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玉夫孙嬷嬷一齐劝她节哀顺变。赵士程又道:“岳家军副统帅牛皋战功卓著,秦桧为斩草除根,密令都统制田师中以宴请为名,下了鸩毒。那牛皋临终时流着泪说:恨南北通和,不能马革裹尸。”
房中静了很久,李清照擦去老泪道:“我要静静,你们都去睡吧。”
孙玉夫将茶盏放于案台,朝姑姑点点头,和夏嬷嬷一起默默退出。
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李清照一人。她隔窗望望孙玉夫背影,忽然老泪纵横:“士程、玉夫,对不起,我可能无法等到你们大婚了。”
胸中一阵撕裂般的痛,她脸色煞白闭上沉重的眼睛,泪珠纷纷落下,翻开面前的卷宗,瞌睡又要来了。她摇头苦笑,抽出一本书打开,一根闪着寒光的针,静静地躺在书页里。
她手上的玉扳指松得不住地晃动,手指益发苍白,修长,也益发无力,似乎拿不动针。针颤动着扎入指腹,鲜血渗出,凝成血点,一阵钻心的痛,头脑便清醒了不少。
“时间不多了,怎能浪费?忠奸簿还未完成呢!不可辜负了皇后……”
她一边翻阅、核对宗卷,一边用笔圈圈点点。灯光默默流淌,洒在书案、宗卷上。她突然头晕目眩,倒了下去。手臂扫落了砚瓦、玉石笔搁等,发出巨响。
孙玉夫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大声哭叫:“嬷嬷快来啊——”
晨曦初透栖纱窗。王美娘拉住正要往外走的秦桧笑道:“我敢说,李清照已经制不出什么忠奸簿了!赵构妄想对朝廷换血,孤掌难鸣,就等着继续当你秦丞相的傀儡吧!”
秦桧拍拍王氏,赞赏地笑道:“夫人,我的女诸葛,我的张子房!”
王美娘诡秘一笑:“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收服孙嬷嬷,少不了我干爹帮忙。拿住她的错,许之以利,不容她不听摆布。这世界,有奶便是娘!”
秦桧耸肩一笑:“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王美娘得意扬扬道:“那时将李清照收监,趁吴皇后派孙嬷嬷送饭之际给她下药。那药每日服用一次,连服几日后才会发作,初期症状因人而异。体质弱的,会断续发烧一年。慢性中毒导致头晕眼花,头痛健忘,记忆力衰退,还会出现记忆断层,幻觉,忘记她说过什么或做过什么。三五年后毒性慢慢侵入五脏六腑,十年内必死无疑!神仙也难救活。”
李清照望着水榭外的落日湖光,苍目里一片悲凉:“若是有一天我走了,你和士程还没完婚。那时,你们不妨去广州府投奔你李迒叔叔一家。他们如今在广州贸易,也还不错。”
孙玉夫听了,心针扎似的痛着,怕姑姑难过,生生地将泪憋了回去,强颜欢笑道:“姑姑再别说这样的话,姑姑是文昌星转世,不死之身,一定能等到和叔叔一家团聚。姑姑好好吃饭,少操些心,待身子强壮些,咱们驾车到广州府去住。”
这话不知是勾起李清照内心深处的伤感还是希冀,她眼底一片烟水苍茫,咳了几声道:“广州府冬天不冷,倒是适合老年人居住。等等看吧,看到冬天,我这身子如何。”
孙玉夫和姑姑定着冬天计划,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扭头看着远处的湖光山色,想着也许会远离这江南水乡,心里倏忽生痛,脑中尽是陆游生动的面部表情,在她无数个甜蜜而伤感的梦里来去无声,只留下梦醒后令人心碎的虚空。
蝉在榭外的柳树上叫了很久,李清照见赵士程匆忙进来,便问:“何事慌张?”
赵士程上前扶住李清照,看看霞光落尽的灰暗天空,说道:“哪里慌张了?只是想着天晚了,风冷,没的叫母亲着凉,急着接您回屋罢了。”
被赵士程、孙玉夫扶着出了水榭,李清照问赵士程:“《孟子·尽心上)读得怎么样了?”
