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用术法将血污洗净的,他竟忘了,就这样不知所措地将掌心的血污蹭得更加狼藉。他面对着樱招,经常会有些不知所措。她是他天生的克星,所有的傲慢嚣张、眼高于顶的姿态都仿若被太阳晒化了,变作空气消失殆尽。
可此时的不知所措却让人心生绝望。
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拥进怀里,睁着眼睛喃喃道:“怎么会……怎么会生出心魔呢?”
魔族不会生出心魔是因为他们不会为自己的恶感到愧疚,而修士不一样。修士修行原本求的就是大道。在他们的道上,一旦走了岔路,被心魔入侵,大罗神仙也难救。
那些入魔的修士,至少据斩苍所知,几乎全都被心魔折磨至死。
樱招那样坚定透彻的一颗心,清凌凌的不管做什么都是一往无前,怎么可能会陷入妄念生出心魔?
胸前淌着血的伤口在渐渐愈合,樱招没有用他教给她的方式对他的身体留下不可消除的伤口。她还没有完全没心魔控制。
冥冥烛火中,樱招的右眼无端转动了一圈,接着变作一颗黄澄澄的竖瞳。
经过三年的相处,她已经能很熟练地从他的时间暂停技能中逃脱了,只是这一次恢复神志的不是樱招本人。
天色欲晓时,斩苍将樱招送至琅琊台。
魔域内天地灵气稀薄,魔气太重,樱招在那里待得越久,心魔便会越强。斩苍尝试了整整一夜,也没找出有效的法子来救她。她醒不过来,他只能将她送回天地灵气汇聚之地。
琅琊台,乃魔域与中土交界之处,属于中土那一边灵气充沛,去那里总比留在魔宫内要好。斩苍是魔族,不方便入苍梧山山门大阵,却也绝不肯将樱招一力交到别人手上,让她离开自己视线半步。
便只能与苍梧山商量了这么个折中之地。
参柳早已得了信,在琅琊台外面候着,见到樱招一副痴痴傻傻的模样,虽做好了心理准备,但仍旧不免感到难受。
他们在琅琊台附近的一处院落将樱招安置好,一同现身的竟还有樱招的师父——岚光仙姑。
得知樱招出事后,岚光仙姑匆匆出关,她来不及通知另外两个弟子,便与参柳直奔琅琊台。她执起樱招的手开始查看她的脉象,将樱招的心魂护好后,搜了一番魂,才弄清楚樱招的心魔究竟是什么。
岚光仙姑坐在樱招的床边,抬头看向一直寸步不离的斩苍,心里想的是樱招前脚才在石门外向她告白过自己对这位魔尊义无反顾的感情,后脚便因他生出了心魔,实在不应该。
察觉到岚光仙姑的视线,斩苍短暂地将目光从樱招身上收回来,只听她问道:“你知道,樱招的心魔是因你而起吗?”
“我不信,”斩苍苍白着一张脸,神色看不出悲喜,“樱招不是那般脆弱的人。”
他很清楚地明白,樱招与他走到现在的每一刻,究竟有多倾尽全力。对于他的身份,她或许有过担忧,但在得知他并非魔族之后,她从未钻过牛角尖,也绝不会因此产生妄念。
不得不说,樱招没有看错人。
岚光仙姑暗自将斩苍打量过,不禁想到,难怪樱招这么笃定她一定会接纳他。
可若心魔不是由樱招内心生出,那能从哪里来呢?
也不怪他们想不到,在修士的观念中,人有邪心,互生杂乱,必须通过一次又一次的自省才能洗涤心境。
心魔,顾名思义,是由人心生出的魔,是修士修行必须战胜的业障。战得过,便接着洗涤下一个业障,战不过,就此陨落。因此等级越高的修士在进阶时越凶险。
谁能想到竟有魔族丧心病狂地研制出了强行给人种下心魔的方式?
