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
问出这句话的樱招,一双眸子依旧清明,她看他的表情有纠结,有紧张,也有好奇,可斩苍没在她脸上看到他所熟悉的那份毫无顾忌的热情。
樱招对他的感情,已经随着记忆的消失,变作一场逝去的梦。
虽然他的神魂已经完全将心魔炼化,可人的记忆在离体之后,即使被重新塞回来,也早已不是当初那份心境。正如已经发生的姻缘无法倒转,未来事、过去事,万物法则皆是如此。
他不确定那段记忆,对于如今的樱招来说,是不是徒增负担。
他要再耐心一点。
一旦将她抱住,他会全然失控。他想,他应该给她时间来重新熟悉他。
“我很想回答你,”斩苍说,“可这样做无疑会给你心理暗示,在你想明白之前就无耻地将你占有……”
如同此前在黑齿谷那段时日一样,他不经她允许便做出那般恶劣的行径,混账至极。
他像是劝服自己似的,又补充了一句:“这样不行。”
握在樱招手腕上的那只手缓缓松开,精雕细琢的指尖恋恋不舍地顺着她的皮肤游走,挣扎着退到掌心时,樱招的喉咙已经变得有些干渴。
她面对贺兰宵时养成的上位者的矜持令她一直以来都有些被动,她习惯被他追着,所以当看到他真的将手收回去时,竟有些傻眼。
还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失落。
他读懂了,但也只是看着她说:“我唯一能回答你的,是我自己,不管是作为斩苍,还是作为贺兰宵,我都只对你一人动过心,只爱你一人。”
黑夜降临之前,他们回到了斩苍的小院。
这座院子处在阵眼当中,有专门的结界护着,再加上元老院闯进法阵的目的并不是要探寻他的过往,而是砍伐扶桑树的枝条,所以这座小院竟奇迹般地没有遭到任何的破坏。
这多少让斩苍感觉欣慰。
推开院门,樱招站在门外,没有贸然往里走。
这座庭院看着不大,房舍也朴素,魔尊的居所竟意外地平易近人。但奇怪之处不在这些,奇怪的是院子里似乎所有的物体都是凝固的。树木的新芽直立着,再没有生长,蜻蜓停驻在半空中,虽翅膀扑腾得出现残影,却无法前进一寸。奄奄一息的太阳笼索在云层中,被困住了似的,沉不下屋脊。
只有站在她身后的斩苍的心跳声是活的,呼吸声也是活的。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悄悄低下头来闻了她一口,总之由于她猛地停下,他便也贴在她身后静静地站着,没有催促她。
他挨得她很近,这似乎是他的本能,他光是站在她身后就仿佛要将她藏进身体里去。樱招眼睫颤了颤,一时间没敢回身。
好在斩苍率先开了口:“我把这里的时间暂停了,所有的一切仍是我们之前离开时的样子。”
时间暂停?
噢,是了,全修真界都知道斩苍有令时间暂停的技能。这个技能虽无法真正令全天下的时间停止流逝,但战斗时只需令对手的时间暂停一瞬,便能一举击溃对方。她在搜宵儿魂的时候曾看到他使用过这个技能来打败蚕妖。
斩苍擦过她的肩膀往里走了一步,院子里的一切便重新获得了生命。她跟着走进去,两眼四顾,最先映入眼帘的却是在北垚峰里随处可见的木雕傀儡,有些用来洒扫,有些用来对战。
不用走近查看,她也能一眼辨认出,这全都是出自她之手。
樱招终于转头看向斩苍:“我与你,之前在这里生活过一段时日吗?”
