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明诚嘴上崩着细密的血口,巍然坐于大堂,环顾众人,语声朗朗:“本官外出公务,不料叛贼猖獗,到底邪不胜正,叛乱很快平定。”指着跪在堂下、被捆绑的一群黑脸大汉斥道,“自古以来,和官府对着干的都没有好下场……”
忽从大门口传来一声呼叫:“圣旨下,赵明诚接旨!”
王继先披着灿烂霞光来到门口,眼珠乱转,阴气四溢,身后跟着一群大内侍卫。李清照和绿杏忙随着赵明诚一众跪地接旨,王继先昴然宣旨——
赵明诚疏悉礼仪,懈怠不工,不思敬仪,渎职越礼,本当重遣,但念其宗室之后,惩以罢官削爵,望尔静思己过,痛改前非。钦此。
宣旨完毕,王继先转身就走,绯色鸟兽纹袍摆激**出某种凛冽气势。
赵明诚浑身发抖,匍匐在地,烈火般的屈辱、不甘,烧灼着肺腑,绝望与屈辱在心里盘结成蛛网,在破门而入的阳光里沉默到死。赵真拉拉他的袍角,两人头抵着头私密交流,争执激烈,谁也听不清说了些什么。忽然,赵明诚猛地甩开赵真,满脸悲愤满目决绝:“我意已决,绝不改口!”
“三爷!”
“住口!”
赵真颓丧地瘫软在地。记忆中,三爷总是意气风发,俊朗洒脱的模样,有时候任性倔强,恣情放纵,像个长不大的孩子。有时候,又少年老成,淡定从容,有名儒之风。曾几何时,他褪去了旧日的贵胄优雅,化成了今日的无望、凄凉。
李清照盯着他有一会子了,逃跑,外室……这些字眼像恶毒的魔咒,紧紧地箍住了她。片刻,她由绿杏扶着站在大堂口的一片灿烂光影里,满面淡漠道:“我母亲在池阳病重,我明天便启程探望。无官一身轻,命由天定。无论遭遇过什么,都不要轻易沉沦。灿烂时不忘其本,衰落时不失其心。人生孰能无波?但由彗星引路,再踏征途。”她径自回屋,墨绿锦缎褙子被风撩拨着,看起来十分孤独。
深刻的创痛浮在赵明诚脸上,他怔忡地看着妻子背影消失。曾几何时,他优秀的名士风范急遽地归于自艾自怨,那些锐气和鸿鹄之志,已经在焦虑不安中渐渐散失。
夕阳渐沉,月亮爬上东窗。红烛被丫鬟点亮,摇曳出一片模糊的红光。
赵明诚夫妻二人坐在小饭厅里吃晚饭,窗外几株海棠开得正艳,云蒸霞蔚,清风吹过,落英缤纷,漫天粉红色的飞花,犹若艳雨。
她坐在他对面,面色平静,言辞不多,既不亲近,又不失礼,将妻子角色演绎得滴水不漏。他几次想要说些什么,看看她敷衍的表情便打住话头。
夜晚,墙上烛影缭乱,李清照和绿杏带着丫鬟们收拾书卷,个个忙得满头是汗。收拾齐毕已是半夜,困倦得浑身像要散架,李清照抱膝坐在床头,怔忡地看着窗外月光如水。
这样的夜晚浸泡在这样的月光里,总是飘浮起伤痛的往日气息。那些埋葬太久的气息像个久窥的阴魔,一不留神就粉墨登场,长袖飘舞,歌声嘹亮。
月光破窗而入,映得屋里一片银白。赵明诚低着头来到床前,李清照转身不去看他。
赵明诚欠身坐上床沿,**嘴角,闷声道:“照儿,对不起。”
李清照坐得像个木偶,一动不动地保持沉默。
赵明诚嗓音沙哑道:“我有事要与你商议。”
时光如刀,日益雕琢着尘世伤痕,李清照早没了少女时的活泼风趣、伶牙俐齿。言词苛刻,冷嘲热讽及各种口舌之能,更与她无缘。她向来讨厌巧舌如簧的牙慧,宁愿保持沉默。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看着窗外的一抹皓月,数点寒星,沉声道:“商议什么?”
赵明诚要拉她手,被她甩开,他尴尬道:“宦海凶险,如履薄冰。富贵荣华如过眼烟云。赣江之滨风景优美,不如去那里隐居,我专注于《金石录),你专注于《漱玉词)。若《漱玉词)和《金石录)能像岳父大人的《洛阳名园记)一样流芳于世,我夫妻也不枉此生了!”
李清照想了片刻,点头道:“好吧。”
赵明诚显然激动,攥紧妻子手道:“照儿,我谢谢你!”
