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迒俯身抱起木易,泣不成声地拉平他被血浸透的衣袍,握着他抖动的手:“师傅,您很冷吗?坚持住……咱们,这就回家。”
李清照蹲下来,抽搐着,呜咽着,奔涌咆哮的悲痛无法描述,她以帕擦去他嘴里流出的血,可那血却似斩不断的流水,早已湿了一大片地面。
四周空气黏稠,时间的步履迟滞、艰难。木易的手十分微弱地蠕动了几下,气若游丝:“岳飞要死,大宋要完了。”
风拂过他灰黄的面颊,夜空似乎都在瑟瑟发抖。
李清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他鼻息,见他左手死死地攥着一物,取来一看,却是一块锈迹斑斑的腰牌,上面刻着四字——天波杨府。腰牌的背面贴着白帛,上写两行小字: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脑子里轰然一炸,千百个思想齐齐冒出,又有千百个理由将其推翻。然而,一切思想都抵不过眼前的白帛黑字。仔细再看,这的确出自木易笔迹,他不善舞文弄墨,字迹并不好看。一瞬间,许多的往事在李清照脑海里融会贯通,渐渐明朗。她深深地吸气,缓缓吐出,欲将心里的什么东西吐出来,它却更往心底沉了。丝丝寒意上逆,仿若层层乱丝将心房爬满,将颤抖的心完全裹住。
“姑姑,你怎么了?”
李清照不理,忙将腰牌藏到袖中,虚脱般坐在冰冷的青石地上,死死拽住木易僵冷的手,呜咽不止。
那年在莱州募兵,他一出动,方山、陀山、云门山、文峰山、泰山、云台山、邙山、武当山、秦岭的义军纷纷来投,她夫妇纳闷不已,绿杏直吵着他手里有法宝,他原来却攥着“天波杨府”的腰牌。
满门忠烈,英雄末路,竟是如此悲怆!
一个满面风尘的老妇从人群里挤进来,疯一般捶打着木易,悲声号哭:“夫君啊,你算什么羊羔?简直是头牛,和我拗了一辈子啊……”
老妇悲痛欲绝,李清照上前将她劝止,才知原是杨门谢氏,木易的妻子。李清照怔了好久,这么多年,他的身世不曾说破,但她的猜测却也不错。
李府后院一片忙乱,小厮丫鬟往来走动,忙着举办丧事,受伤的义士在厢房里呻吟不停,偌大的灵堂透出香火味。木易和义士的棺木共有四口,李方、李圆、孙玉夫、赵士程都穿着孝服,跪在棺木旁不住地哭泣。进出的丫鬟小厮都披麻戴孝,行走的步子很轻,像是害怕惊扰了亡灵。
白幔纷飞,白纱招摇,在地上**起轻浅的影子。白烛明灭,在风里不住摇曳。李清照、李迒、颜蓉和谢氏静静地坐在暗影里,烛光穿不透身际的黑暗。旁边的小几上,杯盏半倾,酒浆四溢,他们已经守灵整整三日。
窗外狂风骤雨,屋内烛影幽静。他们静静坐着,耳边却似响起戍边的战鼓,听到宋军举着马刀厮杀劈砍,听到受伤的百姓们凄惨的悲号,淹没了凤凰山上的巍巍宫墙,更淹没了士子心里的报国**。
桌上空坛堆积,他们却不曾醉卧,清醒地看到了大宋的沉沦。
李清照突然想起了北宋宣和六年(公元1124年)的那个夏天,他们在芙蓉岛捉到金国奸细,得知金兵将要攻宋。赵明诚昼夜不懈地练兵,木易操练了一支“水魅”,还积极招募抗金义军,游说四方豪杰,日日要将军情上报一次。
那个夏日,房间的闷热几乎让人窒息。木易半夜未回,她和赵明诚穿了软罗常服在院里的树下等着。月亮是金黄色的一轮,蚊子盘旋在头顶。他回来得很晚,身后跟着一大群绿林豪杰,一个个虎背熊腰英雄神武,神情轻淡似闲云野鹤。木易一一引见,说张三是方山、李四是云门山、王五是文峰山、周六是泰山等等。那些人轻松见礼也不拘束,赵明诚引他们到迎宾别院,摆了酒宴,推杯换盏间畅所欲言,共议抗金之策,嘻嘻哈哈地说笑,喝酒行令声飘了满院。
她陪在赵明诚身边,与义士们痛饮至酣,沉醉于一片抗金救国的呼吁声里。直到安置义士们入睡,扶醉酒的明诚躺在炕头,她周身的热血仍在灼热、沸腾,竟无法入睡,便悄悄从后门走到院外。
虽是莱州最热的天气,但来自沧海的夜风萧萧,穿城而过,退去了白天的炙热,夜月洒下遍地的银辉。她踩着自己的影子往前走,却在竹林边遇到木易。他正捧着什么东西向天许愿,看到她便神神秘秘地藏起来。她轻轻走近他,含笑行礼:“木易兄弟,你有什么心事?”
