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自宫城北贯穿全城。夜深人静,雪却未停。蜿蜒星火,紧急地移动,惊动了皇城上的守兵,一阵脚步声口令声后,城头上迅速亮起灯笼,城卫队的首领朝下看着,高声喝问:“来者何人?何事夜入皇城?”
神武军装扮的义士高举腰牌道:“秾华殿诏令,快快放行!”
稍顷,那首领带着几个人下来,查看已毕道:“开门,快!”
神武军队伍威风凛凛地走上御街,清一色的大内侍卫服饰,神情冷傲,铠甲粼粼,鸦雀无声。
空气冷冽,大雪将肮脏尘世变得圣洁美丽。杜鹃鲜红,茶花艳丽,合着凌霜的梅花,在皇城内夹道而开,招摇明艳,驱赶冷寒。队首尾各有几盏照明灯笼,中间却陷入一片黑暗,明灭的灯火隐隐约约映出一个人影,看上去分外神秘,料定必是重量级人物。
李迒自进入皇城的那一刻便左右张望,神情冷峻,双目凝寒,像是在看雪幕里的一路花开。众人一路前奔,越走守卫越多,到了后来,每行不远便有查岗、喊口令等,好在他们都能对上,对地形、布兵也极为熟悉。接近大理寺时,李迒正往前走着,忽见前后同时来了一队守卫,眼看就要撞上,洪迪等人已经准备硬拼了。李迒却将他一拉,神奇的转入一个掩在树林里的矮房,再出来时,他已易容成岳飞的模样,混在人群里也不显眼。饶是如此,他们寸草不惊地到达大理寺外时,也已经耗费了很多时间。
亥时,一队人马悄无声息地分散隐蔽在大理寺周围的主要路道,一队人马飞速地靠近大理寺西门。
无边夜幕里乐声大震,钟鼓齐鸣,自宫殿方向遥遥传来,这是吴贵妃在配合行动。皇宫里除夕夜看歌舞、大戏是一成不变的内容。乐师奏乐,舞姬起舞,秦桧夫妇入宫参加宴会。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孙玉夫、赵士程提着竹篮、抱着坛子,在大理寺西门外拿出秦府腰牌,对上口令,快步进入监狱区。
牢区门前,孙玉夫取下斗笠、蓑衣,赵士程扮作小厮紧紧跟随,到了牢区门房前,出示秦府腰牌,孙玉夫对狱卒笑道:“除夕夜值很是辛苦,奉相爷、夫人之命犒赏诸位。”
几个狱卒正在聚赌,见了美女便两眼发直,一齐笑道:“啊呀,这么冷的天。有劳姑娘了,快进来暖和暖和吧。”
“奉命行事,不必客气。”孙玉夫、赵士程一齐说着,将酒菜摆上,有香喷喷的烧鸡、烤鸭、猪蹄、羊蹄,另有四个小菜,一坛屠苏酒。孙玉夫倒着酒,说着诸位品性良好、爱岗敬业、恪尽职守、必有后福之类的好话。
狱卒们听得美滋滋的,纷纷道:“看看,人家相府上的姑娘就是会说话嘛。”
一个坐在墙边脚踏暖炉的微胖狱卒道:“去年除夕我也值班,也有好心的官老爷派人犒赏,还发了赏钱。”
孙玉夫水眸一转,转身取出银袋子笑道:“夫人赏诸位的,新年讨个彩头。”
夜寒难禁,大雪飘飘,狱卒们闻到脂粉香、肉香便神魂颠倒,得了赏银更是喜出望外,接着嘻嘻哈哈大吃大喝一番,一个两个三个四个都被蒙汗药迷倒。此时,西门的守卫已被义士们暗杀、替代。韩世忠、洪迪、施全等人进入西门,借着黑影掩护朝监狱靠近,双手执刃,蓄势待发,双眼微眯。
听听檐漏为亥时两刻,离敌方大部队赶来还有一段时间。易容为岳飞的李迒躲在西门外准备接应,一阵冷风扫过他修长的身躯,越发显得他孤傲凌厉,卓尔不群。几十名绿林豪杰围立两侧,或蹲或伏地隐藏在层层阴影之中,静候时机。笙歌隐隐由风吹送,李迒的一丝笑意转瞬即逝,被紧张和激动代替,他双拳握得微微发抖,浑身血液沸腾。属于他们的时机已到,但只有一炷香时间。成则千古名,败则全家死。
易容的韩世忠、洪迪、施全等义士从西门进来,借着暗影掩护,闪身进入牢狱区。孙玉夫正焦急地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施全不费吹灰之力打开狱门,飞快地进入,跪到岳飞面前,失声哭道:“岳帅,属下来晚了!”
