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珂隔壁包厢里,有一个意大利女人正和几个有须的男人在大声地笑,吸去了周围许多眼光,一只大手放到挨梦珂的厢壁上,指上夹有一支香烟,并戴有一个宝光四射的戒指。
表哥走回时,在障着的铜栏边,向远远的一个人告别。
继续又开映了。她在伤心处流下泪来,等不到演完,站起来就朝外走。表哥随着她上了汽车。她默默靠在他伸过来的一只手上,腰肢便轻轻给那只手围住。两人都无言地在咀嚼,沉醉那各人所感动的。
车刚停住,她就跑上自己的屋里了。
这时小马车也停在台阶前的柏油路上,姑母刚从李公馆吃寿酒回来。满屋依旧静悄悄的。逛新世界的,怕不是正在劲头上呢。
晓淞陪母亲闲坐,讲讲那些拜寿的客人,以及那些铺张,酒,戏……和今夜的电影。看见母亲的眼皮睁不起时,便退出来,这时自己的神志却很清醒了,想起梦妹只觉得孩气可笑,连自己适才的许多昏迷思想,动作,也只能让自己来暗自发笑,并怀疑,但梦妹的确算得可爱的,于是又细想那自己所赞赏的一些美处。
“……这都是只要我愿意便行的!”
想到这里,不自觉地现出那得意的微笑,脱下衣服,安安稳稳地睡在那软被里了。
梦珂这时正回想到那电影,简直是爱上那幕上的女伶了。那些剧情和许多别的配置都忽略过去,只零星地记牢了那女伶的一颦一笑,和那仿仿佛佛的可悲的身世,这身世只是那女伶的。于是便又回想那女伶的名字,但总记不起,想下楼去问表哥,又怕别人已睡觉,只好明天再打听,将来一有这可爱人儿的片子便去看。
她翻来覆去,老是睡不着,便披起一件衣服捡出骨牌来过五关,牌还没有和好,又想发气,手一推,许多牌便跳到地上去了。她回头看见圆桌上有几个苹果,便把那小高脚盘移来书桌上,一边吃,一边想什么的把眼注视到灯罩,等把三个苹果吃完,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金边的袖珍本,翻到没有字的一页上,拿钢笔细细地写下去:
我淡漠一切荣华,
却无能安睡,在这深夜,
是为细想到她那可伤的身世。
还要写下去时,已听到楼梯上杨小姐喊“梦妹”的声音,忙关了灯,溜到**装睡着。
“就睡了吗?梦妹!”
这时她同表姊都已站在房门口,走廊上的灯光正射到她两人的身上,梦珂眯着眼睛清清楚楚地看见她们。她们没有听到回声,随手把门带关走了。梦珂独自好笑,默想若不装睡,怕又要惹出许多麻烦呢。
隔壁的两人也睡不着,尽谈那黑姑娘的相貌,声音,还有那戏,顶有趣的要算那开始的“打花鼓”,那丑角的一些唱词,常常还夹上些英文。杨小姐学着那声合唱起来,什么“Sorry sorry真悲伤”表姊也学着唱“那个miss也不想……”的从“打花鼓”中听来的小调。
“嘿,姊!听你唱的些什么?多么丑!”
“这是学别人的。”
“那里面还有许多是骂女人的,那丑角也惹厌!”
两人尽着叽哩咕哝,像给梦珂催眠一样,她慢慢地就睡着了。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梦珂看见自己的旧棉袍已不暖和,想另做一件新的,那紫花洋绸的面子,和蓝大布罩袍,都有点害羞穿出来。表姊们出去时都披上斗篷了,自己只想能花五六十元做件皮袍也好。凑巧,父亲在这几天竟一次汇来三百元,是知道她住在姑母家里,要用钱,赶忙把谷卖了一大半,凑足了寄来的,并说等第二年菜油出脱时才能再有钱来,但绝不会多……
她邀表姊同去买衣料,但表姊硬做主替她买了一件貂皮大氅,两件衣料,和些帽子,皮鞋,丝袜零星东西,一共便去了两百四十五元。表姊还挑剔那些东西的坏处,又把自己的好手套,香水……送给她。想到父亲时,梦珂有点难过。及至一看钱所剩已不多,便请姑母辈吃了一餐大菜。
如此一天一天地玩,梦珂竟把匀珍忘了。还是雅南问着她,才记起已是四五个星期不到民厚里了。她要去又被雅南留住,因为雅南决定第二天动身回学校。在这晚上,他给了一个深深的印象在这还不很见过世面的女子心上。
他两人从半淞园出来时,天已黑了,雅南对她说:“我介绍两个顶有趣的女朋友给你好吗?她们都是中国无政府党党员。”
她不懂什么是无政府党,却答应了:
“她们都很了不起,你可以多亲近她们,她们将告你许多你不曾知道的事和许多你应做的事。”
“真有这么一回事吗?那我们走吧!”
