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照(全二册)

第二十八章 征人归路许多长 吹梅笛怨知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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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1144年六月,江浙、闽中闽南皆遭水灾,房舍尽坏,溺亡数千人。严州水没城,衢州、信州、处州,婺州等地百姓溺亡甚众。秦桧隐而不奏,赵构下诏悉力赈济。

七月,施全率数名义士藏于众安桥下,待秦桧乘轿路过时行刺,与秦府护卫一场苦战,义士尽死,施全被绑到秦府刑房。秦熺举着镶了无数钢钉的皮鞭,朝施全狠狠打去。被打昏的施全又被冷水泼醒,秦熺揪住他凌乱的头发,满脸狞笑:“刺杀重臣罪同叛国。若说出幕后主使,爷便饶了你!”

施全被倒悬双腿吊在刑架上,遍体鳞伤,他一口血吐到秦熺脸上,怒骂:“大宋子民都要抗金,秦桧老贼偏是不让。大宋子民都想杀秦桧,便派我来了。”

秦熺大怒,命人用罢烙铁,又将施全放进铜罐里炙烤,对气息奄奄的施全道:“你们这些乱贼草寇,自古就没有好下场。爷慈悲为怀,想放你一条生路。”

施全面目全非,切齿道:“谁不知秦贼父子黑心烂肝?你若慈悲为怀,魔鬼都是佛祖!”

“只要你供出一个人,我立即放你回家。你上有老下有小吧?总不能只顾自己快活。”

“你施爷爷要见你岳爷爷了,当然快活!叫他在泉台召集旧部,杀了你们这些卖国奸贼!”

施全受尽折磨而死,秦熺伪造供词送往朝堂。大庆殿的大朝会上,帝后接受朝拜已毕,李清照被神武军押了上来,众人失色、屏息。赵构环顾群臣:“施全刺杀丞相未遂,手供上李清照是主使。刺客已死,人证不足。李清照拒不认罪,朕便不能抛弃法度强行定夺。”

秦桧奏道:“动以大刑,罪人便会老实招供。不动大刑,刁恶者就会藐视律法。”

吴皇后蹙眉诘问:“动辄用刑,且要对通儒、名儒动刑,丞相要大宋效仿殷商吗?残暴的君臣只能使百姓离弃,被百姓离弃的朝廷还如何安定?”

秦桧复奏:“刺杀重臣,如同谋逆。臣恳请重惩谋逆罪人李清照,严明法度。臣闻国家安定有三个因素,一是法度,二是信用,三是权力。法度是君臣共掌,信用是君臣共树……”

吴皇后声色俱厉地打断他:“法度君臣共掌,信用君臣共树。丞相想和皇上平分秋色吗?历朝历代,君主掌控无力,国家便会陷入危机;君臣抛弃法度,政权必会混乱、颠覆。”她偏头凝视赵构,“既然死无对证,陛下就该释放李清照。”

秦桧再奏:“奖赏是文治,惩罚是武治。文治适于太平之世,武治适于混乱之时。如今乱世,陛下若不惩罚大逆小人,百姓便会骂君臣为私利而抛弃法度。”

金霞透过殿顶琉璃瓦,映出吴皇后脸上愠怒:“小人才会反咬一口,说别人是小人。”

赵构昂然道:“君臣不因私利而损害法度,国家就会安定。君主执政有力,就会树立威信。贤明君主莫不加倍珍惜权力、看重信用。朕要效仿先贤,将李清照无罪释放!”

孙玉夫蹲在大门口的花圃边,黯然垂泪,夏雪在一旁劝着,见一辆华帷翠盖马车缓缓停下,便笑道:“瞧,主子可不是回来了嘛!”

两个宫娥扶着李清照从马车上下来,夏雪、孙玉夫忙迎了上去,两下见礼,宫娥乘车离去。孙玉夫抱住姑姑哭道:“姑姑,我瞧着你都瘦了呢!”

