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茶时辰后火被熄灭,连廊檐下的红漆木柱也变成半黑半红的颜色。李迒颜蓉等人对帮忙救火的邻居抱拳致谢。小厮们忙着收拾残局。夏雪招呼着几个丫鬟,拿着蘸水的棉巾,一点点地擦去墙上、柱子上的黑色烟灰。李清照和孙玉夫咳着进屋,见东窗乃是火源之地,烧得最惨。书架、书籍被烧了四五成,乱七八糟地散了满地灰烬。李清照手往灰烬堆里一探,被烫得缩了回来,也顾不得灰烬染黑了手,失声道:“箱子!书架下的箱子呢?”
一个丫鬟正在凳子上站着,擦拭柱子高处的烟灰,慌忙应道:“箱子在这里。”
李清照顺着丫鬟的指向望去,那已不叫箱子,上半部已经消失,边缘不齐的下半部冒着黑烟,蒙着黑黢黢的烟灰。李清照朝箱中一捞到底,抓起来满把热烫的灰烬,灰烬中夹着图画的残片。孙玉夫忙跟过来道:“姑姑,你找什么?”
李清照踉跄后退几步,栽倒下去。
黎明的晨光映着七巧桌上的小铜炉,炉上放着参汤。夏雪趴在桌边浅睡,颊上泪痕犹湿,听到榻上动静抬头看去,惊喜道:“夫人醒了,可是渴了饿了,奴婢这就热汤去。”
李清照看着夏雪凌乱的头发,苍白的脸,心痛不已:“你一夜没睡?”
夏雪哈欠连连,将额前乱发朝耳后一抿,点头笑道:“只要主子好起来,我一百夜不睡又算什么。”
晨晖清冷,李清照将袄拢紧,让夏雪近前拉住她手放进被子里:“瞧,你手真凉。”
夏雪说着没事,忙去热汤。孙玉夫掀帘进来坐到榻前,拉着姑姑手道:“姑姑,您可是有什么瞒着玉夫?”
李清照约略思索,以帕擦泪道:“你还小,可能忘了吴道子的《天王送子图)了。”
孙玉夫忙道:“我没忘,那年咱们从建康逃出,在山里和隆祐太后分道扬镳,后被金骑逼住,你为了保住我和士程哥哥,拿此画呈于金人。”
回想被金人追杀的日子,李清照更是悲伤,啜泣道:“这幅画作原为史全叔所藏,上有苏轼题跋:诗至于杜子美,文至于韩退之,书至于颜鲁公,画至于吴道子,古今之变,天下之能事毕矣。婆母爱子心切,花重金所购,留给他最爱的赵三。这些年颠沛流离,我一直藏在身边,不敢稍有懈怠,为防人觊觎,隐瞒了所有人。箱子里另有苏前辈赠予我父亲的《枯木竹石图)。陆门唐氏赠我的书法,不料全都毁了。”
她悲伤欲绝,脸埋在膝头,双肩剧烈起伏。灯光照着白发如霜,益增凄凉。
孙玉夫惊奇道:“陆门唐氏?陆游的母亲吗?”
李清照抬起头来,老泪纵横:“那唐氏亦是名门闺秀,她的儿子也禀赋超常,前不久母子们还来吃了半天茶。哪天唐氏若问起她的书法来,没的叫我无法作答。”
公元114o年九月,李清照在归梦堂默读《战国策),孙玉夫与女学生们一起朗诵着《孙子兵法)。赵士程进来道:“母亲,北归有望了。岳家军连打胜仗,金兀术就要从汴京撤退了!”
归梦堂顿时一片欢呼。李清照手里的《战国策)掉在地上,心花灼灼,乍放于沧桑面颊:“好啊!驱逐金寇,生民安乐,天下无忧,终不是梦了!”激动得热泪盈眶,站起来朝孙玉夫道,“岳家军大捷,明天又是重阳。实该庆贺庆贺。你和士程即刻去请临安的诗友,也去陆府看看,陆游母子若在,便要请来。”
孙玉夫、赵士程答应着转身,李清照又道:“速去速回!还要筹集善款,捐助岳家军。”
院外阳光四溢,花柳成诗。赵士程、孙玉夫往前走着,被阳光洒了满脸满身。两人俱是怀春年纪,颜蓉四处托媒,奈何李清照不急,认为年龄不是问题,心性稳定方好。孙玉夫在路边摘了一朵紫锦,笑道:“嗨,你看那陆游如何?”