“不止一段时日,”斩苍凝视着她的眼睛,“在你失忆之前,连续三年,每年都会来这里住一段日子。”
这句话,樱招是相信的,因为这里处处是她的痕迹。
不仅仅是那些傀儡,还有各种雕刻的工具,一件一件都是她的珍藏品。自她睡了十年醒来之后,她也曾奇怪这些名家打造的工具都被她扔去了哪里,原来被封在了这个院子。
院子的一隅摆放着高高的木架,零碎物品全都分门别类地收纳其上,这么整洁,应当不是她的手笔,而是出自斩苍之手。
毕竟他当贺兰宵时也是这样,龟毛到令人发指。
夕阳的残照在樱招脸侧洒下一片阴影,她垂下眼睑,突然感觉很难过——这些无比熟悉的事物,她全都不记得了。
她明白,斩苍将这里的时间停住,是想要无论何时回来,都一切照旧。可如果人变了,该怎么照旧呢?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樱招,她也不知道在这种情形下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才符合他的期待。
繁杂的心绪渗透进她眼里,她背对着斩苍,轻声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斩苍“嗯”了一声:“我在竹林,你有事叫我。”
“好。”
渐渐爬上来的月亮将院子照得一片银白,院中并排摆放着两张躺椅,樱招独自占据了其中一张,侧头望着空落落的另一张,只觉得心里也空落落的。
睡了十年醒来之后,缺失的记忆令她一片混乱,她已经不习惯凡事要仔细思索。有什么用呢?想也想不出来,还不是只能看开一点。
顺着心意走便好。
远处有山鸟扑腾着翅膀从梢头惊起,樱招拍了拍脸颊,从躺椅上坐起,径直走向竹林。
斩苍坐在石块上,一手执着木牌,一手拿了支印刀,正在刻着什么。
他面前有个新砌的土堆,看着像一座小小的坟。
樱招走近一看,原来他刻的是四头形态各异的赤炎兽。
进黑齿谷时,他特地在谷口徘徊了一圈,将散乱在山洞内的兽骨尽数捡了起来。樱招想起在血枫林时,那位左使太簇说他剜了几头赤炎兽的心来入药,指的想必就是这几头。
月光像碎玉倾洒在斩苍身上,他明明那么强大,一切事情在他手里都显得无比轻巧,可此时此刻,他竟显得有些脆弱。
美丽又脆弱。
察觉到樱招靠近,他抬头看向她:“再等我一会儿,马上刻完了。”
樱招点点头,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加快速度,一双漂亮的手渐渐地将那几头赤炎兽雕刻得栩栩如生。
像是对他有了新的了解,她单手杵着下巴,一直盯着他的双手没挪眼。
“你养它们多久了?”她问。
“化形不久就养了。”斩苍说,“我的树身太大,各种稀奇古怪的动物都喜欢跑到我身上来栖息。化形之后,它们也会经常钻进我的院子里来。这几头赤炎兽是常客,它们跟了我很久,直到我出谷那日。”
供养着一方生态的扶桑树对栖息在自己身上的东西从未区别对待过,太阳也好,畜生也罢,都是仰仗自己而活的物种。
赤炎兽身负火神祝融的火毒,破坏性太强,他从未想过要将它们带出去,便任由它们守在谷口,看家护院。
给动物立坟这种事,若换作以前的斩苍,绝对做不出来。作为贺兰宵来活的十七年光景,令他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人性。
斩苍想,他的确是变了,看着那座小小的土堆,他竟然在愧疚自己没有多回来看看它们。
“不准笑我。”他低着头,将最后一笔刻完。
樱招摇摇头:“为什么要笑你?我小时候也会因为灵宠逝世而伤心很久的。”
斩苍斜她一眼:“小时候?”
明明就是在暗示他很幼稚。
她干笑几声,看着他蹲身将木碑插入土堆,又在碑上轻拍了几下,好似它们还活着一般。
“累了吧?回去吧。”他起身给自己施了一道清洁术,将身上尘土洗净。
率先转身时,衣袖却被人拉住。他怔怔地,还未来得及看过去,便感觉有一道身影直直撞进了他的胸膛。
他被很用力地抱紧了。
溶溶月色下,他放在心尖上的人仿若终于想明白了什么,主动向他伸出了手。从聚魂起便一直盘踞在胸腔的空洞渐渐被填满,他低头看向樱招,她也正好仰着脸凝视着他。
微风梭巡过她的头发,将她额前的碎发吹乱,他伸手替她将额间碎发拨弄到耳后,指尖停留在那片泛着粉的细嫩肌肤上没动。
“你……”喉咙要被烧干了,他的声音有些哑,“一个人冷静好了?”
耳垂被他无意识地拨弄着,樱招整只耳朵一直到脖颈都是麻的,呼吸中满是木香味,快要上瘾了。
她暗自定了定神,迎着他的目光说道:“斩苍,虽然我记不起以前和你是如何,但我了解我自己。我这个人吧,虽然看起来不太正经,也的确对好看的少年郎兴趣极大……”她没发现斩苍在听到这句话后,脸色渐渐变得有些沉,只继续自顾自地陈词,“但我是个很挑剔的人,如若不是觉得你天下第一好,我是断然不会与你做那种事的。”
“那种事?”一坛醋悄无声息地被打翻,斩苍意味不明地重复了一遍,伸手将她的腰揽住,力道紧得快要让她窒息,“哪种事?”
