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欸!快醒醒!掌门过来了!”
参柳今日讲课到一半,不知抽了什么风,竟整了整衣袍,慢条斯理地踱下了讲坛,走入了睡倒一片的弟子们中间。一排一排码得整整齐齐的矮案旁,还有一只穿着弟子服的小狗在汪汪叫。
掌门的法阵课上到第二年,大家基本上也熟悉了他的套路——他在课堂上讲了些什么玩意儿根本不重要,那些道法、佛法、阵法知识太过高深,他既不会循序渐进,也不会深入浅出,低阶弟子们根本听不懂,亦跟不上。
他这门课的重点不在课业本身,而在于怎么找到授课地点。
掌门开课前一刻钟,会通过弟子令临时发布授课地点。原本都是些熟悉的地方,可一旦被掌门选定,那块地盘便会被一道法阵包围。弟子们需要在掌门踩着点到达之前将法阵破解,顺利找到自己的课桌。
考虑到弟子们才刚刚入门,这些法阵通常不会太难,只是变幻多端,回回都不一样,极其考验应变能力。
最后一名破解法阵到达教室的弟子,会被参柳略施小惩,变作一只小狗全程旁听。
若有弟子直到下课之前都无法破解法阵,那抱歉了,今日的掌门与你无缘,等到下次掌门开坛授课,凭本事进来了,再来拜见掌门吧。
两年来,新进弟子们或多或少都有被变作小狗的经历,除了贺兰宵与苏常夕。
风晞的亲传弟子燕迟,平日里和苏常夕十分不对付。新进的三名亲传弟子中,他筑基最晚,于是苏常夕时常唤他“老三”,提醒他是万年吊车尾的事实。
燕迟曾有一次落到了最后一名,参柳在对其施变形术时,许是看他眼尾上挑,整个人又跟没骨头似的惫懒,思忖片刻之后,竟将其变作了一只猫咪。
变形术化作的动物,皆跟本人五官走势如出一辙。此前也不乏有变作小狗的弟子们因为太过可爱而被众弟子围观一整节课的例子。燕迟被参柳变作小猫后,趴在自己案头,懒洋洋地耷拉着眼皮将琥珀色的眼珠遮住,要掀不掀的模样,更是引得女弟子们咬着手指呜呜叫。
苏常夕坐在他身后,捏着拳头一脸无语。
明明燕迟做人的时候性格差劲,嘴又毒,现下不过是变成了猫而已,竟换了个待遇了?
这些女子是没见过猫吗?饭堂外面不还经常聚集着两三只野猫吗?她瞧着也挺可爱的呀!怎么没见她们围着夸赞呢?挑选灵宠的时候也是,个个都挑又凶又气派的,对于毛茸茸的美丽“废物”可看都不看一眼。
偏偏那个燕迟还一脸享受,丝毫不以为耻。一条毛茸茸的尾巴从缩小的弟子服中露出来,甩了几下就竖到天上去了。
呵,吊车尾这么喜欢当猫是吧?
少女圆溜溜的眼珠子转了一圈,下课之后“噌”的一下跑到参柳身边,眨巴着眼睛问道:“师父师父!我近段时日是不是表现得很好?”
的确是很好,门门课都拔尖,特别省心。
但她这样问出来,还是令参柳有些狐疑:“你想干什么?”
果不其然,少女看了一眼被众弟子围住调侃却由于变形术没解开仍旧维持着猫咪形状不变的燕迟,回头问参柳:“师父,基础的变幻之术我已经掌握纯熟,包括变形之术,不如今日就由弟子来替燕迟解咒吧?”
在一旁单纯路过的贺兰宵抬头看了她一眼,顿时明白过来她的居心。
但他没多管闲事,兀自沿着小径走了。
倒是参柳追着贺兰宵有事要问,他看了看苏常夕,思忖着应该出不了什么大乱子,便细细交代了她几句解咒要领,匆匆离开了。
此时此刻的燕迟正被不知道多少双手摸得心烦意乱,一双猫耳向后折成一对小翅膀,整个身子弓起来,毛发竖成锋利的针,龇着牙似乎随时要发飙。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那不靠谱的掌门也不知急着干什么去,竟忘了给他解咒!
“诶!让让!让让!”笑得一脸得意的苏常夕奋力挤开人群,瞧见燕迟似乎准备撒开爪子奔向参柳,她心里一咯噔,赶紧伸手提溜住他的后颈,将他一把抱进怀里。
燕迟猝不及防被少女甜香蒙了满脸,竟一时间没顾得上挣扎。
趁着少年正愣神,苏常夕直接冲众人扔下一句“我师父将他交给我了”,然后干脆利落地拐着燕迟回了弟子院。
直到第二日苏常夕才将他变回人形。
这事传回参柳耳朵里时,已过了许久。
弟子之间互相斗法,在苍梧山再是寻常不过。他年轻时也不是没做过比这更闹腾的事情,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除了爱好在课前设置些障碍,在课堂上这位掌门可以说是非常的松散。他自觉道法高深,而众生又多迷真道,底下的弟子即使听不懂他在讲什么,睡倒一片,可只要他们在入门初期能耐着性子坐在案头,尽力做到去凡情、脱俗气、摒习心即可。
像今日这样突然起身走下讲坛的举动,的确从未有过。
一共十八名新进弟子,在参柳的平缓魔音之下几乎全军覆没。就连平日听课最认真的苏常夕,近日也松懈了许多。她撑了大半节课,终于没忍住支着脑袋小憩了一会儿。
方才也不知道是哪位勇士在周围报信,她一个激灵惊醒,还以为这是灵草课。她自恃慧极,想着早已提前将课本啃完,任授课长老如何提问,自己也能答出花来,便直接将手高高举起,操着一口清澈嗓音道:“点我!点我!长……”
对上参柳蓦地扫过来的眼峰,苏常夕一个“老”字在喉咙一转,延迟了半晌,才有惊无险地转成一个“门”字。
坐她隔壁桌的燕迟明明方才睡得比她死,此时竟然好整以暇地将身板挺得笔直,然后冲着她嘴唇轻启,无声张合出四个大字:你完蛋了。
落井下石的嘴脸,怎么看怎么可恶。
却没想到参柳轻飘飘地掠过了她,径直走到位于苏常夕斜后方的贺兰宵桌前,问道:“贺兰宵,你来答。”
贺兰宵:“嗯?”