“当日在方壶仙山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有小师妹一人知晓。”参柳奇怪道,“按理说,才短短一月而已,心神应当不至于完全被心魔所控制,为何小师妹一直没醒过来?”
岚光仙姑的神色竟缓和了一些,她坐回樱招身边,一边抚摩着她的面颊,一边说道:“樱招很聪明,在察觉自己生了心魔的瞬间便封闭了自己的一部分心魂,只将自己的身体与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控制权交托出去。这也是她一直未曾清醒过来的原因。”
她已经很努力地在想办法自救了,因为她知道,只要有一线生机,爱她的人便一定会救她。不论是斩苍,还是师父,他们一定会救她。
“所以只要拔出被心魔侵蚀的那一部分心魂,她便能得救,对吗?”斩苍只问了这一句。
“是这个道理,但是,没有人成功过,因为人心太过复杂。此刻的妄念与下一刻的妄念互相纠缠、互相变异。行差踏错一分,则远离大道十万八千里远。因为樱招将心魂封得干脆利落,所以心魔还未来得及侵蚀她的全部。她的确还有救,但是……”
岚光仙姑看向斩苍,对方却轻轻一笑,接着她的话说下去:“但是,需要让她杀了我,破除妄念。”
此言一出,在场的苍梧山修士皆短暂沉默了。
斩苍走到樱招身边,当着岚光仙姑的面将她的手紧紧地牵住,一双眼睛盯着樱招略微憔悴的面容,平静地说道:“昨日那心魔支配着她的身体对我说过同样的话,它说,如果我愿意死在她剑下,她的妄念便会消散。”
其实除此之外,心魔还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说他与樱招的所有过往,皆是她痛苦的来源。说她原本无须遭受这一切,这一切的劫难皆是因他而起。
那些话虽是真假掺着说,但至少有一句话,他很清楚地明白是真的——樱招如今遭受的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他。
“我只想,亲耳听到你们保证,这个法子能救她。”最后,斩苍这样说道。
参柳下意识望向师父,他自己心里没有底,但师父这几年闭关,应是参透了不少,不然也不会说师妹的确还有救这种话。
两条命,一条是师妹,一条是师妹心爱之人。虽然从私心来说自然会往师妹身上倾斜,可师妹若是有朝一日醒过来,得知是自己亲手将心爱之人杀死……
参柳不知道,师妹到时还会不会想活。
“不能假死吗?”他问。
岚光仙姑瞟他一眼:“都是要当掌门的人了,怎么还这般天真?若真这么简单,那为何这么多年来,没有一个修士能摆脱心魔的侵蚀?”
参柳:“……”
“樱招还有救,是因为她及时封闭了心魂,导致被侵蚀的部分只系于斩苍一身。在那道妄念中,她唯一的妄念便是将他挫骨扬灰,事成之后,妄念虽可以消散,但心魔却不能拔除,它仍旧会盘踞在她心头,继续制造其他的妄念。除非,与此同时能有一道强大无比的神魂将心魔纠缠住,强行将其从她体内抽出。”
那道强大无比的神魂,指的便是斩苍的神魂。
假死说得容易,可魂魄离体,以己之魂去纠缠心魔,却是凶险无比。那心魔吸收了历代修士大能的修为,当今世上任何一位修士都无法轻易胜过它。
而斩苍,他是扶桑树的树灵,木头成精,原本就无欲无求,心魔难以入侵,亦无法将他的力量吸收,导致生灵涂炭。
岚光仙姑看着斩苍,缓缓道:“此事,恰好非你不可。”