赵士程笑道:“已能背了,如今正在读《逍遥游)。”
晚食后,她歪在榻上,看着窗外一片白花花的月光,对孙嬷嬷道:“老身行将就木之人,耽误了嬷嬷大好光阴,甚为愧疚,不如您近日回宫去吧。”
虽说她这些年尽心修炼,却一天天修炼得快要死掉,这都是逃不过的命!孙嬷嬷暗笑道:“夫人这是要赶老奴走啊,老奴恐慌!能伺候夫人乃是老奴的福分,只是殷勤这些年,夫人身子骨丝毫不见强壮,这真是老奴的罪过,原领责罚!”跪到地上,垂泪不止。
“是老身这身子不争气,嬷嬷何必自责?”李清照唤她起来,喘息不已,目光苍凉、迷离,“靖康之乱至今,已二十多年,老身早被战乱拖垮了身子,嬷嬷只管去吧。”
李清照坐在明窗下的一片冷肃秋阳里,说起孙嬷嬷回宫遭遇暗杀之事,自责不已。孙玉夫只说这婆子诡诈,李清照道:“女孩子家,休要嘴碎。”
她看完《金石录)三十卷手稿,怔忡道:“这里著录了我和明诚收藏的夏、商、周、隋、唐、五代金石拓片,共二千余种,还有首页明诚写的序文,我作序附于书后。《金石录)浸透了我的心血。绍兴十四年至今,我一直上表于朝,恳请版行。可版行事一直无果,老来无用啊!”
“夫人莫要妄自菲薄,你看你还能走路,还能作词,还能……”夏雪去年已殁,新来的丫鬟小鱼儿不善言辞,实在想不起“还能”什么,只好打住。
“我一生要强,没想到到老竟成了个药罐子。躺的时间长了,浑身都痛,就像一个陈旧不堪的破车在勉力走着,一不留神就变成支离破碎的朽木。”李清照浑浊的眼里尽是伤感,伤寒发热几乎每月光顾,她长时间地躺在**,忍受着病痛的折磨。
身体无法遏止的衰老,多年的奔波和笔耕,冰天雪地的漂泊,颠沛流离的苦楚,早让她染了许多病痛。数次的旧伤每逢阴雨天便会作疼,腕关节活动受限,膝关节像是灌了铅,从早到晚冰冷沉痛。眼角的皱纹越来越深,精神也越发不好,早食后就会疲倦,只想睡觉。身体各处都似坏了,稍稍劳累便疲惫不堪。
“姑姑,大喜,大喜!”孙玉夫推开朱漆镂花门,珠帘丁零零的一阵响动。
“玉夫,稳重些吧,何事大喜?”李清照干瘪的两腮,泛起疑惑的涟漪。
孙玉夫欢快道:“昨天官家突然下旨,将秦桧连子孙一起罢官,秦桧当夜就一命呜呼了!”
日光静静地映在雕花窗上,雪白的一片柔光。李清照有些疑惑道:“秦贼,果真死了?”
孙玉夫笑道:“自造赵汾、张浚等五十三人的冤案,秦贼的手便瘫了,眼看将死,还策划让秦熺继丞相位。官家去探病,秦熺还问该由谁代任宰相。官家说,这事不是他该问的!”
李清照一声声咳着,面颊泛出一片酡红,神情激动:“官家之前无可奈何,政权被奸贼绑架,奸相将死,他岂会重蹈覆辙。”
孙玉夫切齿道:“秦贼这些年排除异己,兴文字狱;任秦熺为秘书少监,负责撰修国史,焚毁涉及他的所有诏书、奏章;打击理学,禁止程颐、张载的著作传播。谄媚者奏请他乘金根车、设益国府官署、加九锡,这老贼竟泰然受之,贪财无数,最终却无力去数,无福消受,岂不可笑?”