方才他虽然没犯困,但他也没听,因为他一直在很不明显地走神。
他站起身来,一脸诚恳地问道:“答什么?”
少年原本就气质卓然,站在一水儿青葱似的弟子中间,更是身姿挺阔,眉目如画。他的性情其实不算张扬,因为自小孤僻,更因为身份特殊,在人群中时总是力求降低存在感。
但合该被瞩目之人,不论如何低调行事,都无法阻绝窥探的目光。
现下他只是立于堂内,便如墨汁滴入清泉之中,浸染得周围的少女们都有些躁动。
怎么可以做到在掌门面前每个吐字都这般坦然?
苏常夕与燕迟对视一眼,忍不住在心里为贺兰宵鼓掌。
小兔崽子。
参柳眯着眼,垂头看着已经长得与自己差不多高,并且仍在抽条的少年,暗自在心里轻哼一声,面上却维持着风度,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自己方才的问题:“厌火魔宫地基之下有一道法阵,不知是哪一任魔尊所设,其功效是进入法阵之内的修士,会被削弱一半的力量,这样的法阵你可熟悉?”
作为一派掌门,参柳并不忌讳提及魔族,因此在场的弟子们并未觉得有何不妥。
除了被点名回答的贺兰宵。
但他并未感到任何慌乱,这种程度的试探与他来说早已习惯。更何况,他飞速在脑海里回想了一遍,自己近段时日并无任何行差踏错之处,不然以樱招的个性,应当早将他就地正法了。
她一向所有情绪全写在脸上,若真有事,不可能藏到现在。
“听说过。”他定了定神。
“噢?”参柳挑了挑眉,“愿闻其详。”
贺兰宵对上他的视线:“掌门曾在数月之前,提到过一道梅花状的法阵,名为五方斩,被困阵中之人,会感觉身体重若山岳,无法动弹。行气受阻之下,直接被削弱一半的力量。”
“掌门提过这个吗?”燕迟在一旁小声嘀咕。
“当然提过,”苏常夕横他一眼:“你在睡觉,自然没印象。”
参柳:“……”他还真提过。
于是他沉默半晌后,扔下一句“行吧,以后别老打瞌睡”,便一屁股坐回了堂前的交椅上。
催眠的魔音继续响起,强打精神的弟子们继续萎靡,就连侧边上那条小狗也渐渐将下巴搭上前爪,眯缝着双眼昏昏欲睡。
苏常夕倒是彻底没了瞌睡,她一双眼盯住坐回自己位置的贺兰宵,有些不服气:“这问题我也能答上,我是师父的亲传弟子,我手举那么高他看不到,非得点你来回答……”
“不如,你去问问你师父?”贺兰宵回她。
为什么明明他语气很正常,但配上他那张脸,总觉得有种挑衅意味在里面?
苏常夕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见燕迟打岔道:“人家樱招长老的剑术课,你表现得比谁都积极,贺兰宵不也没跟你计较?我看,你们两个就得换个师父。”
苏常夕,双眼放光:“我觉得可以!”
贺兰宵,面色不虞:“绝对不换。”
接下来是灵草课。
修真之士,灵草一门虽多数时候只起到辅助作用,但的确必不可少。
初级灵草课的内容主要是辨认各种灵草的习性和功效,熟识之后,便要学习一些基础的栽种方式。
在正式入道之前,灵草、丹药、法阵、剑术等等都属于通识内容,都得学。
苍梧山每位弟子都分有一小块药田,里面种着授课长老要求栽种的灵草,各自进行照料。除去土壤、气候这些必备生长因素,弟子们也须学习如何控制灵气来对灵草进行照料。
对不同的灵草需要使用不同的浇灌方式,如此昼夜持护,不仅可以磨炼弟子们的耐力,还能提升对灵气的掌控力。
不过近日,所有弟子的课业都卡在了文玉树上。
文玉树是传说当中可生出五彩美玉的宝树,虽无疗伤和增进修为等实用价值,但极其珍稀,更重要的是,若想令此树发芽,对灵力的微妙控制要求极高,不能出一丝一毫的差错。
负责授课的灵素长老头上的那根五彩玉簪,便是由她亲自种下的文玉树结出的美玉打造,世间独此一份,每次亮相时都如祥瑞萦绕发间,十分吸睛。
灵素长老那一棵文玉树,被她精心养护了近三十年,才结出这么一块美玉。
当然,现阶段对于他们这群入门才堪堪两年的弟子们来说,自然是不需要令树开花结果的,只需要其发芽即可。
只可惜,种下已过数月,每个弟子的文玉树都还是光秃秃的几根枝丫,瞧着还挺孤苦伶仃的。
灵素长老巡视一圈,见众弟子皆是一脸闷色,不禁安慰道:“都说十年种树,其实修行亦是如此。你们其中大部分已筑基,但若想继续进阶,花费的苦修要比你们想象的更为漫长。被命运眷顾者或许只需要一次机缘,而有些人,终其一生都有可能不得寸进。这就跟培育文玉树一样,或许明天就能结果,或许二十年、三十年,又或许白费功夫,都看开点吧。”
众弟子:谢谢长老,真的有被安慰到。
“反正这几堂课大家都挂零蛋,下堂课我们换新的灵草,你们又是同样的起点。这树嘛就种在这里,你们愿意养护就花时间照料一下吧!”
“是……”
无精打采的应和声响起,弟子们收拾东西的手脚却异常麻利。
夕阳西下,临近饭点,各个峰的饭堂此时都像裹着圣光,闪闪发亮。
灵素长老笑着挥挥手,也就一瞬间的工夫,灵草田里的弟子们就跑得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几个。
西南角的灵草田有个身影在慢条斯理地整理物品,这片长势喜人的灵草田属于贺兰宵。
说来也奇怪,少年明明师承第一剑修樱招,在养灵草方面却莫名有几分本事,不像他那个只会拿刀剑砍伐树木做成傀儡的师父,半点侍弄花草的天分也无。
这件事樱招也想不通,为何同样的草木,同样的吐息之法,被他体内的灵气**涤过后,竟恁是比旁人的灵草要更为枝繁叶茂。像是,生来便拥有木神句芒之力,能令万物焕发生机。
而魔域那片地方,瘴气丛生,常年阴云不散,力量亦多为邪宗,若贺兰宵真是魔,这反倒有些说不通了。
樱招慢慢开始觉得,弟子遴选当日她感受到的魔气,或许真的是个误会。这也是她放下戒心,倾囊传授于他的原因。
“你又不吃东西?”
