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他会来吗?”
虫声唧唧的草地两旁,插天而立着两道峭壁。一轮明月悬在空中,圆得像苏常夕手中捧着的月饼。她坐在石头上,抱着一锦盒的月饼,却每样都只咬了一口就扔了回去。
见身边扎着小辫的少年没回话,她又问道:“你确定他看到你的手势了?”
红润的唇上沾了些残渣,少年看不过眼,伸手帮她擦了擦。
指腹碾过唇瓣时,借机停留了片刻才收回来,然后极其自然地把指腹上那颗月饼残渣往自己齿间一送,双唇一抿,就这么吃了进去。
察觉到苏常夕瞬间呆滞的目光,燕迟的动作也跟着一顿:“怎么了,又不是没吃过。”
说罢,他又一脸坦然地捻起一个锦盒当中被她咬过的月饼,慢条斯理地吃起来。
出山一趟回来,苏常夕才发现燕迟是真属于某种猫科动物,他对自己盘里的食物从来都不感兴趣,只喜欢吃她吃过的东西。
他长得也像猫,一双眸子微微上挑,整个人没有骨头似的。明明方才还好端端地盘腿坐在石头上,现下整个身子都快倚到她肩上来了。害她不得不暗戳戳地支起手,用胳膊肘将他往外推。
推不动。
他一口一口地将月饼吃完,才垂眼看着她道:“不知道啊,如果他还是贺兰宵的话,应当能看懂我的手势吧。”
他在回答苏常夕方才的问题。
自上回在扬州被那蚕妖抓走之后,燕迟与苏常夕因身受重伤,提前被风晞带回了师门养伤。临行前,燕迟曾问过樱招长老贺兰宵去了哪里,樱招长老只告诉他,贺兰宵有别的历练,其他什么都没有透露。
如今不过月余,山外面却像翻了天。
主要是魔族翻了天。
燕迟和苏常夕虽未直接与魔族交过手,但对于魔域的基本形势,也略有耳闻。那位传说中被樱招长老斩杀在琅琊台的魔尊斩苍之名,于他们来说更是如雷贯耳。
可是,死了二十多年,那么可怕的一个魔,莫名其妙就活了,莫名其妙地连魔尊也不当了,还莫名其妙地,成了被他们编派过的那位樱招长老的道侣。
真是令人有些猝不及防。
樱招长老的道侣死而复生,最伤心的应当是贺兰宵吧,但自扬州一别之后,燕迟再没有他的消息。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据苏常夕说,参柳每日收到的信笺如雪片一般,堆在角落里,不需要拆开也能猜到都是各大门派发过来打探内情的。
山内长老辈的人物倒是表现得一切如常,似乎樱招长老与前任魔尊之间那段情,根本算不得什么大事。
不仅如此,参柳还将前任掌门设下的言灵禁咒给撤了。于是憋了二十年的苍梧山众弟子们围绕着樱招长老与魔尊斩苍杜撰了不下二十个版本的故事,几乎个个都是缠绵悱恻、跌宕起伏。
至于真相究竟如何,除了四峰的长老们,其余弟子也无从知晓,就是凑个热闹。
苏常夕对此表现出极高的关注度,燕迟与她相反。他对樱招长老的情史兴致缺缺,一心记挂的还是已经失联多日的贺兰宵。
真是奇怪,明明还在山内的时候,他们三人总是为了第一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出门历练一趟之后,却由于一同在鬼门关转了一圈,竟生出了某种惺惺相惜的情谊。
更何况,燕迟看得分明,贺兰宵虽然性子冷,人亦十分不好接近,但在面对蚕妖时,他一直在竭尽全力保护他们。
为此燕迟专门去找了自己的师父风晞,想知道贺兰宵是否会随樱招长老一同回山。
“当然会一同回来。”
向来脑子不会转弯的风晞不明白燕迟为何会有这等疑问,但这名弟子平日里极知进退,风晞对其称得上欣赏有加。他见燕迟没有第一时间退下,而是满脸踌躇、欲言又止,才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加了一句:“他已经不是贺兰宵了,他是斩苍。”
这件事情,横竖没什么好隐瞒的,与贺兰宵一同学艺的弟子们,迟早也要知道。
这离谱的真相就这样穿透发酵了多日的流言直击燕迟的脑门,他走出羽阳峰时,脑子还像被雷劈了一般,嗡嗡地回不过神来。
直到苏常夕与他在饭堂碰了面,二人沉默着各自吃完了三大碗饭,他才一脸平静地说道:“我告诉你一个消息,你可千万不要声张。”
一般这种话说出来,就是要让人声张的,苏常夕懂。
坐在长桌旁边,支着耳朵恨不得凑上前来,却还要假装不在意的众同门也懂。
燕迟扫了他们一眼,他们又皆作鸟兽状,端着碗盘一哄而散。
“什么事啊?”苏常夕问,“这么神神秘秘。”
燕迟示意她凑近一点。
“噢。”
苏常夕极不自在地将颊边掉下的碎发往耳朵后面挽了挽,慢吞吞地挪到他身边,对着他的那只耳朵渐渐牵起一缕云霞。
透着粉的耳珠被少年伸手轻捏了一下,她颤了颤身子,斜眼瞪过去:“你别乱来啊。”
燕迟:“……”
他看起来是会在饭堂乱来的人吗?