李清照被扶着走到院里,沐着灿阳心情愉悦,朗声道:“莫说秦贼罪恶累累,便是贪心不善的世人,最终都会折损福报。”
“也该是陆游的出头之日了!”孙玉夫双颊绯红,如同少女。
“陆游两次及第被秦贼除名,也真苦了他了。”李清照说罢,突然头晕难以支撑,被扶到屋里坐下,小鱼儿慌忙递上茶盏。
孙玉夫服侍着饮了茶水,见姑姑目色楚痛,欲言又止,便含泪问道:“姑姑可是有什么话说?请您吩咐,玉夫仔细听着。”
“明诚的侄儿赵坤,知广州府。明诚的儿子赵士程,任洪州宣抚副使……”李清照神情恍惚,说着断句,也不知想要表达什么。
这是她患病以来的间歇性常态,孙玉夫早已见怪不怪,知道姑姑最牵挂什么,转着眸子思索片刻,试探着问道:“姑姑是说,把未版行的《金石录)书稿送走?”
“广州?洪州……”李清照双手向空,好像在摸鱼,苍颜上尽是呆滞表情、莫名情愫。
“姑姑,送广州不如送洪州士程哥哥那儿。”孙玉夫说罢暗骂,赵士程这个没良心的妾生的种真是忤逆不孝,只纳妾、不大婚,自去上任便忘了恩娘。
“送洪州,连并明诚留下的金石,那些年颠沛流离,所余甚微。你去地下室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挑出来收藏……”李清照粗重地喘息。
孙玉夫两眼放光:“姑爹留下的金石?记得姑姑说要献给朝廷的……”
“是要进献朝廷,但,朝廷的府库设在秦府……”李清照的苍目溢出悲凄,“洪州离临安一千三百里,你一个女孩子家……”
“学生愿往洪州押送金石。”陆游从外面进来,抱拳为礼,脸上暖意**漾,如同三月无可阻挡的春光。
孙玉夫迎着他闪亮的目光道:“我担心,姑姑一个人在家……”
李清照浑浊眸中泪光闪烁:“别担心,我有小鱼儿。玉夫,你们,结伴,走好。”
小鱼儿朝孙玉夫点头笑道:“小娘子只管和陆公子去吧,奴婢会服侍好主子的。”
孙玉夫想了想,这小鱼儿不善言语,但手劲、眼劲、心劲都有,便点头道:“那好。”
后山的水榭已有了几分腐朽气息,小厮李仁却匠心布置,或以木搭接,或以绳捆绑,且在四周种了木芙蓉、扶桑花和紫藤。若在春季,蔷薇一大片一大片地喧闹,紫藤的小花顺着藤蔓蜿蜒,爬满了水榭,一片片地遮盖了破败的痕迹,添了素雅气息。
孙玉夫坐在水榭前的台阶上,凝视着水面。月光落在脸上,几分秀雅几分清寂。她手拿竹笛,吹着动听的调子,扶桑花、芙蓉花的芳香和着水声静静流淌。陆游无声无息地站在她身后,定睛看着她,风将缎袍吹得呼呼作响。他觉得自己生于战乱何其不幸,想来却比她幸运得多。他自幼父母双全,被尽心呵护,唯叹失去了深爱的唐婉……
她听到动静回头凝望,看到他时,竟有些失神:“陆公子,你怎么来了?”
陆游朝前拱手,戏谑道:“小娘子,怎么不许我来?”
孙玉夫跳起来便朝他踢去:“滚开,谁是小娘子?我是老妇人!”
早已接纳她的豪放,陆游闪身躲过,笑道:“小姐姐,我要陪你去洪州呢!”
渠中波光反射着月光,映在孙玉夫脸上,像是破碎了的珠玉。她倩然笑道:“不怕耽误你读书吗?记得小时候在越州,你吃饭都拿着书呢!”
一丝惊讶掠过陆游双目,他反复打量她:“你记得小时候的事?”
“当然记得。”孙玉夫屈膝坐到石阶上,手肘抵在膝上,支颐望着水面,目光清幽。
月光在水里碎成星星点点,陆游伸出手,小心地,一点点地挨近她的指尖,紧张得有些发抖,慢慢将她冰凉的小手握住。孙玉夫一阵轻颤,慢慢地朝他悄移。四周静寂,谁也没有说话。夜风拂过水面,**起银色的涟漪,如同女子旖旎的心事。扶桑、芙蓉花香簇拥在一起,沐着月光,香气袭人。
孙玉夫倏忽笑道:“越州好啊,民风淳朴,人杰地灵。”
陆游想笑,却又忍住:“哪儿都有坏人,所谓天下老鸹一般黑。”
孙玉夫好像挺失望地皱皱眉头:“我还以为越州没坏人呢。”
“没有坏人,那时你姑姑的古器、古书如何失盗的?不过越州有一样挺好。”
“哪一样?”