夏雪在旁道:“主子回来便好,你可不知道,小娘子都哭了几百次了。”

夜色浓稠,灯火阑珊处,寒鸦孤泣。次间里的夏雪忽被李清照的呻吟惊醒,以为她又做噩梦,急忙跑来,掀开锦帐,一摸她额头滚烫,便惊叫道:“玉夫快起来,主子发烧了。”

孙玉夫进来便道:“姑姑怎么病成这样了?我去请郎中。”

李清照弱息恹恹道:“头痛发热,无妨。玉夫去厨上找些葱胡老姜洗了,熬汤退烧。”

孙玉夫忙去厨房找了葱胡老姜,熬好汤端来,服侍着姑姑喝完,见她出了满头的汗,便忙递上绢帕,又在身后垫好被褥,使她坐得舒适。李清照斜倚床头,面色潮红不减,喘息道:“忠奸簿乃天降重任,李迒一家还未找到,玉夫和士程都未完婚。这人啊,总得为责任活着。我和夏雪打小缠在一起,分头南渡,大乱后却又聚合,分明是天意,要我们一起相扶到老。你瞧她结实着呢,我便不会有事,老天睁着眼呢!你俩别耽搁了,快回房睡吧。”

她寥寥数语,在夏雪和孙玉夫听来,尽是悲凉,她俩心生生地痛着,耐不住她一遍遍地催,坚持服侍她睡下,才熄烛离开。

孙玉夫回房后跪地,祈祷姑姑无恙,孰料她的病却经久不愈。夏雪有了年纪,服不住熬。为方便照料,孙玉夫便在姑姑房里放了耳榻,这夜又被姑姑的梦魇惊醒,唤道:“姑姑醒醒。”

隔窗明月从芙蓉帐顶流泻下来,映着李清照苍白憔悴的面容,呓语般地说了声什么,便又转身睡去。满屋的月影,静寂无声,床铺发出一阵细碎响声。孙玉夫蜷腿坐在耳榻上,被窗外明月**漾起隐秘心事,一想起陆游就揪心的痛。前天有他的婚帖来,赵士程前往致贺,她偷偷哭了好久。

晨曦清新,修竹一片萧萧之声。孙玉夫执水壶到二门上浇花,见李仁领着四五个人匆忙走来,其中一个华服长者,带着四个蓝色衣袍的随从。李仁道:“小娘子,宫里来了太医。”

紫帷无风自**,一抹霞光自芙蓉帐顶缓缓流淌。孙玉夫垂帘挡住姑姑,扶着李清照手腕,捋起玉镯,不使压住脉息,向太医道:“姑姑这两个月烧烧停停,动辄心慌,冷汗淋漓。食欲还行,体重如故,应不是大症候,可早晚病恹恹地没有力气,看遍名医也不见好转。”

太医望闻问切,极是仔细,诊毕,随孙玉夫到外间坐了,捋着白须道:“夫人气色尚好,发热也不重,当无大碍,只是虚证。好好调养,不要劳心费神,明春便可痊愈。”

孙玉夫略觉欣慰,轻轻点头道:“自靖康之乱起,我姑姑都在惊怕、悲伤中度日。”

“多忧多愁,凡事思量千遍,必对病体不利。小娘子在夫人身边,要多加开解才是。”

镂空门上月影斜横,书案上的花瓢里插着百合花,花薰里素香淡烟。李清照喝完参汤,半个时辰后又喝了汤药,披衣坐在灯下,展开宗卷。孙玉夫却抢了宗卷就走,撞得珠帘发出丁零零的碎响。李清照怒道:“玉夫!”

廊下的灯笼映亮孙玉夫的执拗:“太医说不让姑姑劳心费神,你这样……药都白吃了。”

李清照神情笃定:“快拿来!”

孙玉夫隔着珠帘神情决绝:“不!吴皇后都答应了,让你明年春天再拟那个忠奸簿!”

两人争辩好久,夏雪也来为孙玉夫帮腔,李清照终是妥协。

第二年春,李清照的病果然好了,她坐在门口,凝神望着天际灿霞:“我因病拖延了忠奸簿,可苦了赵鼎了。”

孙玉夫捻着裙裾道:“那个忠奸簿……姑姑殚精竭虑,没的就这样毁了身子。”

夏雪也道:“玉夫说得是,主子千万要顾念下自己的身子骨。”

“放心,我没事。”李清照微微抬头,双目映出合欢花的倒影,“今儿闲散一天,明儿辰时起床,支应朝廷差使。玉夫,你要按我的标示整理清楚,将每人何时入仕,怎样入仕及入仕以来的政绩、结交、功过详细注明,不得半点马虎,不得对外泄露半句。”