“夫妻本是同林鸟,谢什么?”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而照儿却从未厌弃过我。”
“大势左右命运,由不得谁来选择。‘梦阑时、酒醒后、思量着’的王安石,也曾徘徊在仕与隐、进与退的行廊间。洒脱如苏轼,也慨叹‘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范仲淹,还道‘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李清照感慨道,忽又想起“逃跑”,忍不住问道:“王亦谋反,你去哪了?尽管实说,我不会计较太多。”
赵明诚好一阵胸口起伏后,将妻子揽住,下颚抵住她额头:“照儿,请相信我!决非有意隐瞒与你,有些话多说无益。明天载了全部家当,探望母亲后便去赣江隐居。”
李清照伏在夫君胸口,青春记忆便纷至沓来,她笃定道:“好,听你的。”
第二日的晨光照亮院落。李清照一身荷色单衣,毫无缀饰,一条荷色鸾带将黑发松松地系了,垂至腰际,立于院前树下,指挥着下人们将细软、行李搬运到马车上。
赵明诚亦在指挥小厮搬运木箱,此刻凝视妻子,尊贵妇人不见,昔日少女重回,依稀相思如故,眉眼如初,她还是当初衣袂飘拂、身姿灵动、翩翩走进梁山泊水岸的李家少女。
女真人的侵略如火如荼惊动江南各地,天下巨变乾坤动**,建康城内的一场叛逆,神霄宫频发的十万火急、不停息的调动兵马粮草,短兵交接来势如火的战争……与这些相比,个人的荣辱实在不足为道。
赵构的御驾预备南迁,种种繁琐事务由新任知府黄潜善打理,已与赵明诚夫妇毫不相干,他们正押着数车金石和家当赶往长江渡口。
杏花雨以柔绵之姿飘落水面,一如江南女子的多情温婉。十几个木箱被抬上货船,盖上油毡。李清照夫妇站在岸边,与送行的赵婉及思诚、存诚全家依依惜别。各有下人撑伞,江岸上便显得拥挤不堪。李清照淡然的目光望着浩渺的长江,敛衽行礼道:“感谢姐姐、兄嫂们的照拂,打扰了你们实在愧疚!”
这支送行的队伍很是庞大,吸引了渡口许多人的目光。雨落江面,泛起无数的涟漪。赵婉握住李清照手,谆谆叮嘱:“造化弄人,你与三弟不可伤怀过度。勾践卧薪尝胆,终灭吴国。韩信困于乡里,终成名将。苏秦游走多方,后成六国连纵。上天从不背弃有志之人。你们且安心静待,朝中自有我等与你周旋。”
董萍儿在旁道:“弟妹,你安心去吧。我会让你二哥多多进言,只望着有一日峰回路转。”
赵坤因病未来,他的一双儿女赵安赵乐替父亲送别。少年赵安面若冠玉,五官英俊,个头已超过赵明诚了,抱拳道:“古人有三起三落,叔祖不要气馁,孙儿期待你早日归来。”
赵明诚看着二哥的孙子已这样了,想起那些陈年旧事,心里不觉酸涩。
赵乐已是花季少女,她明眸皓齿,肌肤胜雪,一袭粉色妆缎褙子,衬得整个人亭亭玉立。她拉拉明诚衣袖道:“叔祖,请多保重!”
赵存诚的续弦姚氏拉着九岁的儿子赵祥,朝明诚道:“无官一身轻,叫我看这样也没什么不好。自金人入侵以来,许多官员都逃跑了。”
她原本有些不着调,说出什么话做出什么事都无人计较。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勉,赵明诚眼神暗淡,心如死灰。他雍容高贵宠辱不惊的仪表下,深藏了怎样的被逼挣扎的蜕变?怎样的不为人知不可言喻的痛苦?
内心强悍如同赵太君,也无力弥补三弟那疼痛的破碎,只握紧弟弟的手,竭自己所能,来温暖他那颗被抛进千里雪原一般的心。
大船抛锚,载人的客船和载金石、家当的货船徐徐离岸。赵明诚夫妇与木易、邹渊邹润等义士站在客船上,看着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
斑斓夕阳,映亮池阳李府门楣,群鸦围着镂空飞檐旋舞。
红霞在厢房里的**肆意流淌。李清照见了奄奄一息的母亲悲痛欲绝。母亲意识模糊,竟推着她问道:“你是谁?你是谁!”
丫鬟端来燕窝粥,李清照亲自去喂,老夫人也仅喝了几口,便紧咬牙关再不配合。看着母亲骨瘦如柴,满头白发,目光浑浊,李清照转面朝向颜蓉,悲哽道:“才多少日子,怎么就病成这样了?”
颜蓉在一旁陪泪道:“来到池阳不久,老人家就病倒了。原是路上受了风寒,吃了数副药也不见好转。李迒急了,到处贴告示、请郎中,不停地调换,可都不见起色。老人家这样,都是我们没尽好孝,还望姐姐担待着吧!”
李方李圆在门前嬉闹,欢声笑语从窗口飘进来。李清照望着窗口,拭泪道:“哪来的见外话?上伺候老下照应小,你已做得够好。只是母亲这样,叫人好生难过。待李迒晚间回来,商量个治疗法子吧。”闻闻母亲身上似有异味,便叫丫鬟抬来一木桶水,要为母亲擦身。
颜蓉上前道:“叫我来吧。姐姐老远回来,这几天就一直守在床前。这会儿也该歇歇了。”
李清照推开她道:“你就在边上待着吧,别妨碍我尽孝就成。”
颜蓉硬扯着李清照道:“姐姐不是说要常住的嘛,尽孝也不在这一会子,快让我来吧。别硬要和我抢功,若是你弟弟回来,又要不高兴了。”
李清照故做不悦道:“你若坚持和我抢,等李迒回来,可别怪我恶人先告状。”转念一想道,“怎么一直不见李迒回来?府衙里就那么忙?跟我们来的那些英雄,在这里可还省事?”
