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四章 秘境试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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樱招发誓,自己从未这样失态过。

在看清男人面孔的瞬间她便直接被吓醒,意识到自己正处在卧房时,她下意识地扯过被子,将自己全身裹紧。

半晌之后,她悄悄掀开一个被角,坐在**将自己从头至脚打量了一番,发现自己上下衣物皆完好无损时,才轻拍着胸脯试图平复呼吸。

根本平复不了,心脏快到要蹦出胸口,脸上的红晕迟迟无法褪去。

灭顶的羞愤将她席卷,她泄气般地捂住自己的额头,沉沉地呼出一口气。

她处在二八年纪时很少会有那些恼人的少女情怀,山外流行的话本都是些春闺怅惘的故事,看着于修行无益,倒不如多背几本剑谱来得实在。没想到她却在年近九十的年纪,像开了情窍一般,在梦里被勾得心神**漾。

梦酣春透就算了,可怕的是做梦的对象。

太禽兽不如了,梦里那张脸,怎么可以……

怎么可以是——

贺兰宵呢?

对于昨晚的记忆,她只停留在自己倒在院子里的那一刻,后面发生的事情都有些恍惚。甘华师姐似乎来过,给她渡了不少灵气,还喂了一颗极其珍贵的凝魂丹。

凝魂丹是滋养神魂的灵药,由玄机堂掌门亲自炼成,一年也就炼那么五颗。甘华师姐每年都会花重金购入一颗给樱招当生辰礼,以助她稳固神魂。现下应是见她情况危急,也顾不上那么多,直接死马当活马医了。

那师姐是何时走的呢?

还有,贺兰宵,昨晚……一直在哪里?

清晨的北垚峰有各种鸟雀在啁啾,朝阳轻纱一般透过窗纸照进来,看来今日会是个响晴天。她散出神识搜寻了一圈,整座北垚峰一切正常,草木有序苏醒,傀儡们也开始陆续上工。

而贺兰宵正在房外凝神打坐,气息均匀,似乎已入定多时。

没有人捣鬼,是她自己,无端地妄起非想。

梦中的场景实在光怪陆离,那棵亘惯天地的巨树,一看便知绝非凡世之物。观其形态,倒有些像神话传说当中提到过的那棵连接三界的扶桑树。不过那等上古之物,谁也没见过,谁也无法下定论。

不过,眼下的问题并不是这个。

樱招揉了揉额角,只觉得梦中那股令人心悸的感觉仍然攀附在她的四肢百骸,罪恶的蚕丝将她紧缚,她闭上眼,双腿盘起,试图用清心咒让自己恢复正常。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响起了规整的叩门声。

是贺兰宵,他做完早课后,跑来向她问安。

樱招深吸一口气,整理好衣裙,绕过屏风,在屋中端坐好,才出声让他进来。

雪清劲瘦的一道身影自门缝中显现,清凌凌的朝阳随着少年一起踏入房间,带着崖顶干燥的松风一同逼近,樱招又闻到了他身上微微甘甜的冷桃味。

少年自踏入房门之后,便一直没看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还是樱招先开口:“我昨夜是什么情况?”

“师父昨夜因为追魂印发作,晕在了院中,弟子斗胆通知了甘华长老,才堪堪将情况稳住……”他垂着脑袋,露出一截白玉似的脖颈。

至于她是如何进到房间,又是谁在她床榻边守了一夜,还有,那道差点被打破的界限与她决堤般的泪水,全被他哽在了喉头,只字未提。

也许会一直烂在肚子里。

樱招轻吁一口气,原来师姐的确来过。

“师父,现在感觉如何?身体利索了吗?”贺兰宵终于看向她,面容平静,语带关切。

樱招以为清心咒好歹能起几分作用,然一对上贺兰宵的目光,她便又想起梦中那张脸,慌乱之下倒没察觉到梦中的贺兰宵其实要比现在年长几岁。

“无事。”她心乱到完全无法看他,面上却装得肃然,“你既已目睹,为师也不瞒你,这追魂印时有发作,一发作便是这样,痛至昏厥。你作为我唯一的弟子,又有这般根骨,今后更需坚定道心……”

她这样信口胡诹时,尚能克制住自己不要想太多。

毕竟梦里的一切场景皆与贺兰宵无关,她告诉自己,这一切只不过她的妄念。不知从何而起,但必然会消。

可不知为何,她竟蓦地想起了梦中的那个男子用满是血腥味的身躯将她揽进怀中的场景。

一丝克制不住的杀意浮现在心头,正如弟子遴选当日,她毫不犹豫地对着贺兰宵拔剑一般,此时她看着他,竟本能地想要杀了他!