没等她回答,在她耳后游走的那只手突然捏住她的下巴,无法克制似的抬起她的脸吻了过来。
“唔——”
草丛里不知名的虫子叫得噪耳,更噪耳的是呼吸交缠的声音。樱招被斩苍压在树上,一颗心跳得快要撞破胸膛。
这在她看来是第一次与斩苍接吻,男子阔大的胸膛将她的视野遮蔽住,一手捧着她的后脑勺,一手拘住她的脖子,连同下巴一起卡住,要将她吻碎似的,呼吸都有些狂乱。
贺兰宵亲她时也带着股难以言说的凶狠,但那种凶狠就跟狼崽子一般,总有些虚张声势。可斩苍不一样,他更擅长掌控与压制,这是他经年累月养成的习惯。
将她完全钳制住的姿态,似乎暗含了他许多的怨气与许多的委屈,他要对她进行惩戒,樱招被吻得有些吃不消。
可斩苍对她实在凶不起来,手背硌在虬曲的树皮上尽心尽力地将她的后脑勺护住,将她的嘴唇里里外外地品尝过后,他又开始很温柔地贴着唇瓣厮磨。
“是这种事吗?”他退开了一点距离,声音近乎耳语,勾着樱招仰头去追。
树影在她脸上晃动,清澈的双眼蓄了一点泪,呼吸颤颤地在发抖。可她丝毫没有退,反而伸出一双勾魂手圈在他脖子上贴近他,一口吻上他的喉结。
“不止吧……”
她说,应当还有更无法言说的一些事。
呼啸的松风刮过,斩苍已经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只想对她更过分一点。
“因为你方才提到好看的少年郎,所以我有点生气,”斩苍说,“可能会控制不住自己,所以你多担待一下,好吗?”
在气什么呢?
他在气她的口不择言。
若是成为她徒弟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另外的少年。她这么招人喜欢,万一对方也像他一样,不顾一切地爱上了她,她难道也会因为那张好看的脸而动心吗?
他这样温柔地打过招呼后,做出的举动便一点都不温柔了。裙摆落在草地上,刺绣也被晚风吹活,艳艳的似穿花蝴蝶,飘忽得有些不真实。
于是樱招只好说她错了,那少年郎是她随口胡诌的。
原来宵儿长大以后,会变成这副坏心眼的模样吗?
樱招看着斩苍那张脸,只觉得真是要命一样的俊俏。舍不得移开眼睛,像是要透过那张面容望见十七岁的贺兰宵。
贺兰宵本来就是别别扭扭的,表面上装得乖顺无比,有时又表现得柔情又恶劣,变作斩苍后,他那股别扭劲全然不见了,只剩下一肚子的坏水。
虽然她一样喜欢,但总觉得有些遗憾。
她的宵儿就这样干脆地长大了。那他从十七岁到现在,中间会是什么样子呢?
“师父,”像是转换了角色一般,斩苍竟然露出一副惹人怜爱的神情,凑到她面前问道,“你又走神,在想什么?”
“我在想,这是你多少岁的模样。”
看上去像是刚刚及冠,不会比她年纪还要小吧?
斩苍背脊一僵,难得怔愣了一下,才答道:“几万岁。”
“几万岁那不是树龄吗?”樱招还记得他说的化形,“我是说……你化作人形的时间。”
“反正比你大,”他倾身下来,吻住她的发顶,终于避重就轻地回答了她的问题,“我是哥哥。”
神魂都被攻陷的樱招已经忘记了自己方才在问些什么,只迷迷糊糊地抬起双眼重复道:“哥哥?”
“嗯,哥哥。”他这样哄着,一点都没觉得自己在欺负她失去了记忆。
他们回到院子里时已是一地月霜,院里两张躺椅并排摆放在一处,斩苍拉着她走过去,各自占据了一张,但他的手却始终不肯松。
他就这样将她的胳膊牵过来,贴在胸口,仿佛要牵到天荒地老。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樱招已经靠在躺椅上犯困,他才侧过脸,盯着她的侧脸开口:“我方才在回想自己是贺兰宵时的感觉,似乎总是不满足,总是会觉得很委屈。”
扶桑树从上古时期起,便一直存活到现在,强大的神魂可以将心魔都净化。他以残魂作为贺兰宵活了十七年,一旦聚魂,虽然这段记忆不会被抹消,性格也会发生改变,但他的确是再无法单独作为贺兰宵而存在了。
世上不会再有贺兰宵,他已变回斩苍。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
但是他想,他的神魂可能还需要一段时日来进行融合。偶尔像这样站在对方的角度换位一下,只觉得自己得到的不够多。
他还在害怕樱招根本没法把他与贺兰宵看作是一个人。
樱招看着斩苍的眼睛,问道:“所以你才说,你再不要当贺兰宵吗?因为觉得委屈。”
此前在扶桑树上,他这样说过,她记得。
“不是,不是。”斩苍将她那只贴在他胸口的手牵到嘴边细细地吻了几下,“樱招,是我的确没有办法只作为贺兰宵而存在了。但我是为你而活的,无论我是谁,这样……你能满意吗?”
