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八章 青衫记得当年月 断香残酒情怀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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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悄逝。床顶的鎏金帐上绣着黄金小篆“万古流芳”,密密麻麻地爬满了整个床榻。记忆的碎片零落溃散,映着惨灯的光辉,融进黑沉沉的夜幕。曾经华贵的男子变成这般混沌、萎靡的模样,细碎的灯光照在脸上,一片蒙昧,眉心笼着的死气在慢慢扩散,面容越发显得苍白吓人。

李清照低头垂泪,曾经妩媚的水眸仿若余烬,又冷又死,片刻,抬头看去,见他躺得那样安静,歪着头,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进入一个美梦。她恍然环顾周际,这屋子如同墓穴一般冰冷沉寂,与她共鸣的是房间角落里的几种古器。悲痛、疑惧、恍然、迷离,似醒似睡,如梦如幻,一切都无须别人参与,无须任何设定和圈点,只需静静地陪伴。曾经的那些温情那些爱恨,点点滴滴,浮光掠影一般从头顶飞掠、坠落。她突然抱住那渐趋冰冷的尸身,竟不知到底是母亲的还是夫君的,抽泣到浑身无力。多年生死冷暖,半生坎坷飘零,她如雨中浮萍般一路跌撞,试图走出命运的藩篱,终究还是走到了今日的末路穷途!

门被推开,冷月一览无余地洒在门口,门前密密麻麻地跪满了人,远方的夜空一片漆黑。

灵堂前招展的白幡,无力的哀乐。恍惚迷离的长明灯好像失忆的老人。纸钱哔啵燃烧着,明明灭灭。孙玉夫、绿杏和一众小厮丫鬟,随着存诚、思诚两家众人跪成长长的数行。哭泣声伴着香烟细细,黑色的棺橔在地上洒落庞大的影子。吊唁的亲眷和朝臣来来去去。吊丧的郭小乔哭得像死了至亲兄长。赵真跪在门口点着纸钱,一次次叩头还礼。

李清照从早到晚一直跪坐着,面色怔忡,声音嘶哑,泪水将白缎褙子的前襟湿透。

午夜众人散尽,枝头孤月寒鸦。李清照强命绿杏、赵真等守灵者各自歇息,偌大的灵堂唯有阴阳相隔的夫妻二人。她冰冷的脸紧贴棺椁,嗓音沙哑,缠绕在虚黄的长明灯火里,飘散在穿堂而过的夜风里:“赵明诚,你怎么有脸走?怎么就这样走了!你背叛爱情、背叛使命、背叛家国,我曾怨恨你冷淡你,但是没想过让你死!你为什么要死?你以死解脱,可让我怎么活……”

赵真不知何时已跪在她身后,哀声哭道:“夫人,您误会老爷了。”

李清照回头望他,嘴唇嚅动几下,接着哭泣。沉默的棺椁,空寂的屋子,缭乱的灯火,嗡嗡的蚊子不住地叮咬,她也不管不顾,只是那样跪着,悲伤、萎靡到死。残月随着晨光消失,风中传来几只蝉的啾鸣,旷野里一些花开一些花谢。灵堂里依旧昏暗凄迷,守灵的人们相继归位,哭声一片。

一个尼姑拉着大约六七岁的男孩走了进来,烧纸、磕头、哭灵,临走拍着孩子的头道:“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为你父亲守孝。”

那孩子一脸懵懂地左瞧右瞧,听了这话,便大声哭起来:“不,我要找我母亲!”

那尼姑哽咽着为他擦泪:“你母亲去了……那是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小男孩儿急了,对尼姑乱抓乱挠,大声哭叫着:“不,我要找我母亲!”

那尼姑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轻拍着小男孩儿的头,安抚道:“乖孩子,你要留在这儿,为你父亲守孝。”

“不,我要找我母亲!”小男孩儿顽固地坚持,跺着脚嘶吼。

一阵阴风掠起彻骨寒意,李清照等人一时呆住。

赵真一大早就出门寻方士、择吉日,又去秦淮河北岸的夫子庙,就葬礼之事进行交涉。

非常时期,加上天气炎热,李清照不愿叫夫君停柩太久,方士就以不犯冲煞为准择日,指定二七这天下葬。由三十位禅僧日夜诵经超度亡魂,另有十二名高僧、高道在灵前设奠,伏章申表,朝三清,叩玉帝,延请众神,拜忏,做消灾洗业的水陆道场和种种葬仪佛事。

这晚赵府众人齐集,合议葬礼之事,李清照因“远路归葬”和崇佛,便提议道:“人死如灯灭,朝廷在倡导火葬。”

郭小乔表示了强烈的反对,到底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加上连年的“贵妇风范”熏陶,她没有像年轻时一样跳起来,却厉声道:“火葬的都是贱民,赵家不能掉份到这个点上。”

存诚夫人道:“自从朝廷南迁,所到之处都是死亡的流民,安葬成了难题。官家便以太祖、仁宗推崇火葬为由,提倡火葬。他虽然推崇火葬,但如今的官宦之家却少有奉行的。”

存诚道:“官家为了上行下效,曾严旨切责士大夫们的排斥火葬行径。明诚一出事,那帮好事者便撺掇官家下旨火葬。这样,明诚算是撞到了枪口上。只怕圣旨一到,由不得你我。”

郭小乔眸子一转,转身扯扯李谟衣袍:“夫君,你快想想办法啊!要不,偷偷土葬?”