“没有什么恰好,”一直镇静得好似在听旁人之事的斩苍,声音低沉。他身上还穿着昨日那身衣服,胸前的伤口虽已愈合,血污却留在了身上,没想起来要换,也没想起要用清洁咒洗净。“这本就是布局之人故意为之,他们故意给樱招留下一道生门,诱我去死。”
不得不说,这个局布得很成功。
“樱招以后……”斩苍本来想说,樱招以后就要麻烦苍梧山好好照顾了,可他恍然间又想起,自己在说什么傻话?苍梧山本就是樱招的家,她在家里受到的照顾自然要比在他这里仔细得多。
“斩苍,”岚光仙姑沉吟了片刻,突然温言道,“樱招心中有关你的记忆,已经与心魔融为一体。若是能成功将心魔拔除,那她的记忆也会随着心魔一道消散。她不会……”
这话说得实在残忍,她难得犹豫了许久,才将接下来的话说完:“她不会再记得你了。”
不会记得爱过他,不会记得杀过他,更加不会记得在灼灼时光中与他经历过的所有的一切。樱招接下来的人生,只能彻彻底底地与“斩苍”这个名字划清界限,一旦记起来,便有可能重新被妄念缠身。
冬日阳光稀薄,院子里积了十来尺的深雪,几只胖鸽子在枝头跳来跳去。一大抔雪从枝头崩塌下来,激起一阵云雾般的雪粉。
参柳看到从方才起便一直神色浅淡、表现得仿若赴死之人不是自己一般的斩苍,缓缓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半晌,他张嘴,轻声道:“如此,甚好。”
傍晚,山间各处燃起了炊烟,人世间最为平淡的烟火一条一条地往天空直上,最后牵搅到一处,盘成一团云雾。
是以后再难见到的风景。
岚光仙姑回了师门,紧急联系其余门派,为魔域与中土之间不日大战而做准备。参柳留在这里,看着屋子里斩苍坐在樱招的床榻上从白日守到天黑,终于忍不住提了一壶酒敲门进去。
冥冥暮色下,斩苍与参柳坐在窗边,都有些沉默。
愿意为樱招牺牲之人,不只有斩苍一人,但只有斩苍不怕被心魔纠缠。他们其余修士,特别是师父,一旦被心魔侵蚀,后果不堪设想。
他们都知道,此事非斩苍不可。
参柳本来可以舌灿莲花,但这断头酒一般的氛围让他的心情沉重无比。连闷了三杯酒,他才看着斩苍问道:“你真的会死吗?”
“我又没死过,我怎么知道?”斩苍撑着下巴,看了一眼夜色中透着蓝的雪景,又将目光转回床榻。在那里,樱招被施了昏睡咒,连同心魔一起,都未曾醒过来。
他再未将目光移开,就这样将她望了许久,又道:“也许,树身没问题的话,终有一日我能重新聚魂吧,只是不知道需要多久。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都有可能。”
毕竟此前,他花了不知道几万年才有了人形。
“魔域那边,就这样不管了?”参柳又问。
“身后事,交给身后人,”斩苍漫不经心地笑了笑,“对于魔族子民,我已仁至义尽,至于以后怎么样,由他们去吧。”
寂寂雪夜,天上挂了几颗残星,远处似乎还有狼在号叫。
参柳回了隔壁房间,不再打搅他们。
斩苍关了窗户,走回樱招身边,帮她把被角掖好。她的手有些凉,他默默地牵起,看到她的手落在自己的掌心,小小的,像燕子落进温暖的巢穴。
真想就这样筑起一个窝,永远都不放开。
可是不行。
“樱招,”他将她的手拉到嘴边,抚摩着她手指上的薄茧,然后一根一根地亲吻过,又撑着脑袋凑到她面前,特别小声地絮叨道,“在黑齿谷时,我老是威胁你,说要杀了你,还说要抽去你的记忆,不知道那时候的你听了是否会觉得委屈……应当会吧,毕竟在此之前,你能遇上我这种浑球的机会也不多。后来我想过,怎样做才算是尊重你,我一点一点摸索了很多,想着至少不能动不动就将你困在时间暂停里,动不动就要将你的记忆消除……