“没有。”他淡然摇头。
他木讷少言,骨子里却一腔热血。发誓不为官府所用,却在莱州募兵,演练,如饥似渴,不分昼夜。那时她想,这一切,不过是帮助他们夫妇。
一个视荣华富贵如同无物、鄙弃世俗名利、只为意气存活的人,为了助你背弃誓言、抛却操守、舍生忘死、不计一切。这又是什么情愫?难道只是热情、道义、仁爱?
李清照瞬间将前事过了一遍,感动道:“木易兄弟,我和明诚都很感激你。”
木易故意不看她,抬头望着月亮,朗然笑道:“我们要相伴一生,还要说什么感激?”
原来他所谓的一生相伴,也不过如此!看看旁边满面悲怆的谢氏,她擦擦眼角道:“杨家满门忠烈,为大宋士大夫的典范。木易兄弟一生自负,淡泊名利,誓死不为官府效力,却还是被我害了。”
太多的过往盘丝结茧,她心头的血淅淅沥沥地下滴。曾经不止一次劝说他娶妻生子,劝他从军入仕,曾冷冷地诘问他:“为何选择了男人中最为艰难的活法?为了名利不择手段者有之,为了安逸碌碌无为者有之,为了贪图享受酒鼎奢靡者有之?为了理想甘守贫困者便是凤毛麟角,也不为寻常人所理解。可你纵然是寻常百姓,也不能活得如此疲累。”
雨刚刚小些,月光钻出稀薄的云层,柔柔的光洒在窗上。风吹动宽大的梧桐叶,发出哗哗的声响。李清照一腔悲绪,连思绪都是凝滞的。他若真的是寻常市井百姓,便不会有如此沉重的人生,不会有如此深重无望的牵绊。哪怕他有稍许的背叛、欺骗、离弃、辜负,也不会叫她这般柔肠寸断,撕心裂肺。
月光破窗,静静地照在脸上,洒在肩上,谢氏看起来那般悲,那般累。风敲打着镂花窗吱吱作响,一声声惊扰着她的心房。她侧身端起酒盏,说着敬我夫君,朝地上倒去,连倒三盏,才自饮一杯,放下酒盏,哭哑了嗓子:“我用一生时间去攀一座山,待费尽力气爬上去的时候,这山突然倒了,将我掩埋了。山那么高,我费尽力气,耗尽青春,九死一生地攀爬,我为了什么啊!”
面对这个小自己几岁的妇人,李清照不胜愧疚,尽心开解:“命运之力如此强大,你我都是他手下的傀儡,朝生暮死,拼力浮游,仓促之间,便是数十年岁月峥嵘。木易兄弟小我几岁,即便如今去了,也还是兄弟。你我便是亲人,临安李府便是你的家。”
谢氏满脸都是疲累的皱纹,悲痛欲绝:“我从太原一带跋山涉水而来,寻访他已经几年……杨家祖先曾创下辉煌业绩,然因杀孽太重,后辈便凋零至此……”
李清照哀声道:“我自小便听外祖父讲过辽宋金沙滩双龙会。”
谢氏泪流满面,旧忆刻骨铭心,杨高的祖父杨文广死后,其祖母心灰意冷,要他父亲对着灵位起誓,祖祖辈辈永不为官,否则不得善终。杨高自幼苦练杨家枪,却背负着誓言,人生没了重心,怀疑妻子背叛,发誓永不回家门……
李清照也曾千思万想,那样一个桀骜不驯的名门之后,怎会心如止水,怕是连体液都是滚烫的,是什么东西魔咒一样左右着他的意志,让他甘愿一生沉寂?谜底在他生命之终揭开,原是这样叫人惆怅的真相。
夜凉如水,皎洁的月光偷窥着清静的李府。江南风情的建筑掩映于重重繁花之中,镂花窗半掩,紫檀香气息自窗口飘出。李清照为木易及义士们办完丧事,很是疲惫,伏在书案前看完几封信,封好交付孙玉夫。明明屋里无人,她却还左右看看,语调冷沉道:“赵鼎、朱敦儒、周三畏、何铸四位大人前来吊唁,各留书信,皆说秦桧卖国求荣,若能搜到证据,便可罢相,重用岳飞。但这秦贼实在奸诈,说话行事滴水不漏,岂会留下证据?”
孙玉夫明眸皓齿,清淡笑容如开在夜幕下的昙花,一闪即逝:“当然能拿到证据!当年,秦家别院里关着许多女子……找到秦贼的姘头米丽,便能得到秦贼欺男霸女的证据!”
李清照眸子一亮,随即暗沉:“秦贼的姘头,即便找到,她可开口?”
孙玉夫笃定道:“那本是一个粉头,许之以利,必能如愿。”
李清照道:“如何能找到她?”