眼见着苏常夕冲到了众弟子最前面,踏着剑倏地一下就没影儿了,燕迟收回目光,走到贺兰宵身边,诚心邀他去羽阳峰的饭堂一聚:“你在樱招长老的北垚峰是不是从没吃上过热乎饭菜啊?你不馋吗?”
人活着不就得逞那点口腹之欲吗?
还在长身体呢,贺兰宵却要跟着樱招长老这等大能一起辟谷,他们这些同门都觉得他有点惨。
贺兰宵摇摇头,一口回绝:“多谢,不过不必了。”
因为时刻谨记着自己身份特殊,所以他与同门之间一直保持着温和有礼,却并不亲厚的关系。再加上他长得实在太过令人瞩目,所以沉默着不说话时,总显得有些冷若冰霜。
唯有燕迟与他交流还算多,只不过也仅限于课堂之上。
正是爱玩的年纪,师兄师姐们经常会带着师弟妹趁没有课业时溜下山玩,贺兰宵从未参与过。
他对于时间有种近乎执着的吝啬,总觉得在樱招身边的每一刻都是自己偷来的。
他不该把日子糟蹋在无用的玩乐上,他应当再努力一点,让樱招多看看他,这样即使他的身份终有一天会败露,那也是他义无反顾自己选择走的路。
“行吧。”燕迟没有勉强,他看着渐渐沉入云层中的夕阳,摸了摸早已饿扁的肚子,一脸爽朗地冲贺兰宵挥了挥手,“那我可不管你了。”
他要再耽搁下去,就只能自己给厨子塞灵石开小灶了。
“嗯。”贺兰宵点点头,“快去吧。”
灵草田里的弟子们陆续御剑离开,贺兰宵却不似往常一般急着回北垚峰。
他将自己的书本放下,径直走向属于自己的那株文玉树树苗。光秃秃的几根枝丫,在繁茂却井然的灵草田中显得十分格格不入。
轻柔的夕风拂过面庞,被少年捕捉到指尖,汇聚成一道紫光,刀片一般刮向文玉树树苗。
不足二尺的树苗被轻柔的紫光密不透风地包孕住,灵力散去时,黑褐色的枝丫间赫然浮现出一点明丽的绿意。
他这棵文玉树已经发芽了。
他甚至隐约知道,自己该如何令它结果,但他暂时不想声张。
文玉树结出来的美玉,他想让师父第一个看到。
师父的生辰在冬天,算算日子也快要到了。这块玉虽及不上挂在她刑天剑柄上的那颗珠子,但她应当也不会太过嫌弃。
师父向来就喜欢这种闪闪发亮的东西,就跟小龙一样,特别……
特别可爱。
傍晚的灵草田,入目皆是橘子的颜色。少年独自盘腿坐在文玉树前,引气入体。
无数道清光自少年身下铺开,灵蛇一般游向文玉树,自根茎攀向枝头。
灵草田地势高,低矮的积云压在上空,瞧着已经浑然一体,无法分割。火红的夕阳将云层染透,连灵草田都红得像是要烧起来。
霞光被某种无法抵抗的力量拘禁,朝着只生了一朵嫩芽的文玉树奔袭而来,很快便汇聚成一团火种。
眼见着那团裹住文玉树的烈焰往空中直蹿至三丈高,贺兰宵眉头一凛,迅速收住力道将烈焰往下压,渐渐将其控制在十尺之内。
这瞬间的灵力激**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苍梧山内修炼者众多,不同灵根的弟子们使用的修行方式不同,控制不住灵气产生异常波动亦是家常便饭。一日之内,甚至能产生这个山头冒烟,那个山头泄洪的奇观。
贺兰宵调整吐息,包围住文玉树的火势渐歇,只剩下丝丝缕缕的紫色灵力寂然地缭绕在枝头。而方才还光秃秃的枝丫,此时已挤满了阔大的叶片。
一片翠绿中,掩藏着一块闪闪发光的五彩美玉。叶片在风中窃窃私语,一如少年无法言明的心思。
他上前一步,将那块玉石摘下。
夕阳沉下去了,月光淡淡,圆润的玉石在暮云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
很漂亮。
戴在樱招身上应当会更漂亮。
贺兰宵玉石收进袖中,回了北垚峰。
他走得干脆,因此并未发现灵草田中已经枝繁叶茂的文玉树,在短短一刻钟之内又生生拔高了几丈。璀璨的玉石自枝头生出,缀了满树。薄雾随着夜色一齐将灵草田笼罩,唯有挂在文玉树枝头的一颗颗玉石在随风摇曳。
巡山的羽阳峰师兄被满树霞光所吸引,腾风下来查看过后,立即将此事报告给了风晞。
风晞赶来灵草田时,灵素长老已经先他一步到达。
挂满玉石的文玉树在夜里兀自绚烂,而这位教授灵草一门已经近二十载的长老却被震惊得半晌没说话。
她颤抖着双唇围着文玉树不知道绕了多少圈,见风晞慢慢走近,她扭头说道:“即使是最为纯正的木系灵根,使用最精妙的木系术法,也无法做到这个地步。”
这已经不是天纵奇才能形容的了。
五彩玉石如同最寻常的叶片一般挤作一堆,连成一串,在黑夜中寂寂发光,恍若上古时期的神迹。
这样的场景,灵素长老至今只在几本古籍当中读到过。而今竟被一个筑基期的弟子重现……
“贺兰宵,他究竟是何人?”灵素长老喃喃。
贺兰这一族,向来厉害的都是女子,送往苍梧山的男子多是纨绔之辈,烂泥扶不上墙。在贺兰宵之前送来的那位,拜入的似乎是狐岐峰吧,到如今已是泯然众人。
而这个贺兰宵,入门当日就被樱招长老给带走了。
现在想来,樱招师姐果然是慧眼识人,眼光独到啊!
