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十九章 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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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深秋,红叶满山溪。

距离琅琊台不远的崇山之中,藏着一处虚无之地。从外头看,只见一条充斥着怨灵的江水绕着高山崖壁滚滚而过,崖壁形似被人一斧头劈开,光秃秃的寸草不生。

这鬼地方一到夜晚便阴风飒飒,鬼哭狼嚎,过路的魔族连在附近歇脚都嫌弃。

漫漫黑雾之后,却藏着一个个灯火通明的寨子。远近山树茂密繁盛,虽天气依旧阴沉,照得绵延的群山似兽脊,但各处高高挂着的琉璃灯里燃的却是奢华无比的鲛人油。

大小阡陌中四处都有人潮涌动,吃酒的、逛街的、夜围的……潺潺小溪边,甚至还有一群魔族架着躺椅,拎着鱼竿,各自摆了个顶舒服姿势在垂钓,看起来十分惬意。

这里繁华得像是另一个村寨版魔都。

主寨的戏台上清歌妙舞、急管繁弦,四周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观众,叫好声不住地传来。每日上的戏,都是些魔族之间他妒我为冤,我妒他为仇之事。每出戏里面必定会有一个阴险狡诈的坏蛋,如若仔细思考,也必定能从元老院那群魔里找出一个原型来。

这些折子在出演之前必须由大寨主亲自过目,打磨成功后再被定期出谷的魔族们带出去,在魔域各地巡演。

没办法,日子过得太无聊,总得找找乐子。

戏台上的角儿正唱至酣处,寨子上空骤然划过什么东西,这力量雷霆万钧、势如破竹,道路两旁的火焰直往上卷,瞬息之后又恢复平静,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二楼包间的贵宾座里,一名黑衣女子原本闭着眼睛在听戏,突然将眼皮一掀,望着已经恢复沉寂的天幕笑出了声。

活动在溪边与林间的魔族眼神倒是没受灯火的影响,有道声音率先反应过来:“刚刚飞过去的……是一把刀吗?”

“是……是的吧,我也没看清楚。”

“什么刀能穿破虚无之地啊?又不是魔尊大人的……”说话的魔族顿了顿,登时惊呼一声,“天啊!那是宴月刀啊!”

话音未落,钓竿直接稀稀拉拉甩了一地,不过眨眼的工夫,小溪边就只剩下几尾刚钓上来的鱼在翻腾。

黑衣女子“噌”的一下跃上屋脊,还未说话,下头原本还熙熙攘攘的魔族们便顿时变得鸦雀无声,纪律严明得简直可以称得上令行禁止。她凝望着那柄长刀远去的方向,收起了惯常的懒散笑容,面容肃然地吩咐道:“一炷香时间,整军,去琅琊台。”

与此同时,南边的苍梧山,参柳正在夜观天象。

这几日他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具体事例也说不清楚,就是下棋总差别人一子,打双陆时骰子总输别人几点,就连给弟子们论个道吧,上课打瞌睡的学生们都比平时要多。

看来最近他的时运的确有些不济,还是观下星象看看自己何时能转运,也好找甘华把输掉的那几条玄蛇给赢回来。

目光转至西边,魔域方向这几日一直被一片暗红色压着,瞧着就十分不祥。他多看了几眼,身体猛然挺直。

他看见,那片天幕上有一颗暗淡了二十年的星子陡然光芒大盛,如同吹花送寒的风,渐渐地,那片暗红血光也变得稀薄了许多,直到完全被驱散。

“不会吧……”这位苍梧山现任掌门不敢置信地喃喃,“这魂聚的,挺是时候。”

血枫林里四处仍是一片血色,眼前是不住燃烧的烈火,身后是瑰丽无比的星河。血色便朦胧在这片星河中,透着蔷薇般的粉。环伺在周围的凶兽们被磅礴的魔气震慑住,奔逃四散,再不敢逼近。

挡住樱招视线的那道身影离她很近,她梗着脖子,结结巴巴地叫了一声他的名字:“斩……斩苍?”

她其实还存着一丝希望,希望面前这个仅靠气势便能逼退魔物的男子仍旧是她的乖徒儿,而不是那个传闻中被她杀死的魔。可她也清楚地感受到,他变得更高了,就在他被枫叶包围住的那瞬间,再出现时,连骨骼也舒展开来,身体已经完完全全变作了成年男子的模样。

虽还是如模型一般标致美好,但那股带着少年气的青涩感已经不见了。

对方一时间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陈列在眼里的神情很复杂,似乎也在困惑自己究竟应该是谁。他继承的力量与记忆太多,肉体虽不至于与灵魂产生对抗,但他一时间还不能完全消化。

“你希望我是谁?”最后,他这样问道。

樱招有些不懂了,但他的语气她很熟悉。贺兰宵自来便是这样,每次问及什么,他都不会第一时间回答,而是先问她的想法。小心翼翼中带着一丝令人心疼的讨好,如果不是被她偶然发现了半魔的身份,那他应当永远都不会在她面前坦然做自己。

贺兰宵是只属于她一个人的。

她想要她的乖徒儿。

“贺兰宵。”樱招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面前的男子却将眉头一皱,看起来有些不悦。

糟糕,她好像答错了。

樱招下意识想退开,他却跟着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的后颈捏住,托着她的后脑勺迫使她对上他的眼神。力道是温柔的,甚至带着些抚摸的意味,但就是让人挣脱不开。

烈火燃烧的毕剥声喧嚣了她的耳朵,她听见他静静地说道:

“我是斩苍,重新答。”

那她的宵儿呢?

樱招看着他,很想问出这个问题,但眼下却不是时候——眼下最重要的,是保住小命才对。

“那个,斩苍,”她试着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奇怪的是他的脸色也并未有多少好转。她踌躇了片刻,继续说道,“我听说,是我杀了你。虽然我没有这段记忆,但我向来敢作敢当,不会赖账的。只是现下我被血枫林里的魔物们消耗得厉害,状态也不佳,你若是想找我寻仇,能不能换个时间?现在你……胜之不武。”

斩苍垂着眸,面色有些冷。他的目光定定地将她笼住,他在消化,也在适应。

适应如今的樱招将他当作陌生人看待的事实。她与他所有的过往记忆皆被他抽走,现下心里对他半点情分也无,这很正常。

她心心念念的是作为贺兰宵的他,他应当要欣喜。

只是脑海当中的自己,一时作为斩苍,一时作为贺兰宵,拉扯得他内心有些钝痛。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计较些什么,他好像变幼稚了不少,总觉得她惦记着谁都让他不爽。

樱招偏了偏头,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欸,行不行给句话。”

他抓住她乱晃的手,维持着一个不让她挣脱,但也谈不上冒犯的力度。他没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道:“敢作敢当是吗?”