他只大她俩月,她一向只在人前叫他哥哥,无人处便是“嗨”。
一缕霞光飞掠赵士程眉际,衬得他神清气爽青春飞扬,他看着天空笑道:“他和他表妹形影不离,那唐婉好似嫦娥下凡文君转世,美貌绝伦又满腹经纶,他们一起吟诗作赋,花前月下,丽影成双。啧啧!羡煞人也。”
“一提起唐婉你就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要不叫姑姑托媒,你娶了唐婉吧?”孙玉夫敏感地朝他瞪眼。
“君子不夺人所好,人家是一对神仙眷侣!”赵士程踢开一个石子道,“人家陆家也是名门望族,我母亲说过,吴越的文化代表,便是以明州史家和越州陆家为中心。”
孙玉夫不忿道:“哼!我最听不得神仙眷侣四字!我姑姑和你父亲,当初不也是神仙眷侣?结果如何?若是世上真有神仙眷侣,就没你这个妾生的种了!”
赵士程一下子面红耳赤:“什么妾生的妾生的,再口无遮拦,我要回去禀告母亲了!”
总被她欺负,总搬出母亲救助。孙玉夫学着赵士程的步子,甩着袖子朝前走着道:“母亲不叫我说小妇养的,可没不叫说妾生的种。”
“啊——”赵士程愤然转身,对着孙玉夫耳朵狂叫。孙玉夫捂着耳朵,撒腿就跑。
石狮子把门的清宅大院,门前一片篁竹,两边几树芙蓉。两人的脚步声惊飞了正在阶前跳跃的燕子。赵士程朝孙玉夫挥手:“我那次送陆游到此,就这儿了。”
阳光在修竹上起伏,洒了孙玉夫满脸。她敲了三下门,门吱呀一声打开。一个小厮探头出来,看着面前的少男俊女,满脸狐疑:“找谁?”
赵士程昂首道:“找越州来的陆游公子。”
小厮脸色温和了不少:“找我家少爷啊?他和唐婉小娘子出去了。”
又出去了!孤男寡女,成何体统?孙玉夫歪着脑袋,神情鄙薄。
赵士程看看孙玉夫寂然的神色,想她近来总是这样忽冷忽热的,很是奇怪。他看着一只长尾巴鸟飞过房顶,吩咐小厮:“等陆公子回来,你就说易安居士请他去李府赴宴。”
“易安居士?大名鼎鼎的易安居士请我家少爷?”小厮愕然,转念又道,“哦,易安居士与我家夫人原有来往,我却忘了。”
霞光落在眼中凝成一个亮点,赵士程不说话,转身就走。
日落黄昏时诗友到齐,和归梦堂的女学生们叽叽喳喳说笑,谈论的都是岳家军大败金兵之事。合欢树花叶触碰,发出细而稠密的碎响,仿佛恋人的窃窃私语。脂粉堆里混着赵士程、陆游等几位男子,木易和几位义士坐在一隅,跟着陆游的绝美女子便是唐婉。
李清照正坐在西窗下,对着在西窗妖冶的彩霞挥动狼毫,抒发感慨,曾经的来人去事凝固在清新的薛涛笺里。夏雪递上茶水。碧绿的龙井在杯口拥挤着浮**着,如同追名逐利的众生。孙玉夫挑帘进门,李清照扭头问道:“李纲、赵鼎两位大人来了没有?”
孙玉夫摇摇头道:“姑姑忘了,两位大人都不在临安。”
“我忘了,那些刚直不阿的人都被贬出临安了。”李清照目光低转,流出痛楚。晚霞映在身上,似有些暮雨潇潇的寂寥。
“姑姑,开宴时间到了,去请李迒叔叔一家吗?”
“李迒请求调往兵部,去抗金一线,官家不准,他心里不舒服,不要打扰他们了。悄悄唤来方圆儿就好。”
孙玉夫应声而去,片刻领着方圆儿兄妹赶来。
深深庭院,风凋碧叶,摇动雏菊酽影。屋里院里摆着数桌,酉时三刻开宴之时,李迒却和兵部郎中朱敦儒一起来了。木易及他的义勇团义士忙起身礼让。李迒又朝木易行礼,口称师傅。李方便在一旁笑道:“论理我得称师祖,可这师祖又未免太老了,所以便称伯父,既是伯伯又是师傅。”
李迒板着脸道:“蠢材,不说话便怕被人当哑巴了?”