颜蓉黯然道:“不瞒姐姐说,李迒好几天都没回来了。金人攻破沧州,楚州守臣朱琳、泰州守臣曾班都开城降金。战事吃紧,从镇江到池阳,自池阳至荆南,皆紧急造船以备水战。跟姐姐姐夫来池阳的这一百来人,都在府衙那边住着,闻听金人要犯,一个个摩拳擦掌的。”
“他们当中许多人,都是木易培训的‘水魅’,实战力很强,不如我说通他们追随李迒。”
“那当然好了!姐姐真是菩萨。”
二人说起战事,叹惋一阵,又为伺候母亲你争我抢,互不妥协,最后一起为母亲擦浴,整整换了三桶水,更衣、更换被褥等,一直忙到黄昏,待老母睡去,才来到门前台阶上远眺。
李迒带着护卫两名,自梧桐树旁急匆匆走来,一步步地踏上石阶。阵风突来,吹起地上落红,飘起喧嚣的尘灰。李清照不得不半眯起眼,伸出素白的手遮挡在面前。
李迒朝姐姐紧走两步,问道:“姐夫呢?小弟失礼,还望包涵!”
李清照笑道:“知道你忙于政事,何必如此见外?”
颜蓉在李清照身旁笑道:“姐夫一直在忙《金石录),我等不敢打扰。”
“好,待我去请他出来。”李迒边朝里走边道。压抑的骄傲,总是不经意地流露。曾是一个银袍长枪、从不识心机为何物的炽热少年,如今变成谨言慎行、谨慎为要的信义君子。
迎宾厅里,李迒夫妻和赵明诚夫妻分礼落座,进晚食已毕,丫鬟上茶,摆了瓜果。李迒已知姐夫被罢官之事,低声叹息,端起官窑的斑鸠茶盏抿了一口道:“兵营里传递消息甚快,陛下已迁往杭州,住在州治,以杭州辖县临安,改杭州为临安府。临行遣御营都统制王渊以总兵守平江府,御营中军统制张浚在吴江防扼,韩世忠防控镇江。杨惟忠守建康,刘光世守姑苏,范琼自寿春渡淮,引兵驻守淮西境上。如今,在临安护驾者,唯苗傅的赤心军而已。”
李清照凝重道:“但不知你这儿的防守情况如何?”
烛火映亮李迒沧桑的面色,暗沉里带着忧伤:“敌骑渐逼江淮,将士们皆怕不敌。是以天天申饬诸将,训习强弩。金人所长骑射,利于野战。我军所长水战。故此次对金,不宜平原野战,唯扼险用奇,方可击溃!”
李清照眼珠低转,却道:“古语防淮难,防江易。宋军虽于池阳、镇江之岸摆泊海船备战,而上流诸郡金人可渡处甚多,岂可不设御敌之计?”
李迒脸上的忧色更浓,低叹一声道:“怕就怕在这里,人心叵测。金兵所到处,官员逃跑、投降,毫无骨气。我除了竭尽全力守好池阳,还有什么办法?”
一直不语的赵明诚饮完一盏茶,朗然道:“去年冬天金军游骑出入陕西、河北,都统制王渊专管江上海船,每言缓急济渡,决不误事。今诸军阻隔,宋部沿江数万人,皆不能胜。一旦金人乘势渡江,大宋该狼狈到什么程度?”
李清照瞥一眼明诚,冷冷道:“预见不能超过平常人的见识,算不上高明。正如举起秋毫称不上力大,看见日月算不上眼好,听见雷鸣算不上耳聪。”
赵明诚知道她仍为“逃跑”心怀芥蒂,略有愧色,朝李迒道:“随我而来的百名勇士,多为前时解散的水魅,各个都可以一敌百。我和你姐姐要去赣江隐居,不如将这些人留在你这儿,加紧操练,以抗顽敌。”
李迒有些喜出望外,笑道:“这当然很好,只是……”
赵明诚道:“贤弟无须多虑……有你姐姐这位大才女,还怕说服不了这些忠勇义士?”
李清照点点头表示答应,接道:“真正善于用兵者皆以奇兵制胜。善用奇兵者,战术变化就像天地运行一样无穷无尽,像江海一样永不枯竭,像日月运行一样终而复始。善于作战者多善造势,造势的险峻就如满弓待发那样紧迫,进攻的节奏就如搏动弩机那样急促。旌旗纷纷,人马纭纭,双方混战,战场上事态万端,但他的指挥、组织、阵脚丝毫不乱,才是上等将才!”