其实现在并不是思考的好时候,自贺兰宵变回斩苍后,她被迫接收的信息太多、太杂、太猝不及防,所以她一直表现得很被动,这份被动似乎让斩苍也没了几分重生的喜悦。他看起来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只是樱招内心当中对于斩苍的渴望从未这般清晰过,她想,自己虽浑浑噩噩了许多年,对于想不明白之事最惯常的应对方式便是不要再想,但此时此刻,她却很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她想要的,正是斩苍所承诺的。
“满意了。”她轻启嘴唇,不敢看他似的将脸侧到一边,像是在为他刚好戳中了自己的内心而大伤脑筋。
过了片刻,她才重新将头扭回来,认认真真地说道:“我只是,想要一个完完全全属于我的人。所以,我会害怕你一旦不能只作为贺兰宵存在,而是做回斩苍,会增加许许多多与我无关的牵绊。”
真的很奇怪,她明明不记得与他所有的过往,却竟然会患得患失。
斩苍拿她很没有办法地笑了笑,又紧紧地将她搂住。他说:“樱招,我即使是作为斩苍,也只与你一人有牵绊,这一点你完全不用担心。”
“你人缘这么差吗?没有别人伺机接近你?”
“是啊,只有你愿意要我。”
他这话说得极其可怜,神色看起来像是又变回了那个惯会向她示弱的小徒弟。
“是吗?”樱招趴在他胸前,嘟囔道,“那我眼光还挺好。”
草丛里虫声唧唧,贴在她耳畔的胸膛之内,心跳声渐渐急促。
斩苍被她一句话撩得耳根通红,半晌,才从喉咙里挤出一句:“你懂怎么拿捏我。”
无论有没有那份记忆,他都全然被她拿捏。
在黑齿谷的三日,樱招总感觉自己体内的灵气有了不少变化,不仅愈加充沛,境界也越来越稳固。
兴许是这棵几乎与日月同庚的扶桑树有什么不得了的功效,斩苍身上连块疤都没有,无论她怎么抠刮,不多时便会恢复如初,自愈能力令人叹为观止。
唯独肩膀上有个牙印,一直消不了。
那还是在扬州时,她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迹。
在紫云壶的温泉旁,她也曾怀疑过是不是自己牙齿有毒,所以齿痕才一直不消。但后来……她掉进了池子里,便再也没想起这件事。
日影不知第几度西斜,她趴在斩苍身上,指着这个牙印问道:“不弄掉吗?”
斩苍顺着她的手看了一眼,又捉她的手在掌心,眼神一路从指尖延伸到手腕,盯在那处流连了许久,一直没移开。
那里又被他画上了一根花枝。细细的枝条上缀着几朵杏花,花色浅淡,印在细嫩的胳膊上,分外好看。
当然,画笔不只落在了手腕上,还落在了其他的地方。只不过现下全被衣料遮住,等到月透帘栊时才会全然展露。如同艳杏烧林,令人癫狂。
斩苍现在也几近癫狂了,他连呼吸都热了起来,断掉的思绪过了好半晌才接上。
“不弄掉了,”他说,“这是我作为贺兰宵时做出的事情,就这样留着吧。”
那时他近乎自虐地在自己身上用了能使肉身腐烂的药,就是为了能让这个齿痕烂得更深一点。他不想到头来,师父连一点痕迹都没在他身上留下。
“真傻。”
樱招怔怔地看着他,最终这样说了一句,然后紧紧地将他搂住。
是啊,真傻,但是他情愿。
在将赤炎兽下葬之前,斩苍已经获悉了贺兰氏一族脱困之事,还有临则将身受重伤的太簇关押之事。元老院惹出的烂摊子没那么容易收拾,但这已与他无关。
兴许是知道他这几日不想被打搅,即使他没设下禁制,也无任何信笺传来。
樱招这边亦然。
苍梧山一直没人联系她,似乎对她的师门来说,被前任魔尊拐进黑齿谷这种事根本无足挂齿。
但这完全是个误会。
参柳的确有心询问一下情况如何,却被甘华一句话打消了念头。她说人隔了这么多年没见,好不容易团聚,没个十天半个月应当出不来。
话毕,她又在那边感叹,也不知道贺兰宵变回斩苍之后,会长成何种祸害人的模样。
未避免她口无遮拦,说出更多不堪入耳的话来,风晞及时捂住了她的嘴。
甘华与风晞是什么时候得知全部真相的呢?大概还要从樱招带着贺兰宵下山那天说起。
那段时日,风晞连续在山门外抓了许多只小魔,即使是搜魂也搜不出什么有价值的消息,他只是本能地觉得魔族那边似乎在酝酿什么大招。
苍梧山这些年来一直密切监视着魔界的动向,魔界失了魔尊,如今正内乱,元老院忙着镇压各地反叛的魔族,表面上的确是分不出功夫来大举进攻苍梧山,只派了几只散魔偶尔跑过来小打小闹一下。
但樱招毕竟杀了他们魔尊,这次她出山也不知道会遇上什么麻烦。