“那必然是的,”樱招试图将手抽回,无果,便识相地放弃,“我好歹也是堂堂一峰之主,我们苍梧山上下谁不赞我一声有诺必行啊!”

其实根本没这回事,樱招只是为了让自己显得更可靠一点。

开什么玩笑,斩苍如今占据了贺兰宵的身体,她这个师父说不定也不认了。但她可是将他实实在在杀死了一次,她总不能指望自己与他那段不辨真假的记忆成为她的保命符。

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飘落在她头顶,斩苍极其熟稔地替她摘掉,看着她略显疑惑的神情,他说道:“你杀我这事,你不记得便算了,不重要。但你曾许我终身这件事,既然樱招仙子如此敢作敢当,那便请你践行你对我的诺言吧。”

不……不是吧……

她真与他有过一段情?

可是——

“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我对你许诺过这个呢?”樱招总觉得有诈,况且……终身……她哪里是随便与人定终身的性子啊,更别说他还是个魔。

斩苍还真认真思索了一下,正打算开口,却察觉到有两股力量同时在逼近。

“来得还挺快。”他望着樱招身后的星河,不想被旁人污染似的,单手结了道印,迅速将其收进她的剑穗。

樱招还未反应过来,便被他伸手揽到了背后。

“别急,晚点再告诉你。”

说的好像她很想知道似的……

樱招虽下意识想要与他理论一番,但她也知道,现下并不是时候。

血枫林外有两股肃杀之气一齐逼近,空气中残留的血腥味也被搅动,她皱了皱鼻子,默默叹了一口气。

本来她只是带着贺兰宵去魔域寻找答案而已,事情却变得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贺兰宵——不,应该说是——斩苍。

斩苍身上穿的还是她给贺兰宵准备的衣裳,鲛绡织就,能随着身躯大小变幻成合身的尺寸。宽阔而高大的背脊挡在她面前,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倒是让樱招产生了些盲目的乐观。

她探头看了看他的下颌线,问道:“有两股势力过来了,他们是要将你迎回去继续当魔尊吗?”

应当不是要打起来吧?她现在灵力消耗得差不多了,要是魔物太多的话,她怕自己会拖后腿。

奇怪,她怎么就自动把自己和斩苍划为同一阵营了?明明他对自己来说威胁更大。

“你想多了,”斩苍低头看向她,顺口叫了一句,“师父。”

叫完之后,他自己似乎也有些意外。看见樱招一脸惊喜的神情,他更觉刺眼。樱招一句“宵儿”还未唤出来,便被他一巴掌蒙住脸。那只巴掌扣得轻巧又温柔,却毫不客气地将她的脑袋扭到了一边,似乎……带着些别别扭扭的脾气。

她正茫然,又听见他不自然地接着说道:“他们是要迎我回去没错,但却是以傀儡的形式。”

他能感应到,自己的树身被砍伐掉了一些枝干,但没什么大碍,就当被修剪枝叶了。黑齿谷的法阵,二十年未被加固,被破解的确是迟早之事。但扶桑树是三界支柱,若是倒塌,这方世界将不复存在,所以他们动不了。

“傀儡?”樱招小声重复了一遍,觉得他也挺不容易的。

现下不是聊天的好时机,她没再问东问西,只是凝神将刑天握紧,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被斩苍拎在手里的长刀并未出鞘,但樱招是识货之人,瞥一眼便知道那刀绝非凡品。

传闻中魔尊斩苍的确有一柄神兵利器,是用烛阴的龙骨磨成,但因其从未逢敌手,因此那柄神兵利器在他坐上魔尊之位后便束之高阁,只有在平叛时才会象征性地带在身边。

倘若没见到斩苍本人,樱招还真能傻乎乎地认为自己或许有那么厉害,能将他斩杀于剑下,但现在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背影,忽然很沮丧地意识到,自己即使是处于全盛状态,也根本敌不过他。

那他是怎么死的呢?

她未来不及去想这些,便感觉一阵地动山摇,接着一股令人极其不舒服的力量从四面八方合围过来,山林与地面皆为之震颤。被刑天辟开的深堑对面,黑气蒸腾着急速逼近,阴风呼呼着扑到她脸上,眨眼的工夫,四周已全是黑漆漆的兵甲。

那些都是装备精良的魔族战将,来势汹汹,绝非善类。还有许多骇人凶兽列于阵中,一只一只不比方才她在血枫林砍杀掉的弱。

这么大的阵仗,看来是不把斩苍拿下誓不罢休了。

但斩苍的脸色丝毫未变,甚至可以称得上波澜不惊。樱招见他这般胸有成竹,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一道高大的身影从身披重甲的魔族战将中走出来,满头银发,左耳吊着个精巧的耳坠,赫然是魔族左使太簇。

“别来无恙啊,魔尊大人。”太簇率先打了一声招呼,神色平静。

斩苍死之前并未走完禅位流程,一声“魔尊大人”仍是担得起,他淡淡地应了,然后问道:“左使旧疾好了?”

“托您的福,您在黑齿谷养的几头赤炎兽,都被我剜了心入了药,如今终是好了不少。”

“全杀了?”

“是,不然不足以解我烈火焚心之苦。”

赤炎之火无药可解,即使是以赤炎兽本身入药,也只能缓解而已。这句话,太簇说得没那么从容,尾音听着还有些咬牙切齿。由于常年来遭受赤炎之火的折磨,他温文尔雅的面具再也戴不住,一张玉面变得愈发阴晴不定。

旧恨添上新仇,两边脸色都不太好看。

樱招的目光从这两人身上转了又转,突然觉得传闻真的挺误人的。什么朋友不朋友的,他们两个明显看起来就有仇嘛!

许是她打量的目光太过直白,太簇竟分出神来看了她一眼。

樱招不明所以,大大方方地对上他的视线,却没想身前的斩苍毫无预兆地将她挡了一下,然后看也没看她,直接冲着太簇出手。隔着一道深堑,他身形未动,只轻轻动了动指头,那边的太簇便被扼住了脖子。

“管住你的眼睛。”斩苍脸色沉下来,周身威压朝着魔族大军碾过去,风声呼啸着掠过枯败的枝头,被大火烧作枯枝的血枫林竟在顷刻之间焕发出生机,摧枯拉朽般长出片片嫩芽。

带着扶桑木香味的魔气席卷整片血枫林,如同坚不可摧的堡垒,笼罩在魔族大军的头上。这位已经被魔族遗忘了二十年的魔尊再次归来,虽表情依旧是八风不动般冰冷,但力量犹如邪神附体,令人触之胆寒。

斩苍变得更强了,这是太簇的第一反应。

即使他还未回到魔域,身负的魔气便已足够横扫千军。看来这二十年,他已成功将樱招体内的心魔炼化,以至于心魔此前所蛊惑的那些修士大能的力量,也尽数被他吸收。

太好了。

斩苍的力量越强,留给元老院的遗产也就越多。

只是他不能再往前走了,他若是再往魔域逼近,整片魔域皆会成为他的力量源泉。这也是斩苍自聚魂之后,十七年来一直要放在中土养的最大原因——魔域是斩苍的力量之源,他在魔域待得越久,便会越强。

所以太簇必须趁现在将他解决掉!