此时的羽阳峰峰主亦望着这株招风的文玉树头疼。他已经查看过溯光镜,此树的确是因贺兰宵灌注的灵力而长成,且那少年走时只取走了一颗玉石。
恐怕贺兰宵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能让玉石一串一串地挂在枝头,伫立在灵草田里不值钱似的发光发亮。
他这份能力太过令人在意,若是传开恐怕事情难以收场。好在巡山的弟子机灵,没等此事发酵就直接传信给了他,现下知情人士只有寥寥几个,掀不起大风波。
面对着灵素长老的疑惑,他冷静道:“贺兰宵的来历只有掌门知道,其他人等一概不知,此事还请灵素长老切莫声张。”
都是心思亮堂之人,风晞此言一出,灵素便明白过来他的用意。
她看着风晞蓄起灵力,缓缓走近文玉树,一脸痛惜地问道:“风晞长老,真的要毁了吗?”
这男人也太暴殄天物了吧!谁来阻止他啊!
可现下偌大的灵草田里,也只有她与风晞,还有完全说不上话的羽阳峰弟子一名。
风晞的灵力十分霸道,与他本人一般,冷硬死板,没有回转余地。眼见着那道聚起的罡风就要朝着文玉树刮过去,灵素突然出声道:“甘华师姐还未见过这宝贝呢!”
这位明明没修无情道,却比任何人都无情的羽阳峰峰主动作僵了僵,纹丝不动的一张脸隐隐显出犹豫之色。
灵素趁热打铁:“这满树的玉石,又能观赏又能卖钱,不如就充公给狐岐峰,也算给我们苍梧山弄点额外开支,甘华师姐肯定会欢喜的!”
蓄在风晞掌心的灵力悄然涣散,他点点头:“如此,便依你所言,将此物送至狐岐峰吧。”
灵素松了一口气,果然,还是只有甘华能治住他。
既然决定将此事瞒下,为了不引起怀疑,就不能只冲贺兰宵这一棵文玉树下手。其他弟子那些树苗,也得一并处理。
届时扯个法阵自动将树苗回收的理由,也就神不知鬼不觉了。
话虽如此,灵素还是觉得心痛不已,虽然这些树苗根本没半点发芽的迹象吧,但好歹也是弟子们几个月的辛劳。
到底不忍心直接销毁,她连施数道术法,在树身上分别挂上弟子们的铭牌,然后一起将其收进了自己的随身空间中,以期待来日有机会归还于他们。
终于将犯罪现场处理干净,作为罪魁祸首的二人就此分道扬镳。
贺兰宵的那一棵文玉树最终还是由风晞送往狐岐峰。
灵素可不敢跟他抢功,虽然这份功劳实实在在应当算到她头上。
文玉树被法阵回收这个理由,弟子们都接受得很平静。
平静到甚至都没发现自己种了好几个月的文玉树苗不见了。
这让灵素长老觉得自己对弟子们的一番爱护之情如同喂了狗,怎么想都不太得劲。关键是,不仅旁人没反应,就连让文玉树发芽结出了玉石的贺兰宵本人,看起来也并无半点遗憾之意。
这件事情就这么悄然过去了。
灵素长老也并未去找掌门探究少年的来历,她本能地觉得这不是她该过问之事,便自动选择了缄口不言。
而对于贺兰宵来说,法阵将树苗回收反而是好事。他种出了玉石,还能不引起围观,这法阵简直帮了他的大忙。
到夜里,他回到北垚峰,路过樱招的庭院时,她正在院子里鼓捣一个人形傀儡。算算日子,他已经有整整三日未曾与她打过照面了。
虽然整座北垚峰只有他们两个大活人,想见的话,怎么都能见到的,但他这几天其实有些闹情绪。
他单方面的……
起因是前不久的樱招开坛的剑术课,狐岐峰的一个少年表现十分不佳。
那时燕迟还满目鄙夷地嗤笑那少年不愧是狐岐峰的纨绔子,秉承了狐岐峰一贯之风格,平日里不好好学,一到关键时刻就开始临时抱佛脚,企图借用各种符咒与法器蒙混过关。
可剑术是最做不得假的功课,再简单的剑招也需要日复一日在私底下练习过成千上万遍,看起来才稍微能像个样子。
谁私底下没用功,樱招自是一目了然。
只是她从来不会过多苛责弟子,事实上,她对于弟子们的课业管得非常松,凡事都以自觉为主,也极少和不成器的弟子们置气。
参柳的课还睡倒一片呢,她的课至少大部分弟子都在认真向学。况且峰主级别的长老屈尊授课,一年也就开四次。两年下来她人都认不全,根本没那精力一个一个盯着练。
就是有一点令人心惊——她偶尔会心血**点人出来演示剑招。点人的方式随心所欲,让人摸不着规则。
不少弟子抱有侥幸心理,总觉得樱招点不中自己。有些人甚至会在课前打赌,赌今日被点中的倒霉蛋究竟会是谁。
狐岐峰那位同门因从未被点中过,故认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樱招布置的课业他从来都不照做。
此次也是欠了些运气,他刚好就被樱招揪了出来。
狐岐峰同门缓缓走进人群中央,从起手开始便是错的,一把剑被他架得有如自戕,挥剑时出招缓慢,执心不一,还差点把自己绊倒。
周遭有人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场面便有些肆无忌惮。笑声像是炸开了锅,回**在演武场。
贺兰宵虽未跟着嘲笑他,但他也觉得对方实在是活该。师父作为当世第一剑修,名震天下,山外多少人想求着她指点一二都求不到。苍梧山的弟子们近水楼台,人人都能有机会得到这份机缘,却总有人不知道珍惜。
而那狐岐峰同门原本还通红着脸,手足无措,见樱招面色未变,甚至隐隐有被逗笑的趋势,便也跟着挠挠头,老实认错。
秋日的阳光正好,透亮而温柔。日影透过叶片的间隙洒在樱招的鼻尖,微微上翘的弧度在日光的雕琢下显得愈发秀挺。
贺兰宵的目光几乎没有离开过她,因此也清楚地知道,樱招一直未曾看向他,她的注意力都在别的弟子身上。
而她此刻的确是有些愉悦的,嘴角弯出浅浅的笑,然后说道:“真可爱,回去多练练吧。”
她根本不与不成器的学生们一般见识,因为不在乎。
林间的风透着丝丝凉意,顺着贺兰宵的后颈钻进背脊。
无端的他就感到不开心了。
“可爱?”苏常夕在一旁嘀咕,“哪里可爱了?樱招师叔难道喜欢蠢人吗?”