“梵海寺那段签文,我其实根本不信的,你身边有这么多爱你的人,怎么可能会应验呢。那时候,我放出豪言说要让你忘了我,好好活下去,说的其实是假话。我才舍不得你忘了我……在我之后,你喜欢上谁我都会伤心。”
他伸出手轻轻点了点她微翘的鼻尖,白釉一般细腻的触感令他爱不释手。
就这样他又看了她很久,才接着说道:“不过抱歉啊,樱招,这次真的要食言了。但我想这样也好,你忘记我,总好过醒来之后得知自己亲手杀了我。虽然我知道你真的很勇敢,即使好好地将我记着也能处理好这件事。但是不行,我不能让你承担再次被心魔侵蚀的危险,不行。”
他一连说了很多个“不行”,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在黑齿谷时,他说过,一定不会让她入魔。连这样简单的承诺都没有做到,不知道她会不会觉得他很没用。
那么至少这一次,他要将她保护好。
视线中樱招的眼角留下了两行清泪,斩苍眨了眨眼,伸手替她拭去,温热的泪水却一时擦不干。
但是她不能再哭下去了,再哭,另外那部分被封闭的心魂估计也要守不住了。心魔此时被岚光仙姑短暂封住,不知何时便会重新夺回控制权。
他只好俯身将她抱起,低着头将唇贴近她的眼角,将她的泪水吻干净,然后极其温柔地说道:“别哭了,我现在替你去收拾掉那些害你的魔族,乖。”
樱招枕头旁那根关键时刻并未给她任何保护的扶桑木簪被他拿起,下一瞬,一道与他一模一样的分身出现在床榻旁。两个斩苍无声对视一眼,被分裂出来的那一个瞬间消失在了房中。
太簇从军营回到洞府,走到房间门口时,脚步突然一顿。
踌躇了片刻,他才将门推开。
黑暗中有一道人影静静地坐在主座上,看着他踏进房门,才一抬手将灯点上。
“斩苍。”其实不需要点灯,太簇也知道来者是谁,斩苍身上的魔气太过独特,即使再收敛,也是锋芒毕露的。
斩苍没应他,只垂着眸淡淡地说道:“许多年前,我刚出黑齿谷时,不通人情,莽撞之下被污蔑成窃贼。蒙你出手相助,教了我许多道理。投桃报李,我曾赠过你一根扶桑木,言明当你有危险时,这根扶桑木能救你一次。”他顿了顿,抬眼问道,“那根扶桑木,不是让你来对付樱招的。”
昨天夜里,斩苍便有所怀疑,假如樱招的心魔不是从内心生出,而是借助外力种下,那这股外力须得先破除扶桑木对樱招的保护禁制。
然而禁制并未被破除,只是莫名其妙地失效了。说明那附近有另一根扶桑木出现,所以樱招身上地那根扶桑簪子,没有识别出对方的敌意。
斩苍此生,只赠出过两根扶桑木,一根是太簇,一根是樱招。
不同的是,太簇那一根,只能用一次。但他一直没用过,正如他好东西一定要留到最后的性格一般,在这关键时刻,果真派上了用场。
“如果我没猜错,给你的那一根,应当已经化作灰烬了。”
太簇站在原地默了半晌,知道今日怎样也逃不过这一遭,心中反而镇定下来。他抬脚在斩苍旁边坐下,这才发现这只是斩苍的分身。
是觉得仅凭分身便能对付他吗?
还是那么傲慢。
“是,已经化作灰烬了。”太簇颔首承认。
倒是省了审问的步骤。
“你是怎么想的呢?”斩苍到底还是笑了,只是那笑容带着些自嘲。
太簇反问道:“将魔尊之位给临则,而完全没有考虑过我,您是怎么想的呢,魔尊大人?”