李谟一甩郭小乔道:“使不得,已向各处报丧了。”

众人又就火葬土葬反复磋商到夜半。李清照和存诚夫妇坚持火葬,郭小乔坚持数说着火葬如何丢脸、使祖宗蒙羞等,思诚夫妇保持沉默。赵婉在最后一锤定音:“都别吵了,明诚是朝廷命官,究竟要如何下葬,静候圣旨吧。”

赵婉的夫君史师仲病故以后,她心情苦闷,便常和李清照互通书信。两人谈酒谈诗,谈花谈月,成了至交。在赵婉心里,三弟媳比她的三个弟弟还亲。闻听弟弟暴亡噩耗,她连夜启程,为的是赶来安慰弟妹。她太了解李清照了,一个为爱而生的人。

第二天果真来了圣旨,赵明诚务必火葬,并赏赐葬金五千,作为对他“为国尽忠”的最后抚恤。待停柩期满,火葬之礼由夫子庙择“化人亭”全程主持,葬于建康城北的一片墓地。这是赵婉早些年在此置下的,喜欢这几朝帝都的钟灵毓秀,希望娘家人搬来此地,希望这样的阴宅可以护佑后代。这里葬着郭老夫人,明诚便葬在此地陪伴高堂。

皇帝赐旨的葬礼办得非常隆重,城里城外的百姓、流民蜂拥而来,痛哭流涕,因为受过赵大人的惠政照拂。

八月黄昏,绿杏、孙玉夫、赵真、木易、邹渊、邹润等人随着李清照点汤、暖坟,齐刷刷跪在墓前。被尼姑送来的小男孩儿跟在孙玉夫身边,神情畏怯。

李清照着白缎孝衣,一双明媚水眸,被风霜洗礼得分外悲凄,她将被吹开的冥钱朝火纸堆里拢拢,以袖擦泪道:“对不起明诚,你想回青州老家,却是不成。金兵分几路南下,进逼江淮,必欲彻底消灭我大宋而后快。那些金石,我该怎么替你保存啊……”

仲秋风清,亥时月明。李清照命绿杏打着灯笼,将几间盛满金石的屋子看了一遍,唤来木易和赵真,沉声吩咐:“这里现有书二万卷,金石刻两千卷。那些古代的礼器、被褥,接待上百位客人没有问题,其他物品,数量与此相当。金人觊觎江南,时局越来越紧张。明诚的表妹夫李谟现为兵部侍郎,此刻镇守洪州。你们明天早做准备,后天挑几个老实可靠的人,再雇上一干子车夫,将这些古器送到洪州,李谟必会尽力保护。”

赵真吞吞吐吐道:“夫人,怎么不送到明州史府?”

李清照一身缟素,由绿杏扶着,看起来虚弱难撑:“我自有道理,你只管执行莫问因由。”

“夫人放心,小人一定不辱使命!”赵真应命,拜别夫人,过往一幕幕闪现,三爷是他的知己、靠山。这靠山倒得如此措手不及。夫人做这样的打算,想是怕建康沦陷;放弃明州而选更远的洪州,必认为金人一旦过江,会占领江南诸州包括明州……赵真正在跨过门槛,倏忽出了一身冷汗。

灯光随风跳跃,映着木易关切的面孔。李清照感慨道:“如今正是乱世,盗贼四起。此去洪州一千多里,运送金石,任务繁重,你嘱咐义士们,一定要小心行事。”

木易点头,凝视她苍白的脸容道:“重载马车,一来回需要月余。木易不在,你要保重!”

第二天赵真木易开始行动,雇了十几辆车,直到夜半,才将李清照指定的金石挑拣、装载完毕。翌日五更,车队由木易、邹渊、邹润等一帮绿林豪杰押送,出了城门朝洪州行进。

李清照目送着马车在晨霭里消失,由绿杏扶着回屋,约略宽慰道:“只剩下分量轻、体积小的卷轴书帖了。李白、杜甫、韩愈、柳宗元的诗文集写本及《世说新语)《盐铁论),一定要收拾妥帖。”

绿杏扶李清照坐下,亲自检点一番,回身禀道:“除了各代名人的卷轴书帖,另有汉、唐石刻副本数十轴,三代鼎鼐十几件,南唐写本书几箱。这下夫人可该轻松些了。”

李清照点头道:“这些古器可谓岿然独存,把它们搬到卧房聊以病中欣赏。”

夜气清凉,夜风拂窗,摇曳的灯光照着李清照的悲惋容色。强撑着葬毕夫君,她病得仅存喘息,此时无力地歪在榻上,看着小男孩不声不响地缩在门口,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墙壁。孙玉夫正拿白菜叶喂兔,边用手指狠戳兔子耳朵,边不住地奚落:“喂,小白兔,你个贪吃鬼!啥时候菜叶一来你都张着大嘴,不是贪吃鬼又是什么?”

小兔子抖着耳朵吃得很欢,发出快乐的唧唧声。小男孩只是抠墙,双目噙泪,惹人怜悯。

李清照摆手让他近前,替他擦泪,温声道:“你几岁了?叫什么名字?之前和你母亲住在哪里?”

