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一飞却在外围大开杀戒,武士们腹背受敌渐渐不支狼狈逃窜,被木易和林一飞的人马追歼。看来那林一飞不欲留下活口,路上,树林里到处都是死尸,对举手求饶者也不放过。一个朝树林里逃跑的武士见林一飞逼近,急忙跪地磕头,战战兢兢道:“小人忠于相府,林少爷,你就饶了小人吧!”
林一飞一剑将他穿透,目光闪烁,切齿骂道:“秦府叛徒,岂能饶恕!”驰马奔出林子,对木易等人冷笑道,“我清除了勾结外贼的相府内奸,也不怕你们说出去!”朝孙玉夫走过去,低声问道,“孙姑娘别来无恙!”
“差点无头了!”孙玉夫指指远近的武士尸体抱拳道,“多谢林哥哥救命。”
林一飞看看孙玉夫,目光里似涌起万般柔软,微窥木易等人,傲然道:“我在清除内鬼,小姑娘,你不用谢我。”言毕,指挥属下打马驰去。
望着林一飞消失的方向,孙玉夫笑道:“林一飞痛恨王氏,借故排除异己。咱们可别说出去了。”
一位义士道:“那是自然。这小子长得不错,面似桃花,檀唇瑶鼻,若穿上女装,怕是比女人还女人吧?”
孙玉夫笑道:“瞧秦贼那德性,他那小妾必是绝世美人,要不然怎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木易若有所思,将银枪换了手拿,疑惑道:“玉夫,你怎么认识他的?还叫他哥哥。”
孙玉夫言语爽利道:“那几日我想让姑姑养养身子,便和士程去西湖逮虾摸鱼,逮到的鱼虾都被秦熺的人抢了。有一天我们便打了起来,那些秦府走狗将我们绑走,多亏林公子偷偷放走我们。后来,他还经常帮助我们捉鱼捉虾。”
木易道:“俗话说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林一飞是秦桧私生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你不可与他来往!”
孙玉夫点点头,也不多说,忽想起姑姑,便下马走近马车,看到姑姑臂上的血迹,惊道:“姑姑受伤了!”
众人吃惊不小,齐齐围住马车,问东问西。李清照歪在车上勉力撑着,弱息恹恹道:“一点儿小伤,无妨。”
木易慌着要替李清照包扎伤口,被孙玉夫以“男女不可授受”推开,只好下车,闪在一旁。孙玉夫查看伤口,说道:“好则伤势不重。”接过木易递来的金创药,刺啦一声撕下裙里,为李清照包好伤口,朝待命的马车夫道,“启程,挑好路走,速度不可太快。”
伤虽不重,李清照回府后,却一连几天昏睡不醒。所有人都慌了起来,基本上忘了羁押在秦府的赵士程小子。李迒忙请来太医,诊脉完毕,说是身子太弱,一受惊吓就受不了了,若有天山雪莲,或可解救。
室内灯火摇曳,橘色的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光晕,可所有人的脸上却透骨冰冷。木易紧锁双眉,沉声问道:“去哪里弄天山雪莲?”
太医叹息片刻,才道:“那些有再造之力的珍稀药材,原本由御药房管理。可是如今,都由丞相掌控。”
一瞬间,所有人都愣住了。
孙玉夫纳罕道:“大人的意思是,用天山雪莲,需向秦丞相请示?”
太医摇头后又赶忙点头:“珍稀药材,如今都在丞相府里,还包括朝廷的各种府库。”
孙玉夫忍不住骂了起来:“连药材也霸着,好使他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天天有药吃吗?也难怪,那王氏好药吃多了,都变成一个老毒物了。”
更深夜静,两个人影借着夜色掩护,慢慢靠近丞相府别院。立冬过后夜风冷寒,两个守卫躲在门洞里避风取暖,不住地埋怨着,说是虽然夜值人员分成上下两班,但这差使还是不划算。体型健壮的黑影一纵身从树影里跃到门前,以点穴术制住两个守卫,体形纤弱的黑影以浸了迷药的帕子“补刀”,极快地将二人拖进树林。
林中风声飒飒,隐约天光映出木易和孙玉夫的面孔,二人迅速脱了守卫的衣服换上,木易边往外走边道:“要在以前,一招毙命岂不快哉。”
孙玉夫接道:“这都是我姑姑的教化之功,这些人为了生计为贼所用,罪不至死。”
两个人疾步入内,却又失了方向,躲在黑暗里观察地形,忽从两旁冒出来两个鬼鬼祟祟的秦府护卫。三下里打斗,几个回合过后,才认出这两人竟是旧相识洪迪、施全,简述几句,四人结伴前行,走过庭院,长亭,水榭,绕过假山,忽一队巡逻兵迎面而来,手里拿着灯笼火把,大叫有贼。
四人急切地拔出兵器指着敌方,想着行迹暴露,难免惊慌。忽听身后一声断喝:“你等大胆!竟敢朝本少爷喊贼?”
