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十八章 个中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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袅袅晃动的雨丝,飘在窗棂上,落个不止。

斩苍在披上外袍时,袖口突然落下一本册子,封面光秃秃的,看起来像是被经常翻动。

樱招眼尖地看见,正打算捡起,他却先她一步将其隔空取到手中。

欲盖弥彰,肯定有鬼。

“什么东西?给我看看!”

她迅速挪到他身边,却扑了个空。

斩苍一脸淡定地将手举高,然后特别无耻地垂眼,冲她扔出一句:“不给。”

他越不给,樱招就越想看。

急得连术法也忘记施,樱招扯着他的袖子便往他身上攀。脚尖踮起,从背脊到指尖拉长如同一张满月,却仍旧触不到他举起的那只手。

她顿时有些恼火,正打算动真格,被斩苍拦腰截住。

他俯身压过来,顺便将那本小册子塞进她怀里。趁她愣神,他又一把将她抱起,坐在窗边的榻上牢牢地揽住:“就这样看,看完还给我。”

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樱招坐在斩苍腿上,看着他面上虽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耳朵却悄悄变红。手里的这本小册子突然变作了烫手山芋,她的手指搭在书封上,迟迟没有翻开。

斩苍一言不发地环着她,没有催促,只是将脑袋垂下来,嘴唇贴在她脖子上轻轻地啄,直到发丝掩映下她的耳朵与他一样红,他才轻轻笑了笑,好玩似的又捏住她的下巴亲。

眼见着自己又要失守,樱招心下一横,翻开了手中的册子。

轻微的吸气声从她嗓子眼里传出,她的耳垂变得更红了。

这本小册子里竟然是……竟然是……她自己。

一个练剑的小人,被拘在册子中央,一颦一笑皆是娇憨之态,挥剑时却干脆利落,快如闪电。从头发丝到鞋头的绣纹,无一处不逼真,像是观察了她千万遍。

“这是……你弄的?”

窗外树影在晃动,弯弯的枝条像是要探进房中来窥视,窥视樱招那张未曾回头,却已渐渐牵起红霞的脸。

她在斩苍眼里,原来是这样的吗?好漂亮,比她自己照镜子还要漂亮一大截。

“除了我还能是谁?”落在耳畔的声音有些闷闷的,这世上还能有谁比他更无耻吗?斩苍可是十分有自知之明。

虽这份无耻樱招已经再明白不过,但此时此刻他仍旧有些忐忑。毕竟黑齿谷是他有错在先,做出的事情总不是那么光明磊落,连带着这本小册子,也成了无可狡辩的罪证。

他担心樱招会将其没收,便悄悄地扯住册子的一角,试图就这样抢回来。却没想到樱招反手将他的手打落,扭过头瞪向他:“急什么?我还没看够。”

行吧行吧,既然事情已经败露,他蓦地想起来自己还有一桩事瞒着她。

“那个通缉令,”斩苍说,“你不是一直想让我引荐画师吗?”

樱招想起来了,他当初左推右拒的,就是不肯替她引荐。她睁大眼睛,突然福至心灵:“那画师,不会是你吧!”

斩苍:“……是。”

“你还骗我说从不画人!”

“那的确是第一次。”

“所以真被我们苍梧山那些探子们蒙对了,你当初抓我回去,是要让我当魔后的?”樱招小声嘀咕着,一脸揶揄。

“虽然我当初没有那个意思,”斩苍顿了顿,“但你若是现在有想法,也是可以让你当个几年过一过瘾的。”

“不了不了!”她赶紧抱着册子闪身到一边,“我师父会杀了我的!”

“噢。”他竟一脸遗憾。

樱招:“……”

说了他想让天下人都知道吧!

但现下樱招还是对这本小册子比较感兴趣。

斩苍拿她没办法,只能任她捧着那本小册子左看右看,舍不得还回来,还细细地靠在他怀里问了许多诸如“是不是日日都带在身边”“是不是夜里会枕着睡觉”之类的话。

一点都不怕羞。

倒是斩苍被她问得有些无措,干脆捧住她的脑袋气势汹汹地吻上去,只想堵住她那张嘴。

事实上,樱招的确将那本小册子霸占了好几日,还给他时册子上居然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大字——朝真剑谱。封皮左下角还署着她自己的名字。

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来的自信,觉得自己的墨宝能拿得出手。

他们在金陵城一直逗留到贺兰夕分娩完,因贺兰夕怀的是个半魔,仙门中人虽无法阻止她诞下魔胎,但须登记在案。

樱招想着自己反正盘桓在此,再加上,贺兰夕的命算是她救回来的,便多留意了一番。

她闲时也教了贺兰舒几手剑招,其中就包括朝真剑法。

立夏时节,贺兰夕诞下一名女婴,单名一个“雀”字。

在这期间斩苍仍是中土、魔域两地跑。离开金陵城那日,贺兰舒带着几名知道内情的亲信过来与樱招道别,恰好撞见戴着面具的斩苍站在樱招身后替她整理发辫。

夕阳斜照过来,如同火红的碎玉倾洒在樱招乌蓬蓬的发丝上,男子修长的手指穿梭在她发间,慢慢悠悠地极其细致。

屋脊背负着落日,将两人的影子连缀在一起,再分开时,斩苍已经将樱招的头发整理好,他甚至耐心奇佳地给她编了一根缀满细碎宝石的发带进去。

一系列动作做完,二人才一齐转过脸,面向贺兰舒。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樱招总觉得这贺兰氏的族人,对着自己是礼遇有加,对着斩苍却是毕恭毕敬。

难不成他们知道斩苍的底细?