此时凄风呼啸,烛台上的烛火被愈压愈低,屋里一片暗色,只能瞧见几个黑影立在门口。又一阵风,火苗忽地蹿起来,跳跃的光芒映出李迒的面庞,像是被点燃了一把烈火,带着吞噬一切的霸气,强硬与威严俱臻极境,他朝姐姐抱拳道:“姐姐放心,李迒一定不辱使命,不辱家风!”端起斑鸠盏一饮而尽。一天的奔波,督造船只、督查防御工事、亲临现场训练水师等,竟没顾上喝一口水。他这会儿也实在渴极了,再不顾什么劳什子礼仪,饮茶时,嗓子里发出很大的咕咚咕咚声。丫鬟上前斟茶,颜蓉接过茶壶亲自斟了,深情地望着夫君,眼里流溢出丝丝柔情。
李清照忍了笑意,对李迒道:“匹夫之勇不过百人之敌,谋算之强不过百万人之敌。权力之威也不算真正的强者。真正的强者拥有无坚不摧的心智,故能无往而不利,最终登上顶峰,到达庸人无法企及的高度。真正的强者并非无情无义、毫无牵绊、永无贪念。真正的强者,会誓死守护信仰,百折不挠。”
说罢兵法、战争,几人拉起家常,谈起母亲的疾病、治疗,俱是叹息、惭愧。
夜间的雨声一笑而过,夜的面容幽深莫测。昏黄灯影,馥郁悲情,李清照抱着母亲,已坐得双腿发困,却勉力撑着。瘦得走相、眼窝身陷、满头白发的老妇人是这般依恋女儿,完全颠覆了往日岁月,像孩子一样执拗,坚持让女儿抱着,坚持抗拒换人。她接连低咳着,擦过的帕子上都是血痰。绿杏蹙着眉收拾帕子,又剪了灯花放进水盆里,走近床榻,乞求道:“夫人你都这样抱了半夜,太累了,叫奴婢来吧。”
老妇人此时神志清醒,看看绿杏,受惊的孩子般抱紧女儿:“照儿,别,别,别离开我。”
李清照将母亲干枯的手臂夹在腋下,拢拢她鬓边的白发,苦笑道:“照儿不会离开母亲的,照儿会一直陪着母亲。”
烛影摇曳出悲怆、迷离气息,老妇人的脸上露出模糊的笑容,枯枝般的手臂不停地哆嗦,曼声道:“照儿,我想听你吟诗。”
李清照的手抚过母亲额头的深纹,那肌肤松软得令人惊心。她的泪流了母亲满脸,慌忙两下里擦拭,哽咽道:“好,我听母亲的,这就吟诗。”
她听着窗前雨打芭蕉,低声吟咏着一首《瑞鹧鸪·寒日萧萧上锁窗),一声声吟得肝肠寸折。母亲却孩子般嘤咛着不依,接着咳出一口血来。李清照接过绿杏递的帕子,仔细擦去母亲唇边的血迹,轻轻抚平她的白发,心痛得像是落在沙中,被人肆意踩踏,继续吟出一首《失调名):
犹将歌扇向人遮。水晶山枕象牙床。彩云易散月长亏。几多深恨断人肠。罗衣消尽恁时香。闲愁也似月明多。直送凄凉到画屏。
细雨在灯影里形成无数银线,又如人心头的乱丝。李清照只顾对着窗外雨幕忘情吟诵,不觉母亲肢体已经僵冷。发觉母亲咽气的瞬间她没有惊慌,只有彻骨的悲伤,抱紧母亲瘦得硌人的尸身,在静寂的烛影里放声大哭。
五月江南,夏木阴阴。枇杷黄、藨刺红是南方独有的美味。
宋神宗忌日,赵构五更起床,率领文武百官,浩浩****地来到城北,设坛,行香祭祀。临时祭棚搭在临安城外的练兵场上,宽敞的棚中置祭桌、美酒、果品、祭菜十品、杯箸、香炉、龟台、花圈。地上分布七盏大烛,外布四十九盏小烛,桌上安本命灯一盏。
侍卫在棚周形成包围圈,不使闲杂人等接近。百官在棚中肃立,哀乐奏响,赵构走到祭桌前上香、献爵、献花,百官紧随,太监宣读祭文,君臣三叩三拜,静默致哀。棚外哀乐横飞,万字头鞭炮鸣响。由乐队在前引导,赵构率百官出了祭棚,绕着祭棚走了一圈,礼毕,领百官自北城门回朝,王渊率领侍卫殿后随行,将围观的百姓远远隔离。浩浩****的队伍吸引着民众的目光,远处鼓号齐奏,编钟长鸣,如同一场醉生梦死的喧嚣。
刚下了一场雨,行宫各处洁净凉爽,赵构也不觉累,换装之后,传了杜贵妃吴才人等赏花观景。赵构头上束发,戴着嵌宝紫金冠,眼里闪动着黑琉璃般的光芒。他身边的杜贵妃袅袅婷婷地挽住他臂,媚眼如丝道:“臣妾听说西湖最美,一墙之隔,还未去看过,皇上什么时候带臣妾去看看啊?”
走到竹林边,赵构拍拍她玉葱般的手,又拉住跟上来的吴才人,笑道:“说来也是朕的不是,等江北的金兵退了,朕一定带你们赏遍江南的杏花烟雨,可好?”
杜贵妃撒着娇:“要到什么时候?自南下以来,若是一处住下也便罢了,偏偏跑来跑去。官家将杭州取名临安,便是无心久住,不如早些回建康去,那儿可比这儿强。”
吴才人也道:“所到各处,都要额外开销,宫里宫外地花银子,怕是有些浪费了。”
忽一太监慌慌张张跑来禀报:“不好了皇上,苗傅、刘正彦将赤心军埋伏在城北桥下,杀了王渊王大人。赤心军现全部集于城下,要造反了!”
赵构竭力镇静,面色的苍白却无法掩盖,嘶声道:“苗傅、刘正彦,造反?”
王渊在平江府防守,专为先皇的祭日渡江回来,却被杀了!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从竹林那边传来,临安知府康允之带着一群惊慌失措的官员跑过来,一齐跪地道:“朝廷兵力尽在江北防金,临安只有苗傅、刘正彦的赤心军,不料窝里反了,且煽动许多百姓,以抗击盘剥、除暴安良的名义集在城下,要与官家和议,不然,便要攻城。”
赵构抖得说不出话来,杜贵妃在旁推推他:“皇上快些派人出城,调我兄长前来勤王。”
“远水难解近渴,叛军已经锁城。”一位白发老臣向赵构叩拜道,“皇上应以百姓、社稷为重,移步城楼安抚军民。”
赵构点头道:“好!”