在一个黑弄里踅入,走进一间披满烟尘的后门,从房里传出来一阵又粗、又大、又哑的歌声,厨房里有个十五六岁的小厮在低着头吃饭,爬满桌上灶上的是许多偷油婆。雅南走进客堂门,梦珂站在自来水管边窗前,望清了房里,那儿正有两对男女,歌声是那睡在躺椅上的男人所唱出,他的半身被一个穿短裤的女子压着,所以那粗声中还带点喘。书桌前面的那一对,是搂抱住在吸纸烟。梦珂正不知应如何时,雅南又回转来等她,一边大声喊着一个外国名字,这是梦珂所不懂的。于是客堂里的灯光亮了,四个男女从门边跳出来。那穿短裤的女人双手握住了雅南,用力地摇,口里便不断地“同志!同志!”地叫喊。雅南也竭力回敬,手不得空,只扭过脸去接受另外那个麻脸女人的一个用力的大吻。雅南向她介绍时,她已被这些从未见过的热情、坦白、大胆、粗鲁而又浅薄的表情骇呆了。她支持着自己,机械地轮流握着那伸来的手。及至看见了那只遍生黑毛的大掌时,忍不住抬起目光,啊,这就是那唱歌的人,一对斜眼!看样子,雅南还最钦佩他似的。
堆满一桌子的尽是些传单,报纸,梦珂走拢去假装着看,耳里忽然听得那斜眼人说什么:“……明天开会时,自然可以通过。不过,曾做过什么运动没有?”
“有的,学生运动,在酉阳中学时。”是雅南的声音。梦珂奇怪了,张大起眼睛望着雅南,意思是问:“见鬼哟,难道你们说的是我吗?”
雅南回她一个鬼脸。
斜眼的于是转向她来:
“来上海不久吧?”不等别人答话又接下去:“你可以常常来此地,这位就是我们的‘中国的苏菲亚女士’。真值得再握一次手的。”一只眼睛似乎是望到那穿短裤的。那黄毛女子呢,是正缠着雅南,要他替她预备下星期开市民大会时用的演讲稿,听到这里说“苏菲亚”,跳过来又攀着梦珂说话:
“下星期我准去约你,无论我怎样的不得空。你看,有许多工作都未曾做,单说传单就有这么多,这还只十分之一呢!”