回想起她被十三雀困在杀阵中那晚,斩苍来的时机也未免太过凑巧。只不过这段时日斩苍未曾与她一同出现在贺兰氏面前过,因此她根本没往这方面想。

一腔疑问堵在胸口,樱招用眼神示意斩苍——她需要一个解释。

斩苍捏了捏她的手,说:“待会儿告诉你。”

他近日事忙,的确一下子将这一大家族之事给忘了。

樱招“噢”了一声,看着斩苍走到贺兰舒面前,问道:“如今你可是族长?”

“……是。”贺兰舒回过神来,双手将族长扳指呈上。

斩苍一只手接过,另一只手结出一个梅花状的魔印。幽幽紫光中,一滴魔血自他指尖坠下,滴在碧绿的族长扳指上。

空中突然狂风大作,将檐下的灯笼吹得噼啪作响。遮天蔽日的黑云将天边火红的夕阳染成妖异的暗紫色,轰隆隆的雷声隐在云层后,一道闪电猝然而至,掠过屋脊直奔站作一堆的贺兰氏族人,在他们脚下汇聚成一道梅花状的结界。

贺兰氏族人被困在原地,来不及惊慌奔逃,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电光猝然钻入他们的经脉,霎时间便已从头至脚走过一遭。

尖锐的风声伴随着梅花魔印一起消散,贺兰氏族人还站在原地惊魂未定。

贺兰舒动了动手指,还未仔细查看自己的经脉,站在面前的魔尊已经将族长扳指递回来。

“以后魔族与你们再无瓜葛,有事不要再求助于本尊。”

斩苍说罢,转身走向站在远处一直旁观着这一幕的樱招。

身后贺兰氏族人终于回过神来,齐刷刷跪了一地:“谢尊上,救我全族之恩。”

他没再回头,只伸手将樱招牵住。倒是樱招笑嘻嘻地冲贺兰舒挥了挥手,权当告别。

“怎么就救人家全族了?”她收回目光,盯着斩苍似乎一定要讨个说法。

斩苍轻轻笑了笑,示意她凑近一点。待到樱招仰着脑袋傍过来时,他才掀起面具,缓缓将头低下,凑到她耳边细细解释。

明明可以好好说话,他偏要时时刻刻占她便宜,借着告知的机会也要离她近一点。

已经站起身来,目送着二人远去的贺兰氏族人,乍然目睹魔尊大人的真容,皆是一脸惊艳。

“老身活了六十余年,可是头一次见到这么俊的男子,”贺兰舒身边有人小声感叹,“可惜……”

可惜什么呢?后面的话她不敢说,但在场的众人心里都明白。

可惜他是魔族的魔尊。

府上二小姐悲剧在前,这位魔族尊主与仙门魁首,究竟是良缘还是孽缘,现在下定论似乎为时尚早。

贺兰舒跟着暗自叹了一口气,才沉声道:“嘴巴都严实一点,此事绝不能外泄半个字。”

“是。”

这一年,樱招六十七岁,斩苍树龄太长,他自己都已记不清,但他化形才六十五年,姑且算作比她小两岁。

樱招有时会唤他“哥哥”,有时会叫他“弟弟”,不过“弟弟”这个称呼他从来不答应。

中土之人偶尔会看到苍梧山的剑修樱招在外游历之时,身后会跟着一名头戴面具的男子。该男子身姿高大挺拔,不看脸也能称得上“玉树临风”这几个字。因他出现之时几乎是与樱招寸步不离,故人们都在怀疑那名男子其实是她的剑灵刑天。但又有人说刑天明明是一个无头巨人,且需一定境界才能看到,因此那男子必定不是刑天。

总之,关于那名男子的来历,众说纷纭,一直未有定论。

满打满算,二人逍遥了也有将近三年。这三年之内,斩苍做了许多事。

魔族的权力更迭绝非动动嘴皮子那么简单,斩苍在魔族当中威望太高,牵扯太深,四部战将皆由他一手创建,魔域的每一寸土地皆由他守护,即使那些被他削了权的世家们恨他怕他,但这魔尊之位若要换一个人来做,他们却是头一个不答应。