魔族大军中靠前的将士们已被这股力量压制得再也动弹不得,瑟瑟发抖,伫立在大军中的凶兽也隐隐有暴动的迹象,似要挣脱束缚四下逃窜。

反倒是太簇,明明被掐着脖子双脚离地,嘴角不住地渗血,却仍是一脸不在乎的模样。不过是被扼住喉咙而已,这种痛,不及赤炎之火的万分之一。

“魔尊大人真是……好大的架子,”他额角上的青筋在跳动,声音虚弱而清晰,“再嚣张一会儿吧,咳咳,我怕您一会儿就嚣张不起来了。”

话音刚落,位于魔族大军后方严阵以待的七头穷奇嘶吼着奔向空中,在天幕上集结成北斗之势,每头穷奇的背上都端坐着一位以盔甲覆面的魔族战将,那盔甲应当是由神器打造而成,能最大限度地隔绝斩苍的威压。

斩苍抬头看去,轻笑道:“为了今日,你们果然是处心积虑。”

“对付尊上,当然不能大意。”半空中传来一道声音,是从天权的方位传过来的。

樱招问斩苍:“这是什么法阵?看上去挺厉害的样子。”

法阵一门,她最弱,虽瞧不出来里面的门道,但看这么大阵仗,也知道天上呈北斗状的几头穷奇力量不一般。

“北极天刑阵,”斩苍耐心解释道,“是以前神族用来对付魔族的最高法阵。被困阵中的魔族,会被强行化魔,等到魔气暴涨之时,魔气则会被法阵抽离出体内。我虽严格意义上非魔族,但力量源自魔域,这个法阵理论上的确能对我产生牵制。”

然后被做成傀儡吗?

樱招方才看见魔族队伍中央的确陈列着几个木雕的人形容器,那不是一般的木,而是扶桑木,想来这些容器是为了盛装斩苍的力量而准备的。

她张了张嘴,最后只叮嘱道:“你万事小心。”

不管是作为斩苍还是作为贺兰宵,都一定要小心。

樱招垂在身侧的手指被斩苍用手背轻轻碰了碰,一触即离,似乎那一瞬间的触碰只是她的错觉。

满目的血色中,她抬起头,看到斩苍认认真真地对她说道:“你放心,如今这条命,我珍惜得很。你许诺我的事情还未践行,我舍不得再死一次。”

说着这般真假不明的话,动作却没有丝毫僭越。

樱招将手背到身后,悄悄搓了搓,一时间也忘记了要赖账。

烈风呼啸而过,魔族大军对斩苍的绞杀行动一触即发。樱招却在这当口感觉到另一股势力自血枫林外直闯进来,利刃一般长驱而入,将千军万马刚刚形成的合围之势冲得七零八落。

浩浩****的大军直接在外部形成包围圈,一眼望去,血枫林之内,密密麻麻全是玄色的甲胄。魔族尚玄色,只是元老院这边裹的是重甲,而后来的这一批身着的是轻甲,一身装备像是改良过一般,轻便却锐利。

其实樱招在方才并未觉得斩苍只身面对着千军万马时,局面对他有多不利,但这波大军的到来却使得战况更为明朗。

领头的是一名黑衣女子,亮相亮得从容无比。她纵身一跃,直接落在斩苍身边,单膝跪地行礼道:“属下临则,参见魔尊。”

她身后黑云一般的战将们齐刷刷跪下,跟着喊道:“属下,参见魔尊!”

气势汹汹,响彻山林。

她身后的这一批魔族战将,是当年四部当中死忠于斩苍的精锐,经斩苍一手**出来,几乎个个都能以一敌百,比起后来元老院临时培养的魔族战将们不知道要强到哪里去。

斩苍松了松钳制住太簇的手指,侧头睨了一眼临则与她身后的众将士,轻轻抬了抬下巴,说道:“来得正好,起来吧。”

临则起身时,目光正好对上一脸好奇的樱招。

被抓包的樱招假装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心里正想着斩苍这魔尊当得也不算太失败,至少消失了近二十年后还能有这么大批的势力赶过来拥护他。而那厢临则已经三两步蹭到她身边,一脸惊讶地抓住她的手,问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樱招愣了愣,答得很谨慎:“忘记了一些事情,尤其是……魔族的事。”

“噢,那难怪……”临则点点头,只觉得樱招的性子倒是没变。

斩苍与樱招在一起的那几年,临则其实并不知情。她与斩苍是单纯的上下级关系,平日里除了公事,不会有其他的交流,更别说去探寻彼此的私事。

虽然大家心里都有感觉,魔尊大人或许对某个女子动了情,但那人被他藏得深,所以谁也没有想到这名女子会是当初被他通缉的女囚。

直到斩苍身死当夜,临则收到密信,才了解这其中的原委。

不只是临则,她身后的魔族大军皆对樱招极为感兴趣,只是迫于斩苍的威严,没敢明目张胆地打量。有几个头上长了触须的虫族战将悄悄将触须连接在一起,窃窃私语——

“那杀了魔尊的剑修原来长这模样?”

“你没见过魔尊大人下的通缉令吗?那画像还是尊上亲手画上去的……”

“略有耳闻,但那时她就不是个捣乱演武场的女囚犯吗?”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越有一腿。”

…………

临则一脸神秘地凑到樱招身边,问道:“你师兄近日如何了?”

怎么就扯到她师兄身上去了?

樱招一脸莫名:“哪个师兄啊?”