洪迪用削铁如泥的宝剑斩断岳飞的手铐脚链,背上就往外走。
岳飞说不出话来,被背到门外,经冷风一吹,才气若游丝道:“你们,冒险来,救个废人,不如,留把力气,去相府,杀了国贼……”
宫城方向的乐声戛然而止,李迒等人俱是一愣。洪迪已背着岳飞出了西门,由韩世忠等人护着朝北方奔跑。李迒忙带着义士们假扮的牛皋、王贵、徐庆等人,沿着高墙朝南方奔跑,刚刚拐上大理寺门前的通道,正迎上一大队守卫和一大队神武军,为首者正是万俟卨,他被李迒假扮的岳飞镇住,颤抖道:“你你你,你会仙术?”
他身后一人高声道:“杀!别叫他们跑了。”
李迒等人即被围住,一个个拼命厮杀,眼看看敌军越围越多,根本无法突围。却有一个将领在旁喝道:“岳飞已经残废,怎能出来?快快住手,去牢房看看,你们这些蠢货!”
李迒朝那人望去,人影纷乱看不清楚,隐隐觉得这是吴贵妃派来的援手。
刹那间,那人便带起一干人,嚷嚷着朝西门奔跑,却被又一将领喝住,朝他斥道:“临阵脱逃,放走岳飞,相爷那儿怎么交代?”喝令左右将他们拦住。
这样两下里相持不下,李迒便很快突出重围,朝庆春路方向跑,一个义士边跑边道:“也不知洪大英雄他们如何?”
李迒道:“放心,他们朝延安路方向去了。”
那义士再说什么,李迒已听不清楚,身后是一片喊杀、斥骂声,和着金铁交鸣声淹没了一切。李迒喝令众义士快走,他一人挺枪殿后,在树林里打退一群侍卫,另一群立即涌了上来。
除夕守岁,赵构、吴贵妃、秦桧夫妇正在看戏,贵妃的贴身侍婢不住地从侧门进进出出。王继先早协助秦桧,在大理寺附近的路段布防。主子们看戏,他在宫门口不安地守望,闻报大理寺乱况,且说劫狱者是拿了秾华殿腰牌进城的军队,他急忙入内禀报。吴贵妃喊冤,却仍被赵构下令禁足,将殿门禁闭。
赵士程和孙玉夫在宫城外的阴沟里躲了半夜,无奈钻进狗洞,逃入吴贵妃宫里,被贵妃的贴身侍婢引着入内,只见前院丝竹切切,唱尽人世繁华。
由于配合不力,背着岳飞的洪迪等人被一大队神武军截击,韩世忠、施全等义士早被冲散,杀尽追兵逃了出去。秦桧命人射杀了洪迪,擒了真岳飞,按时行刑,命内外城戒严,闲杂人等不得出入,启奏假岳飞用的是杨家枪法。赵构一愣,眼珠一转:“难道是李迒?”
秦桧阴沉地点头:“我猜就是他。”
李清照长夜无眠,不停地走动。她一边走着,一边自诘:“祸首,祸首,李清照你才是祸首!明知不可为偏要为之,没的害了弟弟和一帮义士,还有玉夫,士程,你含辛茹苦养大的两个孩子。韩世忠、洪迪、施全,他们在远离政治的地方好好活着,都是你害了他们……”
不好的预感如烈火焚烧灵魂,她突然停下来,睁着满溢悲伤的双目,看着烛泪一点点抛洒,呓语般地道:“李迒,你们被我害了吗?”
时间缓缓流逝,她每刻都被焚心的烈焰烧成火球,火花四溅,踩上去便是炽烈的痛。她恨时间似乎停滞不前,恨人生这么多的煎熬、无奈,恨命运为何要用那许多的难题来考验她,从不愿给她些微的救赎。她扶着窗框朝外望了好久,又一个激灵,急忙到屋里打点包裹,塞满金银,含泪倾听门外动静,心事比苍苔还凉。
易容为岳飞的李迒气喘吁吁地奔跑进来,哭道:“姐姐,姐姐!”
“回来就好,他们呢?”
“我……我不知道。”
李清照来不及多说,急忙拉着弟弟进入寝房,一把推开衣橱旁的机关,墙壁内出现一个门洞,沿着阶梯下去,便是暗室。李清照看着弟弟下去,抹泪道:“颜蓉娘仨已在城外等你,快走吧,千万不要回来!”
外面大雪纷飞,暗室里散发着霉味。李迒汗流如雨,回味着那一场殊死搏斗——尽管他们严密策划,部署周详,但终是败于丞相府护卫和神武军的强强联手。他被杨家枪法暴露了假岳飞身份……
枯井旁蒿草齐腰,李仁引着李迒从枯井里爬了出来,头发、眉毛、手上都是雪末,抬头望望,已在钱塘门外。夜风凄冷,摇曳着凄楚恐慌。辞旧迎新之夜,爆竹声声惊破原野里的静寂。李仁望着周际浓稠夜色,倒吸口冷气,把包裹递给李迒,声音颤抖地催促:“老爷,快逃吧!逃得越远越好啊!”