不被信任的少年轻叹了一口气,倒是规规矩矩地没再上手,而是轻轻凑到她耳边,说道:“贺兰宵,就是那前魔尊斩苍。”
“什么?!”
一声粗犷的惊呼在苏常夕张口之前便已响彻整间饭堂。
燕迟回头一看,刚好看到狐岐峰一瘦子师兄从身上摘下一张符纸。
……大意了,他没想到这人如此不讲武德,竟贴了隐身符悄悄留了下来。
瘦子师兄见燕迟与苏常夕皆是一脸不悦,灰溜溜地挤出一个笑,还未来得及说话,脑袋便被苏常夕扣了一盆饭,接着便是一顿人仰马翻。
不消半日,贺兰宵便是斩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苍梧山上下。
长老们既没有出来辟谣,这消息十有八九便是真的。
少数弟子在震惊的同时,会在私底下嚼樱招和贺兰宵的舌根。言语之中除了阴阳怪气的不齿,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
为此苏常夕没少和别人干架,惹出的烂摊子便交给燕迟来收拾。
她虽不清楚贺兰宵与樱招长老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她觉得那些人就是在酸。况且,那么多不和规矩的事情,他们视而不见,却对曾经尽心教导过自己的长老进行无端揣测,心思不正,难怪一直升阶受阻,比她早入门这么多年,却连她都打不过。
终于有一次他们闹到了参柳面前。
了解完来龙去脉之后,参柳明面上虽各打五十大板地给出了惩戒,但私底下却极其偏心地传授给了苏常夕一道功法。末了,还叮嘱道:“你樱招师叔,既走出了这一步,便不会在意旁人的评判,至于那位,更加不会困囿于这等人情世故中。专心回去修炼吧,半年之后的仙门大比,你师父我还指望着你拔得头筹呢。”
掌门既已发话,关于北垚峰师徒二人的流言终于平息了不少。
人们新鲜劲一过,也就把这件事情抛到了脑后。与其关注别人的私事,不如专注自己的修行。
中秋当日,樱招终于带着贺兰宵——现在是斩苍——回到了苍梧山。
苍梧山山门大阵,从来没有这般堂而皇之地向一个魔族敞开过,更何况,这魔族还是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的存在。
其实,若要认真究其所为,斩苍似乎也并未做过什么可怕之事,只是力量本身令人惧怕而已。而且传闻中,这位魔尊还形貌丑陋、面色青黑、目凸口大……
这般形象,与在苍梧山生活了两年的贺兰宵实在是相去甚远。
且不说贺兰宵在被樱招长老收入门下之后,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副丝毫不打折扣的好相貌,光说品行,虽然他喜欢独来独往,常常游离于世情之外,但他出手大方,又温和有礼,又从不与人结仇……怎么也看不出来是个恶名在外的魔族啊。
朝夕相处的同伴,变作了那个遥远的、只存在于传说中的前任魔尊,对于很多人来说,一时半会儿还没办法接受。
特别是燕迟。
参柳遵照着岚光仙姑的意院大开山门时,跟去看热闹的弟子很多,燕迟和苏常夕也在其中。
隔着熙熙攘攘的脑袋,燕迟看到了站在樱招长老身边的那个人。
那人分明还是贺兰宵的模样,只是要比他们分别的时候要年长几岁。但贺兰宵习惯站在樱招长老身后,像这样并肩而行于他而言是不小的逾矩,换作以前的他,绝不会这般锋芒毕露。
而现在的这位,作为传闻中的魔尊来讲,面容仍旧过分年轻了。头顶着华贵玉冠,举手投足间虽刻意将周身气势敛去,可那般闲信的神情,显然是经历过无数大场面,经年累月才能养成。
想来大人物们往往是习惯被人注视的,即使是直面成百上千双眼睛,也不会有任何局促感。