“还能有哪个?参柳!”这下她声音大到使身后的战将们都有些无语。

斩苍一眼扫过来,临则悻悻地收了手,再不敢造次。整了整脸色之后,才好整以暇地面向太簇,笑嘻嘻地招呼道:“哟,左使大人,这造型不错啊。”

明明对方现在咳得像得了痨病,她却视若无睹,嘴欠至极。

太簇从前最讨厌的就是临则这般模样。二十年前,被她躲过的那次肃清,这次也是时候还回来了。

他没有理会临则,只抬手下了一道命令。

下一刻,坐在穷奇身上的以黑甲覆面的魔族们一同开始以手结印,与北极星方向呈连结之势。

天地在震颤,一道道阴云从天幕上垂下,黑雾中电闪雷鸣,似潜藏着无数邪魂。穷奇的嘶吼声是开战的号角,分列在七星之位的几个魔族皆加快了结印的速度,法阵完成时,与远处的北极星连成一线,数道光柱齐刷刷地朝着斩苍降下。

“散开。”斩苍一声令下,临则便带着身边的将士四散开来。

光柱隔绝了斩苍的威压,执戟悬鞭的魔族战将们顷刻间便杀得昏天黑地。

樱招原本也打算跟着瞬行到安全之处,却被斩苍一把抓住胳膊,护在怀中:“你留下。”

她在哪里都不如在他身边安全。

于是樱招不仅被迫困在了法阵中,还被迫困在了斩苍怀里。柔软的衣料蹭上她的脸颊,她一脸不悦地抬起头,控诉道:“你别告诉我,你现在是临死也要拉个垫背的啊。”

斩苍:“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嘴有这么毒?”

这话说的……好像她以前说话有多中听似的。

樱招还未来得及反驳,便听到头顶上传来一阵大笑,离北极星最近的天枢位置,一道苍老的声音嘲讽道:“魔尊大人,老朽劝你还是将那修士放下,等你化魔之后,意识全无,恐伤及心爱之人。”

这下樱招自动认领了“心爱之人”这个身份,她哭丧着脸,倒也没提出要他放开,而是自暴自弃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反手将他搂住,然后问道:“你是不会轻易化魔的吧?”

一张脸虽纠结万分,但唯独没有害怕。

被抱了个满怀的斩苍怔愣了一下,才轻轻伸手拨弄着她浓密的头发,问她:“你信我吗?”

不知道为什么,樱招明明一点都不了解斩苍,在此之前甚至只把他当成死在自己剑下的冤种和迟早要来找她寻仇的邪神,可此时此刻却对他有种莫名其妙的信任。

“都这样了,”她说,“还不是只能信你?我就当在信我的小徒弟了。”

后面那句可以不用说的。斩苍扶了扶额角,决定不与她计较。

“我绝不会伤害你。”这句话他说得异常郑重。

“斩苍。”深堑对面的太簇终于缓过劲来,瞬行到光柱之外。他看着法阵中央搂在一起的两道身影,静静地劝道,“我们只要你一条命,从以前,到现在。”

隔着密不透风的光柱,斩苍侧过头来看了太簇一眼。

作为贺兰宵,他在苍梧山虽独来独往时多,但仍旧结识了许多同门。燕迟、苏常夕,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字的同门。燕迟喜欢将“朋友”二字挂在嘴边,闯祸时要拉上朋友,享福时也要拉上朋友……

可作为斩苍时,他并不知该如何交朋友,总觉得强则强,弱则亡,弱者理应臣服于强者。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亦不会以真心换真心。他自觉对太簇已足够好,从未想过于太簇来说,那只是上位者的施舍。

他想,是他明白得太晚,但事到如今已是无可奈何。

二十年过去,太簇的角色已经完全发生了转变,如今的他,不是与元老院沆瀣一气,而是他已成为元老院本身。

他从背叛斩苍时起便没有任何退路,如今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斩苍将目光从太簇身上移开,抬头对着天幕上的元老院众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有本事,你们便来拿。”

“死到临头还口出狂言。”

落在斩苍周围的光柱汹涌着暴涨开来,巨大的光牢压在斩苍头上,樱招在他怀中拱了拱脑袋,又被他安抚似的摁下去。四周山峦在崩塌,厮杀在一起的魔族士兵如焰火一般蹿开,唯有斩苍脚下的土地坚实着伫立在原处。

一道悠扬的笛声穿透光柱,直直地传进斩苍的耳朵。他皱了皱眉头,满脸不解。

从方才起他便觉得奇怪,北极天刑阵虽威力巨大,但他一旦化魔,除非是境界比他更高的神族来压阵,光靠几个高等魔族应当拘不住他。不知太簇与元老院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更为不解的是坐在穷奇背上布阵的元老院众,是隔着头盔也能感觉到彼此有有些沉不住气的程度。

太簇站在远处,直接开口问道:“为什么,你一点反应也无?”

“我应当有什么反应?”笛声聒耳,斩苍只觉得烦躁,顿了片刻,他才像是想起了什么,从掌心释放出一条发着光的巨龙。那条巨龙腾空而起直奔离他最近的摇光位置,坐在穷奇之上的布阵者还未反应过来,便被巨龙一口吞没,瞬间湮灭。

斩苍解决掉一个布阵者,居然很诚心地问道:“你们是期待这种反应吗?”

不可能!

为何那笛声对他没有用!

余下的布阵者们一阵惊慌,巨阵出现一道缺口,其中一位失声问道:“那克制魔气的丹药,你不是吃了十七年吗?”

丹药?

樱招也记得这件事,贺兰宵曾经告诉过他,自己为隐藏魔气,从小不能食五谷,也须定期食用克制魔气的丹药。难不成,那丹药有问题?

她抬头看了看斩苍,他亦随即明白过来。

原来这才是他们的后招。

那丹药,自他婴孩时期起,便被一直想办法喂进他体内。十七年了,按理说药效早已深入骨髓,笛声是催动药效的引子,却不知为何对他没有用。

除非,丹药早已被人换了配方。

太簇最先反应过来,一脸的不敢置信:“贺兰舒,她怎么敢?”

整个贺兰氏血脉当中都背负着侍魔血契,她们绝不可能违背血契的意愿。

“母亲?”斩苍叫贺兰舒母亲叫顺口了,一下没改过来。

他看着天空中已经自乱阵脚的布阵者们,像是要让他们死个明白般解释了一句:“如果你们指的是贺兰氏的侍魔血契,那本尊早在二十年前便将其解开了,只不过魔印忘在了厌火魔宫,忘记归还而已。”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老院众自知大势已去,但仍是耗尽了最后一丝魔气,想与斩苍拼个你死我活。

北极天刑阵被一道耀目的紫光从中间撕裂,直冲云霄。天雷涌动间,魍魉与神魔皆寂灭。

远离战场的祭司殿内,巨大的水镜之后,坐着一脸晦暗的魔族大祭司虚昴。处心积虑、千算万算,他万万没想到,整盘棋局会在最意想不到之处翻船。

不过是人族蝼蚁而已,贺兰氏全族上下竟骗了元老院整整十七年!