“师父,弟子明白,弟子今后必定会一心向道,不让师父失望。”

贺兰宵细细地回话,他总是这样,不管樱招说什么,都会给予回应,尽职尽责地恪守着弟子的本分。

话音刚落,便听见樱招从牙缝当中挤出一声——“滚!”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一脸震惊地抬头看向樱招,却见樱招一手捂住脑袋,另一只手对着门口一拂。不容抵抗的灵力从掌心激**而出,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被那道灵气卷住身子,一把推出了房间。

两道木门在他面前重重地合拢,力道大得像是压制着巨大的怒意。

“师父!”他不明所以,急急走上前去轻拍着门问道,“师父,你怎么了?”

樱招脑子一片混乱,灵气在气海中乱窜,浪潮一般几乎要冲**体。她强行压制住体内躁动不安的杀意,几乎是从齿缝中蹦出几个字:“别烦我!滚!”

她害怕,怕他要是再待下去,自己真的会一时失手,将他斩于剑下。

门外的贺兰宵被她吼得浑身一颤,有些不知所措。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盘腿坐在门外等。

房内激**的灵力花了一炷香的时间才平息,但樱招一直闭门不出。

秋天易晚,他守在她房前直到天色彻底暗沉,才起身对着门板道:“师父,弟子告退了。”

门内无人应答,贴在门上的手徒劳地弯曲了几下,放下的时候连嘴角也一同垮了下来。一步三回头地回了自己的小院,他想着应当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许是他昨夜态度不对,师父还未气消。

等到第二日他再好好赔罪。

可第二日他却没有见到师父。

因为师父闭关了。

而师父闭关前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叫他滚。

平心而论,樱招并未觉得自己闭关闭得有多突然,她孑然一身惯了,在道心受损、境界不稳的情况下,哪里还顾得上旁的事物。匆匆传音给了苍梧山的几位长老,便了无牵挂地将自己关进了北垚峰积石洞。

修士修仙,妄想与天同寿,越是高阶修士进阶越是凶险。她自睡了十年醒来之后,便一直处于境界不稳的状态,可以说近二十年未得寸进。

虽说进阶一事也得讲究个机缘,急功近利反倒容易生出魔障。但如今她魔障已生,早日稳住道心,才是她眼下最重要的事。

至于那个无辜被自己迁怒的弟子,樱招心想,罢了,由他自生自灭吧。双头虎已不是他的对手,他想摘祝余草,自去摘便是。苍梧山课业安排得合理,筑基期的低阶修士需要她亲自指点的时候不多。

倘若他真的有什么问题,其他几位长老必会有所察觉。

她现在最不应当想的人,便是自己这位年仅十七岁的徒弟了。

这一闭关便是整整一年。

她原本只打算找个清静地稳住道心,但阴错阳差间,也算是小有所成。一直未能完全稳住的境界,反倒比之前还要精进不少。

如今她灵台清明,自是神清气爽。

参柳身为掌门,事务繁忙,未在她殿里逗留多久便离开了。临走时给她留了一封战书,是在她闭关期间送来苍梧山的。

虽说樱招第一剑修的名头响亮得很,她自己也并未觉得高处不胜寒,但对于生性好斗、谁也不轻易服谁的剑修们来说,她已经成了快作古的传说。毕竟,二十年未出山,也未与人对战过,谁知道境界是精进还是退步。

她在剑修榜榜首的位置待久了,也是时候退位让贤,给年轻人一点机会了。

给她下战书的是东极门掌门首徒离霜,樱招对此人有些许印象。犹记得某年仙门大比时,离霜的表现极为出色,称得上是年轻一辈的翘楚。据参柳说,这些年来剑修榜上有名气的前辈们一个个全被她挑落,如若这次她真能把樱招给拉下来,那榜首就得重新易主了。

“你也可以不接,”参柳走前还在碎碎念,“毕竟你跟她差了辈分,到时省得别人说你欺负小辈。”

樱招却是一脸兴奋:“现在的小辈们这股狂妄劲儿很不错嘛!不过,我更喜欢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的滋味!”