四峰的长老们无不是如此。像参柳当了这么多年掌门,开坛授课给低阶弟子们讲经,底下虽没一个人听得懂,睡倒一大片,他也能岿然不动地将两个时辰的课业混过去,丝毫不觉得羞耻。
此前在私底下乱嚼舌根的那群人,在见到斩苍本人时,也终于明白他真的不再是以前那个贺兰宵了,而是实实在在的、能用一根指头便能将他们碾死的魔。
不敬的字眼被老实吞进了腹中,任何人再也不敢置喙半句。
不管怎么样,贺兰宵如今能以斩苍的身份站在樱招长老身旁,也算是得偿所愿了,燕迟很为他高兴。
远远地,斩苍像是察觉到了他与苏常夕的目光,侧头看了他们一眼。燕迟当即对他打了个手势,是老地方见的意思。
他们三人作为同一批入门的亲传弟子,接触的机会自然要比别的同门要多,自然也会有这么一处僻静地作为平日里切磋术法的“老地方”。
若斩苍还把自己当贺兰宵看待,那他肯定能看得懂燕迟的意思。
两个月饼下肚,燕迟已经感觉有些撑。
苏常夕一边将月饼盒收进乾坤袋,一边絮叨:“长老们夜里还要小聚,应当没那么快过来。”
好在他们两个并不急。才互通心意的少男少女,恨不得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这般花前月下,只会嫌时间过得太快。
月亮朝西边倾斜而去,四周的风势骤然发生变化。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二人跟前,干爽的草叶被软靴踩响,空气中有好闻的木香弥漫开来。
“燕迟,苏常夕。”面前的人分别叫出了他们的名字。
苏常夕“噌”的一下站起来,目光在对方身上反复溜了几圈,嘴巴张了几下,竟不知道该唤他什么好。
叫斩苍?
好像不太礼貌,总觉得斩苍要比他们大上许多,与他们不是一辈人。可实际上如今的斩苍,面孔也就堪堪比之前的贺兰宵年长个三四岁而已,只是身量变得更高,逼人的气势更是收都收不住。
但若是叫他贺兰宵,也很奇怪。
燕迟跟着站起来,向来机敏的少年此时的反应与苏常夕差不多,都挺呆的。
与此同时,燕迟还意识到一件极其可怕的事情——
从前他与贺兰宵站在一起,二人身高看起来差不多——虽然苏常夕一直声称贺兰宵要比他高那么一点点,但燕迟基本上不承认。
如今的斩苍站在他面前,二人的身高差直奔大半个脑袋去了,这让燕迟感觉十分挫败。
他也好想凭空就长大好几岁啊!看起来够威风!
夜风凛凛,燕迟和苏常夕立在原地注视着斩苍,各自凌乱。
倒是斩苍,对这种反应已然习惯。月色清明,他看着自己作为贺兰宵时,结交的真心的朋友,像是找回了些少年心性,淡淡笑道:“你们可以继续叫我贺兰宵。”
至于参柳和甘华那几个家伙,必须叫他斩苍。因为樱招说,他们就是想占他便宜,趁他什么都不懂,当了他几年师伯没过够瘾,现下还妄图继续将称呼给模糊,进而在辈分上压他一头。
被无情拆穿后,参柳和甘华一脸悻悻,面对着斩苍自是敢怒而不敢言,只能暗戳戳揪住樱招的耳朵骂她吃里爬外。
风晞向来不屑参与此等口角,只在旁边憋着笑,待到甘华落到下风时,才身体力行地开始站队。
一晚上可以称得上鸡飞狗跳,他也总算是见识到了苍梧山这几人凑到一起时究竟有多不消停。
席间樱招听说了苏常夕为她仗义出头之事,心里很是感动,当下便从自己那一堆助长修为的灵宝中挑出最适合苏常夕的一个,打算次日亲手交给她。
散场时已是月上中天。
燕迟的手势大约也就是要斩苍在这个时辰相见。
樱招顾及着她毕竟是长辈,大晚上地去打搅小年轻们也许会败人兴致,便打发斩苍独自赴约,自己则率先回了北垚峰。她走时步履匆匆,也不知道心里究竟惦记着什么,总之很是令人在意。
“贺兰……贺兰宵?”