颜蓉带着儿女在附近的蒿草丛里蹲了半夜,冻得手足麻木、面无人色,此时奔了过来,一家人相拥哭泣,悲惋、凄怆。李迒看着东方隐隐闪现的鱼肚白,看看面容憔悴的妻,看看即将成人的一双儿女,哭道:“绍兴十二年的第一天就要开始了,我一家便要逃亡啊!”
绍兴十二年(公元1142年)正月,雪后初霁。屋檐下的冰条在一点点融化,在台阶上集成水流,宣告了一个严冬的结束。
阳光透窗,照着归梦堂的讲台,映亮李清照脸上的泪滴:“绍兴十一年除夕之夜,秦桧冒着风雪去到大理寺,将岳帅提风波亭,宣布谋反罪状,毒死。岳云和张宪被腰斩于市曹,岳帅全家被流放到广南……”
想起为救岳飞付出的牺牲,想起死去的木易,想起仅剩的三个义士,想起弟弟一家亡命天涯,李清照悲痛欲绝。她将弟弟院中的下人尽行打发,命逃回来的三名义士去谋生路,义士们却要誓死追随。
赵士程匆忙进来,眉目间褪去了青涩,多了几分沧桑气息,他低声道:“母亲,孩儿去多地多方打听,并无舅舅一家的消息。祭奠岳飞的人都已集齐,越州的陆游唐婉也来了。”
李清照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吩咐下去,子时之前到达钱塘门外。”
夜黑风狂,摧折无数枝条。李清照一行人踏着冷月霜风,悄无声息地朝岳飞和洪迪的墓地——钱塘门外的九曲丛祠走去。李清照边走边道:“朗朗乾坤,公道自在人心。岳帅遇害后,狱卒隗顺冒着生命危险,背了遗体翻越城墙,葬于此地,洪大英雄的遗体也被神武军王刚背来此地埋藏。”
“瞧,那里有鬼火!”孙玉夫的一声惊叫将李清照话声打断,她躲在李清照身后,指着前面的火光明灭处。
众人停步。
李清照放眼望去,沉声道:“那是九曲祠堂里的香火。总会有人冒死祭奠英魂。”阴风凄凄绕着九曲丛祠,呜呜的声音似冤魂哭泣,使得那簇簇香火飘飘忽忽。
默默走进岳飞墓地,孙玉夫和唐婉配合默契,她俩捧沙埋香,摆上祭品,拿着火折子点香。李清照与众人跪伏,口中念念有词。香、香表、纸钱熊熊燃烧,腾起蓝雾和火星,照亮一行人的悲凄脸容。
夜幕里传来急乱的脚步声、衣袂破空声、刀剑出鞘声。众人大惊失色,赵鼎忙起来道:“有埋伏!”他话音刚落,一群身披甲胄、头戴兜鍪、右手操剑、左手握盾的护卫便包抄过来,瞬间将他们团团围住。
赵瑗和吴贵妃跪在垂拱殿里,吴贵妃悲声道:“自古死者为大,佛祖也不允许惊扰亡魂。即便是逆天罪人,也没有不许祭奠的律法。岳飞之死已让皇上失去民心,以乱党之嫌将李清照等人诛杀,更会使民心背离!背弃民心的君主如何守护天下?请皇上以国体为重,释放李清照吧!”
赵构眼底的精光溢了又溢:“妇人之仁!朕不杀这些人,他们便要来杀朕。祭奠岳飞的人全是往朕脸上抹黑!赶明儿全天下的人都要来骂朕冤杀忠臣了!”
十三岁的赵瑗已有着成人的稳健,他慷慨陈词:“《商君书)云,英明的君主治理国家,是根据臣子的功绩来任用,而不是以私人恩怨。君主英明,政令就能成功执行,臣子们就会竭尽全力谋求立功。民众没有治理好,是君主的政治措施不够高明。国家的法规不能严明,是君主助长了动乱因素。所以,成就霸业的君主政治,使人民内斗胆怯,对敌作战英勇,就会打败凶顽和强悍的敌军。英勇的将士没有怕死的心情,就不会看见敌人像河水决堤一样崩溃、逃跑。英明的君主掌握大权,应当捕杀邪恶之人,民众才会以君主的意志为转移,臣子就会忠诚……”
赵构气咻咻地走过去,一脚踢翻赵瑗,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竟有这般陈词滥调!”