孙玉夫惊异地回头,见身后赫然站着林一飞。林一飞早在暗处认出了孙玉夫,朝四人道:“愣着做什么?还不快随本少爷走。”
巡逻兵首领急朝林一飞行礼:“见过少爷!”
夜色朦胧。木易、孙玉夫、洪迪、施全四人跟着林一飞来到后院,穿堂入内,忽听右厢房里传来妇人的哭声,不由愣住。洪迪向木易耳语:“早听说秦贼惧内,在别院里藏着许多女人,被玩腻冷落的,都关在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自然也有许多不顺从的良家女子,最后都成了冤死鬼。”
施全道:“这里有最好的药材,最好的医师,最美貌的良家女子,还有最严酷的刑房,因此防卫甚严。为了易安居士,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
林一飞朝他们皱眉道:“嚷什么?嘀嘀咕咕娘儿们似的。”
院里阴森森的,灯光微弱、昏暗,越往里走,那凄厉的哭声越是清晰。孙玉夫开始发抖,鼻尖冒汗。洪迪边走边低语木易道:“从哭声可辨,被关押的女子不下百余,那些陆续被折磨死的忽略不计。秦桧的恶魔之心可见一斑!”
孙玉夫听着那哭声两腿发软。林一飞拍拍她暗中安慰,她看看林一飞的笑脸,恐惧略减。林一飞凑近她,目光温暖,低声道:“想看看吧?”
“嗯,好奇心使然,越是害怕越是想看。”
林一飞示意她取下墙上的一盏油灯,带着他们挨个看了每间房屋。这些女子大都披头散发、精神恍惚,由于常年不见阳光,脸上毫无血色,见有人来便惊恐地躲避。一个粉衣女子倚门而望,眉眼间到底有些与众不同的颜色——对生的渴望对死的蔑视。
木易等人同情这些女子,暗骂秦桧丧心病狂。孙玉夫上前塞给粉衣女子一包碎银,走到廊道尽头的一间房屋,忍不住狐疑:“所有房屋都已看过,天山雪莲,难道藏在这个屋里?”
“天山雪莲?你们不是来救人的?”林一飞狐疑地问。
孙玉夫歪头看她:“对啊,我们是来找天山雪莲救人的!”
“天山雪莲,没在这里!”
忽从角落里传来赵士程虚弱的声音:“木易叔叔,木易叔叔。”
所有人顿时一愣,木易回头往黑暗中巡视,警觉地问:“士程?你在哪儿?”
孙玉夫慢慢拐回去,仔细地打开每一扇门,将灯光照射进每一个角落。果然在一个屋子的墙旮旯里,赵士程靠着柱子,坐在一片稻草上,衣着单薄,浑身血迹,在破窗的风里瑟瑟发抖。他看到了木易孙玉夫等人,满脸惊喜,再看到林一飞,便怒道:“你们无辜关了我便罢,可是又对我母亲下毒手了?”
木易忙为赵士程松绑,脱了里面一件夹衣给他穿上。
林一飞听他声音极大,顾虑地朝门外看看,低声斥骂:“蠢货!下手的不是我。”
他本秦桧亲生子,自幼被送往福州林家抚养,生母被王氏害死,秦桧将认亲归宗的他当作义子。这也罢了,还处处被秦熺那个野种钳制,动辄骂作妾生的野种。
要说野种大家都是妾生的野种,为什么王姓的秦熺却这么得势?他这个秦姓血脉反而这么窝囊?王氏阴险、刁恶,他只有阳奉阴违,暗地里对着干,为自己出口恶气。听说赵士程关在这里,他便要来捣乱,若被父亲知道,也有说辞:“那么多人盯着相府,扣押一个小屁孩,岂不是给人以仗势欺人的口实?”
他方才躲在院前树林里查看动静,却踩到被脱了外衣的两个门卫,料定今晚有戏,便命卫队在门前院后严防死守,自己孤身进入。初见孙玉夫、木易欢郎之时,自然以为他们是来救人,哪料他们对赵士程关在这里一无所知。
王氏的祖父王珪曾为首相,她既懂风水也有洁癖,因此,对这关押、刑讯、处置政敌的别院从不涉足,迷信一踏入这里便被冤魂纠缠。
秦熺对这里了若指掌,早懂了如何在秦桧与王氏之间寻求平衡,只有这样他才能胜过林一飞,才会混得如鱼得水。该不告诉秦桧的,他抵死守口;该不告诉王氏的,他亦如此。
木易、赵士程等人一起进入这廊道尽头的最后一间房里,这间房竟是向后左右方伸出,明一暗三,两个房间被麻袋码满,一个房间摆满红木货架,货架上摆放的全是珍稀药材,各有标注。
洪迪想起往事,便问施全:“金兵攻破临安之时,你去了哪里?赵大人儿子被抓来这里,你如何知晓的?”