梦珂不懂雅南的扯谎,以及这几个男女发出的那些所谓工作的意义,当他们几人在清检小旗杆时,偷偷地溜了出来,在鹅石的马路上急急地走着,头也不敢回过去望一望,怕雅南来追。
第二天为想躲避雅南,一清早便往民厚里去了。但民厚里已非早先那样的可留恋!一进门便听了许多似责备的讥讽话。她只好努力去解释,小心地去体会。但匀珍总不转过她的脸色。单为那一件大衣,她忍受了四五次的犀锐的眼锋和尖利的笑声,使她觉到曾经轻视过和还不曾用过的许多装饰都是好的。为什么一个人不应当把自己弄得好看点?享受点自己的美,总不该说是不对吧!一个女人想表示自己的高尚,自己的不同侪属,难道就得拿“乱头粗服”去做商标吗?……她忍不住回报了匀珍几句才回来。
后来匀珍向她又修好过,但她半为负气却没复信。一个冬天尽陪着这几个漂亮青年听戏,看电影,吃酒,下棋,看小说过去了。
但这也并不很快乐,尤其是单独同两位小姐在一块时,她们肆无忌惮地讥骂日间她们所亲热的人,她们强迫教给她许多处世、对待男人的秘诀。梦珂常常要忍耐地去听她们愚弄别人后的笑声,听她们发表奇怪的人生哲学的意义。有时为了她们的那些近乎天真的顽皮笑过,但看到她们妖狞般的心术和摆布,会骇得叫了起来,拳头便在暗处捏紧。
澹明也大胆了,常常当着她说出许多猥亵的话,她又不能像表姊们拿调皮的样子去处理,只装出未曾听见的样子,默默走开去。
朱成,她即使同在一桌打牌时,都很少和他说话,因为她并不像表姊们需要如此一个能供驱使的清客。
那么,表哥呢?是的,她只依恋着晓淞,像从前依恋着匀珍一样。单讲那态度,就多么动人呀:看见壁炉前的梦珂在沉思着什么了,便拿一本书来站在她的椅背边,轻轻拍她的肩,声音是细细的,怕骇着她似的:
“让我来念首诗吧。”
于是打开书,在一百三十六页上停住,开始念起来:
在火苗之焰的隐约里,
她如晚霞之余艳,
呵,能遣何物传递我心灵之颤动!
梦珂的心微微地颤抖,一半由于受惊,一半也是被那低沉的声音所感动,脸便慢慢地藏在一双纤瘦的手中。晓淞乘势坐在旁边的矮凳上,从眼皮上拿下那双手。
“梦——”早已把“梦妹”两字分开来叫,有时是又只叫“妹”的。这声音也像被感动得微微地抖了起来,
两道眼光更紧逼到梦珂脸上。
她竟不敢抬起头来。
表哥只是无语地望着,那沉默的动人更超过语言。
在不可忍耐时,她抽身像燕子似的轻飘地跑走了。
表哥便倒在她适才起身的软椅上,得意地来称许起自己的智慧,自己审美的方法,并深深地去玩味那被自己所感动的那颗处女的心。这欣赏,这趣味,都是一种“高尚”的,细腻的享乐。
怕人看出自己的羞愧,大半时候她都找丽丽玩,丽丽一见她不说话,便生气,扳着她颈项问,梦姑在想什么了。
因此表嫂同她却很亲热起来,常常晚上她在表嫂房里玩,这时大表哥是不会回来的。表嫂是川西人,说起故事时,总挂念她屋前的西湖,和她八十多岁的祖母,她在六岁时同年失掉了父母的。表嫂还常常低声向她诉说她为了祖母而忍心让那鲁莽的粗汉**了的事。
“难道他不爱你吗?”梦珂问。
“你不会知道这个的!”表嫂笑了。“你看,近来不常在家了。这是他故意地想呕我,因为他明白了我藏在衣服里面的那颗心,谁知我却舒服多了。嘿,梦妹,你哪里得知那苦味,当他凑过那酒气的嘴来,我只想打他。”
“真的便打了他吗?”梦珂问。
表嫂又笑了,向她诉说她十七岁做新娘时所受的许多惊骇,以及祖母三月后知道了她是怎样用惊哭去拒绝了新郎的拥抱时她的伤心……原来表嫂还会填词,她从她那几本旧稿中得知了她的许多温柔、蕴藉的心性,以及她的慕才,她的希望,和她的失意。梦珂心想:如果她那时是同二表哥结婚,那她一定不会自叹命蹇的了。于是便问:
“你说,二表哥如何?”