“贺兰舒!”

他咬牙切齿地念着这个名字,念完之后竟从喉头溢出一声轻笑。笑声回**在空旷的殿内,莫名生出一股阴森至极的意味。

一张传音符自他指尖点燃,他收起笑容,面无表情地吩咐道:“留着没用了,全杀了吧。”

想了想,又在脚下画出一道传送阵。

他要亲自前往,不杀光那一族,难解他心头之恨。

秋雷藏在云层中,发出闷响。

金陵城刚刚入夜,街道上梆子声远远听着像敲在头盖骨上,咯咯地有些瘆人。贺兰氏府邸高高的院墙外鸦鸣鹊噪,衬得府内愈发安静。

侍女给贺兰舒准备的燕窝还未端入房中,汤盅便被一道凌厉的箭羽射穿,瞬时四分五裂。一声惊叫卡在侍女的喉咙,密密麻麻的箭矢划破苍茫的暮色,无差别地射向院中的贺兰氏族人。

跌落在地的侍女就地一滚,箭羽蓄着魔气擦过堪堪手臂,顿时皮开肉绽。来不及找掩体,箭矢便接二连三地搅碎空气袭来,她虽有几脚功夫,却由于防身武器被那些魔族缴走,只能眼睁睁趴在原地受死。

穿心的利箭袭来之时,她的肩膀被蓦地一扯,再抬头,身前已经架起一道结界。箭头被结界阻绝,一根一根铮然落地,她抬头一看,挡在她面前的,竟是这几日看守族长的女魔,好像叫……蓝雀。

蓝雀回过头来扔给她一瓶丹药,直催道:“箭头有毒,拿着这瓶丹药快走!”

侍女没有犹豫,对她说了一句“多谢”,便拿起丹药瓶迅速奔往贺兰舒的房间。

贺兰氏的族人见这群魔族已经沉不住气,杀意毕现,心知事情败露,再也装不出被血契制住的孙子样,纷纷亮了兵刃,正面硬刚。

埋伏在府外的能人异士各持着法器掣手相迎,灯笼火把照在院中,短兵之声不绝于耳。

双方一时之间杀得有来有回,不分胜负。

被蓝雀阻拦住攻势的元老院战将们沉着脸望向她,破口道:“蓝雀!你敢抗命?你疯了!”

“抗命?抗谁的命?”蓝雀抬眸笑了笑,有些抱歉,“不好意思啊,各为其主而已。”

话毕,几个元老院战将还未反应过来,身后竟凭空突然出现一道传送法阵。灼灼电光拔地而起,一个身披轻甲的魔族战将率先从传送阵内钻出,见到蓝雀独自撑开结界面对着几个杀气腾腾的元老院魔族,提着刀毫不留情地将那几个割了头。

他身后,陆续有一小队的轻甲士兵从传送阵内出现,随着领头魔族的手势奔向四处,提着钢刀杀向元老院战将,一时间可谓所向披靡。

来者正是跟随临则一同从虚无之地前往血枫林的魔族精兵。

道出血契秘密的斩苍忙着对付那几个压阵者,血枫林离冀州太远,他分身乏术,但又惦记着这群族人的安危,当下便勒令临则派出一个小队前来相助。

领头的战将是原来斩苍麾下水部的将军,名为景云,这二十年来跟着临则落草为寇,由掌兵变为了掌管其中几座寨子。景云原本有着一副温润如玉的面容,却在看见蓝雀时变得严肃不少。

“父亲。”她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心头有些忐忑。

景云没应,好半晌才问道:“你答应过你母亲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她顿了顿,声音更虚了,“打入元老院内部可以,但不能做太危险的事……”

她身为一个半魔,本来魔气在寨子里就算低微,还是私底下去求了临则大寨主,她才肯将她伪装成纯种魔族的模样,派她与其他同伴一起,潜进元老院打探军情。

在军营摸爬滚打了整整三年,她终于晋升为太簇的亲兵。这次好不容易跟着来一趟中土,恰好碰上个大乱子。兴奋之下,便忘了要保全自己。

“你记得就好。”景云见她服软态度良好,也不忍太过苛责,只沉声叮嘱道,“你跟在我身边,别乱跑,听见了吗?”

“听见了——”蓝雀拉长了尾声,亦步亦趋地跟上他,走了几步,又突然说道,“父亲!我跟你说,这家的族长,叫什么贺兰舒的,跟母亲长得很像!”

“遇见个人族你就说与你母亲长得相像,你母亲是失忆了,但不代表随便哪个人族都是她亲人。”

“这次是真的!”

景云对这位族长的面貌不感兴趣,但她是魔尊要保之人,当务之急的确是要先寻到她。

从血枫林赶赴冀州的魔族战将们呈压倒之势迅速收割了这场战役,只是魔族出手向来没个轻重,一眼望去,设计奇巧的院落差点被端成一片废墟。

废墟之上,四处都是伤员,还有一具具身穿玄色重甲的魔族战将的尸体。这座府邸太大,景云领着将士们几乎找遍了府中每个角落,都没找到贺兰舒的踪影。

他抬头望向高墙,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一轮血月,挂在高大的杉树枝头,照得整座府邸像蒙着一层血雾。天地之间凭空传来一股熟悉的魔气,悄无声息地将整座院落笼住,空气中的血腥味愈发浓郁。

景云皱了皱眉头。

他们已身中幻术。

还未完全化作断壁的凉亭之内,静静地倚着一道身影。那道身影向来就坐不直,总得找个地方斜斜地靠着才叫舒服。这么多年了竟还是这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身为将士的景云最看不惯他这副德行。

“虚昴,”他直接问道 ,“贺兰舒在哪里?”

即使是在血月的照耀下,这位大祭司的脸依旧显得有些苍白。嘴角虽翘成一个异常愉悦的弧度,但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就在这里,”虚昴淡声说道,“在你们当中。”

蓝雀赶紧扭着头四下张望了一番,却只看到身披轻裘的自己人与贺兰氏的族人。

“别白费力气了,我好歹也是魔族的大祭司,若是这么轻易便被你们识破幻术,那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着也是于心有愧。”

虚昴向来被称作魔族幻术最强者,这点毋庸置疑。景云可以肯定,虚昴的真身根本不在凉亭当中。

“你想要做什么?”这位水部的将军只会舞刀弄枪,对幻术一门研究甚少,现下也只能与虚昴谈谈条件,看他意欲何为。

虚昴眨眨眼,微笑道:“我们来玩个游戏吧,你们若是想救她,我给你们一盏茶时间……唔,互相残杀,最终剩下来的那一位,就奖励他来救她。怎么样,很划算吧?养育了魔尊大人十七年的母亲,你们拿着去邀功,一定能加官进爵平步青云的。只不过贺兰舒就在你们当中,你们动手时可要小心一点,注意分辨,不要失手将魔尊大人的母亲给杀了。

“杀了,可就什么都完了。”

他见四周的将士不为所动,也不着急。只低低地笑了几声,然后优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游戏开始。”

蒙住月亮的血雾陡然蔓延开,景云后退一步,高声喝道:“蒙上眼睛!”