“那里的儒生都向我看齐,将易安居士尊为圣人。”
“你的意思是,越州的儒生都尊崇我姑姑,到时,我自然会沾了姑姑的光。”
陆游故意道:“你,如何会去越州沾光?”
孙玉夫恨自己没心没肺,一不小心就说走了嘴。自作多情便自作多情了!她故做生气地甩开他手。他吓得不住地道歉,左右哄劝,终哄得她开颜,才问:“玉夫,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觉得这话好没厘头,接着笑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你不讨厌我了?”
孙玉夫仰着下巴:“谁讨厌你了?我从没讨厌过谁!”
陆游笑道:“是喜欢过谁吗?”
“没有,绝对没有!”
风骤然吹开岁月的裂痕,时间倒溯至建炎四年。三个孩子在小巷里嬉闹奔跑,欢笑声像是响在旷野里的风,吹破了兵荒马乱的浓雾,吹破了周际阴暗的空气。
“玉夫,你昨天给我当媳妇儿,今天该轮到陆游了。”
“不,才不要呢,他比我还小两岁!”
“说话不算数叫什么,叫皮蛋!”
“皮蛋就皮蛋,就不给他当媳妇儿,你少管我!”
“好!嫌我小?我这就告诉我母亲,再不叫你们去我家的藏书楼了!”
“哼,是你母亲请我姑姑去的,又不是我们要去的。”
夜风在湖面划起细微的涟漪。昔日的光影只剩下一抹浅浅余晖,播撒一片奢靡的欢喜。
自被迫休了唐婉,陆游便成了个空壳,排斥一切女子。他眼里的孙玉夫漂亮乖巧得像只小白兔,一度却认他为始乱终弃的花花公子。他便极力地解释、巴结,终哄得她开颜,吃到了她做的川香鸡柳,又给她带了一匣子从自家厨房里翻出来的食谱,煲汤、药膳、面点等,应有尽有。见她也做女红,便带给她些风靡江南的时新花样子,和满满一囊十几色的珠儿线。
第二日平明时分,两个义士驾着两辆马车朝洪州疾驰,前面的车上坐着孙玉夫,后面的车上放着数个箱子,箱子里装着《金石录)手稿、临安土特产及赵明诚生前收藏的金石。
陆游扬鞭催马,望着前方的无边原野道:“夫人这一生太不平凡,经历了太多曲折,包容了太多情感,以超凡绝世的才华,深婉丰厚的情致,旷达弘毅的品性,为后人竖起了一座丰碑。令我等男儿自愧弗如!”
千里原野,阳光刺目。孙玉夫眯眼凝视陆游的倜傥侧影,怦然心动:“姑姑树起的不仅是诗词的丰碑,也是一座女子才智的丰碑,尊严的丰碑。”
风鼓起陆游衣袍,如孤鹰腾飞:“这是个女子个性遭压抑,才华遭戕害的时代。她以花柳之质与男子争锋,令男子汗颜,为天下女子争了口气!”
孙玉夫眯着眼看看挂在树梢的灿阳,过往的遭遇风起云涌,一声叹息飘散在风里:“姑姑若是心性低些,不关心天下和黎民,便不会有那么多的不幸发生。”
陆游答道:“这不只是她个人的不幸,更是时代的不幸!容不得女子才能卓著的时代。”
孙玉夫醋意汹涌:“我知道了,你在说你婉儿妹妹。”
风声潇潇,陆游浅浅一笑:“我听说易安居士曾有个情敌,却相待甚厚。”
孙玉夫笑道:“不错,那便是赵士程的生母,早已不知去向了。”
一行人风餐露宿,半月后抵达洪州,待寻了客栈安顿下来,马儿累得倒在棚子里口吐白沫。陆游路上喝了冷水腹泻不停,只好在客栈待着,孙玉夫带着义士去往赵府。
赵府官邸的两进大院沐浴在苍茫暮色里,院子里仍是万紫千红的景象。
门上的守卫问明孙玉夫身份,忙行礼问安,又唤来老仆向里通传,孙玉夫阻止道:“不要传了,他老人家腿脚不便,还是我自己进去吧。”
守卫点头,唤了家奴引着两辆马车去侧门,招呼一群小厮将箱子搬进后院。
孙玉夫踏着紫霞进入赵府,义士在后面紧紧跟着,穿过大片的金色雏菊、艳艳的照殿红,引路的老仆十分热情,边走边殷勤细致地一路介绍,说这些花怎么买来怎么栽培,拥有怎样怎样的奇香。孙玉夫点头敷衍着,心里只觉好笑:哪有什么奇香?我怎么闻不到?