表嫂会错了她的意思,便告诉她,晓淞是如何的细心,如何的会体贴女人……
梦珂喟叹了,她完全在为表嫂,而表嫂却不能领悟这同情,反以为她想起别的感触,竭力去安慰她。
春天来后,家里静寂了许多。表姊和杨小姐每天又挟着乐谱上学校。澹明,朱成,也都有课;晓淞在一个大学里每星期担任两个钟头。姑母不时要在外面应酬;表嫂有丽丽做伴;只有她闲着。她整天躺在**,像回忆小说一样去想她未来的生活,不断地幻想,竟体悟出自己的个性来,认定:“无拘无束的流浪,便是我所需要的生命。”有时她羡慕那些巴黎咖啡店的侍女……有时又把自己幻想成一个英雄,一个伟人,一个革命家;不过一想到“革命家”时,连什么梦想就都破灭,因为那“中国的苏菲亚女士”把她的心冰得太冷了。
澹明想提高她已不热心了的画兴,常去邀她作画,但她已知道了他的轻浮,所以也拒绝他。晓淞他早已不提到画了。
为了想去巴黎的梦,她在表哥处学法文。
不久,父亲第二次寄来钱,并附有一封信:
梦儿,接得你的信,知道你很需钱用,所以才又凑足两百元给你,虽说为数不多,但足够全家半年的日用。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你省俭点也好,因为你无能的父亲已渐渐老了。近来年成又不好。我怕你在外面一时受窘又要难过,所以才这样说。不过,你不必听了这话又伤心,我总会替你设法,不愿使你受苦的。其实,都是你父亲不好……唉,这都不必说……
你喜欢的那匹老牛在二月间死了,但又添了好些小羊。有只顶小的,一身的毛雪白,下巴处带点肉红色,不怕人,一天到晚都听见它小声地“咩咩咩咩”叫。四儿喜欢它,说它像你,于是就叫它作“小姐小姐”。现在一家人谁一提“小姐小姐”都会笑的,他们都念你咧。
梦珂沉思了,似乎又看见父亲的许多温情的仪态,三儿们的顽皮,以及晴天牛羊们在草坪上的奔走……还有那小白蝴蝶们……这过去的一些幸福日子,多么够人回忆啊!
如果你还住在姑母家时,你就拿这两百元做路费回来也好。我足足有两年半没见着你了。你回来后,要出去时,我也可以送你的。梦儿,你要知道,父亲已不年轻,你莫遗给将来一些后悔呵!
还有一件很可笑的事。前天你姨母来,当面向我要你呢。我自然没有答应,这是要由你自己的。
不过祖武那孩子很聪明,你们小时也很合得来,只要你觉得还好,我是没有什么可说的。梦儿,你年纪也不小了呢!
信纸一张张从手指间慢慢滑了下去,一种犹豫的为难弥漫着;但想起祖武那粗野样儿,以及家族亲戚中做媳妇们的规矩,又为避免当面同父亲冲突,于是她决定不回家,回信也只说自己在读书时代,不愿议及此等事……
回信话说得宛转,心便觉得安妥了一些,几天后便不想到父亲、祖武了。一人玩得无聊时,她想去找表哥,但表哥已三天不在家了。梦珂是如此地寂寞,自己不住地惊诧:难道表哥于自己竟这样的可念吗?……这天夜里出乎意料地接到表哥的一封信,原来为了朋友一件很要紧的事不得空回来,并且也非常挂念她,详详细细地问她这三天的生活怎样……她把这信看了七八次,好半夜不得安睡。
这几天澹明却老守着她,给了她许多不安和厌烦。
在没有见着表哥的第五天晚上,她正同丽丽剪纸玩,表嫂在旁边修指甲,轻声地向她说:
“梦妹,你说对不对?”
“什么?”
“昨天在楼下找到的那本旧杂志上说的关于女子许多问题的话,你不是也看过了吗?我说真对,尤其是讲到旧式婚姻中的女子,嫁人也便等于卖**,只不过是贱价而又整个的……”
“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只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啊呀!你看,梦姑!你给小人儿的手也剪掉了。”丽丽急了,用手去推她,“妈!你等下再和梦姑说话好不好?”
“好,这个不要了,再剪个好姑娘吧,拿一柄洋伞的,你说,还是提一个大钱包的呢?”于是她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说:“表嫂!你莫神经过敏了吧,遇事便伤心……”
“你不要说什么神经过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并且还有丽丽,自然应当安安分分地过下去,可是有时,我竟如此幻想,真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弄得更坏些,更不可收拾些,现在,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
梦珂听见了这些从来未听过,如此大胆的,浪漫的表白,是从一个平日最谦和,温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骇,丢了剪纸,捉着表嫂的手:“真的吗?你如此想吗?你是在说梦话吧?”