将士们得了令,迅速将护额扯下,系在了眼睛上。

可是没有用,虚昴的幻术是通过五感来传播,形、声、色、味、触皆可成为致幻的入口。即使蒙住了双眼,但他的指令早已通过声音下达。

在场的所有人皆逃不过。

传送法阵是高阶术法,传送施术者一人已是厉害至极,更别说是将大队人马从血枫林传送至遥远的冀州。

斩苍还未回到魔域,魔气并没有那般取之不竭。他在破除北极天刑阵、只身面对着元老院最高战力的同时,还要分神布下传送法阵,这对刚刚恢复神魂的他来说,有些吃力。

樱招看了看他的脸色,突然说道:“别担心,前几日我传信给师门之后,我们苍梧山已经派了一个十分可靠之人去冀州,你母亲不会有事的。”

贺兰氏府邸之内,魔族将士们在虚昴的支配下已经开始拔刀相向。

千钧一发之际,院子里浓密的血腥味悄然流动,接着,一阵暖香毫不讲理地袭来,以极其霸道之势钻入人的鼻腔。劈出的刀刃在半道凝固住,再不能前进一分。

高高悬挂的血月之下,一袭火红的衣裙娉娉袅袅地在墙头晃动。夜风将来人的头发吹起,面容妖艳得像是吸人精魄的狐狸。

“嗯……”她对着苍夷满目的院子扫视了一眼,想起此前这座宅邸富贵逼人、美轮美奂的模样,心中涌上一股深切的疼痛。

这么多钱!

竟然全被这群暴殄天物的魔族给毁了!

她咬了咬牙,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然后挤出一抹笑,柔声问道:

“需要帮忙吗?”

景云能掌管水部,也是幽夜象的高手。只是他善近战,虚昴这种躲在暗处装神弄鬼的路数刚好克他。高墙之上那位红衣女子,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虚昴的幻术撕开一道裂口,想必应当是苍梧山那位可以布幻于无形的狐岐峰峰主——

甘华。

对于自家执意要禅位的魔尊与苍梧山那位剑修樱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其实寨子里的魔族也大概清楚。斩苍并没有一撂挑子说不干就不干,而是一步一步将路铺得平稳又顺当。

若不是元老院众耍阴招,十个元老院在斩苍面前,恐怕也是螳臂当车。

斩苍身死之后,他们被迫抽身,保存实力,虽躲过了一场肃清,但心里亦憋着一股气。现下看来,心里憋着一股气的,不只是他们这群魔族。

无利不起早,是甘华的一贯作风。她大老远从青州跑来冀州,花费了一张价值万金的传送符——虽然是她自己画的——但不讨回来点东西,总觉得心里不太舒坦。

这一趟既然不为钱,那讨一条命也行。

一声嗤笑从凉亭当中传来,她垂眸看去,翦翦眼波在血月下显得愈发勾人。

“这位姑娘想必就是苍梧山的狐岐峰峰主吧?”虚昴摆出一副十分和气的模样,温声劝诫道,“魔族之事,我劝你还是少管,免得殃及了池鱼。”

“池鱼?”甘华笑不出来了,一对狭长的眸子陡然泛起一层怒意,“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小巧而清晰的血月,突然从中间浮现出一块黑斑。有裂帛之声掠过众将的耳畔,动作凝滞的魔族战将们轻微晃了晃脑袋,再抬头时,竟然不约而同地揉了揉眼睛。

他们看到那轮血月之上,赫然出现一条强壮的天狗,张着嘴咬住黑斑的一角狠狠地往月亮边缘拖拽。如同血色的织锦被恶犬撕裂,露出黑漆漆的底色。阔大无边的暗色一点一点将血雾吞没,顷刻间四周便陷入了恐怖的浓黑当中。

如此具象的天狗食月,是另一重幻境。

训练有素的魔族战将们并未惊慌,而是沉着地伫立在原处,静待黑暗化开。

一只纤纤素手从黑暗中钻出,悠悠然在天幕上摆出三张符纸,莹润的指尖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事实上,也的确有一簇火焰自她指尖生出,将符纸点燃。

夜空被明火照耀的瞬间,甘华身形一闪,竟是踏破虚空直奔西南方位。

“啪”的一声,是巴掌落在人脸上的声音。

浓黑的大幕像是被人用一巴掌扇走,四周恢复成正常的夜色。

秋露下的草地,淋漓透亮。而甘华则站在院子的西南角,好整以暇地揉了揉手。接着,她转向院子的正东方位,像是已经完全定位到了虚昴的真身所在,无论他逃到哪里。

但她没急着动,而是先伸手将腰间的金色铃铛摘下。

这时院子里其他人才注意到,她腰间挂了一个精巧的铃铛,没有声响,只是不时漏出一道清光,如同黑幕之上绚烂的破绽。

这样明显的靶子,她却大方地展露在外,来看是对自己的境界十分自信。

只不过此时此刻她摘下铃铛的动作透着一股不耐烦,她将铃铛提到眼前,一条一条的传音看得她眼花缭乱,这些全都来自她那个沉默寡言、面冷心硬的师弟。

不过离开半个时辰而已,发八百条传信,算是哪门子的沉默寡言!

“没事别老找我。”她压低声音说道。

对面默了好半晌,才蹦出来一行闪着光的字:“师姐,还没解决吗?”