却听门帘一响,赵士程进来道:“那粉头初入秦府还极力端着,后来就胡乱勾搭被秦桧抓到,所幸命大逃了出去,在秦淮河边开了家群芳轩,是建康最大的妓院,找到她不难。”
夜风吹起帷幔,巨大的阴影笼着李清照的影子,她镇定道:“明天一早,你便去查访此人。”
“情势紧迫,不如我即刻奔赴建康。”赵士程凝重道。曾经的腼腆少年长成了俊朗小伙儿,身材雄健,仿若铜皮铁骨。
李清照阻拦道:“明天吧,夜路难走。”
赵士程笑道:“有什么难走的,男子汉大丈夫,熬个夜算什么?早些拿到证据才好。”
“士程哥哥,我和你一起去,咱们即刻就走。”孙玉夫自告奋勇,面色笃定。
“你,去妓院?”赵士程有些窘迫,定定地看着她。
“就要去。”孙玉夫说着,转身出去,片刻进来,一身墨绿色锦袍,腰间系着同色丝绦,面如冠玉,目若晨星,翩翩风度,玉郎神风,朝李清照一笑,推着赵士程走出门去。
“小心,一定要小心!”李清照追着叮嘱,他们虽非亲生,却早已血液相融,心意相通。
“姑姑放心,你侄女是谁啊?是那个举世无双独一无二的精灵鬼!”孙玉夫回头笑道。
“好吧。”李清照答道,月色静静地洒在廊间,将她的影子印在墙上,散发着孤寂气息。
小厮李仁急慌慌走来,行礼道:“奴才亥时回来的,见天晚了,本不敢打扰。但见夫人这儿亮着灯,便赶来禀报。小人奉命送那谢氏夫人回了原郡,已完成使命。”
芙蓉盛开的十月,李清照在归梦堂讲学,李迒急匆匆进来。李清照忙问:“匆匆忙忙,为了何事?”
李迒满脸阴霾,又气又急道:“岳飞被投入大理寺狱中,岳云、张宪也已下监。”
李清照呆坐片刻,站起来引他到门外廊下,悲沉、无奈道:“天要塌了。”
李迒气咻咻道:“且不说什么国家大事,单说当初联金伐辽,若不是岳飞相救,为弟焉能活着回来?如今若是眼睁睁看着恩人被害,只怕是天都不饶!”
李迒望着房顶,倏忽流泪,怨愤和忧惧在胸腔里狼奔豕突。
李清照闷声道:“早前我便说过,要救岳飞,唯扳倒秦桧,这需要充足的证据。几年来寻找证据,终无所获。士程、玉夫寻找的粉头米丽早已不见了,被秦贼灭口也未可知。”
李迒颓丧、忧惧:“大宋病入膏肓,救不了了。但恩人岳飞,一定要救!”
“凭什么?就凭你我?”李清照冷沉地摊开两手,转面擦泪,“为铲除秦贼,我蚍蜉撼树,旧伤叠新伤。你木易师傅怎么死的?那些义士怎么死的?这些血的教训,你难道忘了?”
李迒顿时萎了下去,双手抱头沉默了半天,才道:“兵部疯传,金兀术给秦贼传信,要他弄死岳飞。年初,秦桧便诬蔑岳帅谋反,大理寺卿薛仁辅、韩元帅等都护着岳帅,他还有所顾忌。如今韩元帅被罢官赋闲,秦贼就更加肆意妄为,翻云覆雨,手眼通天。”
李清照呆呆地靠墙站着,如同木雕,再也听不清弟弟说些什么。此夜盥漱已毕,她坐在榻上悄悄抹泪。夏雪红着眼睛劝道:“主子别难过了,有了年纪的人,伤了眼睛可怎么好?”
李清照啜泣道:“李迒嚷着要为岳飞鸣冤,我如何不想?岳飞乃我大宋脊梁。脊梁断了,还能站起来吗?国倒了,家如何?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这长姐难免疼弟,怕他难过。你这会子去传话与他,要他联合御史台搜罗证据,结集人员为岳飞鸣冤。”
夏雪忙打断她:“不行,这样危险!”
李清照道:“危险与否,他心里有数,自会拿捏分寸。做了这么多年的官,吃白饭的?给他一线希望,总强似憋屈着,受了内伤,即便脑子忘了,身子却还记着,没的会随时发作。”
夏雪见主子说得有理,便应声去了。
十一月宋金和议达成,秦桧在同文馆主持完仪式,兴冲冲地觐见赵构。
集英殿里熏香缭绕,明珠释放出光华万道。宴会散去,脂粉香淡,赵构在靠窗的紫檀木錾龙凤纹圈椅上坐着晒太阳。王继先及两个宫娥在一旁侍立。秦桧进来行了大礼,呈上合约,赵构低头阅读:
宋金和议书
一、宋向金奉表称臣。宋皇帝受大金帝国册封,愿世服臣职,永为屏翰。
二、宋金疆界。东以淮水中流,西以大散关为界。以南属宋,以北属金。
三、宋向金纳岁供,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每年春季至泗州缴纳。
四、金归还宋太上皇棺木,归还韦太后。
五、本协议一式两份,盖印生效,永不反悔。
绍兴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赵构看罢,满脸阴云,低头不语。
秦桧跪着陈词:“自靖康之乱以来,连年战乱,大江南北满地疮痍,两河内外民不聊生。军队需要休养生息,需要整饬操练。百姓需要重建家园,需要耕种田地。官家英明促成和议,万世之功立于当时。请官家再接再厉,励精图治,富民强兵,假以时日,必能兵发江北,收复失地!”