小男孩眉眼酷似赵明诚,揉着鼻子垂着眼皮,口齿倒也伶俐:“我叫赵士程,今年六岁。先是和母亲住在继父家里,继父腿瘸,还是个酒鬼。母亲受不了折磨,带我逃走,住进尼姑庵里。那些尼姑全是女人,庵里就我一个男人。”

“尼姑全是女人,庵里就我一个男人”惹得绿杏暗笑,李清照却笑不起来,钝痛和悲怨无休止地蔓延,不住地和死人较劲,她屈指一算,语声温婉:“你和玉夫同岁,宣和四年生的。”

小男孩眼泪汪汪道:“我出生在酒鬼家里。母亲说我是酒鬼的儿子,酒鬼说我是个野种。”

绿杏忍不住轻笑。李清照得知男孩出生在三月,怜惜道:“这也是明诚的错,无论如何,怎能放弃自己的骨肉?你以后跟着我,便是我的孩子,不要害怕,缺少什么,尽管和我说。”

小男孩抹抹眼泪道:“我母亲说了,错的是她,不是我父亲。”

绿杏屈指一算,赵士程出生在宣和四年(公元1123年)间春,正是老爷独居莱州的时段。

孙玉夫喂兔喂过瘾了,便抱起小兔子给赵士程玩,并叫着哥哥,还劝他别哭。赵士程有些不喜欢小兔子,见孙玉夫好意难却,就勉强接过,试着去捏小兔子耳朵。孙玉夫却不乐意了,翻着白眼道:“你看看小白兔就行,别摸它了,小心它恼了咬你!”

“你骗人,小兔子不会咬人!”

“会,会,小白兔就会咬人,不信你试试!”

“以为谁没见过小兔子啊?我见过一大群。酒鬼的邻居养兔,每天都杀兔剥皮,卖钱。”

孙玉夫听到“杀兔剥皮”尖叫起来:“那酒鬼的邻居比金人还坏!”

小兔子跑到门前草丛里,两个孩子便追了出去,盘膝而坐,以墙壁做幕,借着明亮月光,用手指比作鸟兽娱乐。孙玉夫率先伸出一只手,比个老鹰,十分勇猛地扑向赵士程比出的小鸡。赵士程手一松,老鹰栽了。孙玉夫气恼道:“配合点成吗?让我把老鹰捉小鸡演完!”

赵士程满脸无辜地分辩:“我比小鸡比了那么久了,手都酸了。这会儿该我了,你快比个小野猪,咱们演野猪抢食。”

孙玉夫道:“我会比小鸭子小兔子不会比野猪,比狼狈吧,一只狼一只狈,怎么来着?”

赵士程反对:“我们不要狼狈为奸,就玩两只老虎抢地盘,你先别动,等我过去扑你。”

一只虎刚扑过去,孙玉夫尖声道:“你指甲那么长还那么用力,我是你仇敌啊?”

“你可以扑回来啊!干吗大声嚷嚷?”

“你声大还是我声大?看我不带你去街上!街上小朋友都认得我,没一个认得你!”

绿杏在窗口摆手叫道:“天不早了,快回来睡吧。”

自赵明诚忌日起,别院每天都有郎中出入,曲水流觞里泛着药汤的污渍,棕色的药渣一日多过一日,整个府邸在落花无声中静寂如死。

这晚秋风乍起,绿杏扶着主子出来纳凉透气。孙玉夫赵士程围绕在李清照身边,很有些膝下承欢的意味。李清照的气色比前时好些,支颐于美人榻上,拍拍赵士程的头:“等你木易叔叔从洪州回来,你便上午跟着他习武,下午和玉夫一起读书写字。文武双全,将来才能成为栋梁之材。”

“嗯,孩儿记下了!”赵士程眨动着黑珍珠般的眼睛,圆脸上满是稚气。

西天上暮云合璧,落日熔金。李清照支开孩子,似看着头顶的花树,又似看着天际幽微处:“明诚你这个人,怎么有脸死?你以死解脱,让我独自受罪……”

七七期间不停地烧纸、祭奠,她总是一再空洞、麻木地重复着这些说辞。

进入十月,江南的风有了凉意。木易、赵真等人从洪州回来,走进后院。李清照正捧着家传的《左传),在合欢树下坐读,见了他们不由一喜,忙交代厨上,摆宴接风。宴前就座,赵真和两位管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细述一路坎坷,说是遇到几拨土匪,多亏了木易及诸位英雄。宴后众人离去,天上月朗星稀。李清照被绿杏扶着漫步庭院,忽见赵真徘徊、迟疑,不肯离去,便抬头问道:“你有何事,但讲无妨。”

赵真突然跪了下去:“夫人,恕小人多嘴。三爷最在乎的是你,一生只爱你,没爱过旁人,也没背叛家国。小人不想再隐瞒了,就一股脑晾出来吧……”

才貌绝世的妇人何等心高气傲?被痴爱的人背弃,是心上难愈的痼疾。病是心病,还靠心药,只有让她离开噩梦,身体才能康复。

清风朗月之下,李清照被赵真引入汴京往事……

三月花满帘栊,柳絮满空。冷月如钩,风声细细。赵真收拾完书房出来,见喜房门前大红对联,窗上大红烫金双喜,镂花窗扇里射出缕缕烛光,照亮门前矮树。他笑意暧昧:“三少爷是个情种,自少奶奶被遣离,他已怄走几位美人。这个紫琪到底是有情在先。我何不趁着无人,偷看春色……”

他绕到喜房后,从后窗望去,见大红帷幔大红锦帐被风激**,映出一屋交错的光影,身穿大红喜服的紫琪坐在床沿上瑟瑟发抖。赵明诚正疯妇般的执剪剪碎锦幔,踢倒凳子,扫落桌上花瓶,嘶吼声迫人胆寒:“你要听清了,我赵三一生只爱李清照,不可改变!”

紫琪惊怕地贴向墙角,双手抓紧裙裾。大红色织锦襦,裙上大幅的蝶恋花纹绣,春意融融的一副好图案,印在她身上竟是冷寂、孤单,她执拗地坚持:“她已被遣离。我,不会走的……”

赵明诚执剪反向胸口,一步步逼近她:“你……将我杀死罢!”