孙玉夫听了,顿觉万钧之重,忽见吴皇后乔装而来,身后只跟了三个下人。

李清照忙要跪礼,被吴皇后扯住就往屋走。

李清照朝吴皇后行了大礼,彼此寒暄,夏雪看座,孙玉夫斟茶。吴皇后指着满脸赔笑的一位嬷嬷道:“这位孙嬷嬷出身岐黄世家,自幼习医,曾祖父是仁宗的尚药御,对《黄帝内经)《伤寒论)等医籍研究颇深。她秉承家传,又厨艺了得,来伺候夫人最合适不过。”

孙嬷嬷屈身行礼,满脸堆笑:“雕虫小技,不值一提。承蒙娘娘抬爱,老奴万分惶恐。”

李清照打量过去,有些眼熟,才想起那时为救被秦府捉去的赵士程,回途受伤,昏迷数日,原是被这位孙嬷嬷救治好的。她向吴皇后拜辞道:“秽贱之躯,岂敢劳驾娘娘身边的人?”

吴皇后笑道:“夫人贵体牵涉甚大,不可再染疾病。孙嬷嬷来伺候,我就放心多了。一切为了大宋社稷,你不要再推辞了!”

李清照推脱不过,只有拜谢,引吴皇后到书房,密谈了半晌。吴皇后临行,叮嘱孙嬷嬷:“既派你来照顾夫人,你便要以尊长敬之,不得有任何差池。”

孙嬷嬷跪地,磕头道:“老奴谨遵皇后娘娘懿旨,小心伺候夫人。娘娘尽管放心,今后的老奴,便是赵夫人的孝子贤孙。”

李清照忙道言重了。吴皇后笑道:“一切小心便是,谁叫你做孝子贤孙了?也不照照镜子,说出这话,没的叫人笑话。”

那孙嬷嬷有些尴尬地笑着,吴皇后又叮嘱了饮食起居的许多细节,她一一恭谨应诺。

送走吴皇后回到屋里,孙嬷嬷便照着宫中的规矩要给李清照行礼,被李清照扶了起来,便一同坐着说些闲话。孙嬷嬷说起话来,句句让人如饮蜜糖,熨帖、适意,举止落落大方,恭谨端庄。到底是经历过大场面的人,举手投足都不容小觑。

随后孙嬷嬷要去厨上,打开一个礼盒,拿出一根浑身长满细须的东西,要去清洗,浸泡。孙玉夫指着那浑身长满细须的东西,好奇道:“嬷嬷,这是什么玩意儿?我怎么没见过?”

孙嬷嬷敛了笑容道:“这是高丽国进贡的高丽参,上佳贡品,岂是谁都可以见到的?”说着,走到门外。

孙玉夫追了出去,低声道:“以嬷嬷看来,我姑姑可会病愈?”

孙嬷嬷道:“有老奴伺候着,管保夫人一定会好好的。”尾音拖长,目中的诡异之色一闪即逝。

虽则一闪即逝,也被孙玉夫捕捉到了,她顿时愣住,晚风吹起裙裾,陡起一股凛冽的寒意。

暮色浓重,偶闻犬吠。孙玉夫闷闷地走到院里,仰头向空,飞檐的面目在夜色里变得端庄肃正。花坛里一树海棠,在暮色里明艳无敌。孙玉夫上前摘了一朵,一瓣瓣地撕了朝花坛里扔,念念有词:“掉进去是友,掉外面是敌;掉进去是友,掉外面是敌……”待五瓣花片扔完,却只掉进花坛里一瓣,她看看风向道,“我站的位置不对,花瓣被风吹偏了,做不得数的。”正寻思再赌一把,却见厨娘请示晚食,便只有作罢。

晚食后孙玉夫一脸愁闷,夏雪笑道:“小娘子可是在心里藏了一个公子哥儿?”