赵构听到这里,缓缓抬头,目光灼灼,望着秦桧:“此话当真?有望收复失地?”
秦桧点头道:“能,一定能!只是……”
赵构凝眉道:“恕你无罪,快讲!”
秦桧故做为难道:“国书由金使带回,金国君臣再议。金熙宗极其宠信兀术。这兀术生性桀骜,平素又最恨岳飞。这点,怕是会影响金国决断……”
赵构冷冷道:“抗金卫国,岳飞也算功臣,证据不足,不可擅自处理,恐激民变。”
君臣们围绕岳飞问题说来说去,莫衷一是。王继先在旁伺候着茶水,低叹道:“这岳飞的确很怪啊。自古勇士浴血疆场,无非是为了扬名立万,收获权、财、色。而这个岳飞,给他房子,他说强敌未灭,无以家为。赐他金帛、美人,他愣是给退了回来。不贪财,不好色,不好酒,不怕死,几乎没有缺点。”
秦桧微窥赵构,慢声道:“一个人没有缺点,便是最大的缺点。”
王继先道:“是,没有缺点的人是最可怕的。他那么不计一切地拼命厮杀,为的什么?”
秦桧的两眼幽若深渊,溢出微笑:“棋经上说,弃小不就,必有图大之心。”
“难道,他想图谋天下?啧啧……”王继先声音幽幽,“自古得民心者得天下,大江南北,百姓们早就纷纷建庙,为岳飞塑像,口称岳爷爷了。”
赵构瑟瑟发抖,鼻尖冒汗,手里的青瓷茶盅砰地落地。
壁炉里炭火明灭,上面燃着沉水素香。李清照在案台上修改在婺州陈宅写的《打马赋),修改完毕又仔细誉正,揉揉鬓角,接过孙玉夫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
孙玉夫伏案念诵《打马赋)已毕,赞道:“姑姑以棋局与政局类比,借打马游戏言兵马之事,这见识无异于统率千军的良将。”
李清照将头低在灯影里,满怀怨叹,满脸自嘲:“别说了!诗文在朝局面前太过无力。”
李迒进来,忙脱了外氅,落座,垂头丧气道:“岳飞入狱,面对审讯义正词严。主审官何铸见他背上‘尽忠报国’四字,字字深入肌理,查得他的冤情,便禀告秦桧。秦桧又命万俟卨主审此案。万俟卨对岳飞严刑逼供,岳飞被折磨得死去活来。岳飞只写了‘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八字,并绝食抗争。万俟卨捏造口供,还需人证方可定刑,悬赏募集,可是无人肯证。”
李清照道:“看你满面风霜,多日未归,去了哪里?”
李迒低头道:“去天目山,探望洪大英雄去了。”
李清照满面凝重道:“救人,不一定要打鼓敲锣地鸣冤。”
李迒心照不宣地朝姐姐一笑:“是!咱姐弟想到一块儿了。”
李清照斜睨弟弟:“什么想到一块了?我不是叫你带绿林豪杰去劫狱,那太危险。即便成功,秦桧会罢手吗?抗金英雄难道要逃亡一生?罢免秦桧,才标本兼治。”
李迒听了,皱起眉头,颇显苦闷、无奈。
李清照又道:“可拜望一下前相赵鼎大人,或会指点迷津。”
李迒猛地站起来,笑道:“是啊,我怎么将赵大人忘了?”
李清照拉拉弟弟的衣襟,心痛道:“揭阳天气寒冷,真是辛苦你了。”
相府里蜡梅盛开,灼灼烈烈。秦桧与王氏在房中围炉饮酒,隔窗望着落日西坠,紫霞**漾,踟蹰难安。忽门上传进一书,秦桧看毕,唉声叹气,被王氏追问,才道:“许多人都在结集力量,为岳飞鸣冤。其中建州布衣刘允升召集士民最多。大理寺卿周三畏心有所疑,趁着夜里偷偷察监。我欲将他调出。此案久悬不决,恐有激变,万俟卨特来请示。我请示赵构,他总是迟疑。老虎被禁,一旦出笼,必更凶残。”
王美娘正给秦桧剥柑,命侍儿递上水果刀,信手切成两半,笑道:“自古纵虎容易擒虎难。此柑一切即碎,有何为难?”
秦桧伸着懒腰,打着哈欠,冷冷道:“岳飞牵动万众,出师无名,后果不堪!”
王美娘怒而推搡秦桧:“你那死脑筋就不会转转?借刀杀人、手不沾刃你懂不懂?”命侍儿拿出一本《赵佶实录),递给秦桧,耳语一番,“我干爹王继先能模仿赵佶的瘦金体。作为丞相,你不能把持着令人作呕的矜持无动于衷,等待着时运像哈巴狗那样追着舔食你的掌心!”
“是干爹还是干哥?”秦桧转着眸子,呵呵一笑,“赵构是赵佶九子,无论立嫡立长,都轮不到他。靖康之乱时,为何独独送他去金营当人质?他后来能当皇帝,只因是个硕果仅存的皇子,故一直对帝位敏感多疑。”转面揽住王氏,“夫人,你真是我的张子房!”