燕迟跟着回她:“那我总算是知道为什么樱招师叔老是夸你可爱了。”
“想死你就直说。”
“我说真的,我学不会那些复杂剑招时,樱招师叔也夸过我可爱。”
无聊的争执声从贺兰宵耳畔掠过,恍惚中他想到,樱招的确这样夸过许多弟子。
唯独没有这样夸过他。
虽然他知道,这只是樱招随口一说,根本算不得什么夸赞之言,过后或许她连对方的脸都记不住。
但他就是,不太开心。
他入门之后,樱招便很少亲自替他喂招了。她对他的领悟力太过放心,只偶尔会旁观片刻,指点他几句,其余时候陪他练剑的都是木雕傀儡。
那些用于对战的木雕傀儡都是她的得意之作,一招一式皆灌注了她的灵力,承载着她的剑术。甚至,她会根据贺兰宵每个阶段的水平去调整傀儡的战力,循序渐进。
他也不负她所望的进步神速。
樱招的确是个极好的师父,他没有什么不满足的。
贺兰宵这样劝自己。
不过是,她不能时常陪在他左右而已,虽然这其中也有他自己的原因。
他只是,觉得自己已经不正常了。
樱招看向他时,他不满足,不看他时,也不满足。樱招离他太近时,他不满足,离他太远时,更不满足。
这份无法自控的别扭在樱招对着狐岐峰那纨绔子说出“可爱”二字时达到了顶峰,他单方面地开始对她置气。
并且在此后长达一年的时间之内,他光明正大地借着对战的机会,次次都对着那名纨绔子下了不小的狠手。
而樱招毫无所觉。
鼓捣着人形傀儡的樱招很早便听到了少年的脚步声。
秋末的天气,庭院里还残留着桂花的香气。她回过头,看到贺兰宵沿着灵灯法阵缓缓走近,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自夜色中突围,衣袂翻卷间莫名透着股摄人心魄的意味。
气质若是能不那么冷就好了。
也不知道他小小年纪,怎么一举一动比她还老成。
“宵儿,”樱招手上动作没停,出声招呼,“快过来!看看我改良过的对战傀儡!”
爽朗又得意的语气落在少年耳中,却让他感到一阵憋闷。
胸腔像是被棉絮堵住吸了水一般,带着五脏六腑都在往下坠。
他顿了顿脚步,没什么笑意地应了一声,才接着踏入樱招的院子。
樱招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无形当中又令少年的闷气加深了一层,她只是觉得贺兰宵似乎对这个傀儡看起来兴致缺缺。
她当是他不懂这等好东西的厉害之处,便耐着性子献宝似的解释道:“之前那个傀儡的剑招已经完全被你破解了,速度亦跟不上你——”
雕刻的工具被她摆了一地,零零落落地散在樱招脚边。此时她正蹲在地上,校正傀儡的踝关节。相较于其他峰主来说,她真的可以称得上平易近人,平日也极少摆架子。
除了……除了一开始对他动了杀心。
贺兰宵想。
“这个新傀儡被我加入了几套中阶剑术,或许一开始对你来说有点难,你要吃些苦头,但你放心,不会伤你太重的——”
因为要亲手对傀儡进行调试,她穿得十分轻便,一头乌发干脆利落被她高高束起,露出一截白白的后颈和小巧精致的耳朵。
如果将文玉树的玉石做成项链,戴在她脖子上应当会很漂亮。
“若是你不小心受伤了,丹药我已为你备好,自己疗伤就行。伤势太重实在搞不定再来找为师——”
或者做成发簪也很好,樱招头发浓黑,茂密到看不到发缝,压得住这般华丽的玉石。
可是,不论是项链,还是发簪,都是定情意味浓厚的信物。
他没有办法以弟子的名义送出。
不合规矩,不成体统。
他能做的,只有好好地把那颗玉石装进昂贵小巧的锦盒当中,如同将自己的心意封存好一般,不做任何改动地送给她。
“宵儿?”樱招见他半晌没回话,终于止住话头问道,“你不高兴吗?”
“没有,师父。”
贺兰宵上前一步,在她身旁蹲下。
月亮将他们的影子边缘混淆在一起,交叠成更为浓黑的一团,看起来距离终于没那么远了。
樱招的右手握在木雕傀儡的脚踝处,原本细细白白的手指上沾满了木屑,不知道有没有小伤口,反正她从来也不太管这些。
他只隔着空气虚触了一下,接着将指腹落向傀儡的膝盖处。
半空中振翅的蚊虫欲盖弥彰地将他愈渐急促的心跳声遮住,他克制着将目光从樱招手上收回来,低声说道:“我很高兴。”
他需要让自己高兴起来。
世上不会有比她做得更好的师父。
然而樱招却没被他这样蒙混过去,她对情绪的感知力虽然不太明显,但两年相处下来,她多少能从少年变化不大的表情中分辨出基本的情绪。
不知为何,此时此刻她的小徒弟情绪有些低落。
“是这几天课业太辛苦,挨骂了吗?”她侧头问,“哪个长老骂了你,师父帮你骂回去。”
“没有。”贺兰宵摇头。
“那是耗费了太多灵力,行气受阻了?”
“……不是的。”他垂眼,露出左眼睫毛根部的小痣。
的确是有些呼吸不稳,樱招感觉到了,她下意识去寻他的手腕。
其实隔得并不远,一直在她视线范围之内,极有存在感地搭着。少年如今手掌阔大,腕骨消瘦,方才说话那一小会儿,他已经无意识地握了几次拳,手腕内侧浮雕一般显出几根青筋,像是在忍耐些什么。
少年身上的冷桃香与空气中的桂花香纠缠在一处,樱招呼吸一窒,犹豫了一瞬,才将手指搭上去。
自两年前,樱招将他从朝阳谷拖回来,彻夜疗伤之后,师徒二人便很少会有这种程度的肢体接触。
指腹下属于少年的那截腕子在这刹那变得无比僵硬,连带着樱招也无措地勾了勾手指,因此她一下子没把中他的脉。
黑夜无声震颤,樱招触在他腕上的柔软指腹并未离开,却让贺兰宵觉得那上面像是开了一朵带刺的小花,令他快乐得有些痛楚。
他的拳头又开始捏紧,垂下的睫羽颤动了几下,再抬眼时,他把手抽了回去。
在这样让樱招继续触碰下去,他会很想对她做些什么。
即使下一秒就会被打到吐血。
面对着樱招一脸呆滞的神情,他猛地站起身来,飞速解释道:“师父,我……我真的没事,您不必担心!我还有符咒课的课业未完成,就先行回房了!”