“等着,一盏茶时间,给你料理得明明白白。”她回了这么一句,随后把铃铛往腰间一系,再不管他发了些什么。

简直狂妄。

被看扁的虚昴头一次无法平心静气,他摸了摸自己被甘华甩了一巴掌的脸,正打算撑开幻境,将她拖入,后颈处蓦然响起一道凉凉的询问:

“我听说,我师妹的那段心魔是由你来写的本子,这样吧,我也给你准备了一段故事,就看你有没有本事走出来了。”

天空像是要爆炸了,大片的浓云在翻滚,那是压阵的几名魔族不断释放的魔气,他们将修罗海的怨灵引入了体内,在将魔气全数释放的同时,奔流不息的怨灵也随之一齐涌入空中。

传说中片羽莫能浮的怨灵栖息地占据了浓黑的天幕,百万怨灵一齐喧呼,尖利的嘶吼声响彻天地,令人闻之胆战。

那几名代表着元老院最高战力的魔族战将的确是存了玉石俱焚之心,以己之身化作引渡怨灵的桥梁,最后一缕怨灵从他们体内钻出时,已经将他们吃得连骨头都没剩,只有残破的衣角随着狂风飘向空中,转眼又被吞没。

这般酷烈的怨气若是放任其消散,必将导致生灵涂炭。

不需要樱招出口提醒,斩苍也明白这一点。

庞大的魔气化作紫色风涛,轰鸣着席卷天幕。

樱招没见识过上古时期神族的法天象地,所以并不能想象出法天象地的威力如何。但此时此刻携着万千血色枫叶一同铺向怨灵的魔气,如同鲲鹏的背脊一般浩浩****地铺开几千里。天地间凭空生出一道秩序井然的天网,将翻滚堆积的百万怨灵尽数兜住,使其再也无法逃窜。

一道巨大的剑影闪着金光急速纠缠其上,樱招放出了刑天,以神剑之力加固这道天网。

她看着斩苍渐渐苍白的脸,没有说话,只默默地将手贴上他的胸口,护住他的心脉。

为将这些怨灵重新送回修罗海,周遭的魔族战将,以临则为首,纷纷释放出魔气相助。

斩苍未回到魔域,肉身与树身之间的连接有限,亦无法像在在魔域一般对魔气取之不竭。将怨灵重新封入修罗海时,他已是完全力竭。

沉甸甸的胸膛贴上樱招的背脊,他几乎是跌落在她的肩头。

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魔尊再也直不起身子,张开的臂膀轻而易举地将她的身躯全然包裹,脑袋搁在她肩上,气喘吁吁。

他的意识有些模糊,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那个因她而生,却永远只能跟在她身后等着她回头看一眼的贺兰宵,还是那个迫于无奈只能抽去她的记忆,然后被她忘得一干二净的斩苍。

他连她在自己耳边叫唤了些什么都听不清楚。

不过他看懂了她的担忧。

樱招回过身将他抱住,似乎有些慌了神,澄澈的眼睛里渐渐蓄起泪。

“我没事,”他颤抖着声音安慰道,“我只是要回到来处,养一段时日。”

来处?是指那棵扶桑树吗?

“在哪里?”樱招急忙道,“我送你去!”

斩苍低头看向她,已经恢复成寻常模样的月影落在她眼里,像是酝酿了一场灿烂的积云。他闭上眼睛将她整个身子搂进怀里,然后轻声道:“好。”

他越过樱招的肩膀,看了临则一眼。什么都没交代,但临则懂他的意思。

“属下明白。”

接下来,是她的战场。元老院的残党,需要她一个一个去肃清,通往魔尊之位的这段路,她要独自去走。

斩苍带着樱招消失在血枫林时,参柳才姗姗来迟。

一声“师妹”还未唤出,眼前便已经横过来一只手。拦住他的女子有着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睛,面容与性子一样,极具攻击性。

“不打声招呼吗?”临则昂着脑袋,定定地看向他,“参柳。”

这位苍梧山掌门对任何人都称得上温柔,但同时又不着痕迹地保持着距离。但此时他却难得语塞了一会儿,有些不太自在地挠了挠头,然后顺着她的意思招呼道:“临则。”

堪称生疏的口吻让临则皱起了眉头:“你怕我啊?”

参柳:“……”

夺走他的贞操,害他无情道修不下去,只能转而重修功法的女魔头,他能不怕吗?难怪他这几日总觉得自己有些倒霉,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怕我,你还修书于我?”临则逼近一步,不依不饶,“你还借机跑来找我,你还——”

一只手捂上她的唇,将她还未说出口的孟浪之语截断,却又一触即离。

平日里总是一副风流模样,但实际上是个老古板的参柳不着痕迹地退后一步,与临则保持着退可守的安全距离,“那是斩苍的意思。”

二十年前,斩苍决意赴死之后,对一心跟随自己的这群将士们仍是抱有几分担忧。元老院不会放过死忠于他的将士,而他们也必定会为他杀个血流成河。但他是为私事弃他们于不顾,没道理再让他们因为他而徒增伤亡。

那片虚无之地是斩苍一早便知道的地方,原本也未想好作何用处。他将开启之法与进出之路一并告知参柳,并拜托参柳修书于临则,令其保存实力,在将来的某一日再伺机反攻。

却没想到临则这一避就避了二十年,当寨主当上瘾了似的,对于魔族权力斗争一点兴趣也无。

“什么嘛,我当然知道是魔尊的意思啊,”临则一脸不在乎,“但我现在又没问他,我是问你——是不是怕我?”

这话问得太过直白,参柳正想着该怎么回,这时废墟之中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

临则眼锋一扫,轻笑了一声:“太簇,你还没死呢。”

樱招从未这么近距离地接触过这般硕大的树。

在她的记忆中,她的确有印象自己曾远远地见过一眼传说中的扶桑树,但真正置身于其中时,仍旧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树冠遮天蔽日,枝条延伸数百里,徒步丈量的话,从左至右估计得走上十二个时辰才能走完,难怪能供十个太阳栖息。

在太阳栖息之处,仍旧残留着最炽烈的熔岩,熔岩流淌过黑黢黢的枝干,又顺着树身往下,流入地心。

斩苍将樱招带到了树干的另一面,这里未受过太阳的炙烤,修士的身子亦能受得住。

樱招端坐在粗壮的枝丫间,将四处打量的目光收回来,定格在斩苍的脸上。

在看谁,她也不太清楚。

正闭着眼睛入定调息的魔尊,是宵儿再年长几岁的模样。宵儿本就生得让人移不开眼,现下更是……

但在一个月以前,若是告诉她自己的弟子便是这位死在她手里的魔尊,她一定不敢相信。

心中有很多很多的疑问,却还是不管不顾地跟着他来到这里。她是想求个解答,却由于面前的魔于她来说太过陌生而不知道从何问起。

她能感应到他的气息已经渐渐平稳,源源不断的力量通过扶桑树的枝干传送到他的身体里,似乎天地行气皆掌握在他手中。

四周刮来清凉的风,将阔大的树叶吹得摇摆不停。

樱招撑着双手凑近他,有种没来由的执念,像是一定要在他身上找出自己的小徒弟似的,在他耳边轻声唤道:“宵儿,你在吗?”