赵士程拿着铜剪站在花圃前,学着园丁的样子侍弄花草,剪掉花开极少的蜡梅枝条,只留三五个营养枝为宜。许多的花蕊经不住抖擞,惨然落地。孙玉夫一见便嚷嚷:“明年春季才修剪花枝,你怎么不练武,却把园丁的活儿干了?”
赵士程头也不抬道:“母亲正在等你消息,快去吧。”
孙玉夫奉命去宫里探事,急往里走。夕阳衔山之时,学生们已散。孙玉夫一进门便道:“贵妃的随行太监看到王氏密会了王继先,王继先便偷改了《赵佶实录)。官家看后,便下令内务府修改了玉牒。”
李清照站起来,约略思索道:“诡诈的王氏为害岳飞,就为风流成性的太上皇杜撰了一笔风流债,说岳飞是他失落在外的私生子?”
孙玉夫点头道:“我也这样想。那小太监也不敢报于吴贵妃,王继先已够可怕,他身后还站着秦桧!”
李清照来不及多说,忙命备车,入宫求见贵妃,进入秾华殿正是酉时。大风摇动灯影,殿内外一片喧哗,斥骂、惊叫声此起彼伏。灯火照得人影惊恐、迷离,扰扰攘攘,混乱不清。秾华殿上上下下的宫娥太监全被圈起来,贵妃的随行太监也未能幸免,尽被神武军拖到院里。四处奔逃的宫人们都被抓回,一个小太监被人追赶,狂嘶着往外跑,被守门的神武军一刀砍断了双腿。
小太监倒卧在血泊里,白色衣袍顷刻被血染红,身下血迹蜿蜒,狰狞夺目。
王继先在旁断喝:“就是他!”
“姑姑,就是他,就是他。”孙玉夫紧攥着李清照手在廊下偷看,面色惨白,浑身颤抖。
“晚了!”李清照顿足道,心里落雪千里,茫然无际。
忽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有人急急地叫道:“贵妃娘娘来了!”
吴贵妃快步走了出来,室内灯火摇曳,橘色的暖光照在她脸上,却有着透骨的寒气。她环视院子里被绑的下人,看了奄奄一息的太监一眼,蛾眉紧缩,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
王继先朝前行礼,哀声道:“娘娘仁慈,可这觊觎皇家玉牒的,万万留他不得。”
“娘娘,他……他……”小太监脸色如纸苍白,膝盖骨处伤口潺潺地流血。他仿若是不敢看王继先,伸手挡住眼睛,大滴的眼泪从指缝间滚落。
王继先扬声道:“押往慎刑司!”
吴贵妃的脸顿时更白了一重,仰着头,苍白的脖子泛起青筋:“既知是他,为何连坐?”
王继先低头道:“娘娘,这厮心里有鬼,一直躲藏,刚刚捉到的。”
几个神武军架起小太监就走,所过处血流成行,触目惊心。
吴贵妃深吸一口气,仰面擦泪。他是她随驾巡幸途中收留的弃儿,一向恭谨、勤勉、忠诚、仁爱,凡事尽心尽力,克勤克俭。这个跟着她数年的孩子,竟要以这样一个荒谬不经的方式离她而去了?
孙玉夫、李清照早候得焦灼,急忙过去对贵妃说了小太监酿祸真相。原来此事牵涉深远,牵涉岳飞存亡!吴贵妃转身进屋,拿了双剑直奔垂拱殿。
宫灯璀璨,如长龙般盘旋着。守门的侍卫过来阻拦,她怒斥一声利剑掠起,那人臂上受伤退了下去。侍卫们齐齐举枪威吓,她却不闪不躲,拼命地砍杀,拼命地往前冲。侍卫们谁又敢真的伤她?自建炎二年至今,十几年的皇帝专宠!
侍卫受伤数人,被逼得步步后退。吴贵妃进了宫门,一脚踹开挡路的人。有人赶紧入内禀报,通报声一路蜿蜒着传进内殿。大批的侍卫围了上来,黑压压地挡住去路。吴贵妃停住脚步,夜风吹起她染血的白裙。她冷冷地看着众人道:“让开,我要见官家!”
王继先却从里面出来,面色无波轻轻击掌:“官家有旨,贵妃娘娘需要静养,送回宫去。”
侍卫们便蜂拥着上前去抓吴贵妃。
吴贵妃奋力挣扎,终被侍卫们夺去武器,死死地架住。她双目血红,乱踢乱蹬,被侍卫们一直拖进秾华殿里,将殿门锁上。
敲门声在静夜里响得突兀。
孙玉夫、李清照刚刚回来,正在盥漱,惋惜小太监被灭了口,线索再被掐断。夏雪披衣出去开门,赵士程领进来一个花甲之年、满面悲戚的官吏,原是前大理寺卿,今刑部尚书周三畏。李清照忙行礼、让坐、上茶,寒暄完毕,单刀直入:“周大人深夜到此……”
周三畏面若覆霜道:“岳飞,他是冤枉的!”