踏上拱桥、绕过曲池,孙玉夫独自进入建于曲池之上的水阁。水阁四周垂了挡风的帷幔,一位绝色丽姝正躺在美人榻上看书,一男子在旁边摆弄她头发,十分的柔情蜜意。
那绝色丽姝听到脚步声,便抬起头来,看到了孙玉夫,又是惊喜又是羞怯,又有些不知所措,急推一旁的男子。
“哎呀唐婉,你怎么……”孙玉夫打住,直怨自己傻人傻语,接着暗骂:好你个妾生的种!什么不大婚、只纳妾?什么时候就神不知鬼不觉地拐到了出身世家、满腹诗华的大美人唐婉了?
赵士程似乎看透了孙玉夫的潜台词,只怕这个快嘴说出什么大煞风景的话,忙拉了唐婉,笑容满面道:“玉夫,这是你的正牌嫂子,我敬爱的夫人。”
唐婉用甜腻的目光看看赵士程,亲密地挽紧他,笑吟吟道:“玉夫妹妹长途跋涉,累坏了吧,快坐下歇歇。”唤了丫鬟打坐、上茶。
从小叫大的姐姐,怎么噌的一下就变成妹妹了?孙玉夫暗叹这世界变得太快,定定神,含笑行礼道:“拜见哥哥,婉嫂!”走得久了,她面颊绯红,鼻尖冒汗,眯着眼笑道,“《金石录)三十卷,还有一些金石,姑姑执意让我送来。她身体越来越不好,记忆力很差,头晕头痛犯得勤了,还会突然晕厥。”
唐婉挑着蛾眉,忧色溢满水眸:“大娘怎么病成这样了?”急推赵士程道,“夫君,我们回去看看大娘!”
什么大娘?是恩娘!他有一娘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吗?孙玉夫面色如旧,对唐婉的称呼颇有不满。
“这些年大娘身子一直不好,我这儿琐事缠身,不能探望,日夜牵挂着,十分愧疚,正当回去探望大娘!”赵士程答道。
“娶了媳妇忘了娘,士程哥哥不必愧疚。”孙玉夫见他随着唐婉叫大娘,便笑着讥讽。
“纵然政务再忙,我哪里有一日敢忘大娘?哪一日不想着回去探望。”赵士程红着脸解释。
洪州地处江南西路、古九江郡,民丰物饶。他在此协理分掌地方盐、粮、河工、水利以及清理军籍、抚绥民夷诸事,多有政绩。这几年知府换了三任,他却在原任上升了品级。原来他自认很笨,做事做人便极尽心力,对上对下恭谨周全,几年下来便攒了人脉。当地士绅官吏多与他交好,闻知他不久就要升迁,近日便争着给他设宴。他连日应酬好生厌烦!今儿好不容易忙中偷闲,与娇妻在水阁中享受私人空间,万般珍惜这份情感。
“不,哥哥婉嫂,你们多忙啊,就别回了吧。”孙玉夫想着客栈里的陆游,便急忙阻拦。无奈夫妻俩执意要回,害得她做贼心虚,忙去水阁外耳语义士,返回时,丫鬟已进来请示晚食,她只有随着他们回到院里,沿着游廊进入明间,见一位老妇人居中坐着,眉目沧桑,满脸慈善,旁边站着三岁左右的小男孩。
老妇人见了孙玉夫便眉开眼笑道:“哪家的小娘子?这般标致。”
那男孩儿便鹦鹉学舌道:“哪家的小娘子?这般标致。”扑向唐婉,一声声唤着娘亲。
唐婉忙抱起他亲了一口,对孙玉夫道:“瞧你侄儿赵蔷,越来越调皮。”
“侄儿随姑,她姑姑我是谁啊?”孙玉夫说罢便怨自己言多必失,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好不好?