元老院千方百计想找出斩苍的弱点,也只是想在某种程度上牵制他,而不是想看到他撂挑子不干。

退位一事,斩苍筹划了将近三年,走的每一步皆稳扎稳打。如今他有了想要保护的人,行事作风便不能同以前一般随心所欲。

可他算准了所有的事情,却唯独没算准人心。

这是他最不擅长的东西,毕竟此前不论是魔族或是人族,在他眼里皆是生命短暂的蜉蝣,他没必要去在意蜉蝣们想些什么。

因此他料不到自己会被太簇背刺这件事,也的确是如此的合情合理。

事情还要从斩苍与樱招离开金陵城那日说起。

长留仙宗的后山禁地内血气常年不散,对于啖惯血肉的罗罗鸟来说自是吸引力极大。只是斩苍逗留在金陵城时,对于魔物们的威慑力太强,蛰伏在千里之外的罗罗鸟根本不敢接近。在察觉到魔尊气息变淡之后,它们才一振翅膀直奔长留仙宗。

逗留在长留仙宗的各门派人士早已将其财产瓜分完毕,一哄而散。偌大的仙门灵脉断绝,又没有法阵维持运转,此时已是残破无比。

一只罗罗鸟从十三雀肉身消弭之处降下,对着血迹斑斑的泥土啄了许久,再起飞时,其中一只眼睛竟然变作一只竖瞳。

三日之后,这群罗罗鸟从中土远渡回魔域,降落在元老院禹宗主的院内。那颗承载着十三雀心魔意志的眼球被生生剜下,装进了陶土做成的人形容器中。

霎时间,陶土仿若被注入生命,泥做的身躯由关节到皮肤都变作了活人模样,除了右眼仍是一只黄澄澄的竖瞳,其余地方赫然与十三雀一般无二。

这具躯体虽无知无觉,没有呼吸,可他能够调动的却不只是十三雀的意识与能力,还有死在十三雀之前的,仙门中由于被心魔所惑而陨落的化神境后期甚至是返虚境的修士的能力。

毕竟,对于心魔来说,只有厉害的修士,才具备入魔的价值。

那些中土修士们,对心魔害怕至极,以为宿主身死魂灭,心魔便会随之消散。是这个理。但养鸟大户禹宗主几十年来驱使罗罗鸟生食了那么多修士,所求当然不止是养鸟而已。

罗罗鸟作为天生的魔物,又食惯了修士血肉,对于心魔的感应力非比寻常,用其寻找心魔的踪迹再合适不过。配合地丘一族擅长的陶土句芒术,一副专为心魔造就,可以短暂栖息的躯体由此诞生。

心魔只需等待下一个宿主出现。

这几十年来,地丘一族不仅研制出了将消散的心魔强行凝聚的术法,还弄明白了哪种修士最易被心魔入侵——中蛊之人。

因为中蛊之人受蛊虫折磨时意识会有大块空白,心防最为脆弱。

十三雀作为魔族,却被强行转换成人族,还残杀了这么多同类,再加上他从小身中双生蛊,对于心魔来说简直是天选之子。他这一生,顺遂的时光实在太过短暂,或许归于尘埃,才是求仁得仁。

而这心魔,吸食了太多修士的怨气,凝聚成人时通常是千变万化,有时一句话的工夫能换三张脸。此时他却将面貌与身形固定成了十三雀的模样,再未发生改变。

“你喜欢这副皮囊?”禹宗主有些讶异。

心魔神色漠然:“习惯了。”

挑剔的心魔对蛊惑禹宗主这等魔族不感兴趣,之所以答应合作,只是各取所需而已。

用仙人抚顶之法借运到魔族伥鬼家族身上,失败似乎是必然结局。但心魔此趟带来了更有价值的消息——

樱招。

原来他们的魔尊,能在猎蛟途中为了一个女修士将魔族众将扔在森罗海,只身赶赴中土只为救其脱困。

看来,他们这位魔尊大人,还是太过年轻,不明白这世上所有的错误,皆缘于心急火燎。

斩苍心急火燎地将人救下,却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软肋。

可这根软肋该如何利用,还须从长计议。

因为他们的确是……动不了那个女修士。

这一点倒不得不承认,斩苍是个真男人。他将人看作是心头肉,便方方面面都在护她周全,哪怕她本身根本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们魔族,能生出这种情种,真是违背种族天性。

短暂寄居在陶土中的心魔一直指望着樱招能被这段情折磨得心防薄弱,他好乘虚而入,蚕食她的心魂。可他没有料到,她与斩苍的这段情,愈是不容于世,愈是日久弥坚。他找不到一丝可以侵入的机会,因为她对斩苍绝对可以称得上是义无反顾。

真是……感天动地。

但正是这样的灵魂,蚕食起来才更美味,就如同当初蚕食十三雀一样。

他催促元老院赶紧对樱招种下蛊虫,可元老院一直按兵不动、冷眼旁观。横竖他们已经被斩苍欺压了多年,再蛰伏久一点也无所谓。再者,斩苍作为魔族这么多年来力量最强的一位魔尊,他们还不具备与他撕破脸的能力。元老院需要他坐在那个位置上。