李清照凝神看他:“你是刑部尚书,竟这样说,就不怕……”
周三畏目色暗沉道:“我暗中调查岳帅,他并未谋反,纯属诬陷。一旦冤杀英雄,金兵直入,北归成梦啊!秦桧勾结王继先,朝政荒谬、混乱。素知赵夫人忧国忧民……”
李清照敛衽截断他:“周大人身为刑部尚书,理应登高一呼,力挽狂澜。”
周三畏指着上空:“这狂澜在头顶压着,随时都会没顶,朝中无人可挽。”
李清照语气凉薄道:“老身形如槁木,对这一切更是无能为力。”
“秦桧防范缜密,堵死各种进谏渠道,掌控御史台,罢免綦崇礼、何铸,任用万俟卨,朝廷上下,党羽密布。”周三畏面色沉痛,不甘道,“本官来面见夫人,原想,贵妃娘娘那儿,夫人可否出面……”
李清照淡然道:“贵妃娘娘是个明白人,但历朝历代,后宫不得干预朝政。”
周三畏默了片刻,满面凄冷道:“到处都是明哲保身的无义之人,罢了,老夫去也!”
望着周三畏离去,李清照在红木椅上望着房顶,眼里蓄满泪水,滴湿衣襟,前襟上的黄玫瑰纹绣益发鲜亮。夜风敲打着门窗,徒增凄凉。
辰时下了大雪,寒气深浓。李迒带着随从绕过影壁,沿着游廊来到姐姐的寝房门外,取了蓑衣递给随从,眉际鬓角沾着雪花。夏雪正巧出来,打着千儿道:“老爷来了,外面冷,快进屋吧。”
晨曦穿透栖纱窗,映着屋里昏黄的光色。烛台上两支红烛,洒落了无数烛泪。壁炉里炭火明灭,发出哔啵声响。李清照正被孙玉夫伺候着梳妆,忙将怀里手炉塞给弟弟:“外面这么大的雪,快暖和暖和吧。”
李迒被暖气扑了满脸满身,有些燥热,松着交领大袖宽袍的带子道:“韩世忠、朱敦儒、赵鼎大人明晚到达,共商营救岳帅的良策,另有洪大英雄和几位绿林英雄前来相助。”
李清照半是激动半是担忧道:“难得他们忠肝义胆,我最怕,结局是螳臂当车、飞蛾扑火。那样,咱姐弟便成了害人的祸首。”
李迒却信心十足道:“抗顽贼、救英雄、擎社稷、救万民于水火,必得天助!”接着痛心疾首,“韩元帅出面去问秦桧,岳帅到底身犯何罪,秦桧竟堂而皇之道,其事体莫须有,无可奈何。”
从东窗飘进来一些冰冷雪花。孙玉夫急忙去合严窗隔,拉上窗帷、帷幔。李清照嘴角挑起冷笑:“莫须有,也就是可能有的意思,也就是没什么证据!”
李迒抱着手炉,在屋里来回走着,窘迫、惶急:“韩元帅听了当然不服,就问,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秦贼说,这事你得去问官家。韩元帅去见赵构,赵构又说,你得去问丞相。”
李清照挑开帷幔,面色比窗外雪幕更冷:“昏君奸相,相互推卸责任,又相互抹黑。”
帷幔随风颤动,偌大的暗影将李迒浸透:“得知岳飞父子和张宪被下监,全国上下人等无不震动,饱受金兵**的百姓们痛哭流涕。当年联金伐辽,我随童贯大军在三关与敌苦战,若非岳飞舍命相救,我早已血染黄沙。那时我便说过,欠他一命。今天,即便是飞蛾扑火,也义无反顾,否则,我就是背信弃义!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还如何有脸面活在世上?”
李清照长久地沉默着,天人交战,心绪复杂,怅然点头:“说得也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还如何有脸面活在世上?”