想那老夫人必是唐婉的高堂,她暗骂这妾生的种忘恩负义,有了丈母娘便忘了恩娘,面上笑道:“给婶娘请安,婶娘吉祥。”转面唐婉,耍起嘴皮子,“婶娘和婉嫂长得真像,娘儿俩一样的美人娘子。”
唐婉面现尴尬,赵士程忙朝那妇人笑道:“母亲,这便是我常说起的玉夫妹妹,够伶牙俐齿吧?”
那妇人便忙起身,将孙玉夫拉到身边左右打量,欢喜、激动,含泪问道:“你从临安来?我那大才女姐姐,她可安好?”
这难道是姑爹的那个小妾,名唤紫琪的?孙玉夫正纳闷,却听赵士程道:“正要禀告母亲,玉夫妹妹送来了父亲的《金石录)手稿,共三十卷,等待朝廷准予版行,且有父亲生前收藏的金石。妹妹说大娘身子欠安,孩儿便要回临安探望探望,再去上任。”
老妇人一瞬红了双眼,悲声道:“老姐姐义薄云天,老景凄凉,便是为娘也时常牵挂着她!为娘若去探望,怕是惹起她情绪波动,于病体不利。儿啊,你快些打点打点,前往临安吧。你大娘若是想我念我,你便说我很好。她若不提,你便千万不要提起。”
赵士程道:“娘亲请放心,孩儿晓得轻重。”
一顿饭很快结束,赵士程扶着母亲看完金石和《金石录)手稿回来,唐婉已打点好行装。
夜色无语,灯火通明。唐婉将儿子赵蔷托付婆母和奶妈,同孙玉夫、赵士程上了候在门前的马车,四位侍从骑马跟随。一路风尘,一路心急如焚,进入临安已是冬月中旬,天地间一片萧索,风吹着落叶漫空飞扬。孙玉夫等人皆加了冬衣,犹觉冷寒。
车轮滚滚进入钱塘门,拱形门楼上是苍重的灰褐色隶书“临安”。赵士程打起车帘,郁闷的面色鲜活起来:“到家了,就要见到大娘了!”自寻回生母,连元旦也不能陪伴恩娘,未免万分愧疚。
李府门前,扶桑花以张扬的颜色迎接归人,梧桐树挂着稀疏的叶子。一只花狗在树下伸长脖子审视来宾,很没气势地吠了几声,见孙玉夫跺脚便飞快地跑了。
孙玉夫挽着唐婉走上玉阶,见大门紧闭,不由怨道:“这个李仁,哪里消闲去了?”
唐婉温婉道:“或是闲来无事,到哪儿转悠片刻,莫要凶他。”
孙玉夫歪着头斜睨唐婉:“婉嫂看我很凶吗?”