可心魔的怨念仍需被满足,禹宗主便问他,除此之外可还有别的要求。

顶着十三雀面孔的心魔想了想,说道:“我要贺兰夕和她的孩子。”

一个雪晴的早晨,贺兰氏府邸到处张灯结彩,准备除夕夜的家宴。戏班子、吹拉弹唱的乐人舞人乌泱泱挤了满园子,更别说还有金陵城各位世家的贵子贵女们一同饮酒作乐、吟诗下棋。

人多了,眼就杂。

一个没看住,二小姐与不到两岁的孩子,就不见了。

斩苍慢慢放权将魔族军中之事交由右使临则时,底下人终于摸到了一点风。

魔族金、雷、水、火四部的将领,皆直接听命于魔尊,与魔族左右使意见相左时公然叫板的行为也没少干,可连月来,金部、水部与火部的将领却与右使临则越走越近,唯雷部将领,似乎还在观望。

这不是一个好讯号。

综合斩苍方方面面的举措,后知后觉的元老院这才发现,他们的魔尊已经铁了心要退位让贤了。

英明的君主皆是任人唯贤,斩苍不认为自己是个英明的君主,因为至少在任命太簇为左使这件事上,他是任人唯亲。

他知道太簇自小便被当作是人形兵器来培养,性格残忍嗜杀、阴晴不定,但太簇是他出黑齿谷后遇到的第一个帮助他的魔族,虽然他对太簇的行为非常不齿,但他的确没有立场去看不起一个从小便受尽折磨的杀手。

况且,太簇的残忍只为自保,杀的也只是曾经欺辱过他的魔族,而他对天上的飞鸟、路边的野猫反倒可以称得上是同情心泛滥。

彼时的斩苍、魔族、人族或是不能言语的动物,在他眼里都没有任何区别,太簇能对小动物做出善举,在斩苍看来是可以成为朋友的契机。

一路走进厌火魔宫,斩苍只觉得当上魔尊太容易了,随口便将太簇提拔成了自己的左膀,却没想到坐上这个位置之后有那么多子民需要庇护,有那么大的职责需要他承担。

好在,他承担得很好,治国理政这些东西,从头开始学总能学会。几十年来兢兢业业,至少在樱招出现之前,从不旷工。

在考虑下一任魔尊人选时,以他现在的眼界,自然要选择最合适的临则。临则实力强盛,性情稳定洒脱,行事作风极为通透,身后的家族几千年来一直保持着中立,既无残害人族的想法也无意发起战争。

若是由她来接任魔尊之位,至少魔域与中土之间的稳定的格局能勉强维持,不会有太大动**。

而左使太簇,则从未被列入过考虑范围。

慈不掌兵,对于斩苍来说,太簇不行便是不行。

厌火魔宫自筑造起,包括斩苍在内,已经换了五任魔尊,在斩苍之前的那几位,皆是由于权力更迭死在王座之上,无一幸免。当然,魔族的世家大族在里头究竟出了多少力,便仁者见仁了。

斩苍想兵不血刃地将魔尊之位交出去,并且全身而退,简直是异想天开。但他的心既已不在这里,那元老院也不再需要他的心,他们需要的,是他那份可以毁天灭地的力量。

与此同时,大祭司虚昴在一次会友时,一直不愿意与其同桌共饮的左使太簇,竟破天荒地接了虚昴敬过来的酒盏。

男子反目成仇,茶馆里生意最火爆的说书人通常会将其原因归咎在女人身上。多劲爆啊,祸国妖姬引得各方争夺,最后民不聊生、血流成河,这样的故事听客们最爱听。

连那些撰写史书的文人,都在致力于给女人泼脏水,好似这个女人的存在便是错误——没有这个女人,便会兄弟相亲、君臣有义。

总之,故事编得越离奇,越荒诞,越没有逻辑,流传得便会越广。

但太簇接受元老院抛出的橄榄枝并不是为了樱招。

《烂柯经》有云,弃小而不救者,有图大之心。

太簇此前一直不愿与元老院为伍,究其原因,不外乎是他们筹码不够。

从小被当作工兵器来培养的人生,春花秋月、良辰美景皆与他无关。充斥在他生命中的,只有无尽的暴力与杀戮。若要太簇撰写遇到斩苍之前的回忆录,他自己都会觉得无聊,因为那页面洋洋洒洒的全是他杀过的人族与魔族。

被血液浇灌长大的生物,指望他生出一颗仁爱之心,那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魔族天性嗜杀,他原本也不觉得自己身处地狱,直到斩苍给了他另一种活法。

起初,他当然是真心感激的,无论是作为朋友还是作为下属,斩苍都有他值得钦佩的个人魅力所在。真心与利益并不冲突,太簇在臣服于斩苍时,奉上的是一颗真心,但看到的是更大的利益。