“瑗儿——”吴贵妃忙扑过去,拉起赵瑗,双目蓄满泪水。
花香馥郁,燕雀闹枝,宫娥太监匆匆往返。王美娘和秦桧走在延和殿前的甬道上,王美娘朝秦桧耳语:“不让祭奠岳飞,民愤太大。狗急了,再高的墙也会跳过去。昨晚府上都进刺客了!你一定要懂得变通,让官家放了李清照等人,他们不过是一群秋后的蚂蚱!”
秦桧阴沉着脸:“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本相却被你这一会儿左一会儿右的女人左右!”
王美娘举手想拽秦桧耳朵,又急忙收手:“就那几个酸儒,随时就是咱案板上的肉!”
秦桧夫妇在廊檐下碰上吴贵妃和赵瑗,急忙行礼。赵瑗瞪了秦桧一眼直往前走。吴贵妃说着少礼,急切地拉住王美娘手道:“务必放了那些儒生,天下才能安宁。”
斜阳慵懒地穿透朱漆长廊,映亮秦桧缎袍上的十锦花鸟纹绣。他满脸虔诚道:“请娘娘宽怀,微臣正为此事而来。”径直入殿奏请释放李清照等人,见赵构疑惑,便道,“唐朝魏征说过,怨不在大,可畏唯人,载舟覆舟,所宜深慎。”
赵构道:“前天你提出商鞅的‘民弱才能国强’,说君主要强大,就要弱民、贫民、愚民、贱民,如今你又搬出魏征的话。”
秦桧奏道:“万变不离其宗,微臣心系社稷。李清照不是贱民,是引导国家言论的儒生。”
赵构沉思有顷,扬声道:“传谕,放人。”
上巳节,赵构带领群臣祭天之后,宫中设宴,宴后茶间,赵构问秦桧:“处死岳飞,和局大成,民间舆论如何?”
秦桧摇头叹息。王美娘将银箸放在白瓷小碟上道:“庸者随波逐流,个别人主导言论,说什么君主无道残害忠良……臣妾没法说了。”
赵构道:“李清照等儒生要朕推行儒家政治,要朕实行仁政。”
吴贵妃温婉道:“皇上,李清照是个正直的做学问人。君主要发慈悲于万人之上,这是一种天道。明智之君要用百姓的心去想,用百姓的眼去看,用百姓的耳朵去听。”
王美娘笑望吴贵妃:“娘娘你身居宫中,怎知四条腿动物的可怕之心?儒生们以君子自居,以华丽的饰词蒙蔽陛下的眼睛,捂上陛下的嘴巴,以成全奸诈的权术,以图谋反。李清照等儒生包藏祸心。”
吴贵妃不屑的目光掠过王美娘头顶,看着她身后的金装壁画:“李清照出身于士林世家,学富五车,崇尚儒学,倡导仁爱,遵从仁义礼智信,深谙君臣之道。她怎会谋反?”
王美娘低头摆弄茶盅,转着眼珠,抑着情绪道:“伪君子在君主面前,以才智和学问掩饰险恶的内心、奸诈的权谋、败坏的道德。”
坐在吴贵妃身边的赵瑗面色一瞬涨红:“丞相夫人请不要动辄说儒生谋反。自古儒生谋反,都是由君主失德而起。你是在谴责我父皇失德吗?你们所谓的谋反,不过是要除掉你们谋取私利的绊脚石,好让赵宋王朝成为你家的私器,永葆你们子子孙孙的荣华富贵!”
王美娘抑着恐慌道:“建国公,你年纪这么小,这些话是谁教你的?陛下,请下旨除掉那些企图以伪词乔饰蒙蔽陛下慧眼、以肮脏之手捂住陛下耳朵的奸恶儒生。如果不这样的话,国家的宗庙社稷就要在沙石之上摇晃了。陛下应该相信我夫妇的一片忠心!”
吴贵妃朝赵构笑道:“大家都称赞瑗儿熟识礼法,精通王道,满腹经纶,明辨是非。”
王继先进来,呈上奏折:“陛下,这是左司员外郎李椿年的上奏。”
赵构拆开看罢,目流微笑:“李椿年的上疏指出经界不正的十大害处,说行仁政当从正经界开始,建议清查、核实土地状况,实行经界法。朕准奏!”
又一小太监进来禀道:“有个老尼在宫外纠缠,说是携了柔福帝姬从金国逃回来。”
赵构道:“正月,朕便命王次翁、何铸为签书枢密院事,使金送表,迎还韦太后。怎么帝姬倒是先回来了。”
王氏生怕诸事败露,抑着恐惧道:“啊呀呀,一个娇滴滴的公主,怎能从金国逃回来?”
