数支连发的连弩,也有把弦踏在地上拉开的脚弩。必要时还有用牛来开弦的车弩。

正是圆月之夜,清冷月光为护卫首领脸上撒了冷霜。他目视前方,沉声道:“叛军若来,保管有去无回!”

冷月西移,李清照备了酒菜犒劳大家,面上强撑着笑意,心里忧思万千。三更时分,月上柳梢,一大队灯笼火把呼啸而来,喊杀声响彻云霄。神霄宫那边火光冲天。赵明诚的护卫们在房顶向叛军放箭,叛军死伤无数,不能近前。

看看这边局势还算稳定,李清照忽想起三堂的卧房里还有一包袱细软,便带了绿杏、孙玉夫,顺着抄手游廊朝后院走去。不承想,刚从三堂拿了包袱走到门口,就见一大群凶神恶煞般的汉子大呼小叫着从院墙外翻进来。

“兄弟们,都把招子给放亮了,连一只蚊子都不许跑了!”

“好啊,等着立功领赏!”

李清照听到门里门外都是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由胆战心惊,逃走显然已成幻想。

前院难以攻破,这些人就从后面偷袭。李清照三人豁命要逃,才发现处处都是乱兵,很快被刀枪逼到了墙角。面对寒光闪闪逼上来的刀枪,李清照魂魄俱失,却强作镇定,遮护在绿杏和孙玉夫身前:“别怕,一切有我。”

黑衣虬髯的头领借着手中火把细看三人,看见李清照肩头的大包袱,得意地笑道:“你三人倒是早有准备啊,是准备叫我们留财放人啊,还是叫我们财色兼得呢?”

绿杏顿时破口大骂:“你们这些畜生休得无礼,可知我家夫人是什么身份?”

“嘿嘿,想不到大才女还这么水嫩?大小三个娘们儿,正好够兄弟们消遣一番!”

李清照气得发抖,怒斥道:“休要猖狂,禽兽!”

夜的黑色面孔为虎作伥,乱兵们放肆地说着下流话,句句不堪入耳,对三人又拽又搡,场面极其混乱。小兔子从孙玉夫怀里蹦下去,一溜烟向房中奔跑。几个乱贼吵嚷着要逮住兔子吃蒸肉,孙玉夫便大哭起来。忽一声怒吼凌空传来:“你阿爷在此,谁敢放肆!”

木易带着一群义士赶来,顷刻将贼人包围。这些人俱是赵明诚招募的绿林人士或乡勇。前时赵明诚遵照朝廷旨意将义军解散,却留了百十来人。

一个知府拥有百十来人的亲兵卫队,并不出格。

木易接连几枪挑死数个乱贼。李清照长了精神,扬声号令:“击毙叛贼,保卫建康!”

两下里在院里摆开战场。木易和虬髯大汉从屋里杀到屋外,十招后将他擒住。余众畏缩不前。李清照仔细观战,看得出这是一群乌合之众,群战毫无章法,遇强则弱。有的见对方凶猛,干脆偷偷逃跑。拂晓时乱贼已全被制服,且抓了两个活口。李清照问道:“神霄宫那边如何?”

木易的头低在一片晨辉里,看不清脸上表情:“神霄宫并无凶险。建康宣抚使李谟早有防备,布控全城,内外戒严。那王亦不甘被擒,破城而逃。”

李清照黯然叹息。这李谟原是郭小乔的夫君,随赵构南渡,和赵明诚共事。郭小乔依旧和李清照不相往来,并非像寻常妇人一样,夫君官低一阶,便攀附讨好。

院里整夜不曾熄烛,到处都是死尸。李清照一夜无眠,看着烛火将尽,命绿杏再燃。她的目光和脑子一般空洞,步态机械地随着木易,将溢流着灯火的府衙的一二三堂巡索数遍,面对处处狼藉,从头到脚彻骨冷寒,如处雪原。

五更过后,李清照步态虚浮地回到三堂,见木易正在廊下擦拭枪尖的血渍。邹渊、邹润在木易不远处蹲着摆弄兵器。又想起赵明诚,她心里顿时凉透,冷声问道:“赵真如今在哪里?”

三人急忙抱拳行礼,邹渊哑声道:“赵真跟着老爷跑了。”

邹润有些担忧道:“老爷弃城而逃,到处都在传说……”

李清照若有所思,问道:“到处都在传说老爷逃跑?”

“是,夫人。”邹渊、邹润一齐回答。

所有人都在传说,也许只是有人在暗中造谣生事。李清照看着远方的晨雾,嘴角挑起冷笑:说他逃跑有些离谱,但说他没逃跑,可有证据?别院里金石被盗,是趁火打劫还是预谋?