元老院的筹码,在斩苍意图退位之前,完全不够拿上天平。

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

贪欲这种东西,永远在膨胀。太簇对临则的不服气,渐渐转移到了斩苍身上。

凭什么,凭什么斩苍便能天生强大,权势、力量皆是命里带来,别人无论怎么追赶都不及他万分之一。

而这些东西,斩苍说要就不要了,为着一个女人。

是的,女人与这件事情还是有一些相关的。虽在这整桩事件中被放到了末尾,对别人来说无足轻重,但她是对付斩苍最为关键的利器。

那个女人,曾经用薰华草,强行让太簇做过三个美梦。

她不知道,对于太簇来说,美梦这种东西有多难得。因为他从小一闭上眼,充斥在眼前的就只有血腥、暴力与止不住的杀戮,他对于梦境的全部理解不外乎是这些糟糕的东西,生来便是如此,永远也不会好。

可那三个美梦,却让他感受到了人世间极尽温柔的一切。黄昏暮色,人世炊烟,还有一个如明灯一般的女子陪着他走过一个又一个依花傍柳的梦境。

梦境坍塌之时,他才反应过来,一切皆似空花水月,虚幻而已。

但他对那名女子的惦记从此种在了心里。

斩苍亲手画下的通缉令,还有演武场上的留影石被他弄回了府邸,他终于得见那名女修的真容。他想,既然她能满口胡言说与自己很愉快,那有一天他必定要让她见识一下,什么才是真正的愉快。

在太簇看来,梦境中的一切,皆可以变为现实。

可就连这个女人,也被那个天命之子毫不讲理地夺走。

此后,无非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没什么好值得剖析的了。

事情了结在一个极寒冷的冬天。

魔族的朝局在斩苍的压制下已经平稳过渡了大半,四部战将的兵权尽数归于右使临则之手。分散在魔域各地的部族首领闻讯而动,还未起兵便被铁血镇压。

临则是一名彻头彻尾的武将,领兵能力卓绝,但朝堂事务还需从头学起。作为文官的左使太簇顺理成章地担起了辅佐临则的重担,每日请来十几位教习,一门一门课程累得她晕头转向。

当然,若是表现得毫无芥蒂,反倒引人怀疑。

因此太簇故意给临则下了许多绊子,以表示自己非常不服。临则那个傻子,自视甚高,竟硬生生扛着没向斩苍告过一句状。

斩苍其实什么都知道,但存着考验临则之意,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私底下倒是敲打过太簇几句。二人以朋友的名义,进行了一番平等的对话。

这世上未受过任何挫折的强者似乎都有一种可笑的天真,总以为所有的事情都能靠他们的英雄盖世来解决。斩苍身居高位太久,他认为的平等,于太簇来说,不过是屈尊降贵。

满心满眼都在期待着新篇章的魔尊大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心头肉已被惦记多时,也丝毫未发现,自己偶然间流露出的那份幸福的走神能给太簇来带多大的刺激。

这三年之内,太簇与樱招只见过一次。

三年前,在斩苍提出可以问问樱招愿不愿意与太簇重新比试一场时,太簇拒绝了,因为再没必要,他原本的目的也不是找她分个胜负。但后来他还是借着有紧急政务需要处理的由头去中土寻过斩苍。

他自然也见到了斩苍成日里往中土跑的唯一理由——樱招。

彼时的樱招正热心肠地替客栈老板除祟,几只在客栈捣乱的小妖被她绑在一处,架起火堆吊在院子中央,一本正经地加以恐吓。那群小妖被她吓得泪涕横流、连连求饶。

秋日的暖阳洒在她头顶,给她茸茸地镀上一层漂亮的金边。

无端地,太簇想起了自己曾做过的那三个梦,色调似乎与此时一样。樱招转过头来看向他,剔透的瞳孔微微睁大,似乎是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谁。

“太簇。”

她叫出他的名字,他正打算应她。下一瞬,她的目光却直直转向站在他身旁的斩苍。

那是属于有情人的眼神。

真是刺眼。

樱招十分大方且毫无芥蒂地因为之前绑了他那件事向他道了歉,他也便当着斩苍的面大度地与她“冰释前嫌”。

匆匆一面,并未来得及说上几句话。

为避免斩苍对他产生怀疑,他再也没有借机出现在樱招面前过。

嫉妒却如同附骨之疽侵占着他的每一分神志,却还要装作心悦诚服的模样与临则越走越近。他装得太好,彬彬有礼中透着惯常的心狠手辣,让人分不清是真情还是假意。

这符合他的行事作风,而需要斩苍殚精竭虑的事情太多,因此斩苍并未过多留意他。

元老院一如既往地唱着无任何意义的反调,也一如既往地拿斩苍没有任何办法。祸心掩藏在气急败坏的面孔之下,试图以此来麻痹这位年轻的魔尊。

冬日里本就稀少的太阳彻底醉倒在地,天空霾了整整半月之后,终于迎来了剃刀般的暴雪。魔域的气候向来恶劣,生活在此的魔族亦不畏寒。河流冰冻之日,大批魔族顶风冒雪,将厚厚的冰面凿开,老老少少一起扑进河里泅水,还有一些架着妖兽在冰面滑行。

各种活动花样百出,魔族上层的变动于他们来说太远,屠刀未架到他们头上时,将眼前的日子过好才是真。

离河道不远的一间茶肆中,太簇将目光从熙熙攘攘的魔群中收回来,看向对面的虚昴。然后,沾着刚温好的酒平静地在桌上写下两个大字——

扶桑。

凛冽的寒风伴着飞雪飘进竹帘,一块雪片刚好落在桌上。虚昴伸手拂去时,瞳孔仍旧在颤抖。

他们全都被耍了。

坐在王座上那位魔族至尊,原来根本不是魔族。

一阵大笑爆发在隐秘的包间内,虚昴捂着肚子,一边笑一边问道:“那黑齿谷里有什么?斩苍的真身?”