斩苍皱了皱眉头:“你不适合。”
太簇没有试图辩解,他只是平静地说了一段故事:“小时候,在我真正学会杀戮之前,与我一批被师父收养的小孩有很多。受训期间引导我们互相攻击,是师父们有意为之,并且乐见其成之事。当时与我一起受训的另一个同伴,因为嘴很甜又听话,性子比我要好太多,所以训练完成之后总能得到师父更多的关照。同样是枣子,师父每次给我一篮,给他两篮,还道是因为我不爱吃枣。
“你没经历过那种日子,也应当听说过,杀手受训是极其残忍的。一组小孩出师之前,互相残杀是基本操作。那日,师父在替我们挑选兵器时,特地将最好的兵器给了他的得意门生,轮到我时,他给我的兵器其实也还不错,但远不如他给别人的那一把,他还解释说,那样兵器于我来说不适合。”
他停顿了片刻,看到斩苍目光沉静地看着他,眼神当中没有恨,也没有别的东西,突然觉得这番长篇大论好没意思。最后,他简短地结束了这个故事:“最后,我把那个受宠的同伴杀了,也把师父杀了,今后师父再不能偏心。”
“正如你现在想把我杀了。”斩苍替他的行为下了注脚。
“我记得我说过,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大可以和我说。”
“想要的东西?”太簇忽地转向斩苍,有些激动,“为什么这世上的东西,不能该是我的就是我的,非得要我开口讨要?”
“该是你的……”斩苍低声重复了一遍,“除了魔尊之位,你还指什么?”
“樱招,对吗?”看到太簇默不作声,斩苍才恍然明白过来,“我早该知道……早该知道。”
烛光摇曳间,太簇低低地冷笑了一声:“你发现得是有些晚,不过那也是因为在你眼里,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与你相争。”
斩苍并未被他绕进去,他只是向他投过去很悲悯地一瞥,然后说道:“是你根本没那个胆量让我知道。况且,你若是真喜欢她,怎会舍得让她遭受心魔嗜心之苦?”
斩苍再没耐心与太簇交谈下去,他站起身来,走到自己曾真心相待的好友面前,伸手摄住了他的脑袋。
这位到死还被人惦记着力量的魔尊,即使只是一具分身,也依旧强大无匹。实力悬殊之下,太簇放弃了反抗,只死死地注视着斩苍,问他:“你选择救她,是吗?”
“为什么不救?你们赌的不就是这个吗?”斩苍的嘴唇动了动,慢条斯理地在指尖注入赤炎之火,他垂眸看着眼底一片森冷的太簇,突然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太簇,没有什么该是你的,”斩苍说,“不论是魔尊之位,还是樱招,你都不配。”
斩苍没有杀了太簇。
并不是因为他还念着什么旧情,而是直接将其杀了,未免太过便宜对方。
他在太簇体内注入了赤炎之火,这是火神祝融的坐骑赤炎兽身上最为精纯之火,无药可解。火毒每半年发作一次,每次发作时,太簇体内的水分都会逐渐被烧干,变作一具不死的骷髅,整整七日才能恢复原样。
如此循环往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还在太簇身上设下了一道禁制,让他不得出现在樱招身边百里之内。若要强行出现,赤炎之火会立马发作,直接将他烧成一具行走的骷髅。
这算是斩苍的一点小小的心机。虽然他死之后,樱招不会再记得他,也不会记得这番恩恩怨怨,更不会记得究竟是谁将他们害成这样……也许她还会再喜欢上别人,但这人绝不能是太簇。
樱招喜欢相貌好看的,总不会瞎了眼喜欢上一具骷髅。
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樱招永远都不要喜欢上别人。
他就是,这般小气。
通过搜太簇的魂,他得知了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元老院那群老匹夫。
从前斩苍觉得他们都是一群不堪大用的纸糊小人,困在氏族的高墙里做着千秋大梦。朝堂上的那些叫板不过是几句虚张声势的犬吠,却没料想他们真的敢。