李清照忙从女桌旁走来,朝朱敦儒行礼道:“高士到来,蓬荜生辉。”
那朱敦儒抱拳还礼:“若论我朝高士,易安居士当属第一。”
李清照敛衽道:“愧不敢当!朱大人当年虽为布衣,却有朝野之望,屡经诏聘,方于绍兴二年出山,志行高洁,清照难望项背。”
寒暄一番,宴会开始。男宾两桌,女宾数桌。所有人不拘俗礼,按年岁分坐,三杯两盏淡酒,尽兴谈笑。李清照以文坛泰斗之身,纡尊降贵,为娇俏可人的唐婉添汤添菜。姐弟俩一起又为朱敦儒、木易等人敬酒,言谈投机,听朱敦儒说起李纲一再被贬,忧愤国事,昨夜已逝。李清照又是震惊又是悲痛。
亥时,庭院里月色朗然,黄菊噙住了月的汁液,每一个花瓣都变成玉润晶莹的天使。待李迒送走朱敦儒,李清照想起李纲的死,闷头喝到烂醉,还嚷着要给大家敬酒,被孙玉夫和夏雪搀着往屋里走。五十多岁的妇人,影子拖在地上,已然透出惊人的美。
十六岁的陆游醉醺醺地挥着手,豪气干云道:“大家都要为抗金略尽绵薄之力,回家后各自动员亲朋好友,变卖细软,筹备善款捐助岳家军。”
“表兄忧国忧民,令人赞叹。婉儿敬你一杯!”唐婉拿起酒盏和陆游碰了,清亮的目中闪射着彩辉。
“蕙仙,别过量了。”陆游叫着唐婉的小字,热切的目光不离左右。
赵士程望着眼前璧人目流艳羡:“瞧,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这下陆游便成了众矢之的,众人轮番敬酒,唐婉再三阻拦,他仍被灌得酩酊大醉。大醉的陆游不住呼唤着婉儿妹妹,恰好孙玉夫出来,看陆游的目光时而热切时而伤痛,时而欢快时而沉重。
皓月千里澄明,秋风十里菊香,院子里的秋千、石凳上,及撒满落花的地上,众人东倒西歪,七嘴八舌,热议给岳家军捐款之事。陆游在雕花门旁歪坐着,揉揉鬓角,口齿不清道:“善款捐往朝廷,没的便宜了秦贼。在下要亲自将善款送给岳家军。”
酒醉的唐婉益发显得仙姿卓然,她斜卧在不远处的桂树下,细声道:“我要随表兄前往。”
陆游扭头,用迷离的目光望着她,摆手道:“蕙仙,你过来。”
月光和灯影交辉处,花香和脂粉香交凝。唐婉刚刚站起,却一个趔趄倒了下去。陆游急忙来扶,满脸柔情蜜意:“女孩子家不能喝酒,也不能去前线。那里兵凶战危,可不是闹着玩的。”
唐婉醉态可掬地依着陆游,莺声呖呖:“表兄,婉儿不放心你一个人去。”
彼此步态踉跄,陆游扶着唐婉在石凳上坐定:“女孩家,不能坐地上,受凉了如何是好?婉妹妹放心,上天让我立于此世,便是要我济世救民的。”
待众人散去,孙玉夫穿了石榴红坎肩出来查看门房,却见木易靠在院里的云石桌上,一半的老脸被冷月撒了寒霜,他耷拉着眼皮,自说自念着什么。孙玉夫近前,便闻到浓烈的酒气,俯身道:“叔叔快回房睡吧,小心着凉了。”
“不,我要守着。”木易吐着含糊之词,他已五十多岁,褪尽了锋芒和青涩,常是耳顺目盲的样子。
孙玉夫费了许多口舌,才搀扶着他回到房里,回路悲悯满怀。
孤单与狂欢,上演着命运的开启、谢幕。弥足珍贵的,是那些静默的陪伴,深谙内心者,方是至爱。行至水穷路自横,坐看云起天亦高。回到房中却无睡意,孙玉夫拿起用薛涛笺黏合而成的册子,默默念诵《浣溪沙):
小园闲窗春已深,重帘未卷影沉沉。倚楼无语理瑶琴。远岫出山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荫,梨花欲谢恐难禁。
看完再看后面注释的年代,正是宋徽宗大观二年(公元1102年)——姑姑出阁的第二年。孙玉夫闭上眼睛,默默感受着词中的离愁别绪,似见闺阁佳丽静立窗前,叹春将归去,身际是一片寂寥冷清。
陆游的俊逸在灯影里灿然乍放,孙玉夫止不住长叹:“原来这思苦不独我有!姑姑在姑爹外出时,竟孤独寂寞到怕见落花飞絮,连窗帘都不敢卷起。自古多少人痛惜岁月难驻、壮志未酬,感叹红颜易衰、年华虚度。但笔致轻巧空灵,感情深挚细腻,恐无人出我姑姑左右。”
品了半夜诗词,第二天被夏雪唤醒已是太阳高照,闻听已过辰时,她坐起来道:“啊,我这么能睡啊?”
夏雪指着六方香几上的饭菜道:“热了又热,你快起来洗漱进食,今儿要有贵客招呼。”
“什么贵客啊?”孙玉夫边穿衣服边问。
“我也不太清楚。”夏雪说着,已走出房门。她已微微驼背,时光不曾饶过一人。
孙玉夫狼吞虎咽地进食已毕,收拾了残局,正在窗下支颐发闷,互听院里一阵响动,脚步声由远而近,出来看时,却和夏雪撞上,夏雪急道:“快,朱敦儒、赵鼎两位大人来了。”
秋日落木萧萧下,孙玉夫引着客人,沿着曲径进入忆青园,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盈盈绿意,使得人心情大爽,连呼吸也变得清新起来。
赵鼎、朱敦儒由李迒夫妇作陪,各带侍从边走边看,纷纷惊叹:“这么大一片竹子。”
赵鼎善于以诗会友,交游唱和,便回望月洞门上的忆青园三字,笑道:“忆青园,夫人一生都在怀念青州。寻常人不过将林木作为房舍的装饰存在,用作亭台楼阁的点缀。然而这忆青园却正好相反,满园都是茂盛的竹林,却不见房舍在哪里?”