“我没进去过,”太簇说,“只知道里面有一道入之即死的法阵,你若是好奇,大可以闯进去看看。”

他说话留了几分余地,对面这位不知深浅的盟友,还未完全取得他的信任。

“不必了,”虚昴挥了挥手,“知道他的来历,事就好办多了。”

世间万物皆相生相克,能承载十个太阳之神力的扶桑树,虽没有天敌,但五行当中,金克木。苍梧山那个金灵根剑修樱招,对于斩苍来说,果然是能要他命的存在。

但是扶桑树,不能倒塌。扶桑树是连接三界,支撑这个世界的柱,若是树身倒塌,这方世界也会跟着不复存在。

那蛊虫,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樱招,”虚昴突然提起这个名字,他看到原本捏着酒杯的太簇微不可查地顿了顿,突然一脸了然地问道:“你与她关系如何?”

太簇面不改色:“不算认识。”

“是吗?”虚昴笑了笑,十分和善地提及了另一件事,“我听说,枢密院那边在整理近年来的留影石时,一名小吏发现了一件奇怪之事。三年前的魔族战将选拔,留影石皆好好存档在一处,可唯独丢了樱招与魔尊动手那一颗。左使大人可有眉目?”

太簇没说话,一张面孔瞬间冷得要掉冰碴。倒是虚昴,又从从容容地给他倒了一杯酒,递到他眼前,苦口婆心道:“事成之后,你可以认识她,也可以不认识她,选择权在你手里。”

太簇:“……”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破除魔尊留在她身上的保护禁咒的方法了吗?”

樱招的生辰在冬天。

她出生在一个寻常的商贾之家,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也算殷实宽绰。父亲这一房在她上苍梧山学艺之前,只有她一个独女。

她记得,在被岚光仙姑收作关门弟子之前,每年生辰之日父母都会带着她去山里猎狐。她在马背上坐不稳,就被母亲拎在怀里,同骑一匹马。

这是十五岁之前的记忆了。

上山修行之后,父母亲人虽不在身边,但樱招得到的关爱一点没少。苍梧山在灵脉的浇灌下,没有冬天,但朝阳谷里有各种奇珍异兽。每年生辰之日,师父都会带着她去谷中挑选灵宠。

师兄师姐们会在她院子里挂满人间的灯笼,到了晚上,一盏一盏的灯笼渐次亮起,连成一气,漂亮得像天上的宫阙。

在这一日,她不论闯什么祸都能悉数被原谅。

因此樱招决定在七十岁生辰那日,向师父坦白她与斩苍的关系。

岚光仙姑已经闭关三年,在这期间樱招虽然隔着石门叨扰过师父很多次,但师父一次也没理过她。兴许是师父已经到了要飞升的关键阶段,俗世尘缘这些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樱招觉得,既然如此,那她与谁在一起,师父应当也无所谓了。

隔着一道石门,她双膝跪地,做了好半天心理建设才开口道:“师父,有件事情,弟子料想您知道后也许会生气,所以一直等到现在才敢说。

“……弟子与那魔尊斩苍,已经相知相许,做了一对道侣。不过您放心,他很快便不再是魔尊了,因为他原本也不是魔族,只是扶桑树的树灵化形在魔域而已……此事说来太复杂,等您出关之后,弟子再细细说与您听。”

她凝神看了一会儿毫无动静石门,扎扎实实地磕了三个响头,接着不顾一切地说道:“他是弟子命定之人,弟子此生非他不可,望师父成全。”

没有反应……

那便是没有反对。

鸟雀藏在树梢中精神抖擞地鸣啼,微风拂过樱招的脸,像漫漫长日里,师父那双说不上温柔的手。

樱招高兴起来,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方壶仙山底下封印的朱厌最近似乎有了不小的异动,似乎要冲破封印而出,因此流波岛岛主邀请弟子一同前去加固。此去方壶,往返大约需要一月时间,回来时刚好能赶上斩苍卸任。到时师父若是出关,弟子一定领着他过来拜见师父。”

她下了山,斩苍正在山门大阵外等着她。悠长的日光盈满山谷,美好得像是一场幻梦。

“今日你想做什么?”斩苍走近她,一如既往的光彩夺目。

他们两个已经多日未曾见面,都有事情要忙,只是他面对的困局俨然比她要难上许多。他底下那群魔族,没一个是省油的灯,更不要提魔域西边的部族,他们闻着讯得知他要隐退之后,觉得再没有什么能压得住他们,竟悄悄集结了大部分兵力,试图大举侵犯中土边界。此役虽交由临则一力负责,但他难免要在背后出不少力。

魔尊之位这么难甩掉,他对樱招很有些愧疚。

但终于到了快要结束的时候了,临则此次若是能压下那群魔族,在军中威信会大增,继任魔尊之位更是顺理成章。

这些樱招都懂,为了这一天,他们等了三年,也不在乎这几天了。

但她还是笑眯眯地,故意刁难他:“你能陪我几个时辰?”