师父以前的意思,是此事既已尘埃落定,便不要再查下去。如若刺激到樱招的神魂,恐又生事端。斩苍死后,元老院那帮庸才不足为惧,无论他们有什么阴谋,兵来将挡便是。可师父话又说得含糊,言灵禁咒一下,整个苍梧山再无人敢提樱招的道侣一事。
樱招带着贺兰宵下山之后,参柳才将真相和盘托出。至此,甘华才又一次深刻地感受到,参柳表面上看起来有多吊儿郎当,他的嘴就有多严。
自斩苍在琅琊台魂飞魄散之后,参柳即使有心去收集他的魂魄,也不知从何处下手。他只从樱招的剑灵刑天那里得知,有一缕神魂钻入了樱招的剑穗之中。
参柳以为,若要聚魂,也该是一点一点聚到樱招身边才是。可是直到两年前,贺兰舒将贺兰宵送上苍梧山时,他看到那张与斩苍一模一样的脸,才得知斩苍的大半魂魄早已落入元老院之手。
苍梧山是从这时候起派探子监视贺兰氏的。早在樱招传信回苍梧山之前,参柳便已得知那贺兰氏一族的府邸被魔族控制之事。
甘华去得及时,当着众魔之面夸下海口,说要用一盏茶的时间解决虚昴,最后也的确没丢他们苍梧山的脸面,成功将那位善于弄权的大祭司困死在了幻境中。
魔族那位水部的将领景云直接将其割了头,打算带回去在魔都城门口吊个七天七夜。
幻境破除之时,看到贺兰舒安然无恙,在场的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甘华尤其高兴,这贺兰舒出手向来大方,这么多年来为打通仙门关系,明里暗里不知道给了她多少孝敬。两年前,为将贺兰宵送入狐岐峰,呈给她的那个乾坤袋里装的宝贝尤其多。只可惜,那弟子她无福消受,乾坤袋只能含泪退回。
魔族大军盘桓在此,甘华不欲多留,正打算告辞,贺兰舒却温声将她叫住。几番耽搁,甘华离开贺兰氏府邸时,腰间除了铃铛,又多了个乾坤袋。
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乾坤袋的大小与绣样,都与两年前那只一般无二。这位嗜财如命的狐岐峰封主脸上的笑意止都止不住。
一阵夜风刮过,她抬头看了看天色,顿时觉得有些不妙。一盏茶时间早过,回山之后,风晞指不定要怎么唠叨她。甘华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突然拐道去了金陵城里最好的酒楼。
师弟爱吃这家的点心,带几屉回去哄哄他好了。
随着点心一起带回苍梧山的,还有一个新鲜出炉的八卦——
贺兰氏二十多年前,曾丢了个二小姐。那二小姐的命,是被樱招好不容易救回来的,因肚子里怀了个魔胎,且父亲是大名鼎鼎的十三雀,因此仙门中人或多或少都有耳闻。
只是那二小姐救回来还不到两年,便连同那孩子一起失踪了,寻都无处可寻。老族长直到死,都未曾找到任何有关自己二女儿和外孙女的蛛丝马迹。
也是凑巧,这次赶来营救贺兰舒的魔族大军中,水部将领景云之女蓝雀,一直声称贺兰舒与其母亲长相相似,景云原本不信,但见到贺兰舒真容时,却不得不承认,自己二十年前捡回来的妻子,或许真的是这家丢失的女儿。
二十年前,斩苍在地丘一族的洞府当中,随手救了个女娃娃。
他并未见过贺兰夕本人,所以那女娃娃牵着贺兰夕出房门时,他也想不到她会是樱招此前救下的那位贺兰氏二小姐。
斩苍时间有限,内心有仇,走得匆忙,唤来魔族战将也只说要将其送至安全之处。
那名领了命的魔族战将待到魔尊离开之后才开始犯愁——
这女娃娃的母亲,衣裳华丽,面容姣美,虽看上去神色正常,说话却痴痴傻傻,姓甚名谁、家住何处全然不知,只抱着那名女娃娃一脸防备,口中还不停地唤她“雀儿”。
想来是这禹宗主作恶多端,不知道从哪里弄来这么一人族女子,关在这里也不知作何用处。府上的下人只道她们母女已经被关了将近两年,其余一概不知。
魔尊之令,他不敢不从,但现下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他只能先将这母女俩带回水部大营,安置在女兵营中。
女娃娃的母亲的衣裳被火烧坏了一部分,身上的皮肤倒是没有遭受虐待的痕迹,包括那个女娃娃雀儿,也被养得玉雪可爱。女兵们给女娃娃的母亲换上新衣服时,从她身上搜出来一截断掉的玉镯子,镯子上刻着一个“夕”字。她们替她小心收好,为方便称呼,便唤她“阿夕”。
只是变故发生得太快,仅仅隔了一夜而已,便传来魔尊身死的消息。魔族战将们根本来不及感到悲痛,就得跟随调令整军开拔。