小太监道:“那老尼言辞恳切,说帝姬在五国城受尽苦难,幸她哀怜,藏匿庵中,托名带她外出募化,才历尽风霜雨雪,自北而回。”
吴贵妃又是惊奇又是怜悯,朝赵构道:“皇室血脉,皇上的手足,无论如何不能马虎。”
赵构点头道:“朕也知有个妹妹叫柔福的,小名环环,但是连面貌身材都记不清了。”遂亲自召见,垂问汴京宫内诸事,那柔福回答得准确无误,且竟呼唤赵构小名。赵构遂将她留在宫中,仍称柔福,又选了驸马,将柔福下嫁,婚礼甚为隆重。
八月的夜晚月光惨淡,秋风一片萧索。楚州的官道旁,皇家仪仗一路排开,拥挤的车马停在路边,连野地里也扎了好些帐篷,拱卫着正中搭建的金顶御幄。赵构在御幄里急切地等候。宫娥、太监、侍卫等一拨一拨地,聚在帐外候传。百官、后宫、命妇各守阵地。李清照由吴贵妃特邀,在命妇们的队伍里候着,悲喜不明。
月光斑白,足足有上万人的队伍一片安静,没有半点声音,每个人都焦急地眺望着北边的官道,每个人的内心都不那么平静。
一队人马远远地走来,渐渐能看清金国的旗帜,传令兵忙跑进御幄跪奏赵构:“启禀皇上,韦太后凤驾到了!”
赵构的胸口像有兔子在跳,扬声道:“接驾!”
两下队伍有序对接,赵构对宋奉迎使王次翁、何铸,及金扈行使高居安慰劳有加,再对太上皇、郑太后梓宫拜跪成礼,后迎韦太后进入路边的御幄。
御幄里灯火齐明,母子对坐,喜极涕零。侍卫军禁,欢声动地。韦太后听着欢呼声,激动得热泪盈眶,目光在人群中寻索,忽道:“岳飞何在?近前与我说话。”
自御幄门口刮进来一阵冷风,秦桧及众人皆缩头不语。赵构硬着头皮道:“岳飞因罪,狱死已久。”
韦太后一时怔住,那神情惊骇至极,片刻又道:“李清照何在?近前会话。”
内侍传令出去,李清照忙进御幄,大礼参拜,韦太后悲声道:“我与你相识甚早,在金国这些年多有神交。今日问话,你不可瞒我。”见李清照点头,便问,“那岳飞究竟死于何罪?”
李清照怔了半天,被追问不过,终镇定道:“谋反。”
韦太后一听便大哭起来:“岳飞以五百人败金兵十万,中原失地,恢复了十之七八。金人提起岳飞,莫不畏惧。妇孺亦知其名,小儿夜啼,即以‘岳爷爷来了’吓之。可我知道,岳飞也是人,他不是神,被刀枪刺中也会流血,可他却为国为民舍生忘死浴血奋战!如此忠勇之士,怎能谋反?他该犯了多大的罪,竟叫你们置之死地?我儿,你为何自毁长城啊?”
太后哭得晕倒。赵构等人急忙唤醒,纷纷劝慰,可韦太后难止泪水,赵构唯有长跪谢罪。
回到临安数日,韦太后直要削发出家,众人相劝,太后甚悲岳飞无罪冤死,终难释然,便在慈宁宫着了道服,终身不改,以示悲悼。又知金人畏惮的只有韩、岳。岳飞已死,韩世忠尚在,便特行召见慰劳备至,又谕令赵构垂念功臣,晋封韩世忠为咸安郡王。
九月,金遣刘笞奉了表文、衮冕圭册,到同文馆签署和议书,册封赵构为宋帝。赵构甘心屈膝,面北拜受,又在大庆殿召见金使及百官,行和议大礼,念诵和议书:
宋金和议书
一、宋向金奉表称臣。南宋皇帝受大金帝国册封,愿世服臣职,永为屏翰。
二、宋金疆界。东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
三、宋割让唐(河南泌阳)、邓(河南邓州)二州及商(陕西商县)、秦(甘肃天水)之半与金;
四、宋纳岁供,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附款:
一、非谋逆大罪,宋朝不得罢黜秦桧相位。
二、本和议自绍兴十二年(1142年)三月起生效,宋朝每年春季将岁供缴纳到泗州。
三、本协议书一式两份,盖印生效,永不反悔。
绍兴十三年(公元1143年)的春天来得早些,还刚进入三月,石竹花就遍地盛开。李清照带着孙玉夫参加了吴贵妃的册后大典,宴毕,被宫娥引着进入内宫,且行且赏。