赵士程在旁笑道:“我母亲爱竹成痴,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李迒笑道:“当初收拾这园子,我原是想着姐姐的喜好。”
赵鼎、朱敦儒便直夸姐弟们相处得好,李迒指指颜蓉,笑道:“真正与姐姐处得好的,便是我这位娘子。”
赵鼎、朱敦儒便又夸李迒有福,娶了贤妻。
竹林前陈列了桌案,红泥小炉上的紫砂壶中热着绿蚁新酒。白色蒸汽袅袅而起,弥散在一片青绿色里。青石条凳上放着锦垫,李清照跪坐,执扇轻摇,一袭素色衣裙,看起来洁净端丽妩媚。赵鼎、朱敦儒不由放轻了脚步。
赵士程温文尔雅地笑道:“请二位大人入座。”
众人如梦方醒,这才各就各位。孙玉夫便去替换了姑姑,少顷酒好,又端上桌案,悄悄退到李清照身后,被人让了很久,不得已入座,一言一行雍容有度。这两年林一飞持之以恒地来访,都被她以门不当户不对婉拒。
众人坐定。便有统一服装的丫鬟流水而出,端上来藤条编织的碟子,碟中盛放着清洗干净的葡萄、西瓜、苹果、香梨等,光滑的表皮上挂着盈盈的水珠,看起来好像刚摘的一样,只一眼便会勾起人的食欲。
阳光温暖,洒于七巧桌上,金光灿灿。围桌坐着朱敦儒、赵鼎、李迒夫妇、李清照、赵士程、孙玉夫七人。赵鼎拿起鲜亮的苹果,咬一口便是满口的脆甜。
酒过三巡,气氛益发活跃,众人尽情地说笑。李迒吃了两颗葡萄,满面激越道:“岳家军破了金兀术的拐子马和铁浮图,各路宋军相继取胜,逼得金兀术退兵,只说撼山易、撼岳家军难呢!可官家听信秦桧,竟要将岳帅召回。”
朱敦儒官居兵部,军讯灵通,面色沉痛道:“秦桧撺掇官家,已诏令张浚、刘光世、王德、吴瓘、吴璘、刘锜、杨沂中等将,统统班师了,没有谕旨不得出兵。前日又派起居舍人李易,赴韩世忠军前谕旨班师了。”
李清照面色冷寒道:“秦桧这个奸贼,必须罢黜,否则社稷必毁!”
赵鼎、朱敦儒一齐站起来,抱拳道:“关于罢免秦桧,各地奏折流水一样来到临安,都被秦桧堵住。因而还需夫人出面,去见吴贵妃。”
李清照点头应承:“贵妃娘娘贤良淑德,我将拼力一试。”
李迒也站起来道:“若是官家回心转意,便是社稷之福万民之福。”
李清照的勇于担当令人感叹。预期目的达到,朱敦儒、赵鼎便略略轻松,接着谈些家长里短,风俗人情。赵鼎回顾往事,捋须笑道:“老朽早年与蔡京政见不合,被贬海州,结识了易安居士。绍兴五年以来累进户部尚书、尚书右仆射、枢密院事等官,又被秦桧贬泉州、潮州揭阳。惭愧啊,惭愧!年近花甲,官不及朱大人、李大人,武不及岳帅、韩帅,文不及易安居士。不过老朽早在揭阳屯兵屯粮,抗金到底,与秦贼势不两立!”
李清照起身斟酒,恭谦道:“赵大人的《得全词),我早已悉心读过,乃卓然名家。一切都是时事所迫,大人不必自责。据往昔可知,我朝撤兵,金国随时都会反噬。”
秋风乍起,倏忽冷到人的心里。紫锦帷幔,烛火明灭。李清照伏案书写奏章。月光如同银钩,带着一圈亮眼的光晕,甚为奇异地窥视西窗。李清照写罢奏章,洗漱已毕歪在炕上,望着窗外霜月,眼里有了晶莹的泪光。
月是一样的月,临安却非当年的汴梁。她心中的汴京永远那么美!何时才能重游故地?心思凄婉,她幽然一叹:“官家只知朝会暮宴,游乐更迭,朝廷已是腐烂的赘疣,百姓何以安居乐业?”
夏雪在旁应道:“主子不是常教奴婢嘛,人生百相,世态万千,当从容应对,淡泊处之。您若学学那些厚脸皮的,和王美娘走近些,咱们岂不好过多了?”