床前一地破碎灯光,两人就那样对峙。她的承受力终是到了极致,两眼翻白,仰面栽倒,头脸上满是亮晶晶的**,分不清是泪水还是汗水。他手中的铜剪当啷落地,将她抱起,放到**,掐着人中,焦灼呼唤:“醒醒,你醒醒!不是我逼你,是我放不下她。你知道吗……”

又一日晓风残月,赵明诚眉头深锁,竟是在圆桌旁支颐熟睡。桌上的红锦、酒壶、酒盏,相伴静守。紫琪悄悄拿起狐裘给他披上,近距离地将他睇视,在他散发的酒气里翩然欲醉,泪眼模糊:“三郎,我此生认定了你。打也罢骂也罢,我不在乎!屈也罢辱也罢,生死相随!”

她就那样痴痴地望着,抹着汹涌的泪,猝不及防间被他抱住,温润的唇抵住她下巴,喃喃道:“我好想你,想你……”含糊不清地诉说相思,手顺着她的面颊一路下滑。

夕阳冉冉下坠,一抹惊人红艳升华了汴京的气势雄伟。透过雕花窗,映在赵明诚脸上。他打着哈欠睁开双眼,看到怀里**的紫琪,惊道:“你你你……”

她被地上的寒气恣肆地浸透,急拽衣服遮羞。其实她已不需要遮羞,他已仓皇而去。

赵真说得很累。李清照嘴唇翕动着无法言语,埋于心底的沉伤,一时被颠覆得面目全非。曾经的猜疑、痴怨,都化作消弭于飞檐下的一缕风烟,心里尽是悔恨、愧疚。

“后来她找到莱州,替明诚挡了一刀,怀了明诚的骨肉,却为何再次离开?”李清照纳闷道,百思不得其解。蝉在柳间长鸣,月亮扯破云层,清光四溢,照亮一树合欢繁花。

“这个,三爷也弄不清楚。”赵真长吁一声道,“建康兵变,三爷出去追金石,不料中了调虎离山之计。王继先到府衙宣旨,三爷怕因公废私会累及家眷,甘愿背了黑锅……”追忆那夜凶险,他主仆带着四名护卫,追过丘陵、山溪,和贼寇决战,九死一生……

“追截金石是私,制止叛乱是公。因私废公,罪加一等……”李清照啜泣着点头,良久才道,“明诚绝顶聪慧,假如他真要骗你,便能做到无懈可击……”

树梢有雾气飘升,月光在迷离雾色中若隐若现。李清照微微仰头,泪滑到脖子里,怆然回望这一场风月,只叹人生太短,似一场急速谢幕的荼蘼花事。

自赵明诚死后,赵真既无差使也不愿离开,又对府中各项事物烂熟,便做起了管家,将内外事物打理得井井有条。他望着头顶花盏,面色迷惘:人生究竟取决于自己的执念,还是逃不过的宿命?三爷弥留之际,叮嘱我守口如瓶,想让夫人忘了他,忘掉曾经的爱恨,自在地过活。而他的“背弃”却令她彻骨地悲伤、难过。所以,他情愿忤逆三爷遗愿,而不愿夫人活在噬人的悲憾境地。

远方重云如曛,化为细雨飘零,打在芭蕉梧桐上,发出簌簌清音。不知何时,绿杏手里多了把油纸伞。院子里静寂空旷,雨打伞面,像有人光着脚踩过秋日枯叶。

李清照沉浸在悲痛愧疚里,一时魄飞魂走,只听院外夜风愈大,树枝的断裂声混在一片雨声里。头顶合欢花浓,团团花盏簇拥枝头。不知哭了多久,她终是抬起眸子,那眸子了无神采,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晃眼看上去像要断气。

赵真怀疑自己又错了。老爷明察秋毫,为了不让夫人在失去深爱的悲伤里溺毙,宁可让她误会、怨恨、忘记。

李清照被绿杏扶着朝屋里走,步态凌乱,仿佛随时都会倒下,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稀疏的雨点说停就停。天空又是星月争辉。绿杏悄悄走出院落,看到面前立着一人,高大的身影近在咫尺,掩住阶前半轮明月。她吓了一跳,哪知却是木易。

木易长身立于玉阶,眼里一片漆黑,月光照不出一丝亮色,顿足道:“赵真多嘴!”

绿杏气咻咻道:“我想踩住他手,跺上几脚。人死如灯灭,活在愧疚思念里,多么难过!”

跳跃的烛火将孤影投在墙上,李清照伏在赵明诚生前珍爱的“绿绮”上泣不成声。曾经的裂痕化作浮光掠影,连刻薄的狠心话都失了怨毒带了哀色。他曾多么爱他!再没一个人能够了解她的诗情。她将“不想他”说得削金断玉斩钉截铁,心里的思潮滔滔不绝。她陷入梦里迟迟难醒,唤绿杏将古琴搬到院里。她要自己选择,决不顺从他的安排。袅袅琴音浮上合欢花树,拂动了月色,滤过一片银光,丝丝缕缕洒在琴上,袅袅生辉。

接连几天她不间断地抚琴,弹奏所有的曲子,不论白天黑夜,琴音绕梁不绝。或许不是弹给他听,只是希望在弹奏中忘忧。只是怎能无忧?世间最美是情,最苦亦是情,心中情念不灭,便是苦恼之源。欲把心事付瑶琴,弹来弹去,她却不知到底是弹给他,还是弹给自己。

木易每天带着邹渊、邹润等义士到野外操练,对粗茶淡饭也没怨言。这些都是热血男儿,被战争荼毒,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如今跟着她一个妇人,会有什么前途?她叫他们追随李迒,可木易就是不去。其他人全都听木易的,木易将他的团队取名义勇团。

十月,李清照正在院中的合欢树下弹琴,忽听门外一阵扰攘,两队禁卫军簇拥着王继先走了进来,统一的服装、冰冷的表情。王继先下巴高扬,声音阴冷:“官家口谕,赵明诚生前玩忽职守,险些沦陷建康,责令籍没家产,充作军饷。”

李清照并不参拜,素白的衣袖在瑟瑟发抖,冷笑在脸上溢开:“籍没家产,可有手谕?”