赵构随百官登上城楼,刚一露头,一支箭羽嗖的一声从颊边飞过,一声呵斥从城下传来:“快叫赵构那个狗贼出来说话,否则我们就攻城了!”
康允之忙朝城下喊道:“不要放肆,皇上在此!”
早有太监搬了竹椅,扶赵构坐了。他朝下看看乌泱泱的军队,枪刀剑戟寒光闪闪,苗傅的坐骑映着苗字大旗,被将士们簇拥着,看起来威风凛凛。
去你娘的反贼!赵构暗骂一声,朝楼下道:“苗傅听着,朕自忖待你不薄,你待如何?”
苗傅在城下喊道:“微臣不保昏君!皇上的帝位来路不正,以后二帝归来,将何以自处?”
“金人猖獗,掠去二圣,朕心甚悲,临危即位,乃为安天下、平人心、保宗庙社稷。”赵构语声沉稳道,“现金人紧逼,辱我百姓夺我地盘害我兄弟姐妹,我大宋应当上下一心,保家卫国。朕知你二位一腔忠义,一心为了大宋社稷,现任你为承宣使及御营都统制,刘正彦为观察使及御营副都统制,其他将士一律无罪,尔等还待何言?”
苗傅在城下冷笑、高喊:“如果只想升官,只需联络宦官便是,何必如此?”
赵构知道他在讽刺他宠信宦官,没了主意。旁边的浙西安抚司道:“此次灾祸由宦官而起,若不杀了宦官,恐无法平息。”
赵构无奈间将康履等宦官垂吊下城,即遭腰斩。苗、刘又在城下呼喊:“皇上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金国蒙难,你却不思抗金,只知南逃偷安,如此德不称位,何以服天下士?”
礼部尚书朱胜非见僵局至此,便下城和苗傅谈判。苗、刘要赵构退位,策立三岁的皇太子为帝,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待请来太后,赵构站立一侧而不就座,百官请他上座,他以“不配此位”拒之。
细雨湿了隆祐太后的裙裾,她仰头望空,语声镇静:“我要出城谈判。”
众人纷纷劝阻:“此举危险,万一叛军……”
太后神情笃定,力排众议:“挟持我?我不怕!”随乘轿出城,苗、刘近前下拜,义正词严:“赵构只图偷安,民心离散,金兵紧逼,生灵涂炭,实需太后出来稳定局面。”
隆祐太后命二人起来讲话,二人谢恩,一旁站了,太后打着轿帘望着雨幕,任凭雨水溅湿了衣袖,神情肃然道:“赵佶任用奸臣,随意更改祖宗法度,妄图联金灭辽,引狼入室,造成今日局面,当今皇帝圣明,你们为何要以下犯上?”
侍从递上斗笠、蓑衣,苗傅不受,站在雨幕里,绯色的长袍已经湿透,嘴角挑起讥诮:“臣敬太后贤明忠耿,但太后休要自欺欺人。赵构一意南迁,使江北抗金全线崩溃,方致金兵南侵。臣要废掉赵构策立赵旉,决不改变。太后应顺势而为,垂帘听政,引导太子以孔孟之道,使之成为英明君主,方能使上下顺服,使赵宋基业永固,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隆祐太后迷惘的目光望着远处,思绪轮回于往日时空的缝隙:“我年幼时入宫,历经高太后、向太后垂帘听政,绝未想过效仿。你应打消邪念即刻收兵,效忠今上,才是正途!”
苗傅、刘正彦厉声反对,历数赵构种种昏庸,最后愠怒道:“太后不从,三军可能生变!”
隆祐太后凝重道:“即便四海承平之时,一个妇人和三岁稚子也难执政,更何况如今贼势猖獗,咄咄相逼。若要我执政,我便要与当今天子一同执政。”
“若是太后执意如此,恐有激变。”
“若有激变,尔等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
“微臣敬仰太后,请太后不要触犯底线!”
“皇上待尔不薄,尔等却不顾外患,兴兵内乱,似此不仁不义,不忠不孝,何谈底线?”
“臣等一定要废除昏君,振兴华裔,鬼挡杀鬼,神挡杀神!”苗傅、刘正彦齐声道,“来人,将这愚忠的老妇人绑了!”