施全满脸机敏,想起当年,心中黯然,低头叹道:“临安一战,小弟奉命带一百死士劫金人辎重,不料失手,被大部金军追杀,兄弟们一路北逃,死的死,散的散,后来走投无路,便投奔了岳家军。我前时向岳帅请命来相府卧底,想刺杀秦贼。”顿了一顿,问道,“大哥为何来到这里?”
洪迪面色凄苦,摇头一叹:“愚兄无能,一直和兄弟们囤聚天目山,承蒙赵大人厚恩,关注着易安居士府上的一举一动。前几天我派兄弟们进京……”
施全立时会意,点头道:“王氏贪婪歹毒,更胜秦贼一筹,行事不择手段。如今,得早些救出赵公子,免得夜长梦多。”
木易、洪迪等人在房里寻找天山雪莲时,林一飞一直阻挡。施全计上心来,用激将法激他决斗,要将他引开。林一飞到底少年气盛,追着施全去了。
木易、洪迪、孙玉夫、赵士程焦急地寻找天山雪莲,百寻不得。孙玉夫不经意间撞动木地板,却发现了一间地下室,便掌着灯,引着木易、洪迪、赵士程三人,踩着阶梯缓缓进入。暗室里,潮湿的霉味夹着药味扑人鼻息,四壁橱柜,中间码满箱子。孙玉夫只管擎着灯,照着木易、洪迪、赵士程翻箱倒柜。他们急得满头大汗,并不晓得什么是天山雪莲。
“这么贵重的药,自然不会放在明处。”孙玉夫想了想,将烛火递给赵士程,抓住木易踩着一个药箱爬到高出,打开一个药箱,拿出一个结着彩带的锦盒打开,惊喜道,“雪莲花!塞外的雪莲花。”此刻,她又见施全从外面进来,忙问:“林一飞呢?”
施全嘿嘿一笑:“被我气走了。”
施全生长于民间,适才与林一飞交手,边打边骂,市井俚语一套一套的。林一飞手上口上均无法匹敌,被骂得狗血淋头,不堪羞辱溜之大吉。反正有人替他拆秦熺、王氏的台,他也乐得回去睡觉。
林一飞走到大门口,换岗的守卫正在斥骂那两个混蛋无辜离岗,不怕掉脑袋,见了林一飞慌忙参拜,点头哈腰。忽听院外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林一飞丢了一个眼色急忙隐身。
孙玉夫将装着雪莲花的锦盒揣进怀里,跟着木易、洪迪、施全、赵士程走出暗室,忽听院外一阵喧嚷,伴着狗叫,灯笼火把由远及近。赵士程正走到关押他的地方,忙推门进去,朝木易几人道:“他们人多,你们快去暗室藏着,要不然谁都走不了!”
木易等人一时愣住,眼看着火光越来越近,无奈返身躲进暗室。
秦熺带着一群护卫和一只肥犬进来,赵士程急忙佯装睡着。
秦熺让狗去咬赵士程耳朵,赵士程唬得左右躲闪,那狗却似通晓主人心思,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眼看着狗将人戏得瘫软在地满头冷汗,秦熺一帮人笑得前俯后仰。
“黑虎过来,过来!”秦熺一声喝令,命随从赏给狗一块腊肉,又踢着赵士程骂道,“小兔崽子,说出藏在青州的金石,本少爷就放了你!否则,就叫黑虎咬了你那小鸟。”
木易等人在暗室里听到赵士程的惨叫,都变了脸色。施全最是侠肝义胆,急道:“待我出去收拾那小贼。”
木易想阻止已是不及,施全极为敏捷地攀上窗棂,纵跃而出。
秦熺似乎听到这边的动静,厉声道:“谁!”
伴随着黑虎的狂吠,施全在窗外呵呵干笑道:“你这小贼年纪不大**心不小,竟趁着老贼不在,来偷父亲的女人!”