筹谋这么多年,也真的辛苦他们了。
悬挂在厌火魔宫魔尊王位上的宴月刀鸣叫着穿破虚空,直奔斩苍而来。这把刀,虽是他的法器,但他极少用。宴月刀出鞘便要见血,而这么多年来需要他亲自出手的机会并不多。
现如今这把刀应当是饿坏了。
当夜,喂了刀的元老院众有三位。以禹宗主为首,一个一个被斩苍斩落了头颅。正如多年以前,他只身闯入厌火魔宫提出要当魔尊一般,这次他依旧是孑然一身。
不算欺负他们。
在当上魔尊之前,他当过画师。自诩是个文雅人,讲究先礼后兵,亦不欲滥杀无辜,找上门之前更是给足了讯号。那柄长刀被他漫不经心地拎在手里,千重结界架在身前也挡不住他分毫。
愿赌服输,这次是他棋差一招,魔族以后的命运,总得交还到他们自己手上。至于元老院其他魔族,他们有他们的未竟之事,他管不着,亦不想再管。
陪葬品他不要多了,只要罪魁祸首的首级而已。
魔族四处烟火弥漫,地丘一族的千年洞府燃起了熊熊烈火,豢养在院中嗜血的罗罗鸟被烧了个精光,还有那一具具可以容纳心魔的陶土,也被斩苍一力销毁。
临走时廊柱底下突然冒出个三岁女娃,瞧着是个半魔。女娃盯着他染血的刀尖看了许久,突然蹭蹭地在回廊上跑了几步,跑到一间上了禁制的房门口停下,又扭过头来看他。
“母亲!”她张嘴叫了一声,一脸焦急。
她母亲被关在这里吗?
斩苍上前几步,将禁制解开。看着四周快要逼近的烈火,他想了想,唤来一名魔族战将,示意他将那女娃与她的母亲送到安全之处,才抬脚去往祭司殿。
凛冽的寒气冻得土都是硬的,雪片终于飘落下来,斩苍瞬行至祭司殿门口,正打算进去,却在下一瞬掉转了方向,直奔琅琊台。
樱招体内的心魔醒了,她将守在床边的那个斩苍一剑挥开,在心魔的驱使下朝着琅琊台而去。
那里,元老院早已隐秘设下了聚魂阵。被斩苍杀了几个主谋无所谓,剩下的魔族依旧会延续他们的意志,将斩苍的魂聚齐,以求多年以后造出能继承他全部力量的傀儡。
开弓没有回头箭,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即使拼个玉石俱焚,他们也不会率先收手。况且,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后来的事情,便是世人所熟知的那般,苍梧山剑修樱招,将魔尊斩苍击杀在了琅琊台。从此魔族群魔无首,四处战火不止、怨气冲天。这股怨气又饲养了大批魔族,靠吸食怨气为生的元老院众的势力愈发强盛。
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当日在琅琊台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根本没有所谓的大战,被心魔支配的樱招唤不出刑天来,使用的只是一柄普通的佩剑。
斩苍被樱招一剑穿心时,未做丝毫抵抗。恰如此前在厌火魔宫,他被樱招驱使着飞刃穿胸一般,不仅没有抵抗,他还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夸赞了一句“做得好”。
参柳守在魔域与中土的交界处,以防大批魔族突然攻过来。
而樱招是在此时清醒过来的。
她看着自己手中的长剑与斩苍胸前无法愈合的大洞,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什么。
是她……做的吗?是她将斩苍伤成了这样?
嘴唇几乎要被她咬出血来,抬眼时,樱招满眼的不敢置信。
像是读懂了她心中的惊惧,斩苍笑了笑,然后安慰道:“不是你,别害怕。”
眼泪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流的,她看不清他的面容了,朦胧着双眼扑过去,将斩苍揽在怀里,声音强作镇定,却依旧被寒气冻得发颤:“怎么会没办法愈合?不是什么都伤不到你吗?”