苗、刘挟制了太后,逼赵构下禅位诏,立皇太子赵旉为帝,由隆祐太后垂帘听政。又惧韩世忠勇猛,扣其夫人梁红玉及其幼子为人质。朱胜非假意献计,抚慰韩世忠才是上策。苗傅便命太后封梁红玉为安国夫人,劝说韩世忠归顺。梁红玉过江与韩世忠商讨对策。
苗、刘二人政治不够娴熟,有勇无谋,只知固守临安,不懂笼络、结盟四方兵马。韩世忠调集了勤王兵马,与刘光世、张浚、吕颐浩等连夜攻破临安城。赵构握住韩世忠手痛哭,还宫后恢复幼君赵旉为太子,任苗傅为淮西制置使,刘正彦为淮西制置副使,将他们引出朝廷。
苗、刘要求赵构赐予免死铁券,赵构知道两人学识粗浅,便在铁券上写着“除大逆外,余皆不论”。苗刘率精锐两千人,拿着铁券逃出临安,想着终归被赵构猜忌,便揭竿造反,一路侵扰多地。赵构派韩世忠将苗、刘二人擒回,斩杀于临安西市。晋韩世忠为少保,武胜、昭庆两镇节度使,封梁红玉为护国夫人,晋吕颐浩为尚书右仆射,张浚自请往川陕一带防守金军,被封为宣抚处置使。
赵构自迁杭州,以州治为行宫,显宁寺为尚书省,睡白木床,旧制御膳日百品,损其七十,乱后欲迁建康,对杜充弃守汴京不加责罚,擢为右相,负责长江防务;任李纲为吏部尚书,将赵鼎调任左相,并暗派修武郎杜时亮去金营呈送《致元帅书)。
靖康之乱为大宋制造了一批批孤儿寡母,一个个残破家庭,一大拨被悲伤压弯脊背的伤心老人,一群群拥着旧情茕茕忧伤的多情女子。残破的房屋在八面来风中瑟瑟发抖,残缺的城郭在肆虐的大火中痛哭号啕,花木在血泪交溅中颤抖。
建康的街道上十分繁荣,人来人往,车水马龙,商铺林立。护驾的队伍缓缓走过,百姓们聚集在街道两旁,大声地欢呼。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谁的队伍,只知道多些队伍就多些抗金力量,欢呼雀跃地目送着数顶轿子、长长的队伍进入建康府衙。为保险起见,赵构移驾是最高机密,被严密封锁,仅知会了保驾的韩世忠和几名一品官员,其他朝臣改日再迁。
神霄宫还是旧日华美、温馨、安静的模样,后宫佳丽一到这里便如回到了家乡,杜贵妃激动得热泪盈眶。
这日惠风和畅,天气晴朗,赵构与吕颐浩、韩世忠夫妇一起,过江慰问军队和百姓。车队所至,无数的百姓遥望着车马含泪磕头,山呼赵宋万岁。赵构一路回味苗刘政变的那些惊险细节,对韩世忠梁红玉充满感激,自车驾中遥遥看着涌动的民众,十分动容,对韩世忠道:“中原数年动**,生灵涂炭,若是天下不定,连续征战,到头来还不是苦了百姓?”
韩世忠出身贫寒,沿途查看百姓疾苦,感受比赵构、吕颐浩更深。自靖康之乱以来,所见尽是狼烟烽火,百姓饥荒,时时令他想到唐朝的安史之乱,想到多年征战,何日是个尽头?不由感慨道:“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话从古到今,为君能做到的,便是明君!”
赵构点头赞同,苗刘已灭,建康知府黄潜善甚得他心,因此他不忙着回去,意欲多巡视民情。不料又有急报传来,皇太子赵旉病重。
三岁的赵旉在苗刘兵变中受了惊吓,一病不起,终至殒命。这是赵构唯一的骨血,葬毕幼子回到宫里,一身孝服的赵构神情凄冷,呆呆不语。
寻常父亲不为儿女戴孝,但作为家族继承人,嫡长子去世,父亲便要“斩哀”——服孝三年。皇帝国事为重,可服孝三月。
宫娥侍候着赵构取了孝冠,脱去孝服,解了腰间的白玉大带,换上了洁净的白锦常服。吴才人过来行礼,赵构扶她起来,双双落座,难抑悲愤:“敷儿于建炎元年六月在应天府出生,她母亲死于难产。他是朕唯一的血脉,一直由隆祐太后抚养。苗、刘二贼逼宫,害死旉儿,真是死有余辜!”
吴才人语声轻柔地说道:“旉儿去世,隆祐太后一夜之间头发全都白了。她那时还峻拒垂帘听政,可见忠诚无私。”
赵构幽然道:“太后年轻时屡为刘婕妤妒害,直至父皇登基,二人皆为太后,刘氏还不放手,将她废除,驱逐宫外。靖康之乱,后宫皆被掠走,她因外居,幸免于难。自应天府一路陪朕到这里,真是难得的温良贤淑。”
吴才人一张满月脸薄施脂粉,一双水眸妩媚婉丽,倩然含笑道:“宫里宫外都在谈论护国夫人梁红玉,说她美貌绝伦文武兼修。可见人的出身决定不了品性。”
“梁红玉出身微贱,却有巾帼英雄风范。”赵构赞道,接着一声叹息。
天边红霞焕发出十分灿烂的光色,滤过窗扉的日光勾勒出虚弱的男人薄影,赵构语气忧伤:“当年太祖患病,晋王入宫,弑兄谋取帝位,逼死大侄子赵德昭,封二侄子赵德芳为八贤王。后来,太祖一脉流落民间。今来朕总梦到太祖哭诉烛光斧影的旧事,要朕还他社稷。”
风过处花浪翻滚,携着花香扑进窗扉。吴才人吸了一口花香道:“梦中之事岂可当真?”