秦熺气得对窗斥骂,命几个护卫押着赵士程往刑房走,他带着几个人去追施全。
暗室里黑黢黢的,伸手不见五指。洪迪要出去救赵士程,木易阻拦道:“他们想要金石,士程此时没事。这里暗藏的鹰犬甚多,我们先走为妙,待救了夫人再作计较。”
洪迪点头称是,几个人悄出暗室,越窗,躲在树下观察动静,却见一大队护卫拥着一男一女缓缓走来。被簇拥的男子面色微黑,留着八字胡,眼神冷冽,面色桀骜,正是秦桧。那女子面容妖娆,外面红衣狐裘,里面酥胸半露,挽着秦桧臂笑道:“相爷原说要走十天半月的,作什么回得这么早?”
秦桧拥住女子,乜斜着眼看她:“怎么,嫌本相回得早了?”
红衣女子嘤嘤咛咛地撒着娇道:“贱妾人微言轻,说什么都不对,贱妾给相爷赔罪好吗?”说着赔罪,却在他身上拧了一下。
秦桧满脸嬉笑:“不好,本相不需要女子低头,本相要山河低头。”
女子听着无趣,便拉着秦桧的手道:“贱妾想你都想瘦了。”
两人说着情话前行,身后紧跟着四个贴身护卫,后面的亲兵卫队逶迤了很远。
墙角的黑影里,洪迪急切道:“不好!秦贼来了。”
木易惊道:“是,他们朝这边来了,待我去引开他们,你们趁机快走!”
“让我来,你们快回去救我姑姑!”孙玉夫扯住木易,悄声道,将那盒雪莲花塞给他,又脱了身上男装,摘了头巾,以鸾带将满头的秀发松松一系,少女的清秀模样**无遗。
木易忙给她披了外衣,制止道:“不行,会冻坏的!”
孙玉夫扯起粉色锦缎襦下面的小袄:“这袄里面姑姑特意装的桑蚕丝,耐寒。”扔掉外衣,脱兔般跑了出去,看起来极为单薄的裙襦被寒风吹着。
秦桧见左边树影里跑出一个衣着单薄的少女,以为又是大半夜闹情绪寻死觅活的,既怜又恨。他的两个护卫已追了过去,边追边喊:“喂,站住!”
孙玉夫故做惊怕地回头看了一眼,顺着甬道跑得飞快,秀发和衣裙被风扬起,飘溢出神秘和冷冽的气息。两个护卫也只有追了上去。
夜色四溢,寒风呼啸着吹起落叶,直往人身上扑。秦桧盯着孙玉夫的身影看了片刻,便要回屋,那红裘女子却道:“什么魑魅魍魉?半夜三更了还在外面跑!”
她嫉妒那少女被秦桧关注,便有意诋毁,谁知却挑起了秦桧的疑心,便带着护卫们随后追去。红衣女子跺了跺脚,又气又恼地跟了上去,边追边低声咒骂:“什么骚狐狸,为勾引相爷玩起命了!菩萨保佑,片刻叫她惹恼了相爷,被一刀两断才好!”
眼见孙玉夫引着秦桧的卫队朝远处跑去,洪迪十分着急道:“她还是个小女孩,万一……”
木易道:“放心,我的徒儿我知道,手上功夫不行,却机灵得紧,必不会为秦贼所伤。咱们走,救夫人要紧。”
“万一……”
“没有万一,秦桧身边有女人缠着,玉夫自有办法逃跑。咱们快走!”
孙玉夫被追到树林里,被一队护卫团团围住,转过身来,便冲着秦桧挥动手绢:“相爷,相爷,救命啊!”
秦桧越众上前,眼风凛冽,将孙玉夫上下打量。他见孙玉夫唇红齿白,身姿婀娜,不施脂粉,冰肌玉肤,再看身边的红裘女子,再浓艳的装扮也挽不住消逝的青春。两下相比,天壤之别。
红裘女子读得懂秦桧的眼神,一时嫉妒得要死,极力压抑,含笑轻拍秦桧:“她看着眼生得很,可别是乔装的刺客!”
秦桧看着孙玉夫,眼风渐变凛冽:“刺客,哈哈哈……”
“相爷,奴家来这儿几天了,原指望跟着相爷改变命运,哪知道这些天一直没见过相爷,夜里难过得睡不着,便出来走走,不料迷路了,看见那两人追着捉拿奴家,都吓死了!瞧,这相府院墙也太高了吧?奴家刚才急了,便想爬上去逃命……”孙玉夫嘟着嘴指着后墙,娇态可掬,既有满脸的纯真、无辜,又有些恰到好处的怨恨。
秦桧不由大笑,指着孙玉夫道:“你倒是很有意思,哪里人?什么时候来的?跟谁来的?”