唐婉推推她,眯着眼笑:“小时候在越州,总抢我好吃的和玩意儿。”
“小时候真好啊!”对童年无瑕的回味,引得孙玉夫笑了,转念道,“这李仁原是姑姑年轻时遭难,在六盘山下遇到的猎户之子,后来兵荒马乱,他拿了姑姑旧衣想要投奔。姑姑从青州回来途中,恰好遇到,感念其父旧恩,收作门人。”
唐婉点头道:“萧关,江南,这么远的距离,想投奔便可遇到,也是前世的缘分。”
丫鬟、侍从跟在三人后面。赵士程上前推开大门,从院里跑出来一群仓皇的耗子,唬得两个女子尖叫起来,心揪得紧紧的,左右拉着赵士程,战战兢兢地入内。
满院落叶,满地尘灰,倍极荒凉。孙玉夫心里涌起不祥之兆,忙拽着两人往后院奔跑。
北风呼啸,落叶在回廊里起舞。小鱼儿不知从哪里跑了进来,一身灰垢,一脸惨白,抱住孙玉夫腿痛哭不止:“小娘子你可回来了啊,李仁请郎中一去不回,奴婢去门外等啊等啊,等到半夜,回来主子已经殁了,这院里就奴婢一个人啊,吓死奴婢了啊……”
“姑姑,姑姑——”孙玉夫呼唤着,两眼翻白,仰面倒下。
一代才女殁了,没留下一句话,身边也无一人。赵士程忙发讣帖,向朝廷报丁忧,请东普寺的方士择吉日,于第二年正月,由东普寺择“化人亭”火葬。孙玉夫遵从姑姑生前嘱咐,将焚烧的遗骸装进一只秀雅的青瓷花瓶里,送往青州太和山赵氏陵园。
送葬的队伍很长,有赵士程一家四口,李迒夫妇及儿子、媳妇、女儿、女婿、孙子、外孙,赵坤、赵彤夫妻,赵娴夫妻,赵安、赵乐全家,广州帅臣任上的赵祥及妻子儿女,赵婉长子史千章全家,次子太学正史浩全家,越州陆门唐氏及三个儿子、儿媳,赵士程的幕僚十几人,当年归梦堂的女学生几十人,另有地方儒生、朝廷士林等,按男女分列两队,逶迤了很远。
葬礼已毕,众人入殡宫再拜,赵士程拜送赵坤、赵祥、赵彤、赵安、李迒、李方、李隆,史千章、史浩、陆氏兄弟等一众男宾出门。已将七旬的紫琪拉着孙子赵蔷,与唐婉、孙玉夫、董萍儿、赵坤夫人、赵祥夫人,赵彤夫人、赵安夫人、赵乐、史千章、史浩夫人,陆门唐氏及三媳等一群女孝子一一出门。赵士程关上殡宫大门,含泪向众人拱手行礼。
当众人都在对大才女之死纷纷落泪时,孙玉夫站在廊下仰头望空,似看到二十多年的风霜雪雨,箭羽般从空中掠过。
紫琪头发斑白,手上是鱼鳞状的皮肤,牵了颜容的手啜泣道:“一代大师卒日几不可考,真是可悲!老天,你可知道逝去的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一个多么高贵的灵魂!春秋战国的许穆夫人,汉朝的卓文君、班婕妤、蔡文姬,前秦的苏若兰,东晋的谢道韫,谁能与咱这老姐姐相提并论?”
已过古稀的颜容亦是鬓发斑白,哑声道:“从前朝杨元帅的杨家将,到本朝岳元帅的岳家军,于后人都是一个英雄符号。而咱这姐姐,是唯一能和男人比肩的女子。那些沽名钓誉的脂粉英雄们,谁能模仿得了?姐姐以女子的柔媚与睿智,创造了一个人间奇迹。”
次年夏天,进山采药的两个郎中路过赵氏陵园,忽然发现旁边一个偌大的池塘。池中碧水清莲,荷叶田田。荷花绮丽,无与伦比。郎中甲指着池塘,朝同伴惊叹:“老兄,你可见过如此好看的藕花?”
“是啊,这儿的藕花美的神奇!这儿原是一片洼地,如何就变成一池藕花了?”
在旁挖野菜的农妇看着他们道:“二位不是本地人吗?”指着陵园,满面肃穆,“大才女李清照葬在此地,这里突然就有了池塘、藕花。有人夜间打此经过,看到仙女神君一起又跳又唱的,可美了!”