赵构目光映着窗外霞影,疑虑重重:“我想我们太宗一脉的社稷,或应还于太祖一脉了。”
吴才人轻牵赵构手,语声温婉:“皇上莫要多虑。赵旉已殁,实该有皇子稳固国基。”
他唯一的血脉已经去世,这话题会刺痛他的心扉,但吴才人却不想绕过去,顿了顿道:“臣妾那日和护国夫人梁红玉闲话,她说赵德芳一脉,如今流落在秀州。”
赵构晦暗的脸色瞬间数变,纠结片刻才道:“叫韩世忠从秀州挑选几个,以备皇储。”
吴才人欣然颔首:“如此甚好。”
她祖母周氏当年十分烈性,因一时意气之争,不顾她祖父李格非“总要给你母子名分”的承诺,带着宝贝儿子李启离家出走,不料遇上拐子,以大船将母子运过沧海,卖给辽国的一个跛脚渔夫。大概那跛脚渔夫太想改变命运了,说他是王姓耶律一脉流落民间,从周氏那儿听懂汉话后,就将李启改名耶律启儿——野驴弃儿。可见那跛脚渔夫多不待见这个拖油瓶儿子!那个名门之后李启便成了耶律启儿,再后来又娶了渔民的女儿,一年后生了耶律芍芬。
后来金国灭辽,耶律启儿被强征兵丁拖走。周氏在弥留之际,拿出一个绣着李字的荷包,让耶律芍芬母女跋山涉水南下寻根。恰逢战乱,沧海翻船,母亲溺亡,耶律芍芬沿途讨饭,混进乞丐堆里,反被乞丐打劫……
往昔,是说不尽的惨惨凄凄,后经种种机缘巧合,她被卖到康王府,成为粗使丫鬟。如今身居后宫,每思和父母在沧海边打鱼及在战乱中的逃亡生涯,都不寒而栗。思绪几番轮回,吴芍芬敛袖另奏一事:“那赵明诚为政之余从不结党营私,只管读书和收藏金石。这样有高雅嗜好的人,即便出了点问题,也非怙恶不悛。”吴才人牢记姑姑的叮嘱,劝谏赵构,“正值用人之际,任用贤良,奸邪自息。臣妾恳求官家法外开恩,赦免赵明诚渎职之罪。”
赵构凝神望着她无瑕的脸,片刻才道:“干系重大,容后再议。”
七月的阳光盘旋于池阳李府的飞檐,后院里种着石榴树、美人蕉,和大片的月季花。院后一池碧水,绿波青莲,莲下游鱼嬉戏成趣。于池中泛舟,舟借水势,水就风势,破浪徐行。
安葬母亲后,李清照为母守孝住在此处,正在树下坐着与弟媳闲话。孙玉夫和李方李圆玩着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欢声笑语飘过院墙。小男孩李方梳着冲天辫,穿着白绸短褂短裤,小女孩儿李圆头上扎成双鬟,穿着大红裤襦,拿着糕点和鲜桃,吃得满嘴满脸都是。绿杏、孙玉夫在捡飘落的月季花,要为每人做个香囊。小兔子在院里跑来跑去,十分悠闲。
颜蓉将一盏酸梅汤递于姐姐,目光流转道:“姐姐姐夫欲要隐居,朝廷就来了圣旨,姐夫重被起用。想来这就叫朝里有人好做官。”
李清照满身缟素,摇着仕女团扇道:“明诚的大兄长存诚,中书舍人,二兄长思诚,知任广东路广州府。明诚大姐赵婉的婆家乃是明州望族,富甲江南。自从朝廷南迁,军费、俸禄等用度,大多来自史家的进贡。明诚表妹郭小乔的夫君叫李谟,乃新任的兵部侍郎。另有吴太妃、吴才人相助。这么多人若想为他逃跑找个理由,说服官家,想来不难。”
颜蓉乌黑的双眸,顾盼间溢出笑泉:“姐夫先去建康谢恩,再去湖州上任,临走要李迒将姐姐送往湖州,可姐姐却要常住池阳。可不是我有心逐客,夫妻间总要相互照应才对。”
李清照垂目不语,颜蓉接道:“姐夫不像薄情之人,所谓的逃跑,怕是另有蹊跷吧?”
夕阳正将下山,淡淡黄影映在李清照脸上,一片清寂落寞。
她曾那么爱他,只要他轻轻一瞥,便是天寂地灭。他的弃城而逃,背弃的不仅是爱情,而是忠孝仁义。既不顾朝廷安危,也不顾家小性命,遑论建康百姓。若非木易联合李谟力挽狂澜,王亦将血洗建康,诛杀赵构及后宫,将大宋王朝推向穷途末路……实在不敢回想,这样无节操、无担当、无廉耻、无道义的可怕之事,怎会发生在他身上?
执念愈重,心魔日深。他的临危离弃将她变成冰冷的石头,她不会像俗妇一般辱骂、谴责他,却将自己搁置高崖,孤独地享受安静,在心如止水中等待命运的终结。
幽径上修竹影动,小厮带着赵真疾步走来。赵真跪拜在地,哽咽不已:“夫人,老爷在途中中了大暑,作冷作热,行至建康病势已重,卧床不起了!”
李清照呆住了,侍女团扇掉落在地,往事纷至沓来……
情之为苦,情之为悲,却永远无法舍弃。她是枯在他灵魂里的莲,除了他没有人知晓莲的风韵。而他那孤寂、惆怅、忐忑的灵魂,永远都是她萦绕的迷惑。
赵真重复讲述,李清照擦泪道:“怕是生了疟疾,一旦发烧,最怕遇到庸医,开些凉药!”