“奴家从江北逃难来的,父母亲不幸饿死,奴家一人住在破庙里,是那个面若桃花、男生女相的什么少爷,他将奴家带进来的。”孙玉夫情急之下竟扯出林一飞来,且将木易等人议论的男生女相借来一用,低着头,偷眼看着秦桧。
秦桧再次失笑,觉得这少女烂漫无邪到了极点。
那红衣妖媚女子早恨得牙痒痒的,暗骂孙玉夫小小年纪就懂得谄媚撩人,真是该死!又暗骂男人好色、贪新,抑怒笑道:“相爷万金之躯,天下不轨之徒都在盯着,万万不可轻信。”又朝孙玉夫啐道,“你这妖女别装了吧?既说没见过相爷,为何开口便叫?”
“看看你那打扮,就知道什么叫妖女。”孙玉夫还口。
“你……”那女子气得扬起手臂,就要去打,却被秦桧止住,“米丽?怎么和小孩子计较?”
这米丽原不敢在秦桧面前发怒,眼珠低转,暗中寻思,一定要寻机将这小贱人打发出去!或以疯以死以逃,只要手脚利落,不授人以柄就成。今晚切不可叫相爷尝了甜头,否则遗患无穷。主意拿定,她朝孙玉夫笑道:“你这小不点儿,姐姐不过关心相爷,随便说一句,你便骂姐姐妖女,姐姐我偏不与你计较。瞧这天这么晚了,你就别乱跑了,快回去睡吧。穿那么少,小心冻坏了。”转身抱住秦桧,媚态毕现,“相爷远道而归,可是累坏了?让奴婢回去为你松松骨吧?”
“别叫我小不点儿!我叫柔儿。”孙玉夫嘟着嘴反驳,很不乐意的样子。
护卫们都静默看戏,谁也不说一句话。秦桧一向谨言慎行,哪怕毫末细节,也不肯授人以柄,他看看孙玉夫,抑着馋意,揽住米丽便走。
米丽却挣开秦桧,回头看孙玉夫:“黑灯瞎火的,可别叫她再迷路了,还是送她回去吧。”
“好,甚好。”秦桧应道,一路上两人身子紧贴着,不停说笑,心思却是南辕北辙。
被送回厅房,孙玉夫心里发虚,不住地颤抖,但一想到有了雪莲花,姑姑得救,便觉得此行不虚。
由于今晚一连串的事故,各房女子皆惶惶不安难以入睡,有的在哭泣,有的在辱骂,有的在跪地祈祷,有的怔怔地坐着。只有那粉衣女子感激并牵挂着孙玉夫,揣着她赠的碎银,不时地在廊道口张望,偷偷为她祈福。孙玉夫随着秦桧和米丽进来,一照面的瞬间,两人俱是一愣。
孙玉夫突然扑进粉衣女子怀里,朝她挤了挤眼,接着痛哭:“哎呀姐姐啊,妹妹差点儿被当刺客杀了,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啊……”
粉衣女子便也抱着孙玉夫哭起来,像姐姐一样拍着背哄着她,不停地安慰。
米丽烦透了,斥道:“哭什么?好吃好喝好房子住着还不满意?也不见相爷还在这儿呢!”
李府后院的灯火映亮四周园艺。太医打开锦盒,拿出雪莲花反复观看,摇头一叹:“这是莲花白,俗名雪兔子,并非天山雪莲。”
洪迪、木易、施全齐声惊叹:“好狡猾的秦贼!”
太医满面悲悯:“下官无能,无法治好夫人啊!”