果然在第二天夜幕降临前后,韩世忠、朱敦儒、赵鼎、洪迪及几位绿林豪杰相继到齐,在中院迎宾厅酒宴已毕,在灯下说罢刑部尚书周三畏不忍残害岳飞,弃官逃走之事,接着为营救策略商议到半夜,定出三策:
第一策:釜底抽薪,铲除奸相。由韩世忠、朱敦儒、赵鼎等人加急搜索铁证,内联吴贵妃,掌握话语权,避开御史台弹劾秦桧;由李清照串联高洁士林及各地儒生,上书言政,要求罢免秦桧相位。
第二策:离间计,劫大狱。若弹劾失败只有劫狱。由吴贵妃挑梁制造矛盾,使秦府护卫和大内侍卫、大理寺狱卒相互掣肘,削弱实力,由吴贵妃暗中疏通内外道路,配合解救队伍到达大理寺监狱。此计具体到以真假两个岳飞混淆敌人视线。假岳飞由李迒易容而成,届时借助有利地形引开敌兵;真岳飞由易容的韩世忠领队救走,他亦熟悉大理寺周围地形。
第三策:劫刑场,下猛药。由李迒带领洪迪及绿林豪杰们,届时扮作看热闹的,在刑场周围密布,待令劫人,不惜杀他个人仰马翻。
外援人马暗中筹划,严阵以待。内应人马蓄势待发,蠢蠢欲动,一呼百应,周密筹划加上吴贵妃的百般周旋,所有救岳力量迅速地集结在一起。
延和殿的明珠光辉灼灼,仿佛凝注了窗口的寒气。落叶在飞雪里凋零,以凄凉、颓败之势。已是元旦前封印之时,次年却无封印。因为不断有各地的百姓队伍冲击皇城,要为岳飞鸣冤。神武军不停地往各门奔跑,一批批地驱赶、镇压。在武力冲突中免不了死伤,赵构招来秦桧,面色肃然道:“如今这和局很是难得,那些人却蠢蠢欲动,妄图挑起战事。”
秦桧眉头紧皱,神情笃定道:“立斩罪魁祸首岳飞,以绝主战派妄想!定他个叛国罪,公开审判,谋划个人证,当众和他对质,以彰显我大宋法度严明。”
赵构不耐烦地一挥袍袖:“勿妄追证,动摇人心!另想办法。”
秦桧一愣,王继先道:“将帅功高,便会叛主自立,历朝历代莫不如此,自五代十国之后更成惯例。胡儿安禄山,唐玄宗待他胜过亲生,那又如何?自本朝立国以来,太祖皇帝杯酒释兵权,便是不给武将以可乘之机。”微窥赵构,正在关心则乱的状态,便提高声音道,“岳飞要造反人所共知,丞相还瞎寻个什么证啊?万一岳飞当众把那大秘密一喊,这要传出去,天下不就大乱了嘛。”
赵构在宝座上打个寒战,面色阴冷,一如阴霾密布的天空。
晨曦初透时分,朔风更劲,蜡梅片片凋零。李清照辜负了一夜睡眠,用风干的梅花片、桂花糖、赤小豆、小麦面等,做成了香甜可口的梅花糕,捏起一块,轻咬一口:“嗯,火候正好,味道不错。要过年了,正好送给贵妃尝尝。”
孙玉夫跟着熬了一夜,顺着雕花窗向外瞄瞄,接连打了几个哈欠,嗓音有些沙哑道:“明天就除夕了,咋就不热闹啊?”
微雪飞舞,晨光越窗,照亮李清照的满脸倦怠,她心里沉甸甸的,将一块梅花糕掰开,掏空,放进去一张折叠好的白帛,又细致地将糕合上,涂了层蜂蜜封住。门吱咛一声响,冷风夹着雪花灌入。穿着绿绸棉袄的夏雪拿着两个精致的朱漆描金食盒进来,在案台上放好。李清照亲手将一块块糕点放进去,用红绸带子将盒子绑好,挽了个如意结,沉声吩咐孙玉夫:“内宫盘查越来越严。你拿好秾华殿的腰牌,处处留心,早去早回。”
“嗯,姑姑放心吧。”孙玉夫应道。
孙玉夫于辰时三刻送糕进宫,吴贵妃见了自是欢喜,命宫娥带她去饮茶、歇息,挥去侍儿,打开食盒,一个个查看糕点,拿起正中一个看了又看,见了密封处会心一笑,打开看毕,又折叠了几张细帛,放入凤钗上钳的硕大翠玉之中,将翠玉合上,和寻常凤钗并无二致。
孙玉夫带着吴贵妃打赏的金镶玉凤钗及五十两银子,乔装的太监驾车将她送回。车到宫城南门,经守卫验身搜查,方才放行,一直行到李府门前,缓缓停下。那乔装为民女的宫娥轻轻推推孙玉夫,语气神秘:“明晚子时,就要处斩岳飞了。”
孙玉夫瞪大眼睛:“除夕?趁着过年处斩犯人啊?”
那宫娥扳着指头煞有介事道:“因为好多人要给他鸣冤,为防节外生枝,才除夕处斩。除夕啊,是我们最吉庆的节日,这天一定要阖家团圆,围炉吃年夜饭,预示着日子过得红火兴旺。所有人都在家里团圆,便没人出来闹事了。”
“在哪儿行刑?”
“在东市口斩首示众,怕出乱子,才选除夕之夜亥时。”
“姑姑头疼,我得赶紧回去!”孙玉夫说着,跳下马车,撒腿就往里跑,一进房就道,“不好了不好了!明天要在东市处斩岳飞了。”
李清照目瞪口呆片刻,问清具体情况,又道:“贵妃可有回赠之礼?”
孙玉夫呈上礼盒,李清照打开,见盒中夹层并无异样,想得头痛,不小心将凤钗掉在地上,翠玉碎裂,她忙捡起两帛细看,一张是大理寺守卫布防图,一张是巡逻路线图,换岗时间、口令指示、秘密联络暗号全在上面。她看了又看,便去书房将图纸重画,将两片白帛丢进火炉。火舌一点点蔓延而上,一点点将白帛吞没。到最后只剩下一段软软的黑灰。
孙玉夫见李清照面色十分凝重,低声问道:“姑姑,只有劫狱了?”