“不是,这就回房了?”樱招奇怪地问道,“那傀儡……”
“傀儡我明日再来取!”
樱招跟着站起来,目送着少年进了他自己的院门。隔着一道栅栏,她加大音量叫住他:“宵儿!”
略微急促的脚步声在此时顿住,贺兰宵将手搭上门扉,深重地呼吸了几口,才回过头看向她。
背着庭院的烛火,少年的五官在黑暗的包裹下显出浓重的棱角,不知为何,一双瞳仁却像有水光在闪烁,显得有些可怜。
究竟怎么了?
樱招不太明白,只觉得贺兰宵如今未免与她太过疏远。她睡了十年醒来之后,便成了喜欢享受孤独之人,却在此刻难得感受到了一丝寂寞。
说起来他好久没陪着她好好说过话了。
“真的没遇到什么烦心事吗?”她又确认了一遍,“你可以和我说。”
烦心事?
少年喉结动了动,像被黑夜饲养了执念似的,头一次对着她任性道:“弟子的烦心事,师父应当不懂。”
他的烦心事都与她有关。
她根本就不懂。
木门被轻轻关上,房中的烛火透过窗纸轻轻晕开。少年的影子贴在门边,迟迟未动。
她不懂?
樱招皱起眉头,险些被这句话气笑。
好歹她也是年轻过的好吗?十七岁的少年,满脑子不就是修行那点事吗?修行上的烦恼,不问她这个顶厉害的师父,要问谁啊?
难不成……
樱招捏着双手在院子里踱了一圈,再将目光投向贺兰宵的房门时,眉头皱得更深了。
难不成……他小小年纪就开了情窍?
草丛里有寒蛩细细鸣叫,绰绰月影斑驳闪动,一股没来由的焦躁突然在她心底攀升。
不行,他不能这样。
这般天资,在理应奋发修行的年纪,断不能被“情”字所耽搁。
她自问不是那般古板的师父,可是,他如今是她唯一的徒弟,她自是担了这份教导之责。
焦躁酝酿成了冲动,在想明白之前,她便急匆匆地抬脚,跨过散了一地的雕刻工具,直冲贺兰宵的院子。
不过她没能成功踏出自己的院门。周身经脉急火攻心之下蓦地开始灼痛,火烧似的自左腕流窜到全身,直至肺腑。五脏六腑像是移位一般绞得人震颤不已,她疼得没站稳,屈起一条腿直直跪在地上。
院门口的小径上铺满了白色碎石,膝盖应当磨破皮了,但皮肉的疼痛却远远及不上经脉的灼痛。
樱招颤颤巍巍地抬起左手,看到她腕上的“斩”字已经变作全黑。
该死,她的追魂印,在沉寂了多年之后的此刻竟然发作了。
这是追魂印的反噬。
追魂印是天罚之印,罪孽牵缠之人才会在入阴司时被烙下印记。一旦烙上发肤,便刻入神魂,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日,皆须经受经脉焚烧之痛,不管修为几层皆难灭难消。
因此咒太过阴损,中土几大仙门皆将其列为禁咒,只有幽冥界与魔界才能寻到施咒之法。然追魂印施咒时咒语变幻无穷,因此唯有施咒之人可解。
樱招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被烙上追魂印的,只知道自己睡了十年,醒来之后胳膊上就有了这么个倒霉玩意儿。师父说这是她自己种下的,解咒之法亦须她自己想起来。
幸好这印记没下完整,加之樱招并不是罪孽缠身之人,所以这二十年来也就发作过一次。
这次是第二次。
发作的契机是什么,没有人明白。
恰如她给自己种下追魂印的原因,被她遗忘在记忆中,已无法追溯。她只能咬着牙,暗骂自己以前脑子定是有什么毛病,不然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咒!
斩魔斩魔!斩个屁的魔!
遭到反噬的滋味可真疼啊……
来势汹汹的灼痛令樱招直不起身子,捂着手腕委顿在地。
关上房门只是阻绝了樱招的视线而已。
空气中丝丝缕缕的烦扰依旧未散开,反而像蚕丝般令贺兰宵愈发郁结。映照在窗纸上的影子,亦是一副耷拉着脑袋的姿态。
他有些懊恼,不该用那种硬邦邦的语气对樱招说话的。她什么也没做错,却承受了他莫名其妙的怒气。可他实在太不争气,在她身边多停留一会儿,他便无法自控地变得奇怪,身体和头脑都奇怪。
羞耻与自责在拉扯,他靠在门边,平复之后,决定出去向樱招道歉。
手搭上门闩,他敏锐地捕捉到有什么倒地的声音。他以为只是傀儡在动,毕竟北垚峰有各种傀儡,有时候这些傀儡还不看路,和樱招一样,容易精神不集中,碰撞到一起是常事。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从小仰慕着的、那个有着搬山填海之力、修为深不可测的厉害师父,会静悄悄地晕倒在院子里。
可樱招的确是倒在了地上,在两座院子间架着的篱笆旁。细瘦的身躯缩成一团,单薄的衣衫像是要被风吹碎了。
少年不假思索地瞬行过去,扶起樱招时,他连手都在哆嗦。
“师父!师父!您怎么了?”
然而樱招此时却无法回应他,月光下她的面色惨白,双眼紧闭,眉头亦皱得死紧。
掌心下属于樱招的身躯在发烫,贺兰宵隔着衣袖去摸她的脉,才发现她的经脉似有岩浆滚过,灼得他掌心疼。
那樱招该疼成什么样呢?