李迒看着昏睡的姐姐,面色阴沉,颜蓉在一旁不住地抹泪。片刻送走太医,木易等人皆是长吁短叹,眼见李清照的生命活力在一点点流走,谁也无法淡定下来。夏雪煎好汤药端进来,和颜蓉的丫鬟一起喂李清照喝下,床单上撒了不少。忽听她在榻上微弱地呼唤士程,众人忙围了上去,左唤右唤,她却沉睡不醒。颜蓉对李迒道:“你快回去吧,你明天五更还要上朝。”
李迒迟疑不决,屋里少了孙玉夫、赵士程,就像少了很多,心里不免难过。夏雪环顾众人道:“老爷夫人一起回去吧,木易英雄你们也没少劳累,快回房歇息去吧。奴婢一个人在这儿照看就行。若有什么事了,便随时请教。”
李迒夫妇点头去了,木易却一直守着,凌晨时分两人都在打盹,忽听门帘响动,却是颜蓉引着一位衣着华丽的老妇进来,说道:“这是专为贵妃娘娘侍疾的孙嬷嬷,奉娘娘之命来给姐姐诊病。”
顷刻,夏雪垂下帷幔,将木易等人隔在外面。那嬷嬷查验伤口、把脉已毕,神情凝重道:“夫人这伤,离不开菟丝子、肉苁蓉、**羊藿、巴戟天、仙茅和杜仲这几味中药。”
“在下略读过医书,这几味药消肿、止痛,暖补肝肾,常用于医治各种痨病,药性却有些凶猛,用于男人尚可,姐姐体质虚弱,恐难以承受!”李迒有些担忧。
“若是初始,我并不敢用这几味药。然而如今,夫人的症候比较严重,我也是无奈一搏。医者父母心,诸位不要顾虑。”孙嬷嬷低头开了药方,又添加了斑蝥和雪上一枝蒿,因这两味药毒性稍重,心里反复衡量了药的剂量,迟疑了很久方才落笔。
孙嬷嬷带着方子回宫,向吴贵妃秉明了李清照的病情,吴贵妃让太监依照药方,去丞相府的药材库里抓了药草。孙嬷嬷拿回中药,又交代熬法、服法,最后嘱咐道:“一边服药一边也要修身养性,万不要叫她忧虑、伤肝动气,佐以食物将养,预计两月内便会痊愈。”
李迒夫妇千恩万谢地送走孙嬷嬷。木易和洪迪、施全皱着眉立在院墙下,看着寒风一波波剪着残柳,郁闷了很久。洪迪道:“俗话说三分药七分养,那两个孩子全在秦府押着,如何不叫夫人忧虑、伤肝动怒?”
木易朝洪迪和施全拱手道:“要保住夫人,还需快些救回那两个孩子。如今府中人丁单薄,请二位英雄莫急离开,帮忙救回那两个孩子。”
洪迪道:“救回两个孩子,还需找到那个帮忙的林姓小子。”
木易道:“他名为秦桧义子,其实是私生子,痛恨王氏,暗中掣肘。找他帮忙也还不错,只是秦府难进。”
施全拍着手哈哈大笑:“原是个六身不净的,难怪我一骂他便逃走。”
洪迪正要说话,却见夏雪极快地从屋里跑出来,满面欢喜道:“夫人醒了,孙嬷嬷真是神医!”
木易三人一听,止不住欢喜,急忙进屋去看。李清照正坐在**望着门口,见了洪迪和施全很是惊奇,听了原委,便开始垂泪。那边颜蓉也急忙赶来,坐在榻边不住地安慰。李方、李圆听说了,也从前面学堂赶来。那临时雇请的先生不太管事,女学生们闹哄哄地往返看望李清照,他也乐得自由自在。
孪生的李方、李圆已经十五岁了,哥哥胖乎乎的却不失俊逸,妹妹清秀秀的也不乏妩媚,你一言我一语地逗姑姑开心,李清照终是笑了起来,细声道:“士程、玉夫的事,你们也别怕我想不开。咱们但求尽力,结果如何,都是他们的造化。”
众人听了,略觉释然,木易道:“有那个林一飞做内应,我们一定能救出两个孩子。”
李清照道:“若以全部金石换取两个孩子,也算说得通道理,但一想到金石会被送给金人,我便过不去心里这道坎儿。”说着,便又垂泪,众人少不得安慰一番。
解救计划进行得还算顺利。木易、洪迪、施全三人夜间进入别院,打探得孙玉夫已被米丽弄走卖往妓院,却哄得鸨儿开心自身无恙,很快被救了出来。几天后,赵士程也被林一飞暗中救了出来。林一飞总是借故来找孙玉夫,孙玉夫总时巧妙地推诿、躲避。
公元1138年十二月,天空下着细雨,归梦堂里面书声琅琅,女学生们扬声背诵着李清照的《摊破浣溪沙):
病起萧萧两鬓华,卧看残月上窗纱。豆蔻连梢煎熟水,莫分茶。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终日向人多酝藉,木犀花。
李清照拿着戒尺站在廊下,望着雨幕面色忧郁,浓郁的思乡之情,竟被这雨幕生生地勾起。这个季节,故乡的蜡梅开得像河流一样没完没了。低矮的苍山转过一弯,还是苍山。灰拓拓的大街,雪野蛮地扑在身上,淋漓、酣畅。
忽见李方急跑过来,颜蓉拿着家法在后面追赶,边走边喊。李方慌忙跑进廊下拽住姑姑,藏身在后,朝颜蓉道:“我今天不想练武嘛!想来姑姑这儿念书,这便触犯家法了吗?”