表嫂见她那张皇样儿,反笑着拍她:“这不过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还要说下去时,杨小姐闯了进来,抓着梦珂便跑,梦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阶边。阶前汽车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来。澹明打开车门,杨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杨小姐上来后,车慢慢地走了起来,她夹在杨小姐和澹明中间,前面的两人声转过脸来笑,她虽说有点生气,也只好赔着笑脸: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见晓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问他两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气的,他一定知道,不过假使他们安心瞒我们,问也不肯说的,于是我去诈他,果然一下就诈出来了。现在我们去安乐宫找二哥。你,若不抢,你也不肯来,听到‘安乐宫’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乐宫做啥子?”
“哈,安乐宫也能住吗?他们今夜要在那儿跳舞。做啥子,他们在大东旅舍‘做啥子’!”
大众都放声大笑。
车走过大东旅舍时,杨小姐喊停车。澹明说不能这样进去,但看见杨小姐要发气的样儿,便告了她一个住房的号数,他一人不肯走,其余的都陆续下了车。他们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门外时,杨小姐先从钥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弹门。
“进来!”显然是表哥的声音,梦珂奇怪了。
门开了,表哥弯腰在擦皮鞋,镜台前坐有一个披粉红大衫的妖娆的妇人,在悠悠闲闲地画眉毛。
“二哥哥,你——好!还不介绍给我们吗,这位二嫂……”朱成和杨小姐最感着有兴趣。
很明显的那两人都骇着了,表哥连耳根都红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脚竟不会放下来,口中期期艾艾地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地说请坐,请坐。
杨小姐们得意地大笑,满屋里走着去观察所有的陈设。
“你们真岂有此理!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还来信说要我送她转杭州呢。这是舍妹,这是……她们都太小孩气,没等通报就闯进来了,请章太太不要见怪吧!”
这种敷衍自然是没有效力,反引来许多说笑隐射的讽刺话。那善笑的女人这时也镇静下来,拖着一双半截鞋,应酬她所迷恋的那人的朋友们。
澹明不安地坐在汽车里,觉得十二分对不起晓淞,以后怎好见他,他是那样地嘱咐来!不过一想到如此或许于自己还有益处时,又踌躇不安,要怎的去进行才好呢……
这时他看见梦珂一人从旅馆里出来,跳下车便跑去迎接。
梦珂无言地随他上了车。
问了梦珂往哪儿去,车便向家里开了。
他把梦珂的两手握着,梦珂也随他。
他向她说了许多那女人的不名誉的事。
她哭了。这事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甘心搂抱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像连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兴地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绝澹明送她进房,一人关着门,躺在**像小孩般地哭了起来。细细地去想那从前所得的那些体贴,温存,那些动魄的眼光,声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从枕头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来扯得粉碎,满床尽是纸屑;看见纸屑,心越气了,又把纸屑撒满一地。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太老实,信人信得实实的。吃亏,不是应该的吗……如此地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疲倦,头沉沉地作痛,躺在软枕上犹自流泪。
这时门上,有个轻轻的声音在弹着。
她跳起来,用力抵住门。
“梦!一次,最后一次,许可我吧!梦!我要进一来!”
听了这柔和的,求怜的,感伤的声音,心又跳起来,身躯已无力地靠在门上,用心地听外面的声息。
“梦,我的梦……你,……你误会我了!……”
手已抬起,想去开门,但人在这时却昏倒了。
外面没有听到回声,以为这次的脾气发得不小,一边好笑,一边安慰自己下楼去。
等梦珂清醒时去看,门外面只有那头走廊上射过来的灯光,映在粉墙上,现着如死的灰白的颜色。
她反身拿了一条手绢朝外走。
然而她走错了,直走上后园的亭子才知道。于是她坐下来,亭子上灯光,刺着那哭后的眼睛,她走到亭子后面去。那里树丛中放有一张铁椅,她躺在那张她同表哥坐过的长椅上。眼望着上面,星星在繁密的叶子中灿烂着,潮湿的草香,从那蔷薇花,罂粟花……丛中透出。
等梦珂感觉到冷时,椅背早已被露水湿透了。正想站起身来,忽然听到皮鞋的声音,有人在向亭子这方面来。梦珂从椅缝中望去,天哪!那正是表哥!还有澹明,迎着灯光来了。她屏声静气地躺着,看他们。
表哥带着非常严肃的脸色走上亭子,把电灯关了,然后冷涩地说:
“说吧!你有什么说的!”