行军途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与未满两岁的孩童的确是不小的累赘,可若是不带上,眼下时局这般乱,一个痴痴傻傻的人族带着个半魔,最终结果应当也就是个“死”字。
正百般纠结,景云大手一挥,准许这母女俩与女魔们一起走。
景云已经做好了会被拖后腿的准备,却没想到这个看上去精巧柔弱的人族妇女还有些功夫在身,脚程说不上快,但勉强能跟上。许是不愿给人添麻烦,阿夕背着自己的女儿一路跟着魔族大军,脚都磨出血了,硬是没叫过一句苦。
这一另眼相看,就看到了心里去。此后的百般照顾、甘当后爹也就顺理成章了。
阿夕的神魂是由于术法而受损,这些年来虽恢复成了正常人的模样,但对于过往的一切皆已不记得。她只记得雀儿是她亲生的,且名字与孩子的生父有关。
景云大致能猜到她身上应当发生了什么惨痛的过往,因此全然不记得反倒是好事。只是不知道雀儿的生父究竟是死了,还是单纯地只是抛弃了这对母女。
不论是哪一种,他既已对阿夕做出承诺,便不会再放手。
他们在隐入虚无之地的第五年成了婚,在雀儿到了该上学堂的年纪时,阿夕给她取了个魔族名字,叫“蓝雀”。
在见到贺兰舒的第一眼,景云就几乎能确定,阿夕应当与这位贺兰氏的族长有血缘关系。只是仅凭长相未免太过草率,直到贺兰舒拿出她那只与贺兰夕一模一样的玉镯。
阿夕身上有只断掉的玉镯子,一直被她随身带着,景云印象极其深刻。那只玉镯子,与贺兰舒这只,不仅款式一样,而且都是用价值连城的帝王绿打造,内壁还刻有两姐妹的名字。
只是阿夕那只受损严重,刻在上面的字迹仅仅剩下一个“夕”字。
…………
甘华看戏只看到了这里。
后面发生的事情,左不过是该团聚之人,兜兜转转最终相聚。二十多年的生离死别,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之时,转向了一个还算好的结局。
至于团聚的时间、地点,还有那贺兰夕能不能恢复记忆回到生养她的家,这都不是甘华所关心的事情了。
樱招与斩苍在大半月之后,终于走出了黑齿谷。
之所以耽搁这么久,是因为斩苍一直声称他的魔气还未完全恢复,要在本体旁边再多休养一段时日。
当她感觉不出来似的,斩苍的魔气,最多只用了七日,便已全然复苏。但她横竖也无事,便也安心留下来。
无所事事的荒唐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已是中秋,该回苍梧山了。
决定要出谷的前夜,樱招正靠在扶桑树的枝丫上看星星。不远处是她从剑穗中放出来的星河,长长一条铺在地面上,天上的星星和地上的星星连成一气。烟霞散彩,映月摇光,实在美得令人移不开眼。
在知道星河里面的每一颗石头都价值连城之后,她心里更高兴了。
但这些琅玕石之所以珍贵,是因为稀少,那若是流入市场的琅玕石多了,就没那么值钱了。坐拥巨大的宝藏却不能随意花费,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幸福的烦恼。
空气中有细小的波动,樱招翻了个身,果然看到斩苍倚靠到了她身旁。
他这段时日与她日夜混在一处,还是做了些正经事的。比如抽空去加固了一下黑齿谷被破坏的法阵,把那几种地狱模式又升级了一下。
斩苍说她以前每种模式都经历过几遍,成功撑了三日,很厉害。她被他夸得先是有些不好意思,过了片刻才觉得有些惆怅。
与他一同经历过的所有过往,她都不记得了。她没有特地问,他也没有特地提,似乎在顾虑着那些记忆是否会给她带来负担,只是说话时难免会泄漏出只言片语。
是仅凭想象都能猜测出来的美好。
但谁都没有先说起记忆能不能找回来这件事,仿若这是一件极为重大之事,须像孩童对待生辰一般慎重无比。在日子到来之前,先要暗自嘀咕好一阵子,方能以最快乐的心境,下狠心去触碰那段以死亡来收场的记忆。
相处了半个月,樱招傍向斩苍的动作已经十分自然,双臂一兜就要搂着他的脖子往他怀里坐。
斩苍扶着她在自己身上坐稳,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愉悦的笑,然后才捧住她的脸密密地亲。直到她一双唇被亲得水润红肿,他方慢慢地将她松开。
温柔又沉静的星河横在眼前,樱招忽然找到了开口的勇气。
她拉住斩苍的手,问道:“我的记忆……还能回来吗?”