燕迟试探性的呼唤令斩苍回过神来,漆黑的眸中闪过一丝怔忪,又很快恢复如常,微微颔首权当回应。
一旁站着的苏常夕眼睛亮晶晶的,拉着燕迟绽开一个特别开心的笑:“他还是他欸!太好了!”
贺兰宵在他们眼里,原本就是这副别别扭扭的模样,需要人特别自来熟地黏上去才会给以相同的回馈。以前他们不懂他为什么总是和任何人都不亲近,似乎藏着很多秘密,现下他们才恍然想到,原来他是怕自己魔族身份暴露。
少年人的心绪是如此明朗直率,此情此景下只恨自己没能早点成为值得贺兰宵信赖的同伴,而完全不会去责怪他的隐瞒。
“你们的伤已经好了?”斩苍问。
燕迟点点头:“嗯,余毒早就清了。”
“那就好。”
斩苍将手摊开,递过去两颗丹药:“可以助长修为,你们……太弱了。”
照他以前的性子,这句话说出口连半个盹都不会打,现下面对着那俩笑嘻嘻的模样,竟犹豫了一瞬才将话说完整。
燕迟:“……”
苏常夕:“……”
虽然比起前任魔尊来说,他们的确很弱,但以前的贺兰宵才不会说这种欠扁的话!
不过,那丹药一看就是难得的宝贝,无语归无语,该拿的东西还是不能推辞的。
礼物送到,斩苍不欲多留,转身之际,燕迟突然问道:“我们……还是朋友吗?”
朋友?斩苍的脚步顿了顿,低头看向燕迟。
少年月光下那双坚定清亮的眼眸,似乎并未因为他的身份变化而产生动摇。包括旁边的苏常夕也是,一派天真地附和道:“魔尊欸魔尊欸!虽然已经不干了,但说出来多有面子啊!”
斩苍轻轻笑了笑,眉宇间渐渐浮现出一抹真心的释然。
这是他作为贺兰宵时,结下的善缘,理应珍惜。
“当然。”
他这样回道。
回北垚峰的路,他作为贺兰宵时,独自走过无数遍。
樱招很少会陪他一起走。
成为樱招弟子的头两年,她对他戒备万分,纵然一直在悉心教导他,但她始终以师父的身份自居,不会对他有超出师徒本分的关爱。
第三年,她便闭关了,扔他一个人在北垚峰,与一堆傀儡做伴。
峰顶平台宽阔,他上次离开这里,似乎还是不久前。
那时樱招闭关出来,跟个没事人一样,见到他第一件事,便是上手查探他是否身负魔气,时刻准备着在他魔气外泄时亲手清理门户。
她明明没有记忆,对他的杀意却像刻在了骨子里。
可他对樱招的爱意,同样刻在了骨子里,与生俱来,无法消弭。他以前不明白为什么,也从不要求对等,毕竟,她肯看他一眼,于他来说便已是恩赐。
去海藏秘境的前一夜,他一直没有睡着。
因为高兴,高兴师父终于出关,她要亲自送他去秘境。可同时也很难过,因为师父只会与他同行一段路,过后便会分道扬镳。
那时,他纵是有满腹的委屈,也不敢向她表露出来半分,因为没有资格。
作为贺兰宵,无论是委屈,还是仰慕,都没有资格。
樱招不会回过头来看他,即使她愿意安静地被他抱着,可那样的场景终究只是一捧会融化的雪,留不住。
贺兰宵留不住樱招,也配不上樱招。
可知道是一回事,欲望却膨胀到无法自控,理智亦被深深遮蔽。他那时不确定,照此下去,自己会不会做出可怕的事情。
在他想明白之前,他已经变回斩苍——那个令他嫉妒到近乎绝望的男人。
原来他自始至终嫉妒的,都是以前的自己。
拾回斩苍的记忆之后,他与樱招之间的一切磨难似乎都迎刃而解,是因为他为了达成这个结局,本就受尽了磨难。
他也终于找到了答案,贺兰宵绝对会与斩苍一样,做出将樱招困在时间当中出不来的这种可怕的事情。
幸好,没有酿成大错。
山道之上,随处可见的宫灯一盏一盏地随着法阵亮起,朦胧的亮光掩映在低矮的灌木丛里,叶片当中像藏着金箔,斑斑驳驳地照亮通往樱招小院的路。
好想,好想马上就出现在她面前。
斩苍再也无法慢吞吞地观赏四周熟悉的景致,去体会这份恍若隔世的心境。他只想立马见到樱招,一刻也等不得。
瞬行的动作还未发生,山道的尽头却渐渐浮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摇曳不定却始终长燃的灯火照亮来人的眉眼,她似乎对恰好碰见他感到有些惊讶,清澈的瞳孔瞪大了一瞬,随即递过来一个灿若星辰的笑。
霎时间,四周所有的光亮都不及这张脸耀目。
山顶风大,斩苍走到樱招面前,见她的上襦被风吹开,露出一小片的肩膀。衣衫薄透,他顺手替她拢了拢,手却没收回去,就这么隔着布料握住她的肩膀问:“怎么出来了?”