王继先指着她,面色冷硬:“你敢抗旨?立即查抄!”

禁卫军闻声而动,却被木易持枪拦住。王继先手臂一挥:“来人,捉拿这厮!”

木易执长枪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有着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怒吼一声:“谁来谁死!”

王继先喝道:“捉拿这厮,杀无赦!”

门外涌进来义勇团义士极快地和侍卫们战在一处。人影混乱,难分敌我,花坛被毁,枝叶破碎,四处狼藉,孤鹰在兽脊飞檐上惊惶地掠过。

木易明知不可杀人,知会众人以降服为本,但很快就打红了眼,玄色的衣袍褐红一片,分不清染上的是谁的鲜血。这些被王继先收买的侍卫,均带着汹汹杀意,只消一盏茶工夫,侍卫们纷纷受伤、倒地,被义士们收缴了武器,连同他们脸上的表情,眼底的情绪,面部的血色和全部的精神气,统统被收缴而去。木易将王继先擒住,推到李清照面前。

李清照抚着闷痛的胸口道:“一场误会,快放了王公公,请到屋里吃茶。”

木易极不情愿地松了手,退到门口天人交战去了。

王继先咬牙站起,轻蔑目光扫过李清照等人,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李清照沉缓的声音飘到门外:“带病之身,恕不相送。改日自当备茶,请王公公赏光。”

赵真刚好回来,已知事因,看着王继先去了,忙命小厮们打扫战场,对李清照道:“王继先假传圣旨,寻衅滋事,意在金石。”

绿杏亦道:“老爷才走多久?这死太监就公然登门欺负孤弱。夫人为何这样处之?”

李清照神情悠远,望着窗外的天空:“不与君子争名,不与小人争武。”

绿杏担忧道:“若是这死太监倒打一耙,告木易叔叔他们打伤侍卫,怎么办?”

李清照胸有成竹,神情笃定:“放心吧,他不敢。”

绿杏约略思索,笑道:“他假传圣旨,不敢叫官家知道噢!”

十月中旬,金兵大破宋军,各路宋将纷纷败走,张浚南逃过江,回到建康。金兀术先后攻占寿春、庐州、和州,欲从采石渡渡江。

采石渡水域宽阔,郭伟军几百只战船摆成雄伟阵仗,几百只浪里钻快船一呼百应灵活支援。金兀术久攻不下,复转马家渡。

几路江北义军至建康勤王。赵构派兵支援马家渡,谕旨江南江北各州郡发兵勤王。镇守马家渡的杜充有十万兵将,派属将王民、张超乘高守岸,备好神臂弓、床子弩,以御金军。

被金人收买的奸细来报杜充,说金国伪军李成部将于黄昏时抵达长江北岸,可趁敌疲劳、纷乱未定之时予以痛击。杜充急命诸将到北岸消灭李成部队。宋军刚一登岸与李成部交锋,金兀术大军已到。宋军溃败,仓促逃跑,留下几十艘战船,为金军所用。翌日凌晨,金兀术率部进攻。杜充派陈淬、岳飞等一十七将,领兵二万与金死战,用神臂弓、床子弩、火炮、石弹打退金军火船。

一天时间,宋金历战十数次,金兀术无法渡江,便佯装北退。杜充不知是计,命部下渡江歼敌。岳飞劝谏道:“金兵志在必得江南,诡计佯退,我军不可轻进,免中金贼奸计。”

“畏金怯战,扰乱军心!可知何罪?”杜充厉斥。岳飞、陈淬、王燮等率军过江,被大部金军包围。岳飞、陈淬、王燮奋勇杀敌,一再告急,无奈杀出一条血路,突围过江。王燮退守钟山,岳飞退守蒋山,与卢龙山洪迪义军、湖山黄罡义军共卫建康。

长江防线宋军溃败,留给金军大量船只。金兀术率部乘船过马家渡。杜充带亲兵逃回建康,上元县令赵垒之率乡兵迎敌,直到战死。

李迒在池阳三退金军,士气颇旺,率部两万,奉旨勤王,于马家渡乘船渡江,刚一上岸便遭粘罕五万骑兵阻击。李迒派人突围,去会合蒋山岳飞、钟山王燮、卢龙山洪迪、湖山黄罡解围,共救建康。他自己率部,三次打退粘罕,从辰时战到未时,渐渐不支。忽有几支人马分别杀向金营。岳飞和金军万夫长对战,卢龙山洪迪、湖山黄罡分别和金将厮杀。王燮被一金将打掉头盔,怯战逃走。岳飞李迒洪迪等分别与不断增援的金军鏖战,终至黄罡战死,诸将皆退,岳飞苦战无援,退兵钟山。陈淬与子陈希敏共战金兀术,被挑于马下。李迒杀开一条血路,进入建康别院,看看身边仅剩十三人,抱着姐夫的灵牌放声痛哭。

金军过江的消息传到建康,神霄宫里一片慌乱。宫娥太监们都在收拾细软,准备逃走。

赵构在寒香殿不停走动,怨道:“我与杜充议定南迁,那班愚臣偏偏不走,都说要抵抗!朕命杜充、张浚共守钟山、卢龙山要隘,李纲守城,赵鼎率义军驻扎建康城外机动支援。”