李清照突然涨红了脸:“秦桧卖国,克扣军饷,百般坑害岳家军将士。王美娘一肚子坏水助纣为虐!我李清照纵然尸沉西湖,决不与这种奸贼为伍!”
孙玉夫从门外进来道:“钦佩姑姑的气节!秦桧为揽政权,叫王氏认了王继先为干爹。那赵构酒后还说:继先,朕之司命;秦桧,国之司命。瞧这什么话,实在好笑!”
李清照悲沉,终忧叹着睡去。夏雪轻轻为她盖好云锦被,拉着孙玉夫悄悄走进被夜幕打湿的院落。槛前数株合欢花树,花瓣簌簌而落,如同一场盛大而美丽的死祭。
夏雪忧心忡忡道:“主子上书,只怕会惹事。”
孙玉夫道:“秦桧通金,罪该万死。我姑姑这一生,以女子之身思公卿之事。求人格平等求情爱之尊,对政事、学问、爱情,都绝不凑合。宁可肉体受苦,也不受精神奴役,这正是庄子的逍遥思想。但感情生活的不幸,对国家、百姓命运的忧虑,早已将她推进苦海。国事难问,家事难提,报国无门,情无所托,灵魂就像风浪中的孤舟,秋风里的落叶,好可怜啊。”
夏雪道:“自古婚变情离者,时时难免;忠良遭弃,代代不绝。但上天有眼,谁都逃不过佛家因果。”
一个苍老的男声凌空传来:“乱世之人不如狗啊!”
两人同时一惊,急忙循声过去,却见木易靠墙坐着,满头满脸沐浴着月光,苍眸中再无犀利之锋,仿佛没什么可以让他搅动七情。
“师傅,木易叔叔,天色已晚,玉夫送你回去睡吧?”
孙玉夫探身下去,连问几遍,木易只是不理,过了很久,忽道:“若没有你和士程,她孤苦伶仃的一个人,才叫可怜。你生性顽皮,不愿学诗也罢,但要照顾好她,不要离开。”
孙玉夫秀丽的脸容漫过悲色:“叔叔,这还用说?我当然不会离开姑姑了,一辈子都要守着她,伺候她。”
御街中间为皇家专用御道,两边椰树常绿,渠中荷叶已老。外侧是平民活动的御廊,角楼对立,楼阁店铺鳞次栉比。红男绿女游逛其间,热闹非凡。孙玉夫跟着赵士程出来逛逛,听他老妪般喋喋不休:“大宋王朝怎么了?明明大胜,却要各路将军班师,和金国和议。我母亲入宫求见贵妃,回来又遭刺客截杀。若非木易叔叔,后果不堪设想。”
孙玉夫抢白道:“我姑姑面慈心软,胸怀天下,自有佛祖保佑,怎么会后果不堪?就你会放马后炮。若能学来木易叔叔一半本事,去秦府为我姑姑报了仇,我便服你!”
赵士程赌气回敬:“我没本事去秦府报仇,你和那个男生女相的小贼有些瓜葛,便去报了仇吧,这样我便服你!”
“你才和那男生女相的小贼有瓜葛!”
“你……”赵士程嘴笨,说出一连串的你,便不要命地朝前奔去。
孙玉夫站在那儿咯咯大笑。
她和赵士程一般的急性子,跟木易练武,一个招式没会就急着第二个,结果就像猴子掰玉米,得了这个丢了那个。切磋时不免打断手上木棍、木枪,碰伤脚指、手指,痛得要死她还不敢哭,怕姑姑说她娇气。被赵士程耻笑为手下败将时,她便反唇相讥:“欺负弱女子,不是好男子!你哪里胜我了?只不过我是梅花鹿你是牤牛而已。”
说得他无地自容她便十分得意。尽管她说“才藻非女子事”时惹得姑姑气恼,但相比练拳脚,她还是喜欢跟着姑姑学诗的。她拿着书本装模作样,脑子里大批量地塞满胭脂香粉、华服首饰、鸡腿、鱼块、兔肉、猪蹄、零食等。这最多赢来姑姑一个白眼或一句叹息,脚指头不会抛洒热血,手指头也不会磨掉层皮。
赵士程过了会儿气便消了,见孙玉夫跟了上来,指着隐在林木后的秦宅飞檐,愤恨道:“岳元帅、韩元帅等人在前线玩命儿,秦桧整天在这儿花天酒地,转着眼珠贪污腐败,钩心斗角,欺男霸女。木易叔叔想来杀这老贼,几次都没得手。这儿门客无数,防备严着呢!”
孙玉夫毛骨悚然地四顾,一手拽紧他,一手捣他鼻子:“你个妾生的种!这话要被人听到,咱们就被连窝端了!死的不只是木易叔叔加师傅了!”