孙玉夫红了脸,嗔道:“切莫胡说,没的坏了人家的名声。”

夏雪对李清照笑道:“去年,县主赵婉娘子领着儿子儿媳来探望主子,已应承要给小娘子找个好婆家。这么长时间了又没信儿,可是贵人多忘事了。”

李清照推开面前瓷碗道:“别说是大姐那儿,连广州府二老爷那儿,我也托付过的,无奈山高路远,来往不便。前时有信儿来,说是有一个门当户对的公子,愿来临安相看,可这玉夫又死活不允,无奈我回信辞了。”

夏雪又道:“绍兴二年大老爷殁了,咱们的赵婉娘子从中斡旋,又过了几年,那小公子赵祥子承父职,到广东帅臣任上,就一直不见来往了。”

盛夏的太阳颇有热力,李清照放下宗卷沉思,抬手擦去满脸的汗。沿墙放着数个木桶,桶里放着冰块,可对窗坐着依旧闷热。她的视力越来越差,窗口的光线总是好些。

门吱呀一声响,孙玉夫端着填漆木盘进来。木盘里放着八宝碗汤,两个小瓷碗,两个汤匙,两碟素菜,四个枣卷。将木盘放好,她笑靥如花道:“姑姑,这雪莲果红萝卜鸡脚汤,也是孙嬷嬷的绝活,你可要多用些啊。”

李清照放下手中的宗卷,对她笑道:“好吧,你也多用些。”

夏雪端水给主子净手,孙玉夫忙盛汤,摆菜。

“姑姑,你今天精神挺好,等会吃些瓜果,西瓜去暑,胭脂果开胃呢。”

“好,玉夫,你辛苦了。”

“不辛苦,能陪着姑姑,玉夫每天都觉得很幸福呢!”孙玉夫歪着头,笑容灿烂。

西瓜鲜亮可人,胭脂果光滑的表皮挂满水珠,似乎可闻到冰块的味道。大热天里冰冽清凉,李清照咬了一下便是满口生津。

将一碟瓜果吃得差不多了,李清照道:“玉夫,你出去吧,我要忙了。”

“姑姑,您晨间起得早,当去寝房睡一会儿。”

“时间催人,不能睡了。”

“好,姑姑,我就在耳房候着,随时听您使唤。”

“好,你去吧。”

黄昏,天光变得黯淡,孙玉夫单薄的身影随着光线的角度偏转,一点点拉长,最后与夕阳一同隐没,她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前段时间姑姑总是失眠,近来却总是昏睡,面色益发苍白,苍白得带了青色。单看那脸色,难道是体质更差了么?”

孙玉夫倏然落泪,头埋在双膝间,哭声压抑,忽听里面呼唤,忙站起来擦去泪水。

晨曦初透,书房里灯火依然。正在打盹的孙玉夫被床榻上的微小动静惊醒,她揉着眼睛走过去,扶着姑姑坐起来,笑吟吟道:“姑姑可醒了!想吃些什么?”

“没胃口,随便吧。”李清照打开了个哈欠,伸手轻拍她臂疼爱道,“昨晚你一直守在这里?瞧,小小年纪就有黑眼圈了。你原不用这么辛苦,可总是心痛夏嬷嬷孙嬷嬷,便夜夜陪我。”

孙玉夫调皮地举起双手,按向眼眶:“姑姑,我这样子可有点像醉颜妆?这可是唐朝宫中最时兴的妆容呢!”为哄姑姑开心,她常常这样强词夺理。

李清照微笑着抚过她的发梢,问道:“我昨天几时睡的?”

“酉时,您连晚食都没用,倒头便睡。能睡了好啊,睡足了才有精神。”

“我为何这么能睡?大好的时间都浪费掉了。”李清照拍拍发蒙的头,满脸沮丧。睡了这么久,脑子还是昏涨,坐在那儿提不起神,恨自己为什么变得这样无用。

孙玉夫悄悄出门,须臾端来参汤:“姑姑先喝了参汤,等会儿再进早食吧。”

李清照喝了几口就推到一边,再也喝不下去了,弱息恹恹地耷拉着头,连早食也没吃几口,之后就觉得困倦难忍,脑子很浑,无法审阅宗卷,便又昏昏睡去。

孙玉夫坐在床榻旁发呆半晌,站了起来,皱着眉倒些参汤,悄悄端到自己屋里,用银针去试,看着银针道:“没有变黑呀,这婆子虽说满口抹蜜,可无人处总是阴阳怪气的,分明是个狠货,但不至于对我姑姑下毒吧?她可是吴贵妃的人。”愣了片刻,又想是不是这银针没用?