“两个时辰。”斩苍顺着她的话,又加了一句,“将时间暂停的话,你想陪多久就多久。”

“那覆盖不到的地方,时间依旧在流逝吧?就这样让他们乱吗?”

“嗯,让他们乱。”

是任性的语气,但他们都知道,现在不是该任性的时候。

樱招堂而皇之地带着斩苍去蓬莱馆逍遥了两个时辰,便各自奔赴了自己应当负责的去处。

这些根本算不上什么波折,她心里明白。虽是经常把“修士就是在刀口上舔血”这种话挂在嘴边,但樱招知道,自己比起大多数修行了一辈子却仍在筑基期打转的修士们来说,真的要顺遂许多。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这般顺遂下去。

直到她在方壶仙山加固封印时,遇上早已化为灰烬的十三雀。

为了不让朱厌出世,招致天下大乱,四位化神期修士各守一方,几乎耗尽了灵力才将封印加固好。

樱招独自守着北边的位置,还未来得及喘口气,十三雀已经冲她出手。

她打不过他。

不仅仅是因为此时她的灵力已经耗尽,而是境界相差太大。

头一次,樱招感到如此的力不从心。在短短三年之内,十三雀像是突然步入了返虚期,可明明他已经死透了。来不及去想明白个中缘由,她只知道自己握着刑天左支右绌,完全无法住抵挡住十三雀的攻击。

更糟糕的是,斩苍留在她身上的保护禁咒,失效了。

那道保护禁咒是由扶桑木雕成的木簪催动,遇到危险时,几乎可以调动斩苍全部的魔气来护她周全。

可此时此刻那根扶桑木竟完全没有识别出对方的敌意。

琴弦拨动时漫天的乐声像鸟雀在哀鸣,锋利又残忍地将她包围,虽未伤到致命要害,但樱招身上已是血肉模糊。

樱招不知道换作别的修士,在这种情况之下能否败得更加体面,但她着实是自打感觉形势不对,就试图要逃走的。她有那么多牵绊,回去之后还有那么多人等着她,她还没有带斩苍去拜见师父……

她绝不能死在这里。

可道道杀阵将她困住,她奔逃不得。仓皇之间,斩苍给她的传音螺母也被琴弦击裂。

翠绿的齑粉伴着月亮的清辉撒在她四周,一只通体透明的蝴蝶摇摇晃晃地飞过来。失血过多令她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了,她将血淋淋的手掌摊开,眼睁睁看着那只蝴蝶落在掌心。

然后倏地一下,钻进了她体内。

樱招的脑海中走马观花般掠过一段段明媚如画的记忆,自出生起,到七十岁生辰那日,色调都如云烟飘动,柔和又朦胧。可在她拜见过师父之后,画面便急转直下,化作一片血光。

这是元老院为她准备的绝佳入魔剧本。

自古以来,最深刻的悲剧便是将最美好的东西打破。

在她的记忆中,七十岁生辰那日的场景被完全篡改。那日,她毫无防备地将斩苍带入了山门大阵,结果引来了大批魔族入侵。那个亲手将她最美好的记忆打破的魔尊,从一开始就骗了她。

她真傻。

根本没有什么最美好的东西,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与招致师门覆灭的罪人。她与斩苍相爱过的所有记忆,一幕一幕全是她不可饶恕的罪证。

她被绑在掌门大殿外的石柱上,看着同门一个一个被屠杀殆尽,她除了哭叫、求饶,什么都做不了。

可她这样的罪人,却是整个师门唯一活下来的人。

那个魔尊再不屑看她一眼,自然也不屑要她的命。

不止如此,人间生养她的亲生父母,也在一次魔族进犯中土时被无辜牵连,死在了魔族的刀下。

排山倒海般的痛苦令她瞬间发狂,失去神志。她再不记得自己父母的面容,不记得自己师承何处,更加不记得在漫漫时光长河中教导她、养育她的师门中人的一切,唯一清晰记得的,是那个令她痛不欲生的魔族与对他钻心噬骨的恨意。