拳头被她捏得关节作响,参柳看了她一眼,不甚放心地走了。

天色晴好,樱招走出大殿,散出神识在北垚峰巡视了一番,觉着溪山翠竹、枯松绝壁哪哪都可爱,回到小院收拾行李时才发现自己的凝魂丹哪哪都找不到。

樱招闭关一年忘了吃,此番出山也不知会有何际遇,还是带一颗在身上比较保险。

兴许是贺兰宵帮她收着了。

她正准备去找他,房门却被人敲了敲,她抬头看见贺兰宵站在门外,似是有话要说。

未得到师父的允许,贺兰宵没有踏进房内。上次他踏足这个房间时,还是一年之前,他被她枕着手心睡了一夜,接着被她一掌推了出去。

他已经不想去回忆第二日哪里都看不到师父时自己究竟是什么心情,说是险些发疯也好,总之不是什么可以自行排遣的情绪。

他在樱招的房门前枯坐了一天一夜,望着北垚峰顶长青的松树发呆。她留下的傀儡们起初都在沿着既定的轨迹忙活,后来一个一个地聚到了她的院子里,坐下来陪着他一起等。

包括那个樱招特地为他改良过的对战傀儡。

木雕傀儡和少年一样,都失去了主人,于是吹过山顶的风也变得料峭。

参柳在第二日傍晚终于记起樱招还有个弟子,赶过来告知贺兰宵樱招已闭关,贺兰宵才终于得知师父的去处。

当贺兰宵被问及要不要暂时去不嚣峰和其他弟子们一同住时,他说不必了,他要在这里等师父回来。师父出关时若是见不到他,说不定又要怀疑他干了什么坏事。

樱招向来对他不放心,要放在眼皮子底下看好才行,所以他要留在这里,让师父出关后一眼就能看到他。

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还愿意再见到他。

参柳没有勉强,而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他半晌,才嘱咐道:“若是有什么需要,尽可以去不嚣峰找我。”

“掌门,”贺兰宵突然叫住他,问道,“我是不是和您的某个故人长得很像?”

这样的疑虑,他一早便有。虽然参柳表现得不甚明显,但他隐隐约约觉得,参柳在透过他的面容,找寻某些痕迹。

师父追魂印发作的那一晚亦是如此,甚至给他的感觉更为强烈。

那样的眼神,绝对称不上清白。

但却不是对他。

“为什么这样问?”参柳却轻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迄今为止,在我们苍梧山,有谁把你当成替代品过吗?”

该说参柳不愧是老奸巨猾吗?他将问题抛回来,而贺兰宵此时却根本没法静下心来思索答案。于是这个话题便这样不了了之。

不了了之的事情还有很多,他一早便给师父备下的生辰礼,那颗花了好几个月才种出来的文玉树玉石,就这样在他的乾坤袋中积了灰,再也没机会送出去。

师父闭关的一年以来,他曾无数次坐在师父的房门口,背对着空空如也的房间,不安地想是不是她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他有两个秘密,半魔之身是为其一,他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只能寄希望于师父有朝一日能对魔族改观,那时他必会向她坦白一切,希望师父能原谅他。

还有一个秘密,除了师父闭关前的那一夜,差点失控,其余时候他分明掩饰得很好,谁也没办法知晓的。

他从来不敢光明正大地打量师父,尽管他在十岁那年就已经能纯熟地画出她的模样了。眼神能传递出的情绪太多,师父神识过于强大,被人盯久了总是会很警觉,他只能趁她不注意时偷偷看她几眼。

他在不知爱为何物的年纪,就好像已经爱了师父很久。

这两个秘密,不管哪一个败露,师父那句“滚”都是那样理所当然。

“宵儿,你来得正好,”樱招冲他招招手,“你可记得我的凝魂丹放哪里了?”

贺兰宵踌躇了一瞬才踏入房中,他伸手指了指窗户旁的梨花小桌:“你自己放在了那个抽屉里。”

樱招走过去一看,丹药瓶果然在里头,和几个荷包堆作一处。她将丹药瓶收进乾坤袋,回身道:“还是你细心。”

贺兰宵低头不语,樱招看着他,亦没有说话。

他原本就不是活泼的性子,亦不会像别的弟子一般会对着师父撒娇卖好。师徒二人一年未相处,比之从前好似生疏了不少。在殿上匆匆一面还能勉强寒暄几句,如今四下无人,倒一下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境地。

诡异的沉默在空中蔓延,贺兰宵忽然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正打算开口,樱招却先他一步问道:“你来是为何事?”