“子时三刻在风波亭行刑,而不是东市、亥时。秦贼好奸诈!故意放风掩人耳目。”李清照压低声音,面色冷冽道,“快去通知李迒及各路英雄到后面凌霞阁聚合。”
“是。”孙玉夫说着,一阵风似的去了。
李清照面色苍白地靠着墙壁,借以支撑心底的虚弱,颓败感那样强烈。此前,寻找证据罢免秦桧的行动何其艰苦!起初,御史台不敢配合,吴贵妃许以高官厚禄,从户部找到秦桧截留岳家军粮草的凭证送去,不料证据弄丢。兵部朱敦儒找到秦桧克扣军饷的证据,房中却遭了大火。赵鼎等人好不容易说通吏部侍郎为国尽忠,不料他却在下朝路上被乱箭穿胸。罢免奸贼的计划成了镜花水月,谋杀英雄的行动如火如荼地进行。
凌霞阁陈设精雅,坐落在太湖石环绕的假山之中。
为防突变,为紧急待命,韩世忠、洪迪、施全等人皆在李府密藏。韩世忠五十一岁,正当壮年,却已丧妻数年,解甲归田,对比岳飞,已算万幸。他来到凌霞阁坐下,对身边众人道:“我当年平定苗傅兵变,赵构便赐我免死铁券,秦贼才无法置我于死地。秦贼亦陷害张浚,张浚当年在应天府有扶立之功,赵构只贬不杀。”
洪迪道:“说来,您与张浚都与赵构亲厚些,得以免祸。秦贼便盯上岳飞这个后生晚辈。”
李迒心思沉凉道:“岳飞不仅无机会亲近赵构,且因前些年进谏册封赵瑗为太子,引起猜忌。我朝令金人忌惮的三帅,下场竟是如此!”
窗外大雪飞舞。窗内数人围坐,气氛紧张。
李清照冒着风雪进来,冻得不住地呵手,夏雪急忙递上手炉。她刚一落座,语声急促道:“明晚子时行刑,刑场是监狱南面的风波亭,秦贼必然防范严密。”
屋里放着数个暖炉,韩世忠并不觉冷,沉声道:“先发制人,我等出其不意,绕开风波亭,提前劫狱,给秦贼个措手不及。”
李迒直截了当:“请姐姐将重点、难点列举一下。”
“好。”李清照毫不犹豫,沉声道,“重要的是赶好时间点。难点有几个,丞相府的护卫能否被吴贵妃的人牵制,吴贵妃能否绊住秦桧,秦桧是否沿路布下重重陷阱。秦府护卫、大内神武军、大理寺守卫能否相互钳制削弱实力。”
李迒接过姐姐递来的大理寺守卫布防图、巡逻路线图,将换岗时间和口令指示、接头暗号等一一看完,指给韩世忠看:“这个塔楼正对风波亭,我原本怀疑布有火炮,果然。另外,这道围墙比大理寺墙高,正好可以居高临下架火枪,果然。不叫闲杂人等在庆春路与延安路一代走动,说明这里都有埋伏。
“五百名神武军将大理寺看守得密不透风,就是换班也没有丝毫空子可钻。这班人提前一刻赶到,那班人延后一刻离开,秩序井然,无懈可击。秦桧说了,若有纰漏,全部砍头。”
“我等早想过掘地道,挖地道费时太长,太危险,而且挖到内城时,被石板堵路,没办法继续。”
从吴贵妃的绘图上,李清照仔仔细细将大理寺上下内外可能设置的机关陷阱诸般布局说给众人听,又说了一遍换岗时间、口令指示、接头暗号,及拦截、迷惑敌手采用的种种方式。
韩世忠道:“大理寺在庆春路与延安路交叉口,这两路或会设伏,府衙坐北朝南,除了迎接圣旨,南面正门很少开启,所有人自东门出入,监狱在西南方,此方属坤位,是奇门说中的五鬼之门。咱们只能走西门,进入西门往南走是风波亭,往西北走是牢房区。若在牢房区闹出动静,必会引来风波亭那边的敌人。动静太大,会引来整个大理寺的守军。”
李迒越听面色越紧张,觉得这简直就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究竟能否完成,谁也没有把握,唯有听候天命。洪迪、施全等人一直仔细听着,油灯昏黄,屋内影影绰绰,看不清李清照的表情,只见那一双苍目泪光盈盈。
除夕黄昏,外面爆竹声声,响彻云霄。李清照执壶为大家饯行。夏雪等人往返摆好酒菜、扁食等,六几旁分别加了小凳。韩世忠等人分礼坐定,木易的义勇团仅剩的几名义士俱在。华灯璀璨,烛火辉映,斛光交错,只是谁也笑不起来。李清照执着八宝壶道:
“这是个不同寻常的除夕,令人难忘的除夕。难得诸位相聚,为抗金救国出力流汗,我钦佩不已!薄酒一杯,略表寸心。”
众人举着酒杯,齐声道:“为抗金救国略尽绵薄之力,足慰平生,干了!”
酒后歃血为盟,立誓营救英雄。窗外又是一阵鞭炮声,除夕的面目喧嚣、凝重。
“一切仿佛是宿命,不可逆转的宿命啊!”
待众人分头行动,李清照站在院子里沐着风雪,只觉浑身火烫。听院外爆竹震耳欲聋,邻家院里似传出欢笑声,她向空举袖,满面的泪光笼罩在一片清冷的月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