“我想你生我的气了。”
“为什么?”
“关于梦珂。”
“你以为你有希望吗?”接着只听见不住的冷笑。
“不敢说……”
“哈……哈……”
“晓淞!请不必如此,令人难堪。不过,我们七八年的交情,难道为一个女人而生隔阂!我是这样同你开诚布公:若你不爱梦珂,我自然可以进行,万一梦珂竟准许我,那你可不要生气!——你说,你的态度到底如何?”
“哈!你错了,你以为你的机会来了是不是?我告诉你,章的事,有什么要紧!我自然想得出许多话向梦妹解释。”
“她如果还要信你的那些假劲,那真是她的不幸!”“好,好假劲!我正在得意我的假劲咧!哈……你想打主意,你就干吧!只要你行,我是不会吃醋的。只是那时惹起小杨来,我却不管,她可不老实。”
梦珂只想跑出去打他两人,但又把两只手叠着压住嘴唇忍耐着,直到那两人笑着走出园子。
人们正在酣睡的时候,她走回房去。澹明留了一封信在她桌上,她看后使用那打战的手把它扯了。其实一星期来她就很害怕这事的发生,当每次澹明一人留在她面前时,她便迅速地跑开,因为澹明那局促的,极动火的态度,和一些含糊的表白,举动,都使她觉得可怕,尤其是那一双常常追赶着女性的眼睛。不过出她意料之外的便是他竟敢写出这样一封不得体的信。像写给一个已同他定情过的**的女人。结果,她觉得她像其他的女人一样,遭了这种人的侮辱。她没有比这更伤心了!第二天吃午饭时,在这所三层楼洋房里,发生了一点点不平静,这屋主人,中年的太太,公布了她侄女的一封告别信。她写得非常委婉,恳挚,说自己如何辜负了姑母的好意,如何地不得不姑息着自己的乖戾性格的苦衷,她必得开始她的游**生涯,她走了。每个人听了都感到无可挽回的叹息。晓淞,澹明,更觉怅然,但这是不久的,因为澹明有杨小姐可追随,而晓淞是除章太太外还有两个很有希望的女朋友,所以都说不上这是一个损失。
三
她本是为了不愿再见那些虚伪的人儿才离开那所住屋,但她便走上光明的大道了吗!她是直向地狱的深渊坠去。她简直疯狂般的毫不曾想到将来,在自己生涯中造下如许的不幸。但这都能怪她吗?哦,要她去替人民服务,办学校,兴工厂,她哪有这样大的财力。再去进学校念书,她还不够厌倦那些教师、同学们中的周旋吗?还不够痛心那敷衍的所谓的朋友关系?未必能整个牺牲自己去做那病院看护,整天地同病人伤者去温存,她哪来这种能耐呵!难道为了自己喜欢小孩去做一个保姆,但敢不敢去尝试那下人的待遇,同一些油脸的厨子,狡笑的听差,偷东西的仆妇们在一块……当然,她是应该回去的,不过,她一看到那仅仅剩下的二三十元便发恨,“呵!为什么我要回去!我还能忍耐到回去吗!……”结果,她决定了,她是有幻想的。她不知道这是把自己弄到更不堪收拾的地方去了。
几天后吧,这女子出现在那拥挤的马路上,在许多穿尖头鞋围丝围巾的小男人,拖大裤脚的上海女人中跑着,走到一条比较僻静的街上,在一个高的竹篱的大门边站住,黑漆的竹篱上可以依稀辨认出几个粉字“圆月剧社”,门内既没有人,她大着胆子便朝里走。在二层门里那角上的铜栏柜台后忽地探出一个扁扁的脸。
“喂,啥事体?”