已经调息完的男子静静地睁开眼,侧头看向她,藏匿在眼里的情绪不明,樱招看着他莫名觉得有些危险。她下意识地想后撤,身子却被他横过一只臂膀揽住。

“宵儿?”他低声重复了一遍,俯首贴近她的脸,“斩苍呢?你不问问斩苍在不在?”

微烫的呼吸落在她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樱招总觉得他下一秒就要把她吞进去。揽在腰后的臂膀是温柔的枷锁,看着没费什么力气,实际上她逃无可逃。

“我……”她吞吞吐吐,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从苍梧山出来,一路走到黑齿谷,似乎都处在浑浑噩噩的状态。以前是心宽不在乎,以为丢失了记忆有丢失了记忆的活法,即使她已经察觉到自她醒来起,自己的人生几乎称得上漏洞百出,但她无所谓,这点小事不耽误她一心向道。

在血枫林时,大敌当前,她循着本能与斩苍站在了一边。那群元老院魔族要他的命,她根本来不及思考他在她心里的分量,只觉得必须先解决掉眼前的麻烦,其他一切都不重要。

当其他麻烦都退场时,面前这个与她纠缠不休,即使她失忆了也不放过她,逮着空子就要往她心里钻的魔族便成了她最大的麻烦。

夕风鼓**着她的衣袖,占先透露出她内心的纠结。

斩苍又问她:“樱招,你凑这么近,想把他单独叫出来做什么?”

她凑得是有些近……

双手撑住树干的动作几乎要将自己贴进他怀里,腰后那只臂膀不让她退开,现下他们几乎是呼吸交缠。

这样的姿势,对着贺兰宵,她自没觉得有何不妥,可现在,面对着已经成为斩苍的贺兰宵,她却觉得十分不自在。

掌心的树皮有些粗糙,硌得她的手不太舒服。她暗自调整了姿势,跪坐在自己的双腿上,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拉开。

是防备的姿态,斩苍瞟了一眼她已经发红的掌心,没有再禁锢住她。

“师父,”他突然这样唤了她一声,待到她抬眼看向他时,他才轻声问道,“倘若我只是贺兰宵,你会想与我长相厮守吗?”

樱招:“……”

“不会对不对?”他自嘲地替她回答了,“那我再不要当贺兰宵,我只是斩苍。”

明明作为贺兰宵时,嘴上说的是当她一辈子的乖徒儿。

可他知道那些全是假话。

他想要她看着他,只看着他,眼神再不许装进别人。

樱招却没想那么多。在她心里,贺兰宵才是那个与她朝夕相处了两年之久的人。他没她厉害,没她见多识广,他跟在她身后满心满眼都是她,完完全全只属于她一个人,全然被她掌控。

而面前的斩苍,总让她感觉很危险。

在她所剩无几的零碎记忆中,她是那样倾慕他,这种感觉令她无比惊慌。

扶桑树的枝干上还攀爬着些藤蔓,藤蔓上不知名的小花被风吹得摇摆不定。她盯着那些粉白的花朵,突然说道:“我也问你几个问题。”

“嗯。”斩苍点点头,背靠在树上,一条腿悬在枝丫间,做出闲适的姿态,尽量不给她任何压迫感。

“我的记忆,是被你抽走的吗?”樱招问。

“是。”

“为什么?”

“不那样做的话,你会死。”

所以果然是有隐情,可他如今问一句才答一句,似乎并不希望她知道全部的真相,为什么?

樱招默默地将左腕上束紧的衣袖解开,露出刻着“斩”字的追魂印,她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直接问道:“这个追魂印,是我自己刻下的,对吗?'斩'字……是你的名字。”

斩苍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稍稍支起身子,将手递到她腕下,虚虚地托住。皓白的手腕就这样悬在男子的掌心,并没触碰到,但彼此肌肤散发出的热度却碰撞到一起,令血管也无故震颤起来。

更别说那截腕子上,还刻着他的名字。

这让樱招感觉自己是他的所有物。

她正打算抽回手,他却屈起手指将她扣住,肌肤相贴时,她微微侧了侧脑袋,试图掩盖自己方才漏了一拍的心跳。

幸好斩苍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个“斩”字上,没空留意她难以形容的反应。他低下头凑近她的手腕,粗粝的指腹缓缓地摩挲过那道追魂印,轻声问道:“疼吗?”

不需要她回答,他也知道她有多疼。

作为贺兰宵时,他看到她发作起来疼得浑身发抖的模样,咬着牙关五感消退到只剩下痛觉。那时他真恨斩苍啊,师父爱他爱到不惜动用天罚之印,也要将他刻入神魂,永生永世绝不相忘。

即便现下他知道自己便是斩苍,看到这个印记,也没有几分高兴。

他的樱招本不必遭受这些的,都是因为他。

流转着金光的“斩”字上突然落下一滴水痕,樱招怔怔地看过去,下意识就要抽回手,扣住她的那只手却攥得更紧。

“别动,别动。”他轻声哄着,将额头抵上她的手心。明明身子那般高大,弓着的背脊却让他显得有些脆弱。

好想摸一下他,但樱招忍着没上手。

斩苍就这样平复了一会儿,才抬起头说道:“我帮你解开。”

黄昏掠过他的眼睛,里面似有水痕在闪烁,但眨一眨就看不分明了。

樱招这么多年来也没指望追魂印能解开,乍一听到这句话,有些不相信:“不是说只能施咒的人自己解开吗?因为咒语太复杂。”

“追魂印,是我教给你的,”斩苍说着在掌心结出一道金印,那道金印精巧又繁复,的确一不留神便会结错,“在你施咒时,我还残留着一丝意识,所以知道你念的是哪句咒语。”

只可惜那时他已经无法阻止她。

“会有些疼。”他叮嘱了一句。

繁复的金印贴上她的手腕,撩起一道火舌,灼灼的像是要将皮肉烤焦,但比起追魂印发作的疼痛,这的确不算什么。

樱招眉头也没皱一下,睁大眼睛看着那个“斩”字就这样燃烧起来,平平整整的结体竟渐渐被烧作金色的齑粉,与火光交织在一起,风一吹,便全被吹走了。

这便解开了?

手腕还被斩苍握在手里没松开,樱招一眼望过去,只觉得手腕处光秃秃的,不太习惯。

那里应当要有什么东西才对。不过不是冷冰冰的、像是宣告归属权一般的字,而是花枝之类的东西。

夕阳散放在天际,四下的景致被染上一层橘红,晚霞陈列在樱招的双颊上,看起来分外可爱。

她踌躇了片刻,突然开口,认真问道:“斩苍,我以前……是不是很爱你?”

不然她不会,只要与他对视,胸腔就跳得像壮烈牺牲了千万只蝴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