颜蓉气喘吁吁地追过来,抡起家法要打,却被李清照拦住,她将李方送进学堂里,返身牵住弟媳手,劝道:“他想读书就叫他来读书,不必强制他去跟木易练武。”
颜蓉没好气道:“你看他练武练了几年,学到了什么?根本不知长进!李迒总怨我纵容他,才使他文不文武不武,这般没出息,整天只晓得与我犟嘴,与他妹妹逞口舌。”
李清照便笑道:“士程不犟嘴也不逞口舌,武功文才如何?人人都想自己的孩子文韬武略,将来建功立业,但孩子能有多大成就,不只是后天的培育,终归也要赖于天赋。”接着举了许多古人教子成败的例子,劝颜蓉心平气和、顺其自然。
颜蓉点头接受,忽凝眉道:“姐姐还不知道吧?金使张通古、萧哲已带着封册文书来到临安,秦桧私下与之磋商,先归还河南,以江南为宋,册封官家为金熙宗的儿臣。且那金使还要官家以客礼相待,要所经州县以臣礼相迎。文武官员上书反对议和,各地军民都义愤填膺。韩世忠、岳飞轮番上疏,愿效死力北伐讨金。”
李清照听得气闷,忙道:“官家就该相信韩、岳二帅,顺应民心,发兵北伐。”
颜蓉冷哼一声道:“官家不准北伐,羞于接受金国册封,羞于对金使跪拜称臣,托病不至,命秦桧率领朝臣去了同文馆,李迒今天五更便起床列队去了。”
李清照仰头望天,面色如天空阴沉:“前不久赵鼎从泉州上书论政,秦桧怕他被重新起用,指使御史台参奏他曾接受伪命,贪污都督府十五万缗钱,将他一贬再贬,如今他被迁往揭阳。那里常有蛮夷作乱,秦桧这是要他死啊!”
自1139年,金派挞懒与大宋议和,秦桧不懈援助,于公元114o年达成和议:宋向金国纳贡称臣,金将伪齐的陕西、河南归还南宋。不久,因金兀术强烈反对,金熙宗罢免挞懒,派金兀术向宋开战,很快夺回河南、陕西等地。
李清照由孙玉夫虚扶着,徜徉在金秋时节的西子湖畔,感受着湖水的喧嚣和风的张狂,一种刻骨铭心的感动,仿佛源自于亘古的记忆。她紧紧黑锦披麾的鸾带,望着远处的湖光山色,对今年的战事如数家珍:“金兀术率部南下,韩世忠率部迎击金主力右翼,于淮阳郡水陆转战,诱金兵入沂河,死者甚众,夺舟二百余艘。金师来援,韩世忠及属下于洳口镇、潭城、千秋湖迎击金军,堵住了金右翼军的南下之路。
“六月,岳飞受命北上,张宪在颖昌府大败金军,梁兴、董荣等渡越黄河连接河朔义军,屡败金人,收复了翼城、赵城。岳飞又南渡黄河、占领怀州、卫州、开德府,策动义军截取金军大量辎重,继续北进,连克淮宁府、郑州、西京河南府等地。
“七月,金兀术率龙虎大王、盖天大王等一万五千人直趋郾城。岳飞之子岳云率轻骑攻入敌阵,破了金军的铁浮图。岳飞遣子弟兵背嵬军、游奕军迎战,持麻扎刀、大斧,上砍敌人下砍马足,破了金军的‘拐子马’,杀伤甚众。勇将杨再兴单骑入敌阵,杀敌数百人。金军大败后再犯郾城,岳飞再败金兵,杀死金将阿李朵孛堇。可叹那勇士杨再兴,终陷敌阵。”
孙玉夫扶着姑姑笑道:“岳家军抗金节节胜利,百姓们放鞭炮,张灯结彩打锣敲鼓。官家授予岳飞开府仪同三司,另有三千五百户食邑的封赐。可诏书连下三次,岳飞都拒绝了。我太崇拜岳飞了!”