在扁扁的脸后又伸出一个小后生的头,看样子是当差,或是汽车夫吧,两只小眼睛愣愣地盯住这来访的女客,拍一下扁脸的肩。
梦珂朝着挂有一块演员领薪的日期并规则的牌匾的铜栏走去:
“我姓林。”摸了一下口袋,“呵,我忘了带名片……”
“僚找啥人?”
“张先生?龚先生?……”那个小后生接着问。
“不,我想会会你们的经理……”
“哈,经理!格个辰光弗在此地。”
“哦……什么时候可以……”
“僚是伊啥人?”
“我还不认识他……”
“哈……”那小后生的白牙齿露出来了。
“明天来。”
“上午……”
“啥格辰光,阿拉弗晓得,经理来弗来也呒没定规。”“哦……那你们此地还有什么办事人,我很想能见一见……”
“僚到底有啥事体?”
“劳驾,请去问一声,我是姓林。”
“哈哈……”扁脸把脸笑得更扁了,眼睛只剩一条缝:“阿宝,僚去问声张先生看,说是有位姓林的小姐要会他。”“姓林的小姐”几个字说得分外加劲,又从那肉缝中,挤着两颗黄眼珠,仔细再打量一下站在柜台前的林小姐。
一会,那小后生一颠一跛地跑出来:“呀请,小姐!”脸还是笑笑的,导引着朝里走。
在会客室里等着的,是一位非常整洁的少年,穿一身黑绿色的哔叽洋服,斜躺在锦质的沙发上,悠悠闲闲地望着那边窗台上的花,刚听到门钮响,便很敏快地站起来,还是很从容,闲适得又非常有礼,顺手把那一寸多长的残烟丢到痰盂里,走上两步迎住来客。腰微微地弯着,头就势有点偏,声音是清晰而柔柔的:
“哦,林小姐,请坐!”
“冒昧得很,我是有……”
“不要紧;不过经理不在此地。如若有什么事,我们都可商量商量。”接着递上一张名片,头衔是留美戏剧专家,现任圆月剧社的话剧和电影的导演,名字是张寿琛,籍贯是江苏。
梦珂向这戏剧专家点了一下头:“对不起,我忘了带名片来,‘林琅’是我的名字。”
“不要紧,请坐,林小姐今天来,想是有事,或是对于我们近来公演的《少奶奶的扇子》有什么批评,或是这次出品的《上海繁华之夜》的影片有什么不好的地方,都请你不客气地赐教。或者有什么用得着我们公司或我自己,都愿意竭力效劳。”
梦珂正憨憨地张着两只大眼审视这生人,在那一张刮得干干净净的脸上,有个很会扇动的鼻孔;在小小的红嘴唇里,说话中不时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左手是那样的细腻,随意地在玩弄着胸前的表链。呵,领结上的那颗别针,还那样讲究呢!她不转眼地望着这人,心便怀疑到这人以外的一些东西,竟未曾把对面那人所说的一些客套话听清楚,直望见那一道同时也注视到自己脸上的眼光,在期待她说话的神情,她才迟迟疑疑地说明她来此地的希望,先是绕着大弯子讲,渐渐就放大了胆,最后这样说:“……现在我当然可以不必多解释我自己,将来你总会明白的,因了我内在的冲动和需要。我相信我不会使你们太失望……”
这事很使这少年的导演吃惊,自然他可以答应下来,但他却向这热心于戏剧的女子解释了许多特殊的情形,又再三盘问了这女子的家庭,经济等状况,最后还使她不得不允许了他一个如此令人不快的要求:她无声地举起一双手去勒上两鬓及额上的短发,显出那圆圆的额头并两个小小玲珑的耳垂给他审视。这时候,她伤心——不,完全是受逼迫得哭一样。但她却很受欢迎了。他赞美她,恭维她,又鼓励她,愿帮助她,意思是要她知道,他可以使她在上海成为一个很出众的明星。他要她明天来,给她介绍石三先生,就是此地的经理。
当她告别时,他把自己的那只白嫩的手递给她,又给她行礼,又笑笑地送她出了客厅。
扁脸也笑笑地替她拉开玻璃门:“僚去哉,林小姐。”
她出来了,急急地走去,头也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欢喜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不了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静静的,没有车,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撑着身子在树荫处乱踏着,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在车上她忽然想起:
“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鼓励了她,车子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小板**起来,轻轻一跳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地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又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一种含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并没有一个故事或背景,只是一个人坐在桌子前向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装一个歌女或舞女,尽向着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有时又像是一种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贵夫人、舞女的命运都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一对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地含满一眶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得意地笑着拿手绢去擦干眼泪:“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她已想好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刚刚走进门,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触了她一下。
“呵,僚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僚去……”
于是她蜇过身走,故意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能够安闲地,高贵地,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走拢来,眼睛从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向张寿琛探询这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地谦恭地去接见。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地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依看阿好?”