农妇身旁的少女以袖拭汗,笑道:“娘亲说什么仙女神君?那是藕花仙子和他的郎君。”
第二年花朝节,人们成群结伴到城外踏青。姑娘们三五成群的说笑着,剪了彩纸粘上花枝,谓之赏红。田垄、山野,小溪,湖畔边,到处都是放花神灯的人群。
太和山赵氏陵园,丫鬟小鱼儿焚香设案,摆了祭品,同主子一起跪地磕头。孙玉夫一身素衣,哀声哭道:“姑姑,《金石录)版行了,您却看不到了……”
待孙玉夫抱着姑姑的自画像走出陵园,小鱼儿在后面嘀咕道:“小娘子整天只知守孝守孝,下山玩一会儿都不行,每天都待在山里,闷死人了……”
满山的姹紫嫣红在孙玉夫眼中尽是萧索,她在一棵梨树下站定,回头道:“守孝需得三年,期间不得娱乐,不得化妆,不得艳服,不得欢庆、宴会。你若嫌弃,尽管下山去吧,再找个好雇主,我立即给你清结月银。”
小鱼儿惊慌道:“不不不,奴婢岂敢嫌弃?奴婢是在替小娘子叫屈。”
“屈?为亲人尽孝也叫屈?士程哥哥一家三口搭着棚子守在墓前,那才叫虔诚。”孙玉夫摸出一块绍兴折五铜钱塞过去,“你自己下山,想咋玩咋玩。”
“不,”小鱼儿连连摇头连连后退,“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嗬!我生气了啊!”孙玉夫故意竖起柳眉,将铜钱塞进她手里。小鱼儿便恭敬不如从命,拿着铜钱乐呵呵地跑了。
夕阳西下,孙玉夫呆坐在藕花池边,看着那随风起伏的藕花出神,呆呆道:“人们都说姑姑成了花神,这满池的藕花,可是姑姑您的化身?”
四下静寂,一个声音倏忽响在头顶:“妇人没有信仰没有抱负,或是好事。有了它,你便会被世俗不容,被庸人鄙弃、嘲笑,多苦多难,路途艰险。玉夫,姑姑愿你这辈子嫁个良人,做个庸常妇人吧。”
夕阳将陆游的影子拉长,目中深情,染亮了在荷塘上跳跃的霞光。飞絮落在肩头,他轻轻拂去,手掌滑过她光艳的面颊:“玉夫,我母亲已在筹划大婚。”
“大昏?我可不昏!要为姑姑守孝三年。”孙玉夫说着,仰头望空。她就是这样又臭又硬,明明心里牵肠挂肚,却还要装作不屑一顾。
“三年好苦,得有多少变数……”陆游拉着她手,眉心凝出深深地纹痕。
“别跟我装苦!你有小妾好不好?”孙玉夫脸上笑着,心里却打翻了千万个醋瓶。
“玉夫……”陆游拉着她手,欲说还休。
“你走吧,等会儿婉嫂要来了。”孙玉夫恐吓他,翻着眼皮,明明心里在乎的要死,却偏偏比死鸭子嘴硬。
“来便来吧!”陆游心里突然沉痛,强硬的抱住她,不顾她挣扎反抗。
花间双燕呢喃,一如他掌心温暖。她挣扎到无力,软绵绵地倒在他怀里,流着泪道:“为《金石录)的版行,姑姑付出了多少,盼了多少年啊!这一天来了,她却走了。”
想着姑姑的收留、养育,想起与姑姑共度那些年的风风雨雨,她情绪又一次失控,伏在他臂弯里啜泣,哭得累了,竟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陆游一下一下轻拍着她,凝情凝视她浓密的睫毛,默默道:“婉儿好歹还有人陪着,玉夫,漫漫长夜,你形影相吊,心力交瘁了吧……”
时光静悄悄的流淌。陆游倏忽抬头,似乎被一下子降落的暮色惊住。
孙玉夫魔怔似的挣开他,站起来向前奔跑,指着空中大叫:“姑姑……”
陆游忙追上去扶住她,担忧地探着她的额头:“玉夫,你发癔症了吧?”
孙玉夫指着空中,情绪激切:“姑姑在那里,你瞧,你瞧,漂亮的藕花仙子!”
圆月挂在树梢,映出陆游眸中的戏谑之色,含笑望空道:“我看到了,漂亮的藕花仙子。”
孙玉夫娇嗔地搡开他,指着空中道:“别不信!我梦到了!姑姑与十二花神在一起!瞧,梅花仙子,杏花仙子,桃花仙子,牡丹仙子……那么多花神,就属姑姑最美!”
冷月伴林烟升腾,将孙玉夫高挑、修长的身影勾勒出优美的曲线,那身影充满弹性和韵致。乌发亮如丝缎,直直垂到腰间,逶地的长裙被风撩着。她披着月华向池塘走出,像一个梦游者,身带奇异韵律。
陆游担心她会随时跌倒,忙上前扶住,似见空中一群花神,将一位绝色丽姝围住,纵情吟唱: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