一阵慌乱过后,贺兰宵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传信于甘华长老。师父的灵药都是从狐岐峰购入,甘华长老应当是对师父的病情最了如指掌之人。
传音符隐入虚空,在等待的间隙,贺兰宵倾身将樱招抱起,往她房中走去。
这不算逾矩,他想,若是师父醒来之后要责怪他,那便责怪好了。最好是连同他嘴上冲撞她的那桩错,一起罚他。
总好过现在不省人事,一点生气也无。
樱招是在这时候醒过来的,少年将她抱进怀里时,她已经感觉好过了许多,只是人不太清醒。
睁开眼睛,她甚至认不出来抱住自己的人是谁,视线中只能看到一道漂亮的下颌线和长着一颗唇珠、很适合笑,却极少笑的嘴唇。
她恍若掉进了一潭清泉,泉水在她的经脉中冲刷而过,将令人肝肠寸断的灼痛带走,只留下沁人心脾的冷桃味。
思绪再次昏沉,她闭上眼,不自觉地在他怀里偎紧了些。
贺兰宵身躯一僵,怔怔地垂眸看向自己怀中的师父,惊喜当中夹杂着些许茫然无措。
醒了吗?呼吸好像平稳了不少。可为什么双目还是紧闭着?
跨过门槛,他将樱招轻轻放在**,抽手离开,在床边蹲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她好像又开始疼了,眼角似有晶莹的水光在闪。但她始终没有出声,就这样安静地咬着唇将四肢蜷成一团。
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
顾不上男女之防、礼义廉耻,他竟出奇大胆地将樱招捏紧的拳头握住,然后一根一根地将她的手指掰开,与自己十指交叠,同时用另一只手将她的手背包裹住。
少年人指节分明的双掌将樱招的手笼住,像筑起一道铜墙铁壁般密不透风,里面囚着他大逆不道的真心。
缓解灼痛的清泉像是回来了。
樱招轻轻睁开眼,突然用力回握住了他。
由于疼痛,她的手心渗出不少虚汗,黏腻的汗水使两人的手掌纠缠得更紧。
一颗心开始乱冲乱撞,贺兰宵忍不住凑近她,哑声问道:“师父,你怎样才能好受一点?我——”
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自房屋中央闪现,打断了少年的问话。
他侧过脸看去,原来是甘华长老。
甘华来得极快,几乎是接到传音符的瞬间便由狐岐峰瞬行至了北垚峰,手里还握着一根没吃完的烤肉串。
她并未辟谷,一日三餐一顿不落,大晚上还喜欢吃消夜。狐岐峰的弟子们有样学样,弟子们甚至将山外的夜市原封不动地搬了进来。一到夜间,整座峰热闹非凡,烟火气十足。
这位长相与习性极其不符的狐岐峰峰主一见到樱招这半死不活的状态,便明白过来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她将手里的烤串往门外候着的傀儡身上一扔,自己则扑到床边,果断将樱招扶起,迅速封住其周身大脉。
狭长而娇媚的眸子掠过师徒二人交叠的手,甘华这才发现,自己这小师妹一直将少年的手攥得死紧,对方显然也并未有半分放开的意思。
默默叹了一口气,她打算眼不见为净。
“你师父是追魂印发作了,”甘华一边替樱招渡气,一边对着贺兰宵解释道,“就是她左腕上那个印记,发作时全身经脉会如同被业火灼烧,所以才会这般痛苦。”
“追魂印?原来是会发作的吗?”
樱招的追魂印,贺兰宵听人说起过,是她年少时自己种下的,但具体为什么要给自己下咒,谁也说不清。就连樱招谈及此事,也只是一句“兴许是要斩尽天下魔族而已”,便将此事搪塞过去。
没有人告诉过他,这印记还会发作。
“不然你以为这是什么好玩的东西吗?万幸这印没刻完整,若是完整的追魂印,每到木星运行到大火之时,都要连续多日经受这一遭。”甘华拾起樱招未被少年牵住的左手,却发现她腕上那道可怖的印记,竟然渐渐消停了下来。
奇怪,上一次发作明明花了整整三日才好,这次时间竟这么短吗?
一旁的贺兰宵焦急地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脉象已经……平稳了……”她沉吟着看向贺兰宵,“你方才有做过什么处理吗?”
贺兰宵摇摇头:“没有,第一时间便传信于您了。”
这便奇怪了。
这次发作的契机,应当是樱招的记忆发生了松动,但为何会突然平稳,却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招魂印总共只发作过两次,这两次唯一的变数是身边多了个徒弟。
尤其这徒弟还身份不明,来历只有参柳知晓。
虽然她和风晞多多少少也能猜到一些。不过,眼下这些话都不好对少年明说。
“你做得很好。”甘华没再追问,从袖中掏出一颗凝魂丹给樱招喂下,再细细用手帕将她额间的汗珠擦拭干净。
一系列动作做完,见樱招的确是无碍了,她才站起身来,对着贺兰宵嘱咐道:“别多想,你师父睡一觉应当就会好的。照顾好她,我这便走了,不用送我。”
“是,甘华长老。”贺兰宵在原地施了一礼。
门外,傀儡人还尽职尽责地举着甘华那根没吃完的肉串,她走过去,接到手里,咬了一口。
凉透了。
正打算一扔了事,却在半道改了主意。
热一热还能吃,不如借风晞的炼器炉一用,火候他必然能掌握好。
夜已深,北垚峰上风更大了一些,吹得廊角的风铃不住地响动。摇摆不停的树影印在窗纸上,如同少年的心,晃****的,落不到实处。
洒扫傀儡将门窗闭紧,自去睡了。
整座北垚峰又如同往常一样,只剩下师徒两个大活人。
不同的是,这一次,贺兰宵在樱招的房中。
樱招吃了凝魂丹后,一直在沉睡,手劲却没松,将贺兰宵的手拽着,侧身枕在脸下。小巧的脸蛋就这样无意识地赖在他的掌心,有时还会极其亲昵地蹭一蹭。
贺兰宵坐在樱招的床边,觉得经脉灼热的人仿佛是他自己,不然他为什么会这样焦渴。
正式拜师以来,他还从未在樱招房间逗留到这么晚,也从未这般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过。不止如此,很长一段时日,他都没有再踏足过师父的房间,说上几句话。
因为这里的气味令他有些痴迷,经常会有乱七八糟的想法不合时宜地冒出来。
方才,替师父将被角掖好时,他还很无耻地,悄悄闻了一下她的发顶。
好香,有股甜味。