吴才人扶他坐下,劝道:“张浚、李纲、赵鼎,各个忠勇。李纲当年以文职守卫汴京,战功卓著。若非出了内奸,汴京必不会失守。杜充部将岳飞十分骁勇,李迒也非泛泛之辈。我大宋人才济济,官家应当无忧才是。”

十月二十日,李清照同王美艳、隆祐太后、吴太妃、杜贵妃、吴才人等后宫诸人立于建康城楼,看着城门打开,赵构亲送大军出城。

城楼之下,秋风席卷大地,旌旗飞舞。将士们的铠甲映着阳光,清辉耀目。张浚、李纲、赵鼎各率部将立于队中。刀枪如林,东西南北,直如林涛起伏不绝。

一骑快马于城中飞至,一将官忙命升起帅旗,杜充抚剑踏上帅座,立于迎风招展的帅旗之下。顿时六军举戟呐喊,声震寰宇:“誓死保卫建康,保卫大宋!”

杜充左手按剑,右手朝下一挥,将士们的呐喊霍然而止。杜充剑指长空,凛声正气,一字一顿:“金贼猖獗,占我京畿,辱我百姓,恶声载道。今我等奉旨讨贼,十万之众,誓师于兹。得道多助,天佑大宋,必可驱逐金寇,收复东京!”

杜充声音甫落,四面战鼓号角齐鸣。杜充回身,朝赵构拜下:“微臣决意死战,不负圣恩!”

赵构躬身扶起杜充,语声如铁凝重:“杜卿,成败在此一举啊!”

杜贵妃立于赵构身旁:“兄长珍重啊!”

“臣不辱使命!”杜充侧身朝赵构道,然后转身朝着城下,豪气干云道,“誓死保卫健康,收复汴京!”

“誓死保卫建康,收复汴京!”众将士山呼。

李清照低头,将杜充以属下岳飞的强悍排除异己,又假借勤王之名放弃东京诸事过了一遍,目光掠过城下将士中的李迒、李纲、张浚、赵鼎,倏忽落泪。

秋风猎猎日色昏,旌旗漫卷出辕门。大军远去,赵构被簇拥着走下城楼。虽不断有人弹劾杜充,但他懂得政治制衡,若罢了杜充,韩世忠、刘世光、张浚等人就会难以掌控。

李清照心里都是不好的预感,回到别院,便命绿杏去请木易。绿杏回来急道:“不得了了,夫人,木易叔叔和他的义勇团都不见了!”

赵真急匆匆进来:“木易近日已纠集附近山头上几百名义士,和义勇团一起出城了。”

不待李清照说话,绿杏即道:“此战凶危,木易英雄,原是极不放心舅老爷的。”

李清照心里冷沉,对绿杏赵真道:“你俩去街上当铺里当些古器,买些衣料、棉花。已是十月底,天气将冷了。咱们的将士缺了冬衣,必损士气。”

绿杏蹙眉道:“夫人,那是朝廷的事……”

李清照面带薄怒:“快去,不要多言!”

钟山,先天形胜之地,以龙蟠之势屹立于长江之畔,山水浑然一体,山顶紫云萦绕。山中松青柏翠,郁郁葱葱,饮霞吞雾。西蜀诸葛亮云: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

山林里密密匝匝地扎着营帐,将士们吃着干粮喝着水,刀枪不离左右,庆幸正是不太冷的天气。木易身着盔甲,带着邹渊、邹润等几百名精壮汉子,在山林中飞速驰骋。

中军帐设在山腰里的梅花亭,南邻梅花山,西靠玩珠峰,亭中有石桌石凳。杜充仰头喝完一壶闷酒,趴在桌上不住地骂娘。他只想永葆荣华富贵,并不想打仗,却被该死的战争推到风口浪尖上。诸将请示他皆不理,李迒又来,他不看一眼,经岳飞再三劝说才肯坐起,醉醺醺地去摸酒壶,喃喃道:“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岳飞你甚是聒噪!”

岳飞行礼道:“大帅,大敌当前,不可酒醉!”

杜充伸了个懒腰,冷睇岳飞和李迒,醉语埋怨道:“大敌,大敌,你们就会说这个!影响本帅的心情。那么多人都在守着,怎么偏来和本帅啰嗦?本帅不过迫于无奈,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金人那么厉害,谁能知道此战结局?”

李迒急道:“孙子曰,昔之善战者,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故善战者,能为不可胜。”

杜充挥臂制止:“去去去……本帅烦着呢,不想听鸟语!”

岳飞给尴尬的李迒使个眼色,拿着地图来到杜充面前,耐心讲解:“此战从外表看去,金军来势汹汹,我军不是敌手。实则敌散我聚,敌虚我实。只要详审敌情,灵活运用兵法,金军定非我军之敌。我军已从建康城外多设旌旗营垒,灶烟不断,以疑兵之计,暗将精锐埋伏于钟山,等金兵过时,勇猛出击。以全军之力,歼敌于初来未定之时。再请卢龙山之兵,及各路豪杰,四面围击,若此计成,大获全胜也不一定!”