“来接你呀,”樱招说,“我怕你一下子继承了太多的记忆,反而把在我这里生活的三年时光给忘了,连回来的路都找不到了。”
她是在开玩笑,斩苍却没用玩笑话回她。他静静地低头望着她,摇头道:“不会的,来找你的路,我怎样都会记得。”
即使他忘记了一切,也永远不会忘记通往她的路该怎么走。
作为贺兰宵的这一世,是为她而生,他如今已经圆满。
被当头一句情话给砸晕的樱招像是丧失了语言能力,她最受不了斩苍用这种冷冷静静的模样讲述令她头昏的话。
将黑夜连成一气的灯火在风中犹自张牙舞爪,樱招仰着脑袋,却是一阵目眩。
她被斩苍这张脸夺去了所有心神,她说不出话来,只能踮起脚尖在他脸侧亲了一口,用实际行动来回应他。
亲罢,正打算退开,高大的男子却跟着倾身过来,闭上眼睛凑到她面前,伸手点了点唇瓣,示意她没亲够。唇角却翘翘的,显然是一副极其愉悦的样子。
左眼眼皮上藏着的那颗痣特别招摇,灼人眼目。樱招也就自然而然地先亲了亲他的眼皮,然后一路往下,亲到嘴唇。
呼吸已经不属于她自己,只属于他。
绚烂的山道上,他们亲了很久。分开之时,空气像是回到了大暑,蒸腾得各自脸颊都发烫。
一路牵着手往回走,斩苍突然说道:“我以斩苍的身份住在苍梧山,对你们来说恐有诸多不便,过几日我会在苍梧山附近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开辟洞府,今后你想住哪里便住哪里。”
他的考量的确有道理,他如今的身份已经不单单是她的弟子,而是那个死而复生、同时又身负无上力量的斩苍。樱招再怎么不在意世人的目光,也要顾及师门的立场。
她点点头,笑道:“这便开始要占山为王了?那今后若是有中土的魔族来投奔你,你也要将他们收编吗?”
“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吧。若是真需要我庇佑,也未尝不可。”
这般率性而为,的确是他的一贯作风。
毕竟,强者的宿命,便是让人忌惮,斩苍即使只是安安静静地什么也不做,人们也会害怕他。倒不如干脆明目张胆地威慑,让人一直害怕下去。
走回樱招的小院,斩苍才终于知道樱招为什么那么殷勤地跑出来接他。
她的屋子被她好一通翻箱倒柜,现下已经乱到不成样子。
望着屋内散落一地的物什,斩苍皱了皱眉头,深吸一口气,抬手捂住眼睛:“怎么弄得这般乱?”
他的语气堪称无奈,以前的贺兰宵便是,龟毛死板不喜脏乱,看到她随手将物品乱扔,他倒不敢指责她,只是默默地将她的物品规整到一处,然后提醒她物品的摆放处。
她记不住,他便替她记着。
也正如斩苍在黑齿谷里,为她亲手设下带有术法的笼龛一般。
樱招那时理不直气也壮,现下却有些心虚。不为别的,就为她翻箱倒柜想找的那样东西,到现下仍旧没找到。
“我在找一样东西。”她说。
斩苍瞥向她:“什么东西?”