这种心脏剧烈跳动到痛苦不堪的感觉,明明应当畏惧,明明应当远离,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虽然很拙劣,虽然更难受,但总归一直在正轨上。
这一切却在今晚破了功,他握住樱招的手,放任自己越来越沉溺。
掌心托住的那张脸,与他只隔着一臂的距离,他趴在床沿,就这样看着樱招,看着她的面色由苍白渐渐恢复红润。
也许她的脸是被他掌心的温度烫红的。
他胡思乱想着,没有注意樱招已经睁开了眼睛。她的视线雾蒙蒙的,瞳孔闪动,略微涣散,被他的影子罩住,莫名有种很脆弱的感觉。
这是他从未见过的师父……
对上她的视线,贺兰宵感到一阵不可抑制的耳鸣。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现在的境况,但他倔强地没把手从她头下抽回,而是执着地抿住双唇。过了半晌,他才终于开口:“师父,我不是故意要气你的,我只是……不喜欢……不喜欢你夸别人。”
樱招却根本没听到他在说什么, 她似乎陷入了某种梦魇,还未回到现实。她就这样呆呆地将脸伏在他的手臂上,然后,伸出一只手,极其自然地摸了摸他的左眼。
那里藏着一颗很漂亮的小痣,只有他闭上眼睛才能让人看到。
指腹下,少年顺从地将眼睛闭上,甚至为了让她抚摩得更方便,竟伸着脖子凑近了一些。于是樱招满意地笑了笑,指尖熟稔下移,滑过他的侧脸、鼻尖,最后一指点在他的唇瓣上。
这样的恩馈,对于贺兰宵来说已经远超负荷了。呼吸完全不听使唤,纷乱到艰难的地步。
心底某些很糟糕的想法被轻易诱发,冲动之下,少年竟一把捉住她的手腕,温柔又克制地张开唇瓣,将送到嘴边的手指吻住。
一下、两下,吻到樱招指尖蜷缩。
他的发丝不知何时已经垂到了她的脸侧,呼吸相触间,师徒二人的距离亲密到突破了界限。
正因为凑到这么近,贺兰宵才发现,樱招的眼睛里面好像含着两汪清泉,眨一眨眼,就流下两行泪来。泪珠沿着她的面颊滑下,沉重地打在他掌心。
他停下来。
即使非常不愿意承认,但尚存的理智告诉他,樱招此刻并没有看向他。她始终没有开口说话,一双眸子尚未聚神,似乎在透过他这张脸,看向旁人。
“别哭了,师父,”贺兰宵伸手将她眼角的泪拭去,轻声哄道,“别哭了。”
软靴踏碎霜层,四周有晚鸦在噪。
樱招在冷的夜气中,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
追魂印的发作令她的意识出现了大片的空白,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哭了许久。沁人心脾的木香混杂着血腥味萦绕在她鼻尖,她猛地睁开眼,眼前却雾蒙蒙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她只知道自己手上黏黏腻腻的,散发着血腥味,但她沾上的却不是她自己的血。
究竟是谁的血呢?
修士原本寒暑不惧,她却在此刻感受到刺骨的寒,双膝都快要支撑不住。一双臂膀稳稳地将她架住,她抬起脸,感受到自己眼角的泪被人轻轻吻干净。
“好端端的,怎么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他这样问着,摸了摸她的脑袋。
她怎么知道?
樱招根本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自然也无从答起。倒是他,那股血腥味,是从他身上传来的,他没事吗?
像是读懂了她的焦急,他缓缓贴近她,直到全然将她环住:“我没事,樱招,所以别哭了。”
啊,原来那股好闻的香味也是他身上的。陌生又熟悉的香味驱散透骨的寒,她感觉暖和了一些。
可在这瞬间,他却不见了。
樱招只好踩着枯叶往前走,那股沁人心脾的香味又渐渐变得浓郁。蒙住双眼的雾气随之散去,映入眼帘的场景却十分蹊跷。
她看到了……一棵树?
是一棵极其巨大的、亘惯天地的树。
粗壮的根茎张牙舞爪地扎进地底,巨大的树身直冲云霄,树冠遮天蔽日,即使是散开神识,也一眼看不到尽头。
更为奇特的是,这棵树,一面是繁茂枝叶,千万种绿色层层叠叠,风一吹便如冲开了玻璃皱,美到失语;另一面却遍布着炙热岩浆,黑黢黢的枝干竟未被岩浆烧毁,而是任其流淌,直至渗入地心。
可梦里的她并未对此情景感觉到半分惊讶,而是轻车熟路地纵身一跃,寻到一处枝丫安稳坐下。攀附在树身上的藤蔓簇拥过来,她侧了侧身子,后颈寻到一处适合安枕的叶片,打算就这样窝着,什么也不做。
月光被叶片搪住,四周一片昏蒙,远近的山鸟声伴着好闻的木香将她围绕,她觉得极为安心。就好似,她跋涉了那么久,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最终只是为了抵达这里。
“樱招。”
耳畔有一道男声在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忽觉自己被人搂进了怀里。
是方才那个人。
“嗯。”她不自觉应了一句,在这当口才辨认出他的声音其实有些耳熟。但他讲话的语调应当再冷一些,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柔软得叫人无法拒绝。
一只大手轻轻地将她的脸掰过,她顺着力道回身,还未看清他的面容,便已被对方吻住。
她头昏脑涨地被他捧着脸,细细亲吻了许久。
“想我了吗,樱招?”他伸出手指压着她的唇瓣问道。
想他?
她为什么要想念一个连面容都看不清的人?
“我才……”
“你才不会想我。”他喃喃一声,语气有些委屈,“你都把我忘了,又怎会想我……”
她本能地感到一阵心慌,急于解释,但他已经不再试图和她交流,只低着头轻笑一声,又依依不舍地凑上来堵住她的嘴。
于是她尝到了满嘴的木香,倏忽间又像是咬了一口桃子,甜蜜的汁液流淌在牙关中,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
等等……
桃子?!
惊慌失措间,她一把将对方推开。蒙住双眼的雾气在此时完全消散,而男人的面容正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