斩苍。

她恨他。

她没有立马以死谢罪的唯一执念,便是要杀了他。

她要将他挫骨扬灰,以慰藉那些因她而死之人的在天之灵。

樱招消失了一个月。

在心魔的支配下,她将苍梧山的弟子令扔在了方壶仙山,又将斩苍亲手为她戴上的扶桑木簪取下,用了某种咒术破除了木簪上的追踪术,一路隐去踪迹直奔魔域。

这一个月内,谁也没办法寻到她。

苍梧山对弟子的管控很松,弟子们四处历练,许久联系不上亦是常事,樱招此次失联,起初他们并未发现有何不妥。直到某日参柳发现山门大阵发生了松动,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令他不得不出山查看,这才发现,斩苍已经在山脚等了他许久。

这位上次见面时还表现得不可一世的魔尊,此时看起来竟是一脸焦急,一双眼睛布满血丝,也不知究竟有多久未曾合眼。

“樱招……我找不到她。”他开口时,声线倒是十分镇定,但又像极力在压抑着什么。

参柳来不及疑惑,便听见斩苍问道:“她被你们藏起来了,是吗?”

更奇怪了。

斩苍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希望他们将樱招藏起来了似的。

一丝若有似无的痛楚从他脸上闪过,参柳看着他,蓦地意识到,自己小师妹出事了。

以方壶仙山为原点,他们将整个中土几乎翻了个遍,除了能寻到樱招落下的弟子令和一些零碎物品,根本找不到她人。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的确活着离开了方壶仙山。

据流波岛岛主所言,将朱厌封印加固后的樱招看起来无任何异样,除了精神头稍微差一点。但他们那时灵气几乎耗尽,谁的精神看起来都好不到哪里去。

总之,几人互相告别之后,便各自返回了师门。

除此之外,樱招像是完全从人间蒸发,连一丝线索也未曾留下。

她不想被人寻到,像是故意在躲起来一般,因此所有用于寻踪的咒术全都找不到她。

谁也没想到,她竟趁着夜色溜进了厌火魔宫。

魔宫内那道可以削弱修士的法阵,在扶桑木簪的作用下,没有削弱她分毫,守备森严的魔宫于她来说如入无人之境。

斩苍的寝殿暗得分不清物件,一团人影痴坐在案头,远远望去,身躯似乎塌了一些。

这个五日之后便要卸任的魔尊,觉得自己应当快要疯了。卸任典礼、西方暴乱这些事情虽然难缠,但毕竟可控,一桩一桩去解决便是。可是樱招……他的樱招……他唯一放在心头上惦记的人,莫名其妙就不见了。

而他连同苍梧山一起,找了整整一个月,仍无任何音讯。

熟悉的气息。

斩苍怔怔地抬起头,在黑暗中紧紧地盯着樱招。眼睛睁得发疼也不愿意眨一下,生怕自己眨一眨眼她就不见了。

整整一个月未曾睡过好觉,斩苍脑子都是钝的。当看到樱招静悄悄地走到自己面前,他只觉得不敢置信。

他抬手发狠似的蹭了蹭眼角,站起身来朝她走去。

黑暗中两人皆是一声不响,只是斩苍的情绪要更为激动一些。他四处寻她不见,生平第一次尝到了恐惧的滋味,此时乍一见到她,已是理智尽失,只想确认她的安危。

等察觉到她脸色不对时,他已经毫无防备地被她捅了一剑。

樱招没有用刑天来捅斩苍,事实上,自她入魔之后,便唤不出来那柄剑了。那柄与她同心相连的神剑安静地躺在她的气海中,似乎读懂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挣扎,因此不愿意臣服于现在这个被心魔支配的主人。

她是用的灵气化刃,灵活锋利的剑刃穿胸而过。斩苍心中对于她蓦然出现的欣喜还未兜上脸庞,血水便已浸透他的衣裳。

已经有许多年,他未尝到过受伤的滋味,因为从来都没人能伤到他。

斩苍神色茫然地低下头,看到自己胸口凝聚成实体的刀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疼。

纯金的飞刃当中夹杂着一丝黑气,他皱起眉头,听见樱招缓缓开口:

“去死。”

她的声音里一丝情绪也无,见一击即中,并未收手,而是驱动灵力唤出数百道飞刃一齐朝斩苍攻过来。

殿内的烛火无声地亮起,下一瞬,鼓胀的焰火被各自固定成大小不一的形状,再没有变化。

时间暂停了。

连同那数百道被黑气缠绕的飞刃也被固定在空中,维持着要将人致死的狠辣角度,明晃晃地架在斩苍周身。

他没管这些,只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将胸口的飞刃拔出。灵气幻化成的实体于他手中消散,留下满手的血污。

站在他面前的樱招自然也被时间拘住了,仍维持着抬头的姿势,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只是原本清澈动人的一双眼,看起来像蒙了一层雾。原本他一低头就能看到的那根扶桑木簪,也被她取了下来,不知藏在了哪里,发丝仅以布条束起。

她已生出心魔。

斩苍看着她,轻声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上前一步,他抬起手,想碰一碰她的脸,中途却看到自己手上全是血渍,想着樱招应当讨厌他将她好好的脸弄花,又不自觉在自己袖子上蹭了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