李清照眉梢拧着一缕深痛:“岳飞铮铮铁骨,值得钦佩。他上书辞谢封爵,赵构将他的谏书焚毁,秦贼也怀恨在心。时政堪忧。”
思乡的悲痛在此刻突然数倍地放大,没了游兴,姑侄们坐上马车回到李府。钱塘门内的李府官邸是太学府、武学府组成的区域。朱阁红楼,亭台轩榭,雕栏玉砌,曲水流觞。暮年的李清照扶栏临水,看到血红的霜叶**到水里,激起了细小涟漪。她衣袂随风轻**,发出轻若游丝的喟叹:凤凰山那边歌舞不休,还真个把临安当作了汴州?金人的马蹄声,一遍遍踏破她的夜夜归梦。
晚食后洗漱,孙玉夫端着首饰盒侍立,夏雪为她卸妆,李清照端坐于铜镜前,看看镜里的影子,怅然悲叹时光如水:“世态沧桑,容颜益发沧桑。”
孙玉夫笑望铜镜里的一抹流光:“姑姑容颜沧桑却不衰老,我都怀疑你吃了长生不老药了。”
“油嘴滑舌。”李清照扭头笑嗔,朝镜里凝视,“这命运多舛的年月,接二连三的诽谤、攻讦更甚于往昔。每日里心如覆霜,如何不老?瞧瞧,眼角有了鱼尾纹,面肌也开始下垂,连黑眼圈和眼袋也来凑热闹了。”
夜里,孙玉夫被姑姑的呓语声惊醒,却听门外一阵喧哗。乱七八糟的脚步声那样突兀,像是六月惊雷,察觉之际已脱身不及。听到有人在院里大喊,她穿着睡服就往外跑,一出门就看到满院的火光,看到赵士程眼睛通红,嘴里叫着什么,正在与人拼杀,身上的白布睡衣被血染红。孙玉夫的脑袋嗡嗡作响,想听听他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听不清一句。
似乎有人朝榻上的李清照冲过来,她想坐起却周身无力,眼前满是乱晃的火把,人的吼声像是闷雷滚过天空,震聋发聩。
一伙人在缠斗赵士程,另一伙人在四处打砸,将食物倾倒、泼水,将被褥衣物撕烂、烧毁。李清照终于坐了起来,怒斥道:“强盗,你们这些强盗!”说是怒斥,她的声音其实很弱,极快地淹没在一片嘈杂声里。
强盗进入已是第三次了。这些人清一色的彪悍、凶残、肮脏,浑然天成的强盗嘴脸。孙玉夫耳边都是厮杀声,看着越来越多的人冲进院里。赵士程抵挡不住,强盗们汹涌而入,一只利箭射来,一个小厮被箭矢穿透了胸膛,箭头从后心狰狞地露出,箭尖直指孙玉夫的鼻尖,鲜血冒了出来,一滴又一滴。
“保护母亲!”赵士程边打边喊,可看看周围都是敌人,到处都是伏尸,眼前一片血红,大风妖魔般地呼啸,漫天落叶随风弥漫。
孙玉夫被一群人围到墙角,已经没有退路。死了死了,就这样死吧。她慢慢地萎下去,嗓音沙哑:“就这样死吧,就这样死……”
为首的黑脸汉子将孙玉夫拖到屋里的**,她亡命般地挣扎,嘶声呼叫:“木易叔叔——”
朔风搅动凛冽寒意,猫头鹰在后窗一声惨叫。把门望风的汉子左脸上刀疤横贯,触目惊心,眯着青蛙眼哈哈大笑:“那个使枪的老怪,早被弄走了!”
孙玉夫已被脱掉亵裤,挣扎着尖叫。青蛙眼汉子正在**笑,忽发出一声惨叫,身子猛地一颤,向后倒去,一截寒光闪闪的枪尖从胸口冒出。
一阵锐利的破空声猛然传来。西侧的院墙上,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灵猿一般跃了下来,他手握长索,仿佛从天而降。无数把短刀朝他飞去,无一不被他精准地击落。黑脸大汉忙丢了孙玉夫,招呼众歹徒,将来人团团围住。
李清照被一群歹徒推搡着走了出来,面如冰雕,凄惨、无助。木易一见心都要碎了,银枪闪电般地在空中画下一道弧线,几个人同时飞了出去,鲜血飞溅了木易一身,潮水般的敌人又围了上来。
孙玉夫看看木易、赵士程皆被歹徒缠住,只怕姑姑有失,或会成为强盗们的筹码,急忙进屋抱着一个百宝箱出来道:“住手,放人,这一箱宝贝就归你们了!”
众强盗见识了木易神勇,已有了怯意,平日里打家劫舍,也不过为了生存,见了百宝箱便垂涎欲滴,争先恐后地抱起百宝箱,翻墙就走。木易尤不解恨,一直追击到墙外。孙玉夫、赵士程搀扶着李清照走到廊下,只见满院狼藉,书房起火,火舌正由小到大四处蔓延,弥漫的烟雾呛得人透不过气来。颜蓉李迒带着人马赶来,慌忙救火。
“书,我的书!我的古画……”李清照一声低号发自腹底,推开两人朝前奔跑,走到书房外突然跌倒,被烟火味熏得咳嗽不止。
赵士程忙着去救火,孙玉夫拼命抱住她往回拉,哭道:“火势那么大,姑姑莫要去拼命犯险。”
“我的书,明诚的古画!”李清照狠命地推开孙玉夫,爬起来却又跌倒,便匍匐着朝前走。孙玉夫扑上去,死死地抱住她,一迭声地哭喊着。
风声四起,壮了火势,形成一股嘶鸣的气流,将世间一切声浪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