他定了定神,答道:“海藏秘境过几日便会开启,明日我将随同门一起去鹿吴山,我是来向师父辞行的。”

位于鹿吴山的海藏秘境算不得什么凶险秘境,但也有比较厉害的妖兽坐镇,试炼程度中等,几乎可以说是为筑基期弟子们量身打造。但不是所有门派的筑基期弟子都有资格进去,因为低阶弟子人数众多,各大仙门需要先进行一轮门内比拼,以此筛掉大半人选,胜出者才能入秘境试炼。

苍梧山是修仙大派,山内有不少秘境可供门内弟子和其他修仙门派一同试炼,但那些秘境太过凶险,不适合低阶修士,所以暂未到开启的时候。

贺兰宵既然要随同门一起去海藏秘境,那他已经通过门内比拼了?

少年立在她面前,松枝一般的身形,已经宽阔挺拔到她需要抬起头来看他。

他其实是个特别温柔的人,但他的神情总是过于冷漠,唯独那双覆在宝石般眼睛上的睫羽,眨动起来时会偶尔流露出容易受伤的情绪。

不过一年时间而已,樱招突然觉得自己错过了他很多。她担着一份师父的责任,却因为自己的错误将他无辜迁怒,不声不响将他扔下,也不知他是否怨她。

若她开口问,他定会回答“毫无怨言”吧,毕竟他一向是个宽容忍让、从不开口索取的孩子。

樱招未来得及收拾好的东西散乱地摊在床几椅案上,她指着案台上堆着的几颗夜明珠说道:“那你帮为师收拾下行囊吧,明日为师送你过去。”

“师父……”贺兰宵喉结轻滚,“您不必如此麻烦。”

樱招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想什么呢?顺路而已,没见为师早就在收拾东西了吗?”

“啊,是。”他这才留意到樱招的确像是要出远门的样子。

“有人下了战书给我,约定的地点离鹿吴山不远,刚好我可以送你一程,”樱招说,“明日你不必随他们一起走了,你与我一道,路上师父再传你一套剑法,保你在秘境中拔得头筹。”

她见他仍旧低着头沉默不语的模样,有些疑惑,上前一步问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少年略微泛红的眼角令她的问话滞涩住,她情不自禁地靠过去想看个仔细,他却在她靠近的瞬间退后了一步,侧过头眨了眨眼睛,再看向她时神色已如常,仿佛那一眨眼的脆弱只是她的错觉。

他甚至勾起嘴角冲她笑了笑:“当然高兴啊,师父,能够得到师父的真传,简直太好了。”

冷漠到不近人情的面容,却长着一双艳丽的唇,笑起来竟让人移不开眼。

“行了行了,”樱招有些费力地收回视线,转过身忙活起来,“这一年是我疏忽你了,以后师父会多多关照你的。”

再看下去,她闭关这一年工夫便要白费了。

北垚峰一向很安静,傀儡虽多,但从来不发一语。鸟兽间或发出几声叫,却显得越发寂静。唯有樱招絮絮叨叨的声音是真实的、有生气的。

贺兰宵知道,樱招一向没有心。

所以她不会在乎他,更不会察觉出到他不可告人的心思。

幸好,幸好她没有发现。

次日,樱招是被贺兰宵的敲门声吵醒的。

她一向懒散,出远门也没个时间观念,一觉醒来天色已经大亮。师徒二人匆忙赶到山门口时,与贺兰宵同期的弟子们早已穿过山门,御剑飞远了。

苍梧山山门大阵内被祖师爷下了禁制,进出山门之路有阵法三千。

二十年前樱招将斩苍斩杀之后,为防止魔族中人前来寻仇,山门阵法又被加固了几层。弟子们出山时带着令牌虽无须一关一关闯过去,但在强力禁制之下,亦无法使用任何术法,只能徒步穿过山门。

樱招原本想带着弟子出出风头,然而此时山门口除了几个出来送行的长老,四周一派寂静。秋风刮下来几片落叶,居然有种人走茶凉之感。

她面子上挂不住,只好给自己找补:“进出山门这段路除掌门外都只能用脚走,他们也刚刚走出去,御剑飞行也飞不了太远的。我用瞬行法带你过去,不过三息便能到,届时你必定是第一个到的弟子。”

贺兰宵其实不太在乎自己是不是第一个到的,他只是觉得三息时间太短。

“那到了鹿吴山,师父是要先走吗?”他问,语气当中也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樱招摇摇头:“不是说了还要教你剑法吗?为师会陪你到秘境开启的。”

他又笑了,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明澈的眼里盛着秋日的天:“多谢师父。”

迎面撞上好整以暇看着她的几位长老,樱招没急着打招呼,而是先对着贺兰宵说道:“瞧瞧,师父对你好吧,别的长老就送到山门口而已,哪像我,一路将你护送过去。”