杜充信赖岳飞,行兵布阵多由他处置,听罢便长了精神。

忽有探马来报,说金兵到达时间在酉时之末。杜充便依着岳飞的指点发号施令,招来诸将吩咐一番,命将士们各司其职,枕戈待旦。他本哲宗年间进士,纸上谈兵才是强项,弃守东京,不惜丢掉长江以北的所有宋土,以勤王之名南逃建康,因着妹妹杜贵妃受宠,被拜为右相,以江淮宣抚使驻守建康,只杀军民立威,毫无御敌之策。逃回建康本欲避战,不料又被派来迎敌。他多希望不熟悉地理的金兀术直奔卢龙山张浚的营地。可探马一次次地报,金兀术正毫无悬念地朝钟山奔袭。

黄昏,探马来报杜充,说金军前锋离此十多里地。此时,木易带着几百名义士来见李迒。杜充见其英武果敢,所带义士个个精壮,也很高兴,遂领着李迒、岳飞、木易来到山顶,朝山下观看。

金军二十万正穿行于远方的山林,在苍茫暮色中宛如一条黑色长龙。杜充强抑发自内心的怯意,却抖得像头顶的树叶。岳飞面色冷沉地指着前面:“估计金兵到时天刚黑透,劳军远征,人困马乏,在进攻建康之前必要驻军歇息,主将中军将会扎在那儿。杜帅暂回帐中,我等赶往各处仔细查看,在布兵防守上,不能有一丝遗漏。”

杜充道:“好!速去速回。”

李迒奉命在山林里巡查,身后跟着邹渊、邹润等一群义士,对木易笑道:“师傅赶来支援,徒儿倍觉踏实。”

木易充满怀疑的眼睛此时没了怀疑,笑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如今你已成为大将,你这不上台面的师傅,真的不值得尊崇!”

“师傅何出此言?”李迒拨开林枝,动容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个怎能改得?况且,若论枪法,我也只学到点皮毛而已。师傅一生不为世俗名利所束,高洁脱俗,活得自由自在,最是值得李迒钦服!”

几路探马不住地从中军帐往返,也不知得了杜充什么口令,来回匆忙。李迒和木易借着树木掩护朝山下观望,见金军前锋已从前山走过,队列整齐,鸦雀无声,另有数骑往来飞驰,似在悄悄传令。李迒面朝木易道:“金兀术是不可多得的将才,估计连我军在此拦截猛击也能想到。”却听身后一人道,“金兀术狡诈多谋,当然能想到。”

李迒木易回头一看,正是岳飞。岳飞神情笃定地看着木易:“不如你我禀明杜帅,各选一千名敢死队员,穿上金服,带上赶制的金营腰牌,趁金兵扎营安歇之时混进去,听号炮放火、呐喊,乱金营阵,与杜帅李大人分三路合击,首尾呼应,减少伤亡。”

李迒望着岳飞,颔首微笑:“好!去见杜帅。”

金军连营二三十里,远望灯火绵延。

三更,信号火花流星追月似的直上天空。山顶号炮震天,宋军全军出击,杜充居中,岳飞居右,李迒木易居左,各率精兵一万直取金军营帐。

混进去的宋军在金营各处放火、杀人,并高声呐喊:“有奸细,有奸细!”

一时金营乱作一团,金兵急切间分不出敌我,转眼间便相互猜疑、谩骂、厮杀起来。宋军左中右翼同时进攻,霎时将金军切成数段。金军前军刚要回援,却被截杀难行。后军想要前进,却遭左右夹攻。赵鼎率义军赶来偷袭,夺了大部粮草。金兀术听着呐喊看着火光早已乱了心神,急命撤退,无奈战线拉得太长,阵形彻底混乱,又遭李迒岳飞夹攻,大败,由粘罕护着逃之夭夭。

岳飞李迒等正欲乘胜追击,并要联合卢龙山张浚部合歼顽敌,驱之江北,杜充却擂鼓鸣金收兵,且道:“不要中计,金兀术岂能轻易败退?”

算算也是初战告捷,李迒、岳飞各自带队退回,军容整齐,井然有序地驻扎在山林内的军营。

算准金兀术要转攻卢龙山,岳飞、李迒、李纲、赵鼎率部驰援,金兀术再败,一月内发动大小战役几十次,却寸步难进。木易带着乡勇跟随李迒,屡屡出奇制胜。

建康别院里灯火通明,李清照和颜蓉正带着丫鬟仆妇们赶制冬衣,做好的叠放在一起,在墙角堆成高山。耳房里,一个小厮拿着铜剪,比着衣样剪裁,裁好的放成整齐的一摞,将脚下堆积的碎布条朝旁边踢踢。

厢房里,李方、李圆、孙玉夫、赵士程打横睡在一个通铺上,发出均匀的呼吸。绿杏拉好被李方蹬开的被子,又往壁炉里添了炭火,悄悄掩门出来,坐在李清照旁边,做起针线活来。李清照边忙活边讲《商君书):“农工者不惰怠、不游弋,其生产足够奉养双亲、供给军需,士兵才肯殊死战斗。将士们奋勇作战、不计生死,是为了求得爵禄。明君治理国家,将士斩得敌首、捉得俘虏,就一定让他的爵位荣耀,俸禄足够。”

“是啊,没有爵位和俸禄,人家那么卖命图个什么?”颜蓉说着,缝好一件棉袄,叠放整齐,站起来直了直腰。

李清照忙催道:“快缝啊,眼看就到腊月了,要保证抗金将士都有冬衣穿才成。”

颜蓉指着李清照布满红丝的眼睛道:“瞧我姐姐,都熬成小兔子,不,都成兔妈妈了。”

自从相识,她就和姐姐特别投缘,喜欢听姐姐说话,哪怕听些死板、生硬的道理也行。姐姐极富磁性的声音也充满悲悯,且富有感染力。自嫁到李家,姐姐待她比亲姐妹还亲,虽说诗书满腹,性子却不孤傲,做事说话都极婉柔。俗话说长姐如母,因此,他们夫妇对她从不违逆。

李清照捻针在手,看着颜蓉道:“还说我,你不也是?算起来熬了快一月了,手指都磨出茧子了。”

绿杏放下伙计,伸开手指,满脸委屈道:“我这手倒没茧子,可都痛得难以执针了。”

颜蓉将手中的缝衣针朝鬓发上擦擦,有意逗绿杏:“手上没茧子才会痛,有茧子就不痛,你这小丫头可是偷懒了。”

绿杏急了,尖声分辩:“谁偷懒了?也不见我天天做饭、洗衣、哄小孩,还得拿古器到当铺里,当了钱买针线买布匹买吃喝。我哪会子偷懒了?方圆妈妈净胡说!”