她私下总是先生加姑姑、师傅加叔叔地乱称呼一通。
风里飘来炸鸡香味,孙玉夫望了半天,心痒难挨,发起牢骚:“为支持岳家军,姑姑已变卖了所有细软、首饰。现在每顿一个馒头、一个米团、半碟青菜,我们吃得还不如秦桧家的狗哎!我这会儿想吃炸鸡腿想疯了哎!恨不得练个五百年投胎功,一下子钻到贵妃娘娘肚子里。”
赵士程愣了半天,忽说去去就来。孙玉夫茫然不解地站在街边,好则有美人可看。片刻赵士程回来,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摸出来一个肥得流油的鸡腿。孙玉夫顿时两眼放光,抢了鸡腿就吃,恨不得连骨头一起咬碎。刚啃完这个,又接住一个。一连吃了四个炸鸡腿,才惬意地拍拍肚子,美滋滋地擦着嘴边的油,看着街上树更绿花更红佳人更美。
忽见赵士程抱住个炸鸡肚子啃得满嘴流油,孙玉夫的思绪突然归位,狠狠揪住他道:“好你个贪吃鬼,姑姑不让馋嘴,说岳家军在前线浴血奋战食不果腹。你竟敢偷了钱来买炸鸡?”
赵士程也不顾她的河东狮吼,狼吞虎咽的样子像个饿死鬼,将一块鸡骨头嚼得嘎嘣嘎嘣响,仓皇咽到肚里,才悻悻地看她,声音低微道:“我没偷钱,偷了炸鸡。”
“好你个妾生的种,竟然学会了偷鸡摸狗,故相府的脸都让你丢尽了!”孙玉夫嘴里斥骂着,上前又拧又打又搡,“你这个妾生的种!枉了我姑姑多年的训教!廉者不饮盗泉之水,志士不食嗟来之食,你懂不懂啊?我姑姑说做人要有骨气,哪怕断送性命,也不做摧眉折腰、苟且偷生的事。你却害得本姑娘吃了偷来的鸡?呸,呸呸!偷了就偷了嘛,为什么不给我姑姑留点儿?她受伤那么重,血虚气虚头晕眼花都没舍得吃肉呢!你这个忘恩负义不知廉耻不忠不孝的妾生的种!”
一连几个“妾生的种”戳痛了赵士程的肋骨,他猛地将孙玉夫推了个趔趄,赤眉红脸道:“圣人说,唯小人与女人难养也,你这小人加女人让我领教透了!”
“翻天了你?竟敢推我,还敢骂我!”孙玉夫被激出肝火,益发穷凶极恶,“我是小人?你这偷鸡贼连小人都不如!”
撒泼使刁的少女突然打住,瞪大了眼珠,不是羞赧而是恐惧。
一群人手持棍棒,凶神恶煞地将他们围住。孙玉夫情知不妙,便拎着银袋子赔笑:“哎哟喂!各位干吗大动肝火啊?不就一只鸡嘛,和气生财嘛!”
为首者扬声道:“打!”
赵士程、孙玉夫遭到一群人的围攻,以三脚猫功夫仓皇迎战。
……
当他们鼻青脸肿地回到府上,正是金乌西坠之时。一群鸟在树顶打围,许多的树叶被风吹落。李清照左肺受伤尚未痊愈,正由夏雪扶着在院里散步,一看到他俩,脸色惨白道:“怎么了?你们?”听孙玉夫哭诉事因,她颤声道,“内贼肆虐,国法何在?”
孙玉夫心有余悸道:“若不是那个男生女相的林一飞,我们就死定了……”
木易抱着银枪蹲在廊下,呓语般地道:“大宋要完蛋了,北归成梦了。”
1141年正月,金人再次背盟,大举南侵。赵构急令韩世忠、岳飞、杨沂中、张浚、王德、刘锜等阻遏金军。刘锜在颍州大败金国主力。吴璘、岳飞、韩世忠等分别击溃了进攻陕西、京西、淮东的金军。各路宋军遥相呼应,向北挺进。岳飞收复了十余州郡,并要联合义军配合友军,一举收复中原失地。
四月,秦桧主持的和议接近成熟,进言赵构削夺大将兵权,借赏柘皋之捷,召韩世忠、张浚、岳飞赴临安,改韩世忠为枢密使,岳飞为枢密副使,继而下诏解除了兵权。
初秋的夜晚,西子湖水有着梦幻般的明净。孙玉夫腰挂佩剑在前边引路。夏雪虚扶着李清照,乘着月色漫步苏堤。木易影子般地追随着她们,却又刻意保持着距离。袅娜的垂柳长袖善舞,缤纷的花儿夹道颔首。李清照分花拂柳前行,对孙玉夫笑道:“瞧你这身劲装,倒是有些英姿飒爽。”由于旧伤,不时地低咳几声。
孙玉夫笑得鼻子上起了细纹,扶着佩剑道:“只可惜花拳绣腿,吓唬吓唬小毛贼罢了。”
月光冷冷地照着人影,李清照的思乡之情又被月光撩拨起来,满目伤感:“咱们随同大宋王朝南迁至今,已经历十余年的风雨波**。正如苏前辈那句: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
夏雪深知主子心意,笑幽幽道:“秦桧说和议成功,便能实现南归南、北归北,若是和议成功,咱们便能还乡了吧?”