李清照命一夜跑散的下人们各司其职,分头行动起来。部分男仆协助护卫们往外运尸,拉到城外的乱葬岗火焚、掩埋。女仆们打扫院落,抬水冲洗血污,再顺着排水渠道,引流至院外的渠沟。

晨风里飘起浓重的血腥味,被擒的两个乱兵,跪在满地的冷辉里噤若寒蝉。李清照被绿杏扶着坐在合欢树下,犀利的目光盯着两人:“在这个乱世,人人都有不得已的事情。你们犯下了杀头之罪,或许是受胁迫,无奈为之。若是老实交代清楚,或能将功补过,免除一死。”

这两人闻听便哭着磕头求饶,将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他们原是无家可归的难民,依着身手成为江洋大盗。蔡京全家获罪发配充军,唯独他儿媳兰棂逃跑,嫁了江洋大盗首领,便撺掇丈夫勾结王亦,伺机杀君夺权,造谣赵明诚纳财受贿,还传命杀死知府夫人李清照。之前已派出线人四处活动、跟踪,勾结鹰钩鼻,联合土匪于楚州堵截、抢掠金石,在镇江水域再次作案。

李清照听得愣住,无故与兰棂结仇,生出种种事端,世事实在无常!

她被绿杏扶回书房,浑身沉困头痛欲裂,命绿杏拿来文房四宝,上疏赵构,弹劾夫君“虽在外公务并不知情,但也属失机纵乱,请求加罪”等等。

折上书信,看看彩霞满窗,她对绿杏道:“我要和二表姐一起到神霄宫,求见隆祐太后。”

绿杏便伺候着她盥漱更衣。另一个丫鬟忙端来洗脸水,递上棉巾。李清照低着头,将水撩到脸上甚觉舒爽。思诚妻子钱怡病逝,妾室董萍儿被扶正,带着丫鬟进来,叹息道:“唉,既有大盗勾结王亦,之前又造谣明诚纳财受贿,那么逃跑之事,会不会是……”

“诬陷逃跑?这怎么可能!他人已经不见了,且带走四名护卫。”李清照羞愧不已,眼里涌出了泪水,转面擦拭。

董萍儿善解人意道:“也许另有蹊跷。即便真是逃跑,这也不全怪明诚!朝廷要南迁杭州,将他的报国壮志、苦心经营废于一旦。他费尽周折招募的抗金勇士硬是被官家下旨解散。前时还被人弹劾谋反,又诬陷他纳财受贿。谁不知道,明诚他忠心国事两袖清风?可官家竟又下旨将他降任到湖州。这些事我反复想了数遍,朝廷昏庸,明诚也不糊涂,而是心里有结,顺势而为。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左右他已不是建康知府,也就没必要为建康死而后已。”

李清照满脸冷冽笑意:“二嫂这是在开解我,作为百姓的父母官,真的可以如此没担当吗?昨日西街的银铺出了人命到府衙报案,他还在侦破缉凶!新官一天不到,他就得担负。”

董萍儿笑道:“理儿是这个理儿,可总得灵活运用。设身处地想想,明诚是值得原谅的。”

“何谓顺势而为?二嫂不必袒护他!他背叛的是整个国家,连妻子都丢弃。我泱泱大宋,每个臣民都是儿女。难道母亲糊涂,儿女就要放弃忠孝仁义?”

妯娌们思辨、商议了半晌,早食也好了。用过早食,董萍儿拿了李清照的上疏,要给回建康述职的赵思诚上呈,并说出理由:“隆祐太后的贤德广受众誉,但赵构自私多疑,对她仅是做个面子,只图压压众口罢了。赵构登基并无谕旨,又听些闲言碎语,说太上皇曾到孟忠厚家里,将传位诏书交付孟氏,便对她甚多猜忌,生怕她不声不响地另扶一主。饶是如此,身处乱世,赵构也无人可信。隆祐太后亲历几朝政事,熟悉朝政,可以为赵构指点江山,但他也不全听,否则朝政决非如此。赵构对隆祐太后,是压着用着,你去求她,倒不如我让你兄长直接呈上。”

李清照听她说得有理,便真诚拜托,送至大门口,敛衽别过,见门前的花坛和园艺尽被一夜战事破坏,小厮们引着园艺师正在修缮。满地阳光,鸟叫高亢,而她却如霜后海棠。

听说赵明诚逃跑,一些多事的官宦夫人便以串门为名,亲临探询,得知此事属实,看着李清照的眼光就变了形。一连两日,下人们都在冲洗院落,通往府衙外的渠沟里流着血水,连水草都被染成紫色。

李清照在榻上眯了会儿,梦到王继先在宣读圣旨,说赵家阖府阴谋叛乱,全部诛杀。她唬了一身汗,忽地坐起来,才知道做了噩梦,才刚躺下,又听人道:“赶快禀报夫人,老爷回来了。前边正有一大堆公务缠着,无法来后头了。”

李清照像在做梦,绿杏进来叫道:“夫人,老爷回来了,你快去看看。”

李清照赌气道:“我不去。”

绿杏拽住她胳膊道:“夫人别赌气了,您快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