“方圆妈妈”是绿杏私下里对颜蓉的称呼,既指她一双儿女,又指她内方外圆的个性。下人这样称呼主子总是不地道的,她这会子心里一急,嘴上也没了遮拦。

颜蓉笑呵呵也不计较,却听李清照朝绿杏斥道:“瞧你近来益发没了礼教,是被我惯坏了吧?还不快给舅奶奶道歉。”

绿杏也知自己过了,便朝颜蓉行礼道歉,接着又朝李清照埋怨:“当了那些古器我都不心痛,只那个那‘绿绮’太可惜了,没的便宜了当铺。夫人说过抽空教我弹琴的。”

李清照正低头缝棉袄的领口,苦涩一笑:“建康存亡攸关,变古琴为军费,以后自然会寻机赎回。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被明诚生前所当,用于修筑城墙,和‘绿绮’同为明诚所珍爱。既然当了‘绿绮’,不如赎回古画。杏儿,你明儿一早便去当铺,不可迟误。”

绿杏想问为何,但终是咽下了话头,忙低头做起针线活儿。颜蓉不安地站起来,望望远处的夜色,思揣着姐姐的心思:建康或会失守,需得为流亡做准备。古画比绿绮方便携带。她要带着对姐夫的念想离开。

一股冷风透窗而入,抖动颜蓉拿着冬衣的手。她突然被一股爆发的恐惧、悲伤攫住,悄抹眼角,坐下缝衣,却将食指扎出血来,含泪吸吮,不声不响地,将那股血腥咽到腹底。

山林里点着篝火,预防野兽。另有无数盏灯笼齐放光明,远望如同天上的繁星。杜充阴沉着脸,在中军帐往返踱步,小算盘拨得哗啦啦响:我有六万大军,张浚只有两万。若是此战大捷,他或会与我平分秋色,不行!我今儿催他偷袭金兀术,他却按兵不动,必有图谋,我一定不能叫他得逞!

中军帐外连着无数营帐,将士们枕戈待旦夜雀无声。杜充接过士卒递来的马缰,正要上马,却被岳飞拦住,杜充怒道:“你待如何?”

岳飞抱拳为礼,语气谦和,却暗含强硬:“大敌当前,主帅不可私离营帐!”

从东京到建康,无数次紧要关头,他都消极怠战,闭门大睡,都是岳飞冒天下之大不韪,和他软硬磨碰成功。而别的将士意图劝谏,他均不听。这并非杜充特别给岳飞脸面,而是习惯了仰仗他的骁勇。

李迒从黑暗中走来,亦躬身抱拳道:“岳飞所言甚是,请主帅权衡!”

杜充怒极,扔下调兵虎符,拔剑指向二人,将他们逼得步步后退,且斥道:“以下犯上者,杀无赦!”

二人无奈地看着杜充打马去了,岳飞捡起虎符递给李迒,目色迷惘、悲凉。

李迒将虎符藏于袖中,顿觉千钧之重,他被周际浓稠夜色夹裹,喘不过气来,半天才道:“杜贵妃狐媚妖娆,迷惑君主,杜充有恃无恐,怕是他要赶回建康城里弄事。”

篝火照亮岳飞俊朗的眉眼,他凑近李迒,附耳道:“他最好一去别回。没了这赘物,咱们这里更会得心应手些。”

自靖康之乱前的联金伐辽,他们已被战火历练成莫逆之交。无须语言交流,只需一个眼神便彼此通透。此时,李迒心里并无岳飞的乐观,微微叹息着,抬头望着空中繁星,眼里的忧郁溢向无边夜空:“只怕他此次回城,居心不良。”

李迒并没猜错,杜充夜奔建康神霄宫,打听得赵构在吴才人那里,便径直来到妹妹的芬芳殿里。杜贵妃正辗转难寐,无限怨恨,并不掌灯,借着从窗口透进来的光亮请兄长落座,听他诉说张浚如何不想打仗,在军中造谣、谤讪官家,按兵不动等等。

“难怪这贼子前时从江北败回!”杜贵妃霍然起立,扬声呼唤宫娥,“赶快掌灯,梳妆,我要见官家!”

她正因赵构留宿吴才人的寒香殿而心里不忿,窃喜找到扰乱的理由。

两个宫娥应声进来,敛衽行礼,一个宫娥战战兢兢道:“娘娘,官家已经安歇,奴婢害怕官家怪罪。”

杜贵妃一个巴掌扇到那宫娥脸上,骂道:“贱人,你算什么东西!还怕官家怪罪?”

那宫娥跪着后退,一迭声道:“娘娘恕罪,奴婢不怕……”

杜贵妃又一脚踢过去:“贱婢,我就知道你不怕呢,昨日地没扫净,前日白糟蹋了那束好花。”

那宫娥苦苦求饶,杜贵妃却不停地拳打脚踢,打累了才肯罢手,气呼呼地坐下喘息。另一宫娥点了灯笼,还嫌不亮,又点了烛台上的红烛,以烛钎挑了烛芯,端水为贵妃净面,梳妆。挨打的宫娥边揉着红肿的面颊,边打开妆盒,陆续递上木梳、桂花油、钗环、宫花,极力地压抑着抽泣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