她拿了糕点,浇了参汤,走到后角门外,将糕点扔给几只撒欢的小狗。小狗争着抢食,也未任何反应。孙玉夫自责多疑,回到书房,见李清照已坐在书案前,便上前唤道:“姑姑。”

李清照故意不看她,侧转头去,面色和嘴唇一样苍白,胸中烦躁、憋闷,却不愿让她发现她的难受,怕她伤心,怕她落泪。

孙玉夫凑上来,手搭到她肩上,唤道:“姑姑,你哪儿不舒服啊?”

李清照坐着不动,也没吱声,手在袖筒里握紧,紧绷双唇,克制住将要发出的呻吟。

孙玉夫以为她在斟词酌句不容打扰,便转身去收拾屋子,半晌没听到什么动静,忽然回过头去,嘶声呼唤:“姑姑,姑姑!”

灿烂的光影笼罩着李清照,但她的全身却似在散发着寒气,脸色苍白如纸,眉间凝着冰霜,鲜血自嘴角涌出,紫罗褙子上沾满暗红的血渍。

孙玉夫惊慌失措地扑过去道:“姑姑,姑姑——”

李清照用绢帕掩嘴,声音嘶哑道:“玉夫,别怕,我,过会儿就好了。”

“姑姑,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孙玉夫慌忙扶住她,哭着问道。看那帕子已经湿透,心里冷痛,五官扭曲,恨不能替姑姑承受一切不虞。

李清照虚弱地抖着嘴唇,抖了几抖,却说不出话来,好久,才用沾血的右手拍着她道:“只是,只是胃里难受,没事,别怕。”

“孙嬷嬷,孙嬷嬷!”孙玉夫站起来,朝门口嘶喊。

孙嬷嬷一番诊断后,说是积食导致的胃出血。孙玉夫狐疑道:“为何积食会导致出血,我怎么没听说过?我小时候喜欢偷嘴吃,经常积食的。”

孙嬷嬷目光闪烁,含糊道:“妇人年纪大了,能和你小孩子比?老妇们病因很杂,若小娘子一定要问个明白,我不妨告诉您根底,夫人她身体太虚,一点小毛病就撑不过去。就比如铜器,再大的雨也淋不坏它。若是朽木,细小的风雨也会报废。”

待孙嬷嬷转身去了,孙玉夫做着鬼脸道:“你才报废呢!你才朽木!面子功夫做得不错,实际就是一个狠货。整天装神弄鬼,连个小病都治不好!待我有时间禀明吴皇后,将你发遣回去才好!”

李清照仅着常服坐在榻上,拍拍远道回来的赵士程手,安慰道:“不要担心,年纪大了,哪有不病的?你外出探访,也要用心读书,等着朝廷开科取士。”

听到脚步声响,赵士程怒视从外面进来的孙玉夫:“都是你,硬要我母亲多吃多睡!睡多了才会积食。明知她胃不好,还让她吃冰镇西瓜!”

孙玉夫低头以帕擦泪:“之前我并不知晓姑姑会这样。”

赵士程这个从不发脾气的人,一发怒便满脸涨红:“这就是借口!不明白可以问孙嬷嬷、夏嬷嬷,偏要自作主张?母亲怎么经得起这折腾!”

孙玉夫转过头去,赌气道:“不错,是我闯的祸,今儿你便说说,该如何责罚我?”

赵士程冷笑道:“就知道你会说出这样的混账话来。”

李清照猛地抬头,眼里的威严迫得他俩闭了嘴,并轻轻挥手,命他们出去。

赵士程狠狠瞪一眼孙玉夫,向门口走去。

“等等!”孙玉夫追到门外喊住她,以闪电般的速度夺了他腰间的剑,向自己的手腕刺去,鲜血汩汩淌在地面。赵士程唬得不轻,孙玉夫便故意激将:“这样,你可解气?”

赵士程僵了一瞬,忙上去夺剑,大声斥道:“你这是作什么?成心添乱?”

“再吼?再吼我死给你看!”她与他撕扯着,作势要自杀。

夜晚风定,李清照喘息着依在床头:“玉夫,叫我看看你的手腕。”

孙玉夫不好意思地伸过手去,低声道:“姑姑别担心,只是点儿皮肉伤,我才不会伤到筋骨呢!吓吓他,免得他以后习惯了,动辄对我大呼小叫的。”

李清照知道她又在瞎扯,明明自责自愧才会自伤,却故意轻描淡写的瞒天过海。她不理会她,轻轻拉住她的伤腕,挽起衣袖,回身拿出一瓶金创药,洒在伤口上,她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李清照拿了白纱,仔细为她包好,叹息了一声,再也无话语。

孙玉夫扯扯姑姑袖口,小心翼翼地问:“姑姑,您生气了?”