语气中倒是全然忘了自己只是顺道送他。

“樱招。”参柳走到她面前,“又在这里瞎说什么。”

樱招这才笑嘻嘻地唤他一声:“师兄。”

贺兰宵一一向各位长老行过弟子礼,便自动走远几步,立在一旁静静地等。

门中事物繁忙,自三年前弟子遴选过后,师兄妹四人平日里从未有机会聚得这般齐。接任峰主之前几人倒是经常一起插科打诨,不修炼时还能凑一桌打马吊,各自开宗之后逍遥日子便一去不复返了。

临别前,甘华拉着樱招的手仔细嘱托道:“凝魂丹记得吃,有什么解决不了的问题,若觉得传信给师门太远,记得去蓦山楼报我名字。”

蓦山楼是中土最大的妖商连锁商铺,分店遍布九州大陆,近几年甚至开到了魔界。只是极少有人知道,其背后的老板是仙门中人。

樱招感动得热泪盈眶:“师姐,你对我真好!你放心,我不会和你客气的,每到一座城镇,我定会先去蓦山楼搜刮一番。”

难得甘华这么大方,她当然得抓住机会狠狠宰她一笔。

甘华赶紧松了手:“那倒……也不必,师妹你,悠着点。”

风晞在旁轻笑一声,甘华恨恨地瞟过去,他才及时敛了神色,冲樱招道:“时候不早了,还是快上路吧。”

秋风摇漾,刮起几片枯黄落叶,时近晌午,阳光从树叶缝隙中漏下,落在脸上有些灼人。时候的确不早了,樱招看向一旁微笑不语的参柳:“那,掌门师兄,我这便走了。”

“行了,”参柳点点头,“再耽搁下去便要到明日才能出发了。”

本想再叮嘱一句早些回来,但出山历练境遇万千,苍梧山对弟子们都从未有过这般规矩,更何况如今她已是一峰长老,什么时候回山又有谁能管得住她。只是他仍旧习惯把她当小孩看待罢了。

他默了一瞬,才对着贺兰宵道:“照顾好你师父。”

“是,掌门师伯。”

几句话完全没人觉得不对,就连樱招自己也没回过神来自己竟然被拜托给了一个还未及冠的筑基期少年。

看着师徒二人渐渐远去的背影,甘华侧头看向参柳,叹道:“压了她三封战书,终于舍得给她了?”

“总不能一辈子将她留在苍梧山吧?”参柳哈哈大笑几声,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师父知道了也会怪我的。”

想起当日琅琊台上,几乎丢了半条命的樱招不顾自己浑身血迹,强行在自己胳膊上刻下追魂印,却由于被师父打断而哀求得泣不成声的情状,三人皆是一阵沉默。

甘华其实从未见过斩苍,也不知道樱招和那个传说中一出生便拥有天魔之力、令整个修真界闻之色变的魔头之间有什么过往,她只知道自己这个师妹从小便是心绪宽阔、活泼可爱之人,没心没肺地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不知愁苦为何物。

她记得,樱招在情窦初开的年纪,除了练剑修行,对好看的少年郎也是兴趣极大,一月能换三个心动对象吧,不是这个峰的师弟便是那个峰的师兄。

对此参柳很是嫉妒。

同门几人在院子里看星星时,参柳甚至指着风晞道:“小师妹,你也看看你这几个师兄好吗?你三师兄不好看吗?”

还没等樱招回答,风晞便握紧了手中的炼器卷轴闪到甘华身后,一脸冷漠:“别扯我,与我无关。”

参柳不甘心,继续问道:“那你大师兄我呢?这么丰神俊朗,哪里是别的峰的小鬼头比得上的。”

樱招看也未看他:“对不起师兄,我不喜欢老男人。”

比樱招整整大了六十岁的参柳被她气得足足三天没和她说话。

不过樱招的喜欢的确很短暂,通常在他们记住名字之前她便换了人选,被问及为什么这么快便移情别恋时,她给出的回答总是“他们打不过我,太弱了”。甘华这才明白过来兴许在樱招心里根本没弄明白什么是喜欢。