那瘦子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头:“蛮好,蛮好……”
这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当着她面前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地申斥几句,只忍着气愤,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吸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怕人纠缠她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地就签上了。后来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地假装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不知自己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地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是薪水,如她不拿,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问是否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晚上拍影,她可以来看看,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妆室……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当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都是那样自如地,嬉笑地,快乐地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像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
她竭力镇定自己,为了避免受窘,故意地想起不关紧要的事。她想到晚上她便拍影了,她实在希望有一个人来告诉她所演的剧情,以及她所扮演的角色,所演的地方……于是她走进去问张寿琛。这位张先生想了一想,才弯腰到桌下,从乱报纸堆里翻出一张《申报》给她,那上面是登载着一篇名叫《真假朋友》的影片的故事。
她看了,算是模模糊糊地知道了一点。
吃过饭不久,张寿琛把她引入化妆室。那里面坐了七八个对着镜子在搽油的男女。她便坐在第三张凳上,一个受了导演吩咐的少年男子走过来请她洗脸,替她涂上那粉红色的油,又盖上一层厚厚的粉。她看别人时都是那样鲜红的嘴唇,紫黑色的眼皮,所以她也想到自己的面孔。她走到大镜子面前,看见她被人打扮出来的那样儿,简直没有什么不同于那些站在四马路的野鸡。但她却不知为什么还隐忍着受那位甄先生的引导,去扮一个角色。她随着他走入拍影场时,水银灯都亮了好久,布景是一个月影下的花园,她应当同一个女演员,像朋友一般从黑处扭扭捏捏地跑进灯光辉煌地点,在一张椅上挨挤地坐着,十分高兴地讲着故事,当另一男演员走拢来,她便应当带着一种知趣的神色悄悄地避开。这便完了。甄先生临时把这三个演员教着,并且做样子,最后朝她说:“勿要怕,侬试试看好了。”于是她和那女演员站在没有亮光处,预备向前;甄先生坐在一张藤椅上,大声地向她们喊了一声“跑!”然而,在这一瞬间,出人意外地,发生了一种响动,原来这个可怜的新演员骇得晕倒了。
当她清醒过来,知道刚才发生的事,她非常伤心,但她强忍着,只把泪水盈溢的眼光看她的周围。
张寿琛走拢来低声慰问她:
“受惊吗?”
“不。”她回答;“不要紧,这是我的旧病……”
甄先生问她可不可重新来演。
本来,仅仅因了伤心,就够她拒绝这逼迫的要求了,可是她却应诺,她不明白为什么她竟然这样的去委屈自己,等于卖身卖灵魂似的。
甄先生于是又开始喊“跑”,拍影机也开始映摄。
她忍着,一直忍到走出这圆月剧社的大门。在车上,才放声——但又怕人听见的咽咽地极其伤心地痛哭起来。
以后,依样是隐忍的,继续到这纯肉感的社会里面去,那奇怪的情景,见惯了,慢慢地可以不怕,可以从容,使她的隐忍力更加强烈,更加伟大,能使她忍受非常无礼的侮辱了。
现在,大约在某一类的报纸和杂志上,有不少的自命为上海的文豪、戏剧家、导演家、批评家,以及为这些人呐喊的可怜的喽啰们,用“天香国色”和“闭月羞花”的辞藻去捧这个始终是隐忍着的林琅——被命为空前绝后的初现银幕的女明星,以希望能够从她身上,得到各人所以捧的欲望的满足,或只想在这种欲望中得一点浅薄的快意吧。
1927年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