被强行抽出的记忆,离体太久,已经无法再原样塞回脑子里。这一点,斩苍很清楚。
之所以迟迟不将记忆还给樱招,是因为他已没有办法还回去。
那段记忆,呈现在她眼前时,对她来说,会像在观看别人的故事。
“樱招,”他反手将她握住,缓缓地搂她进怀里,贴紧,脑袋也垂下来,侧脸贴在她后颈上蹭了蹭,才说道,“先抱一会儿,回去再看。”
回到院子里,樱招才明白他说的“看”是什么意思。
那段被心魔纠缠的记忆,被斩苍的神魂净化之后,已经变得如银月一般皎洁,丝丝缕缕缠绕在他指尖,又被他注入一根扶桑木当中。
紫色清光在他掌心闪过,那根扶桑木瞬间化作一只造型精巧的木制镯子。他替樱招套上手腕,然后教了她一句咒语,这样她便可以任意选取一段记忆放出来观看。
起初,樱招对这种观看记忆的方式感到十分新奇,就坐在院子里靠在斩苍身上,从头到尾一个画面也不落下地,看得眼睛都不愿意眨。
直到情节进行到她冒充太簇闯入演武场时,樱招才感到有些窘迫。
怎么会……
这怎么会是她能做出来的事情?特别是,站在她的角度,看到斩苍那副鼻孔都要翘到天上去的样子,简直是目中无人。
樱招回过头恨恨地将斩苍推了一把。
当然没推开,反倒又被按在躺椅上轻薄了一番。
密密疏疏的星光在枝头缠绕,又萦聚在斩苍漂亮的前额上。这张脸,与记忆当中演武场上那张脸似乎没什么不同,一样都是令人一眼心动。
只不过看她的眼神不一样,很不一样。
无论如何,这份美色都被她图谋到了,她又觉得窃喜万分。
这份窃喜就像是贫苦了一辈子的佃农,连年积攒下来几块碎银子,正纠结着是先请人打造一副棺木好,还是把那几块碎银子挥霍了好……却突然天降好运地从地里挖出一箱子黄金,还要千防万防地不要让人知晓。
从演武场离开之后的记忆,樱招就不愿意与斩苍一起看了。她总觉得将自己的内心全然展现在这人面前,这种感觉很羞耻。即使他在这二十年间,已经擅自将她这段记忆嚼了个透,但她还是决定要自己独自面对。
樱招戴着木镯子躲进了房里,房门一关,就坐在榻上自己翻看那些记忆。整整一夜,樱招都将自己关在房里,没有踏出来半步,也没有叫斩苍进去。
斩苍就坐在门外面,并未出声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在门外陪着她。
黑齿谷于樱招来说再没有什么秘密,围绕在院子周围的法阵早已被撤掉,呈现出真实的日月更替。后半夜,微风变得有些凉沁,钻进斩苍的领口带来一丝冷意。
房中蓦地传来一声压抑的啜泣,他站起身来,手刚触上门扉,便听见樱招咬着牙含糊道:“别……先别进来……”
很丑。
她哭得面目都快要模糊,眼泪鼻涕在脸上乱飞,太丑了。
“让我……让我平复一下。”樱招将头埋进双膝,扔下这么一句,便再也没说话。
天空开始泛白,遍布在头顶的星星渐次熄灭。
房内的呼吸终于平稳。斩苍推门进去,将已经哭到睡着的樱招搂进怀里。
她的眼睛肿成了一条线,察觉到自己被熟悉的气息环抱,也没睁眼,就这么抱着他的腰,又往他怀里钻了钻。
究竟睡了多久,樱招也不清楚,醒来时,她仍是蒙着的,似乎还未分清记忆与现实。
好奇怪,明明那段记忆已经塞不回她的脑海,但她接受起来却没有任何障碍。
只觉得这就是她,这也就是斩苍。这就是她与斩苍之间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再次拥有这段记忆的她终于完整。
樱招其实不是一个擅长发现生活当中美好之处的人,看花是花,看树是树,身边的人来来去去,短暂相会,过后便各奔东西,再不会想起。她活了这么久,除了自身的修行,放在心上的,似乎也只有寥寥数人。
在这段记忆当中,其余人皆面目模糊,只有斩苍的身影是清晰的,从一开始就清晰无比。
因为她投向他的每一眼,都用足了真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斩苍的衣襟扯开,明知道他心口处没有留下任何疤痕,却还是将掌心贴在那处,轻轻摸了摸。手背突然被摁住,斩苍闭着眼睛,轻声道:“再**,今天就出不了谷了。”
“那就不出去。”樱招才不怕这个,她巴不得和他整天腻歪在一起。
斩苍笑了笑,捉着她的手放在嘴边亲。
“那一剑,疼吗?”她又问。
“不疼。”他就算再无耻,也不会在她才哭过一场后借机向她讨要什么好处。
“骗子。”
怎么可能会不疼,樱招心里明白,他只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减轻她的愧疚而已。她心酸酸的,眼睛又红了,好在没继续哭。而是继续控诉道:“你还骗我说你是哥哥!你明明比我小!”