孙玉夫冷笑道:“岳帅早就说过,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待!”
李清照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点头道:“自靖康之乱至今,宋金不停地打仗,不停地和议,哪一次不是金人背盟、发兵南侵?秦贼、金人绝不可信!”
天高地远,极静的夜,极亮的月,整个世界都变得空蒙虚无。江山更迭,物是人非。
忽一个人影从远处奔来,孙玉夫忙执剑护住李清照和夏雪,待看清来人,便斥道:“赵士程,你存心吓人不是?”
赵士程目色暗沉,仿佛藏着雪天的冷云,沉声道:“我有急事禀报母亲!”
李清照的脸沐在月亮的银辉里,一片清冷,缓声道:“士程别急,慢慢说。”
说是让他别急,赵士程的样子却比谁都急,黑宝石般的双目迸射出慌乱的光:“舅父刚刚回来说,岳帅被罢了兵权,可秦桧仍是步步紧逼,令党羽万俟卨、罗汝楫等人弹劾、诬蔑、罗织罪名,说岳帅援助淮西时逗留不进、主张弃守楚州等,要求免除他枢密副使之职。今日,官家罢了他的枢密副使,充万寿观使。他已回到故居赋闲去了。”
木易站在一旁,望着西湖上的月影道:“和议要成了,岳飞要死了。”
李清照突然僵住,脸上柔软光色一瞬褪尽,漫天清冷的月光落进目底:“奸贼误国啊!”
数天后李清照获知,弟弟参与弹劾秦桧,被贬为五品中卫大夫。赵婉为岳飞鸣冤,由郡太君贬为鄞县县主。保举岳飞的文武官员,或贬砥或流放或遭暗杀或遭灭门,无一幸免。林一飞竟在黑夜越墙而入,险些玷污了孙玉夫。是可忍孰不可忍!李清照拍案而起:“我要进宫,恳请吴贵妃进谏,罢黜奸贼,起用岳飞,才能保住半壁河山!”
孙玉夫忙扯住她,眼泪汪汪道:“姑姑,你又要拼命吗?这临安城里全是秦桧耳目!”
木易进前,眼神冷冽,沉声道:“且慢,待我去纠集了兄弟们。”
李清照抬起头,目光悲凉道:“也好。”
孙玉夫悲声道:“叔叔的义勇团原本一百来号绿林豪杰,现在也就剩下十来个了。”
“江山,原本由白骨砌成。”李清照面色苍白,语声冰冷道,“蚍蜉撼树,也要一搏。行尸走肉,活着作什么?”
众人愣住,仿佛在一瞬间天地幻灭,鸟兽绝迹。
凤凰山上的宫殿群连绵起伏,影影绰绰的宫灯在夜色里明明灭灭。亥时的御街灯火辉煌,许多达官贵戚的府邸集中在附近,透出的灯火照亮了半边天。
马车辚辚,徐徐行进。老字号前热闹非凡。长长的御街几如白昼,天上的月亮黯然失色。夜风扑进车内,孙玉夫不觉浑身凉透,偏头道:“还不到九月呢,怎会这么冷?”
李清照望着车外的天空道:“气候反常,亦是恶兆。”
马车经过御街三段,勾栏里搭着高高的戏台,小旦打扮妖娆,水袖婉转,整个身体弯成凌霄花的模样,眼角一点点上瞭,风情万种倾国倾城,勾人心魂地唱着思春词,幽暗的风情不偏不倚,丝丝缕缕地投向雅座里的阔少。
桥头的傀儡戏正惟妙惟肖地上演着《目莲救母)。鼓乐声不住地传来,似夹着什么奇怪的喧声。车帘被风吹起,一轮残月高悬于左侧的朱楼之上,照见屋檐上栖着的寒鸦,有种凄凉的味道。李清照忽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也就在这时——前面的义士惊叫一声:“有刺客!”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群蒙面人,手里的利刃映着月色,恰似刁钻蛇影,竟直奔马车而来。
“找死!杀——”木易一声怒斥,喝令义士们迎了上去,护住马车。
一场殊死搏斗在御街上拉开,孙玉夫便要跳下去参战,李清照将她拽紧:“你没看这些人都是杀手!你去冒险,反而添乱!”