秾华殿的灯火辉煌处,吴皇后已脱了礼服换上常服,神情恬淡地坐着。李清照进来行礼,吴皇后忙起身搀起,赐坐。李清照低头坐着饮茶,静默不语。
吴皇后屏退下人,才道:“今日大典,我便没来由地想起帝姬。自从太后回鸾,柔福帝姬便绝不进宫。太后闻得已嫁为人妻的帝姬,怒道:‘柔福已病死于金,怎会回来?南朝皇帝要被金人窃笑了。’皇上便立拘柔福,交于大理寺,几日后韦太后道:‘她与柔福面貌酷似,打量时局稳定,便生贪恋富贵之心,设计诈骗我儿。’就这样,那帝姬便伏诛了……”
李清照思绪婉转道:“岳飞被冤杀后,秦桧又令御史台弹劾刘锜。赵鼎被一贬在贬,秦桧却必欲置他于死地,吩咐吉阳军随时查看,每月报告生死。那刘光世本是随俗浮沉,阿附秦桧,便保全了禄位。”
吴皇后点头,语声苍凉:“我知道,官家已罢刘锜出知荆南府,将王庶安置道州,何铸谪居绍兴看护皇陵。又将胡铨、洪皓、郑刚中等再加贬逐。那些中兴将帅俱被秦桧收拾净了,朝堂上面只有他的党羽,自然一切朝政,唯其所欲,毫无阻碍。秦贼为了固宠,必要将异己一网打尽,且使他们子子孙孙不得翻身,方才快意。长此以往,社稷必毁。我这会儿请您来,有事商议。即便不能罢黜秦贼相位,但朝臣大换血,也能将他架空。”
李清照依着惊喜,凝重点头:“朝廷乃至地方都是他的党羽,必须全部换掉!这需要周密规划,行动果决,但官家宠信与他……”
吴皇后起身道:“我不能坐视奸贼横行!您亦不能。您《打马赋)中的‘佛狸定见卯年死,贵贱纷纷尚流徙’已清晰指出,像北魏拓跋焘那样的侵略者不久就会败亡,贵贱的人都在逃难,满目皆是良马,时局危难怎么能分辨?木兰这样的好女子和勇敢的老英雄志在千里。您以棋局比政局,借打马言兵马,见识无异于统率千军的良将。”
李清照早已站起,敛衽道:“皇后娘娘谬赞,臣妇愧不敢当。”
吴皇后上前两步,执手道:“国家有难,良将可会退却?”
李清照激动道:“舍生取义,决不退却!”
“好!”吴皇后言语铿锵,“为了天下太平,生民安乐,我便拼着性命,促成朝廷大换血!”
李清照怔怔地望着她,浑身的血涌到脸上。她亦握紧她手,请求:“《金石录)的版行,拜托娘娘奏请官家。”
“《金石录)是您夫妇情感的见证和结晶,您协助完成《忠奸簿),我便促成它的版行。”
唤人送走李清照,吴皇后久久不能平静,来回走动,脑子里不停地发出轰鸣。珠帘响动处,赵构挑帘进入,显然醉酒,面色潮红,步态蹒跚,他弯腰在裤筒里摸索,一把匕首当啷一声撂在桌上。吴皇后花容失色,赵构一把将她揽住,目中精光如水流淌:“你以为朕相信秦桧这个老贼?哪一天他死了,朕才不再藏这匕首。他冤杀了朕多少忠良?如今朝政腐败,全拜这老贼所赐!金人不让罢黜他相位,朕已醒悟,母后数次提醒……”
吴皇后望着在灯下闪耀的匕首,又是惊喜又是痛楚:“罢不了秦桧相位,就当除尽他的党羽,使他孤掌难鸣,四面楚歌。这样,国基才会安稳,乾坤才会清明。皇上啊,不能继续让以平凡著称的赵宋王朝,受奸人持之以恒地左右;不能让赵家的子民丢掉礼义仁爱的儒学传统,而被无稽的魔道鬼神愚弄!”
紫檀木屏风架上挂着灯笼,橘红色灯影映亮赵构目中狐疑:“芍芬,朕,相信你,相信李清照。”
吴皇后神情悲惋语气铿锵:“秦党强大,皇权才受掣肘。攀附秦桧的,多为平庸、贪婪的荫官,他们白吃着朝廷俸禄,只会营私舞弊,贻误朝政。”
赵构频频点头,吴皇后以慧敏目光审度时政,自信从容:“赵鼎几度为相,乃中兴贤相之首。李清照出身仕宦之家,以女子之身居儒生之首,精通政治,广知民意,韬略不让须眉,早已提出杀秦桧以堵亡国之路,有先见之明。只有改革腐败生蛆的朝廷,让皇上捡回丢失的尊严和权威,取回被奸佞架空的信义,才能让赵宋子民过上好日子。”
赵构趔趄了几步,扶墙站稳:“嗯,天下儒生都相信赵鼎和李清照,儒生们的意愿即是民心,民心即是天意!”