李清照点头:“嗯。”

孙玉夫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错了,定要让您多吃些冰镇水果,让您吃坏了胃。”

李清照气恼道:“南辕北辙!”少顷才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么如此不爱惜呢?”

孙玉夫做错了事的孩子般低着头,怯怯地道:“姑姑,我不碍事。”低头蹭着李清照胳膊,抬眼看着她道,“姑姑,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惹您生气了,您就别生气了好吗?”

李清照被她的伶牙俐齿逗笑了,缓声道:“好,怎么不好。”

孙玉夫笑着站起来,探身将一个抱枕垫在姑姑背后,然后正襟危坐,说道:“姑姑,现在该您向我赔礼道歉了。”

李清照知道她又在耍小诡计,故做懵懂道:“这又是怎么说的?”

孙玉夫嘟着嘴,倔强道:“咱们早说过,哪儿不舒服就快点儿告诉我,姑姑却怕我担心,什么都不说。我的心很痛很痛,这痛一直不减,姑姑必须道歉!”

“好了好了,姑姑向你道歉好了。”李清照抱拳一揖。

“光道歉不行,还要改错!”

“改错改错,知错就改,善莫大焉。”

夜风习习,孙玉夫安顿姑姑睡下,自后门入忆青园,绕过凌霞阁,来到荷塘边,抱膝坐在柳树下的青石条凳上,望着满池的荷花,泪流满面。风过荷塘,吹起荷花仙子的翩翩舞裙。月影在水中摇晃,给仙子披上优美的银装。

孙玉夫无心欣赏,流着泪自说自话:“姑姑怎么了啊?自这次从监狱出来,就没清净过。”

三更了,她依然独坐,想想哭哭,支颐发呆。

第一缕晨曦穿云破雾,映亮东方,也惊醒了她。她揉揉眼睛,慌忙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才发现褙子和裙子全都湿了。昨夜绵绵雨丝,她沉于悲伤不曾觉察。清寒的细雨缓缓地浸染万物,她在这夏夜的雨中沐了一夜,浓密的睫毛上凝着亮晶晶的水珠,衬得那眸子愈发动人。到底是年轻人,除了眼窝有些乌青,也不见怎么憔悴,望着东方露出的鱼肚白,她将长发一直捋到发梢,雨水顺着发梢滴到青石条凳上,她瞥一眼池塘上的轻雾,转身便往回走。

吴皇后一连多日派来太医,每日往返川流不息,各种名贵药材流水般地送来,可李清照的病就是不见什么起色。这日会诊,屋里挤满了人,太医们流水线般地独诊,然后神情肃穆地合议。孙玉夫去厨房看孙嬷嬷煎药回来,刚走到廊下,忽听轻微的声音在廊柱旁响起。她微微侧目,看到两个太医正在低头争论着什么,他们并没看到她,自顾自地低声说着。

来会诊的太医都是信得过的旧朝老臣,这两个大概都已六七十岁了,须发皆白,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孙玉夫不好凑近偷听,距离远些,听得不甚清楚,仅听到一些模糊的词,什么思虑太重、耗尽心血、形气羸弱、内外两虚、油尽灯枯、无力回天等。

“请问两位大人,有什么话不敢堂而皇之地说,却要在暗处窃窃私语?”孙玉夫有些恼怒,上前一声低斥。

两位太医转身见孙玉夫正在怒视,拂袖道:“无礼的丫头!”

孙玉夫没再接话,满面怅惘地看着院子里的人影往来不息,夏嬷嬷和孙嬷嬷匆忙进出,赵士程忙着招呼太医。

公元1147年元宵节后,赵鼎又一次和李清照密谈了半天,又合议、核对了一天案卷,临别时被孙玉夫送到后角门旁,他凝重道:“依我看,夫人清减很多,神情倦怠,身体大不如前了。”

“姑姑以前总是失眠,去年夏天以来能睡了啊?”孙玉夫强笑道,看着槛前梅花萎谢,一瓣瓣被风吹走,旋落成了装饰树根的金英。她有些困惑,旋即又道,“但每日吃得很少,好像极为疲惫,总是精力不济,记忆力也更差了,常忘记写了什么、说了什么。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难道是渐入老境,体力脑力衰竭?宫中的太医也来会诊过,却找不出病因,只说体虚。”

赵鼎鬓发斑白,目光犀利:“夫人她,也只长我一岁。怎么会体虚至此?无缘无故地昏睡,我担心是……”

“担心姑姑被人下药?”