两下里短兵相接,打斗激烈,嘶吼声、斥骂声、哀号声沸腾了一方夜空。周边很快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群。
仿佛在地狱的折磨里走了无数个来回,仿佛已经煎熬了一千年那么久。孙玉夫指着被众人缠杀的木易,嘴唇苍白:“那些人好厉害!姑姑,那么多人围住叔叔,回马三枪派不上用场,他已经处于劣势了!你看看,死了几个义士了!”
头顶树叶飞落,被风卷到阴暗的沟渠。李清照紧紧攥着孙玉夫的手,面色煞白,噙泪道:“李清照,你是个祸首,你是个祸首!”
勇士都会挫敌无数,最终也会挫于敌手。将军沙场百战,终究要面对敌人蜂拥而至,身畔萧然无人。木易一生击败无数敌手,却无法算计何时会进入绝地。利刃刺入肌肤,发出极闷的响声。木易的枪又稳又狠地嵌入对方的肋骨,对方的利刀亦牢牢插入他的上腹。青衫上血迹洇开,漫向胸口,顺着衣襟下淌,吧嗒吧嗒地滴了一地。木易一手持枪,一手握住还在继续深入的利剑,血顺着指缝流出。他想喝止敌手,可生命以极快的速度流逝,他大张着口,却没有力气发出声音。头顶的月白得惨淡,落叶在风中飘扬。他漆黑、锐利的眼睛瞪得狰狞,看着长刀一点点没入,似乎听到刺穿肠胃的碎响,如同花朵在暗夜里乍放。肠子流了出来,他却闻不到血腥。
双方都豁了命,都死伤惨重。义士们个个被敌手咬住,无暇相顾。
“师傅,木易叔叔!”声嘶力竭的女子哭叫声随风凋落,蔓延向冰冷地面。
孙玉夫飞扑过来,一剑刺倒受了伤的蒙面刺客,扶着摇摇欲坠的木易,五官扭曲,哀声呼唤:“师傅,木易叔叔!你要挺住啊!”她的力气显然不够用,身上如压泰山,却依旧扶不住他,两个人一起踉跄着倒退。
清风夜舞,木易落叶般倒下去,嘴里的血喷向空中,落在地上,落在孙玉夫脸上。
时间静止,万物静止,人群静止。猫头鹰在树顶发出尖利的号叫。
李清照已浑身瘫软无法行走,十分艰难地匍匐着过去,想要擦去木易嘴角的血,那血却泉眼一样不断地流。她的手沾满了血,剧烈地抖着,伸出去,缩回来,染得衣裙上都是血,面色苍白如纸:“木易兄弟,你不能死。金兵未灭,你不能死啊!你说过要等到北归,过江与家人团聚。木易兄弟,你不能死……”
潮湿的夜气侵染着地面,斑驳月影里,倒地的蒙面人渐渐围拢过来。伤残的义士们也在挣扎着靠拢。
李清照将木易交给孙玉夫,艰难站起,步履沉重,一步步迎向蒙面歹徒,一声嘶吼起自腹底:“你们……来杀我啊!放过他们!”
她的素色裙襦上染着大片大片的血,在夜风灯影里盛开如莲,脸上是视死如归的镇静,嘴角一丝痛到极致的讥笑,字字从牙缝里迸出:“你们是大宋子民吗?你们是大宋男人吗?不去杀辱我姐妹、欺我百姓、掠我财物、焚我家园的金兵,反而为投靠金国的误国奸贼效力,向自己的兄弟姐妹举刀……”
一个蒙面人抖了一下,钢刀当啷落地,整个人缩在地上。余者稍稍愣神,而后举刀逼近。
“不,姑姑——”孙玉夫尖声哭叫。
“住手!不得行凶。”空中传来一声断喝。
李迒银白锦袍,似白云落下,稳稳地护住姐姐一把闪亮银枪神处鬼没。他身后的几名侍从也加入厮杀,强弩之末的一群蒙面刺客便成了枪下之鬼。
“抓活口,留证据!”李清照朝弟弟喊道。她话音刚落,被活捉的刺客便咬舌自尽。
月色朗然,云散雾霁。地上的血腥味被风刮散。风霜褪尽了李迒曾经的儒雅,武夫的刚劲毕露无遗,他以筋骨结实的手臂揽住姐姐:“姐姐,你何必螳臂当车……”
李清照嗓音沙哑,悲痛欲绝:“罢黜岳帅、韩帅,罢黜赵构最信任的张浚。你参加过联金伐辽,参加过汴京保卫战,为国家和民族舍生忘死。赵婉以财力支撑朝廷用度十几年,还被贬为县主。难道,秦贼为刀俎,我的家我的国,都为鱼肉吗?”
李迒红了眼眶:“调我到工部,原是赵婉大姐的意思,她早就看到了武官的前途。”
清风冷月里,木易渐渐涣散的目光射向走近的李清照,嘴角弥散出模糊的笑意。孙玉夫不胜惊恐地抱着木易,感到他的体温正在散去,悲伤地哭喊:“木易叔叔,木易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