吴皇后上前扶赵构落座,沉声道:“当政者要以生民安乐为己任,苟且偷生、临危自保的君主只会赚足辱骂和耻笑。君主应当举贤任能,遏制奸小。可如今,连这宫里都是秦桧的耳目。您根本无人可用!请即刻赦诏,让李清照协助赵鼎秘密考察,哪怕耗费数年时间,拟出一张忠奸簿,一举除掉奸佞,还赵宋清朗乾坤,使赵宋江山永固。”她情绪激动,面颊绯红,双手搡着赵构,目光挚诚,“臣妾保证这两人能够胜任,且不会有半点私心。”
赵构凝望吴皇后良久,终咬着牙,将她抱紧:“准奏!”
朝霞飞上东窗,映着李清照的倦意,她看着霞光在红柱上流淌,揉揉鬓角,语声悲惋:“一个王朝的最大悲哀,莫过于被一个自私自利的君主统治,它会像慢性病人那样,最终在不知不觉中病入膏肓,甚至没有挽救的可能。”
她近日总是通宵达旦地参阅赵鼎密送的朝臣宗卷,每一份无不详细检阅,反复斟酌,以保证忠奸簿准确无误地成为奸臣的亡命符,朝廷的换血利器。
孙玉夫端着参汤放于几案,看着她憔悴的苍颜、发青的眼窝,心痛道:“姑姑,你和赵大人真的以为一个忠奸簿就能革新腐败无能、一直被奸臣垄断政权的朝廷?”
李清照支颐望去,神情笃定:“我们都相信,若铲除秦桧这些年笼络的一帮走狗,我大宋王朝去掉了被病虫撕咬、侵蚀的残叶,就会成为长青之树。”
孙玉夫咬咬嘴唇,索性直言:“谁都知道,宫廷的树上、墙上,都有秦桧的眼睛和耳朵。我担心这样的皇命,会成为鸩毒、断肠草。”
夏雪在外晾晒衣物完毕,正好进来,便道:“主子啊,您认为一举铲除奸佞、改革朝廷会有胜算?奴婢却认为,忠奸簿这把刀一旦挥动,掌握着朝廷命脉的秦党,会沆瀣一气出来作战。您身后站着的,只是儒生和皇室宗亲。这件事最终会变成皇室和权臣的对立。唯唯诺诺的皇室宗亲们,一贯看秦桧脸色,把姿态一低再低;没有权柄的儒生们,怎么能抗衡掌握朝廷权势、财富和整个社会资源的重臣集团?这无异于想以鸡蛋组合击败石头!”
“嬷嬷说得不错,请母亲慎思!”赵士程的声音响在门口,挑帘而入,“想用手中的笔战胜那些满怀权谋、靠钩心斗角稳定宠荣的权臣,这太不明智!如果母亲为此遭逢大祸的话,绝不会轻易获释!儒生和皇室宗亲都会为您陪葬,整个国家会再次蒙上一层乌云。我简直无法想象,这多灾多难的国家会变成什么样子。”
李清照扭头问道:“去访你舅舅和你生母,可有眉目?”
赵士程满脸风尘,双目凝愁:“我走了很多处,问了很多人,毫无线索。”
李清照叹道:“那些年四处逃亡,便也顾不上你母亲。若能寻回她,好歹也有个家。”
赵士程感激流涕:“母亲美意,孩儿怎能不知?也去了当年那家庵堂,却道她早已走了。”
李清照黯然道:“造化弄人啊!”
赵士程落座,夏雪上茶,与孙玉夫三人一道劝说李清照趁早罢手,以免惹祸。曾几何时,两个只会哭闹、索求的孩子,已经试图以如此的冷静、成熟、理智约束她了。
赵士程在李清照面前蹲下,拉住她手道:“母亲,在建中靖国二年、大观元年、建炎三年、绍兴二年,四次降罪于李家、赵家和您,并将我祖父、外公、父亲罢官削职的是谁?害死岳帅的幕后黑手是谁?孩儿怕看到皇室宗亲和儒生被砍头的血腥事件发生。而母亲,正是那个递刀人!”
李仁飞跑进来,气喘吁吁道:“夫人,丞相夫人来了。”
李清照等人愣住,忐忑不安,面面相觑。孙玉夫和夏雪慌忙收拾了书案上的宗卷、纸笔等物,藏到里屋出来,王美娘已经带着四个丫鬟款款而入。李清照等人礼毕,看座、上茶。王美娘打量着屋里的摆设,冷笑道:“我听说你在协助赵鼎制定忠奸簿?”
李清照有些头晕,面色如霜道:“什么叫忠奸簿?我从未听说过。”
“若是你妄想操纵忠奸簿,你的笔便将成为插向你胸口的匕首!”