“不妨告诉小娘子,老朽或有灭门之祸,早已自书墓石,并作挽联:身骑箕尾归天上,气作山河壮本朝!”赵鼎向天而语,举袖擦去老泪。向晚的风吹动他的褐色衣袍,拂过他的苍颜,冷冽而悲壮,他腋下夹着宗卷,稳步下了台阶。

孙玉夫神情黯然地送他上了停在后角门的马车,含泪作别,看着马车越走越远,站在梧桐树下抚着发梢想:赵大人分明在说,姑姑的反常虚弱,不是“自然”,而是“蓄意”!说因为忠奸簿,他俩都遭到了迫害。

孙玉夫顿觉毛骨悚然,周边的空气变成可怕的黑雾。

忆青园里万紫千红,大片的扶桑花将凉亭包围。李清照坐在亭里,正晒着太阳品着香茗,夏雪在旁服侍,听主子叹道:“每日里脑子不清,没的辜负了这良辰美景。”

夏雪道:“赵大人昨日来,主子便一直劳累,这会儿正当歇歇,身子骨最是重要。”

四角帷幔被流金八宝钩挂起,北面的栖纱窗外,是落日下的湖光山色。孙玉夫站在亭外偷偷哭着,霞光闪耀间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灵秀之气逼人。反复想着赵鼎的话,她便一阵阵地惊悸,牵涉忠奸簿的两人,怕是都已骑虎难下。

伤春的三月,赵婉病逝,李清照悲痛欲绝,执意赴明州鄞县史府吊祭。五月,赵思诚病逝。史浩前来盘点行程,李清照体力不支,赵士程随去吊祭。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月移树影一片银白,孙玉夫吟着诗进入书房,见书案上的宗卷堆了厚厚两摞,标有+号的为忠臣,要保留晋升的;标有×的为奸臣,要清洗铲除的。

李清照正对着宗卷发呆,打着哈欠,浑浊的眼睛望着孙玉夫:“这个范宗尹和那个范宗仁好像都是范仲淹后代,忠臣还是奸臣?”

孙玉夫忙垂目宗卷:“姑姑,姓范的不都是范仲淹后代。范宗尹是襄阳人,范仲淹是邠州人。范宗尹是宣和三年的进士,建炎元年的御史中丞,和赵鼎一样主战,早被秦桧害死了。”她利索地取走范宗尹的宗卷,目光悲悯,“姑姑,你不用看这个了。”

“不用看了?谁给我这宗卷的?”李清照说着,呆了片刻,忽扶鬓哀呼,只喊头痛。窗外落花如雨,风徐徐吹起窗帷,在夏末的屋里**起庞大的阴影。夏雪忙进来,同孙玉夫扶她到竹榻上,替她按摩鬓角好一会儿,问头痛轻些没。李清照蹙眉点头,面色悲苦令人怜悯。

又是一连几天昏睡,醒来时皓月通明,她看着被月色浸透的纱窗道:“什么时辰了?”

“已过子时了。”耳榻上的孙玉夫急忙披衣坐起,点烛,将高丽参乌鸡汤放在小铜炉上热了,端给姑姑。李清照头发散乱,用小匙搅着参汤问,“忠奸簿,宫里又催了没有?”

“宫里密旨诏见姑姑,可姑姑睡得叫不醒。”孙玉夫定睛凝着她浮肿的眼睑,忍着眼泪。

“唉,这不中用的身体,误大事了。玉夫,明天一早随我进宫。”

第二天,孙玉夫辰时一刻起床,叫醒孙嬷嬷备餐,却叫不醒姑姑。赵士程备好华盖翠帷香车在大门外候着,那马时而伸伸前蹄,时而打个响鼻。

孙玉夫慌忙走出来道:“不用等了,姑姑根本唤不醒。”

赵士程一愣,忧心忡忡道:“母亲怎么了啊?”