樱招面不改色:“剑谱。”
那本由斩苍亲手所作,又兜兜转转到了贺兰宵手里,被年少的贺兰宵视作珍宝的剑谱。
三年之前,她从贺兰宵手里收缴回来之后,就随意一扔,不知道被她扔到哪里去了。
她确定是在这间屋子里,可她的闺房吧,储物的法阵太多,三尺卧榻之下实则堆积了成山的法宝。那剑谱应是只能被主人感应到,她用术法无法追踪,只得亲手翻找。
屋顶都快被她掀翻了,樱招也没记起来自己当初究竟将那本剑谱扔到了哪里。
“剑谱?”斩苍见她这般惜字如金,霎时间便明白过来被她弄丢的究竟是什么,且观她神情,应是直到此刻,连剑谱的影子都没找到。
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已成习惯,斩苍默默地叹了一口气,轻抬指尖。
只见屋子一隅,堆积成小山的书籍轻轻抖了抖,一线紫光从内迸射而出,接着,一本一本被随意扔在地面的书竞相飞向空中,直往墙角的书架钻,迭次排好。
被压在最底下的那一本,终于奋力越过所有障碍,来到斩苍手中。封面上赫然陈列着四个大字——朝真剑谱。字体嘛……总之不是拿得出手的那种墨宝。
樱招原先没有认出来这几个大字出自她之手,是因为她的字丑得千奇百怪,每段时期都有每段时期的丑法,现下认真一看,果然,是她二十年前能写出来的字。
扶桑木镯当中关于这段过往的记忆,她反复翻看过很多遍,不过她始终想不明白自己那时怎么就完全不知道害臊。
这会儿她见斩苍就这样捏着剑谱将那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盯住,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忍俊不禁,她慢慢傍到他身旁,清了清嗓子道:“如此,也算物归原主了。”
斩苍没和她客气,将剑谱往袖口收得极其顺手:“多谢你,没有把它扔了。”
说实话,樱招是想过要扔来着,但后来想着这好歹是贺兰宵的东西,她没收归没收,但随意处置也不太好,遂作罢。
“不过,这剑谱为什么会出现在贺兰府上?”她问。
“我所作之物,承载着我的术法,能感应到我的存在。”正如被架在厌火魔宫的那把刀一样,会回应他无形当中的召唤。
屋子里堆积出山的杂物还未整理,斩苍顺手施了一道术法替她分门别类规整好。跃动在空中的物什搅乱了视线,瞧着还需要许久才能归位。
樱招牵着他的衣袖往外走,二人在廊前坐下,望着远处被月光照亮的小楼阁,皆有片刻的失神。
前坪上开满了鲜花,又被负责料理花草的傀儡精心修剪成适合观赏的模样。那些傀儡,被不同的术法支配,好像从来也没变过。偶尔一次脱离轨迹是樱招闭关之际,他在她房前枯坐的那一夜。
斩苍将思绪拉回来,突然说道:“有个问题,我一直忘了问你。”
“什么?”
“那时候,你为什么要扔下我闭关?”
樱招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以贺兰宵的身份在问这个问题。
因为做了梦导致道心不稳,只能闭关稳住境界这件事,说来的确难以启齿。樱招瞒了许久,从来也不愿去回想那个梦。
她抬头看着斩苍的侧脸,他感应到她的目光,亦扭过头看她。灼灼眉眼在夜色中,与那夜一样摄人心魄。
原来她并没有产生妄念,她的情窍,从来都是斩苍替她开。
从前是,现在也是。
她敛下眼睫,额头渐渐抵住他的肩膀,很亲昵地蹭了蹭。
“因为梦见了你。”她小声说。
“嗯?哪个我?”
樱招的“你”究竟指代的谁,斩苍一时之间看不明白,但上手将她兜进怀里的动作却无比自然。
两颗心一同狂奔,樱招贴着他的胸口,再次开口,语气笃定:“斩苍,我梦见的是斩苍。”
被直接点到名字的男子有一瞬间的失笑,然后才一使劲将她箍住,抬起她的下巴狠狠地亲了几口。
嘴巴都要被亲肿的樱招斜睨住他,逼问道:“怎么,对这个回答不满意?”
斩苍立马摇头:“不敢。”
哪里还敢?
吃自己的醋这种事,多了她也会觉得烦的。她有时候凶得很,得顺着她才行。
话虽如此,夜里樱招却觉得斩苍好像又变回了当初的贺兰宵,抱着她时也不是将她拎到胸前贴着,而是埋首在她颈间,黏黏糊糊地蹭,像是在……撒娇。
于是樱招的嘴角像是要翘到天上去,搂着他的后脑勺一直摸一直摸,一夜都没肯撒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