“我们这满屋妇孺,经不得恐吓。这么血腥的话不适合在一个儒生的书房里说!”
“你若是执意如此,谁也救不了你。若想继续吟诗作词,就不要卷入朝政中来!这样你才能流芳后世。至少,我会念起姑母的疼爱。”
“你,会念起亲情?”
“一个儒生无论如何都不该心存妄想,想将手中的羊毫变成杀人的利器!”
“不管你怎么胡说八道,我全当没听到,你走吧!”
“你以为有内宫姻亲做盾牌?这太可笑!”
李清照站起来,面向窗口道:“我看人从不透过身份。请你转告秦桧,国家历经战乱,百废待兴,对朝廷最具威胁的,不是什么子虚乌有的忠奸簿,而是渎职、贪腐这些乱麻,像朝廷坏死的血液。他要想坐稳相位,必须要戒除渎职、贪腐,开拓清明政治。有了清明政治,使国家焕发活力,才会快速恢复战争的创伤,才会万物生发欣欣向荣!”
王美娘冷冷道:“我以丞相夫人的身份向你发出警告,想好好活着便离开吧!我会请旨给你封赏,保你安度晚年。”
李清照转向王氏,语声冷静:“后宫都不得干预朝政,你就可以指手画脚?”
王美娘怒道:“你这动辄就吟出美妙诗词的嘴,怎么信口蔑视丞相夫人?你这能写出美文的笔,怎么能成为杀戮天下儒生的刀呢?无边的欲望和野心,会毁掉人出众的智慧!”
李清照仰面冷笑:“你这后一句,用来自警还算不错!我要如何走完余生,无须你妄断!请你用丞相夫人该有的慈爱,照拂天下百姓,让他们吃饱穿暖。这才是丞相夫人的天职!”
王美娘逼视着李清照:“官家需要智慧超群、经验丰富的朝臣佐理政务,不会换成没有经验、见识的庸陋儒生!”
李清照怒目对视:“朝廷需要何种大臣,要根据国情民情和内外形势而定。现在的大宋需要清廉正直的大臣来矫正君主过失,引导君主走顺应民心的正途。这样,国基才会安稳,金寇才能折服,百姓才会得救!”
“你在诬蔑、诽谤!说当今官家昏庸,朝臣不廉洁,信不信我马上将你关押起来?”王美娘厉声道。
李清照气得发抖:“为中饱私囊不择手段,吞下无数贿赂的嘴也配谈廉洁?”
王美娘怒极而笑:“一个人若能舍弃名利便值得敬仰,若为扬名就标新立异不择手段,必是沽名钓誉的小人。处于污浊俗世却不被污染的人,品格就像莲花高洁。心存俗念却又矫揉造作要跟世俗断绝、以标榜清高,这是偏激狂妄。真正的君子,保持清白高雅是无须造作的。”
李清照心里的钝痛无法止息:“污秽贪婪,狡诈奸伪,凡事只讲私利不顾道义,只图成功不思后果,这种人才是世俗小人。人若在无边欲望里迷失,必无善果。”
王美娘倒退一步,尖厉的笑道:“谁不知你谄媚吴后,要借着忠奸簿这把刀将仇家铲除,换上贿赂、拥戴你的人,再号召士林谋反,想做武则天第二。太可笑了!你以为你有斗过官家的智慧?走着瞧,官家会把大家牢牢捆绑,捂上眼睛和嘴巴,最后在心窝处插上一刀!”
李清照痛到极处,反唇相讥:“贪得无厌的人,给他金银还怨没有珠宝,封他侯爵还怨没封元帅,为权势欲望投机钻营不择手段,把权势当作满足私欲的工具。”
“本来要张网捕鱼,不料雁落网中。想吃掉眼前的蝉,不料却有黄雀在后。世事太玄奥,玄机之中藏着玄机,变幻中隐着变幻。人的智慧计谋不可仗恃,自作聪明,没有好下场!”王美娘说罢,拂袖而去。
“主子,王美娘已经知道了!”
“母亲,收手吧!”
“姑姑,你醒醒吧!他们会暗下杀手的。”
夏雪、赵士程、孙玉夫不住地规劝,李清照道:“她只是猜测,不到万不得已,不会铤而走险。他夫妇投靠金人,十几年的战争,金人处处遭遇抗击,损兵折将,早已厌战。大家都心如明镜。秦贼若杀了我,激起众愤,保不齐官家会孤注一掷……”
孙玉夫狐疑道:“秦桧若是跑了呢?跑到金国……”
“一只随时就可能咬断主子喉咙的狗,金主必会嫌弃,只会远远地看着它为他们叼骨叼肉。”李清照仰头叹道,“我二表姐夫妇也已作古,表妹夫妇,竟是如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