这下斩苍坐不住了,闭着的双眼倏地睁开,据理力争道:“只是化形的年龄比你小而已。”
“那也比我小!”樱招一本正经地扯住他的衣领,“你应该叫我姐姐!”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斩苍的耳朵突然变得有些红。他垂着眼皮看向她,淡淡地说道:“行,师父、姐姐、主人,你想听什么,我都叫给你听。”
他们都知道这些称呼一般是用在什么时候,四目相对了半晌,又同时笑作了一堆。
就这样闹了半天,樱招才想起来一件正经事——
她在二十年前,是先被下了蛊,后被心魔入侵的。那蛊虫和心魔都已经消失了吗?
斩苍告诉她,蛊虫早被她师父岚光仙姑给逼出了体外,至于心魔,属于她的这一只虽然已经消失,但只要人心不灭,就会生出心魔。
到时或许又会是一番血雨腥风。
不过修行即是如此,随世应世,才能做到真参实悟。
出谷之时,斩苍刚好收到一封临则的信笺,信中言明魔都之内,元老院的党羽已经全部被她肃清,其余残党皆已逃窜至魔域各处,不足为惧。不日她将继任新君,邀请他与樱招一同前往厌火魔宫观礼,还让樱招务必把参柳也带上。
观礼内容有一项是将神魂投入幽冥转轮之内,看看她能否走出来。斩苍当年也经历过这一遭,他觉得樱招应当会感兴趣,当下便把信笺递给她看。
信末尾还附上了太簇如今的处境,他被临则关进了专门关押重刑犯的厌火崖。临则寄信前来也是想问问斩苍的意思,该怎么处置太簇才好。
这行字,樱招看见了,但是她毫无动容,甚至想提议斩苍干脆一刀结果了太簇,以报仇雪恨。
在她看来,太簇做出背叛斩苍的事情,实在是与她无关,单纯是男子之间争权夺利而已,她没必要上赶着去认领“祸水”的罪名。
这副丝毫不在意的模样,倒是让斩苍也开始释然。
“就这样关着吧。”
最终,他这样回复道。
秋空一碧如洗,山涧处溪水透亮,活活地流。干枯的草茎变作翠绿的草尖时,樱招已经带着斩苍行至苍梧山山门大阵。
上一次,他是以贺兰宵的身份跟在樱招身后走出去。这一次,他是以斩苍的身份站在樱招身边走回来。
没有如同二十年前一般,戴上面具,这次,斩苍是以真面目示人。
两年前收的弟子,突然变作了前任魔尊,这种事说来太过离奇,况且樱招闻名于世的壮举之一便是将这位前任魔尊斩杀于琅琊台。
现如今魔尊死而复生,还与她结成道侣……
如此种种,想也知道会被天下人怎么编派。但樱招不在乎,师父都已经同意了,天下人什么想法,又与她何干呢?
一路上,她已经把他们近段时日要做的事情安排好——
中秋之后,她想去金陵城,去看看斩苍作为贺兰宵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应当刚好能赶上贺兰舒去魔域见完贺兰夕回来;去完金陵城,他们就得赶赴临则的新君继任大典,斩苍说大典之上有很多好玩的事情,她很想见识见识……还有,保存在木镯当中的那段记忆中,她与斩苍去过的所有地方,她都想再去一遍。
景致不知道会不会如同二十年前一样,不一样也无妨,就当是增添新的记忆。此后无论光阴多少,他们都会像这样站在一起,生生世世,岁岁年年。
远远地,樱招看到山门大阵内有人御剑飞过来,飞到最前面的似乎是燕迟和苏常夕两个。
“你说,他们见到你之后,敢不敢跟你打招呼?”樱招侧过头问道。
斩苍将她的手牵起,樱招毫不犹豫地将他回握住,于是他整颗心便满到要溢出来。
他看了她许久,才将视线收回来,望着前方说道:“等下就知道了。”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