托住他身躯的手也像是要被冻掉了,明明她有修士真言护体,根本不畏严寒,可她此时此刻竟觉得呼吸都像是在被刀割。她镇定不下来,泪珠连成串落在他脸上,哭得浑身都在颤抖。
一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眼角,斩苍舍不得放开似的又摸了摸她的脸。一张泪糊的脸被他摸得更加糟糕,他随即说了一句“抱歉”,才轻声道:“樱招,虽然这番话你不会记得,但是,我仍旧想告诉你,不是你杀的我,所以你不必抱有任何愧疚,反而是我,要向你道歉,是我害你遭受这一切……”
“不是的,不是的,”樱招摇着头,声音哽咽,“你什么错都没有。”
她不知道究竟是该先擦自己脸上的泪还是先擦他脸上的血,好像怎样都不对。
那只手被斩苍抓住,贴在脖子上,那里还是热的,她的手太冷了。他抓着捂了捂,才将话锋一转,柔声道:“接下来,我会将你的心魔抽走,连同对我的记忆一起。你不要害怕,我会回来找你,不管需要多久。”
再多的,好像也不需要说了。
“我怕,斩苍,我会怕……你明天就回来好不好?”她想将他搂紧一些,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穿透了他的身躯。
她触不到斩苍了,在他正说着话的时候。
漫天大雪落下来,初生的斜阳穿透云层,空气中的一切都很沉静。
只有樱招的世界在崩塌。
怀中的身躯在变轻,斩苍的神魂已散。点点荧光消散在空中,她怎么抓都抓不住。无措与绝望衔在一起,她捂住脑袋,连经脉都在疼。
一道黑色的魔气从她头顶被强行抽出,消散于空中的点点荧光竟在下一刻聚拢成一道紫气,与黑气纠缠至一处。她怔怔地看过去,还未看个分明,那两道气息便同时消散在天际。
恍惚中她似乎忘了自己方才究竟在哭些什么,只觉得自己的眼睛好疼,心也好疼,哪里都不对劲。
她失去了最重要的东西,可她竟一时之间想不起来是什么。
樱招坐在原地,痴痴傻傻地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斩苍不见了。
她最爱的,斩苍。
残存的记忆令她记不起来自己为何身在此地,她只记得某一年,自己在梵海寺抽过一道签——
命中孤月照,残生夜惊鸿。
彼时在银杏树下,斩苍为安慰她的怒火,掀开面具捧着她的脸接连亲了她好几下,又逗她说他会在死前,将她的记忆抽走,这样她便能忘了他,好好活下去。
可是他明明那样小气,走在路上她多看别的少年郎一眼,他都要暗戳戳地与她计较一番,怎么舍得让她忘记他。
不能忘记他,她才不要忘记他,谁也不能让她忘记他。
参柳不知道樱招是怎么想起来给自己下追魂印的,他守着结界,听见她在哭。可是他没有任何办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斩苍散去神魂将她体内的心魔抽走。
樱招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记忆俨然已经随着心魔消失了。
刑天立在她身旁,沉默地注视着这一切,到最后竟也看不下去,别开了身躯。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一缕紫色的神魂钻进了剑穗上那颗宝珠中,但他什么也不能说,因为此时的樱招只能将斩苍忘个干净,否则前功尽弃,这一切牺牲将毫无意义。
可霎时间樱招的手腕处金光大作,参柳顿觉不妙,飞身过去时,岚光仙姑带着甘华与风晞也同时赶到。
那追魂印,樱招没刻完,她被施了昏睡术强行带回了苍梧山。
当夜,临则收到一封密信,随即整军,带着八万魔族精锐隐入了山林。
岚光仙姑回山后下达的第一道禁令便是言灵禁咒,苍梧山上下皆不许在樱招面前提及她曾经找过道侣一事,违者,逐出师门。
而樱招因神魂受损,一睡十年。
这便是,樱招所忘记的全部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