孙玉夫伤心不已,哭道:“你问我,我问谁?赵大人已候了几天了。姑姑不仅昏睡,且记忆力衰退,丢东忘西,连钗环都丢了好几副,宗卷总是弄错。被怪罪下来,可如何是好呢?”

李清照这一睡直到日落西山,醒来后急忙坐起,扬声道:“快收拾起来,进宫见驾。”

“主子,喝了这参汤再说吧,天很晚了。”夏雪服侍着她梳洗已毕,又端来参汤。

“姑姑,这天儿怕是太晚了吧?”孙玉夫挑帘进来道。

“再晚也得去!”李清照笃定道,“好,我便喝些汤吧。玉夫快去备车,知会赵鼎。”

天黑得看不到一丝云彩,灯火映得星月黯然失色。一辆马车缓缓地走过御街,进入宫城。

秾华殿前禁卫军严密把守,不许进出。大殿里的赤金烛台上烛影摇曳,映出李清照的伤感、惭愧。她瞥见殿中坐着赵鼎,更觉惭愧,大礼已毕,身子朝前微探,声音低弱:“老身近来患病,辜负了皇上、娘娘重托,恳请责罚!”

吴皇后看着李清照的苍白、萎靡,满目怜悯:“夫人休要自责,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没人能够例外?”

赵构一声死水微澜般的叹息后,扬声道:“呈上宗卷。”

孙玉夫捧着厚厚的宗卷,早累得手臂发麻腰腿困酸,递上宗卷退回原地,偷看一眼吴皇后身边的宫娥,依着样子垂手侍立。

赵构将标有+号的一摞宗卷打开翻看,眉心皱出深深纹痕:“范宗尹早已殁了,为何还有他的卷面?”

李清照十分困惑,满脸狐疑地看着孙玉夫,喃喃道:“范宗尹的宗卷,拿错了?”

见李清照答非所问、神情恍惚,赵构摇头叹息,再看标有×的一摞宗卷,在第一卷上看到张浚的名字,怒道:“张浚乃西汉张良之后,抗金名将、民族英雄,受秦桧所害贬诋。正值壮年,精力充沛,朕正要寻机召回重用,为何将他归于奸臣一列?”

所有人怔住,孙玉夫唬得一身冷汗。李清照亦呆,张口结舌道:“这,这,张浚,并非奸臣。老身,竟能弄错这个?”

赵构目中精光暴涨,面色铁青,猛地一拍御案:“李清照,朕在问你!你在责问朕吗?”

李清照突然哈欠连连,流着口水,大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来。

吴皇后嫣然望着赵构:“皇上息怒,赵夫人,她怎会弄错这个?”

赵构猛地扫掉御案上的笔筒、纸镇、茶具、花瓶等物,目中精光暴射,声色俱厉:“她怎会弄错?是朕眼瞎了吗?”

他猛地起立,怒冲冲地朝内殿走。吴皇后追着呼唤,赵构朝她一拂袍袖。吴皇后被他挥来的冷风寒透了指尖,呆愣了好一会儿,才朝内殿追去。

灯影迷离,映着嵌金丝龙凤锦帐,两边被八宝金钩挂起。赵构斜坐在帐中,见吴贵妃进来,便妇人般地摔出枕头,斥道:“忠臣们都被秦桧老贼谋害了,如今虽说无人可用,朕却也信不过妇人。你偏说李清照能辅助赵鼎!枉费朕这么多心血!”

宫娥慌忙捡起枕头放好,悄悄退到一旁。吴贵妃跪地,垂泪道:“皇上息怒!李清照一场大病之后,才变成这样的。皇上不要灰心,还有赵鼎。”

赵构冷冷道:“赵鼎已给其子赵汾写信,说秦桧必欲杀他,他若死了,儿孙们尚可无虞,否则,必会祸及全家。他,已自书墓文和挽联了。”

吴皇后受惊似的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停手!可让性情高洁的朱敦儒参与暗访。”

八月夜凉若水,月影婆娑,照在地上,像是凄白的鬼脸。赵士程披着月华从外面暗访回来,一进门就道:“母亲,赵大人他,在来临安的途中被杀了。”

李清照呆了半天,忽从椅子上跌了下去,夏雪、孙玉夫忙上前搀起,她只喊腰痛,试着走了几步,所幸无碍,嘶声道:“赵鼎,他小我一岁啊……难道,我们要同去阴曹地府辨忠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