赵真急道:“夫人快些收拾一下,随奴才走吧。”
黄昏时分,李迒一家站在池阳南门桃花渡埠口向船上的李清照作别。
一艘大客船载着李清照、孙玉夫、绿杏、赵士程、木易、邹渊、邹润,以及百名乡勇。乡勇是赵明诚留给李迒的,李迒却偏要他们跟姐姐走。李清照在桅杆旁朝弟弟一家频频挥手。
一行人一天一夜赶了三百多里,于第二日辰时到达建康。闲置数月的别院已是尘灰满院,阶面生苔。一个小厮正在清除院墙边的杂草,见了李清照急忙行礼,引着众人穿越几处门廊,绕过几条幽径,来到后院。
李清照带着绿杏、孙玉夫、赵士程穿门越廊进入明间,见屋里收拾得倒也齐整,一切家具及随用之物,都保持着原来的样子。
来到寝房门前,她轻轻挑开遮挡蚊蝇的纱帘,见赵明诚躺在一片暗影里,苍白憔悴得不成样子,不由哭道:“三郎——”
赵明诚一愣,接着向她伸出枯枝般的手:“照儿,照儿,我还未拜谢皇恩,就已病了。”
哪里还有什么幽怨、嗔恨?李清照忙上前牵住夫君手,泪已控制不住,面色凄哀,泣不成声:“明诚别怕,我来了!”
夫妻们相拥、低泣,悲咽声一波波打破静寂,撞击着四壁。待悲伤略止,李清照便问在哪里请的郎中,开的什么药,赵真引李清照来到门外,红着眼道:“因金兵紧逼,太医院的郎中逃跑了很多,江湖郎中也不好请,已换了好几个了,不仅不见起色,身子发热比以前还重。小人记性不算好,但知那些郎中开的都是柴胡、大黄、泽泻、牡丹皮、茯苓、丹参、黄芩、山茱萸等药,老爷如今又是疟疾又是痢疾,只怕……”
李清照面色遽变,眼神惶恐:“断不能吃这些要命的寒药!快去将那些药扔了。”
赵真忙去扔药。她命绿杏取来文房四宝,就着灯光开了处方,又命绿杏带着小厮去抓药,顺便买驱蚊香草,赵真去熬清热去暑的荷叶茯苓燕麦粥。
一炷香工夫后绿杏回来,在明灭的烛影里摆开数盆香叶天竺葵,嘤嘤嗡嗡唱着大戏的蚊子便悄悄退避。李清照命将门窗打开,以保证通风良好。
风吹动帷幔,使死气沉沉的屋里有了些生气。赵明诚被妻子喂了些粥,便觉有了力气,颤抖着手摩挲妻子,将一个烤漆匣子递与她,喘息道:“这个,我一直藏着。”
李清照打开小匣子,见里面放着一个锦帕,粉色锦料,上面绣着大红梅花,缠绕的梅枝以青、褐二色锦线绣成,中间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整个帕子创意奇巧,绣工精密,乃是她那首《点绛唇·寂寞深闺)全词。
大观年间的许多回忆被生生勾起,她依稀羞眉未改,旧颜如初,眼角眉梢都摇曳着那一季的妩媚。那么动人,那么悱恻,仿若此生就是伴他等他,用一生一世的爱恋,谱一曲天长地久。
那时,青州赵府,因赵存诚原配郭大乔图谋家产,搅起许多风波。紫琪失踪,郭大乔又制造“原配排挤、谋害小妾”的流言。不管明诚信与不信,夫妻间都闹得无法收拾,她无奈居于娘家。大观四年秋天郭大乔暴毙,赵家宅斗真相水落石出。赵明诚和刘跋同去明水镇接她回门,却被峻拒,伤心去往泰山。她将帕子绣了词句,托木易送他,以明心志。这事已过去近二十年,靖康之乱天下大变,生灵涂炭,遍地饿殍,沧桑岁月已被染黄。这帕子早已被她遗忘,却被他完好地保留着。
赵明诚眉心紧锁,气若游丝道:“这帕子有我们的青春印记,这些年戎马倥惚,我一直随身携带。风轻云淡,碧空万里,它伴我游赏如画山水,饮清泉暖茶;阴雨绵绵,云迷雾锁,它陪我徜徉唐诗古韵,沐浴在一片温暖里。一身痛两靥愁卧于病榻,它守着我嘘寒问暖,细心至极;午夜梦回,它许我一世欢颜,应我一生相思,续我前世情缘,断我此生愁苦……”
他的气息不够用,粗重地喘息,歇了片刻才缓过气来:“我,病入膏肓了,今儿便将这心爱之物完璧归赵。你,保护好金石,《金石录)要问世……”他艰难地往怀里摸索,将一块鹿皮纸拿出来塞给她,“这是藏宝图,我当年从南阳独山买回的精品玉器,和平日积攒的贵重金石,都藏在太和山天缘谷里。遭逢离乱,金兵大肆抢掠。如今,它们该成为大宋文物的精髓了。照儿,我想回青州……”
李清照拿着藏宝图,心像是被剐了个大洞,血流不止,痛得窒息,只觉得周遭黑暗冷寂,而她仿佛身坠重物沉入渊底。
赵明诚的咳嗽一声比一声剧烈,咳出许多血来,鲜血沾满了被褥,比狂风中即将凋残的梅花还要凄哀。面孔苍白无比,似乎世事的冷酷无常令他内心失望而彻底冰冷。眼睛向空直视,好像有无穷的猜问、悲凉、冤情要诉诸神明;双手剧烈地抽搐、挣扎着,把李清照的胳膊抓出缕缕血痕,仿佛要抓住能挽救生命的佛,又似乎要抓住毁灭世界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