她以为师妹便是这样一个没有常性,看似极好接近,但谁也不会走进她心里的人。

樱招去魔界寻刑天那几年,甘华刚好在闭关,闭关出来便被一脸凝重的师父通知樱招出事了。

师徒几人赶到琅琊台时一切皆已结束。

樱招的泪水许是在斩苍魂飞魄散的那一刻便已流干,被师父抱起时眼眶里已经渗不出泪来,然而神色却凄惶到令人不忍心看。

只刻了一个“斩”字的胳膊有金印在流转,然而作为天罚之印,这等禁术刻在发肤之上哪里会轻易让人好过。樱招疼得浑身发抖,却仍旧死死揪住师父的衣袖不撒手。

“我快要忘记他了,师父……

“斩苍那个坏人,他把我的记忆抽走了……他要我忘了他。

“求您了,师父……您让我把他的名字刻完,只有追魂印能把我的记忆留下来……

“我不能……我不能忘记他的……我怎么能把他杀了之后还把他忘了呢……师父……”

刺骨的冬风将她强忍疼痛的声音吹散,天空堆积着厚厚的灰白色积云,翻滚着落下飞花似的雪片。一大片雪花落在樱招脸上,和她脸上的血渍融在一起,显出刺目的红来。

“好疼啊,师父……我怎么会这么疼……”她的声音渐渐虚弱下去,眼神空洞失去了焦点,像是忘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只记得全身经脉淬火似的疼。

师父向来铁石心肠,在那一刻竟也红了眼眶。

最后是师父在樱招头顶施了昏睡术,才将人成功带回了苍梧山。

转眼二十年已过。

师父渡劫之前最放心不下的还是樱招,因为强行被抽掉的记忆总有一天会露出破绽。

“师父说,能瞒一天是一天,但师父也说,记忆到了该回来的时候,瞒也瞒不住,这是樱招命里的劫数,躲不过。”参柳将目光从远处贺兰宵的背影上收回来,“如今到了她该寻回记忆的时候了。”

她的记忆已经被命运送到了她身边。

这一次,应当会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吧。

参加试炼的其他门派弟子都到得十分积极,提前半月便已将鹿吴山附近的客栈全部订满,周边小镇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苍梧山作为修仙大派,虽向来喜欢压轴出场,但前期的住宿问题亦会考虑周全,负责接引的弟子早早地包下了大半客栈的上房作为据点,看上去的确是风头无两。但参柳不喜欢铺张浪费,因此住房的间数是定额分配。

樱招临时决定跟着贺兰宵过来,到了客栈才发现自己没有房间住。眼看着客栈如今已是人满为患,负责接引的弟子更是诚惶诚恐。贺兰宵当即要把房间让出来,自己去和人挤一挤。

“是我临时起意要过来,不怪你们,”樱招说,“一切照旧便是,我自有去处。”

樱招的去处是她早些年寻得的一件灵宝,名为“紫云壶”,巴掌大小的酒壶,里面却藏着一个洞府。她是不擅长发现生活中美好的那类人,一个人出门游历时几乎过得一塌糊涂,风餐露宿是常事。

她得了这个法器之后也没怎么拾掇过,洞府内只有一间木屋和几样简单家具,花鸟虫鱼全无。粗是粗糙了点,但幸好她十分爱干净,在壶内辟了一湾温泉出来,偶尔泡泡温泉便算放松了。

“你师父我好歹也是个化神,怎会被住宿这种问题难倒。”她坐在贺兰宵房中,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紫云壶,“这东西虽然比不上师兄的月魄钟,但出门在外也够用了。”

贺兰宵目光扫过她手上精致的小壶,问道:“那师父夜里是宿在我房中?”

虽然的确是这么回事,但这话听起来有些奇怪,他自己说完也悄悄红了耳朵。他抬眼望她,猝不及防撞上她眼神,又巴巴解释道:“我……弟子不是那个意思,只是怕,有损师父清誉。”

“什么清誉?”樱招愣了一瞬,才反应过来他一直挺注重男女之防的,小小年纪便被养得一身规矩。

她无奈道:“啊,你说那个啊,我坦坦****,又有谁敢置喙?”顿了顿,她又问,“还是说你怕有损你自己的清誉?”

“没有。”贺兰宵赶紧摇头,耳朵不知怎的更加红了。

樱招以为是他不好意思拒绝,便说道:“那不然等苏常夕来了,我将紫云壶放她房里好了。”

那小姑娘她还挺喜欢的,人可爱又聪明,嘴还甜。

“不是!师父!”他这下急了,赶忙阻止,“你不要让苏常夕看见你了,不然她又要缠着你。”

苏常夕就跟她自己没师父一样,一看见樱招就凑上来。

“哦……”

樱招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便见他一把抢过她手里的紫云壶,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道:“师父,你……哪里都不要去,就在这里,可以吗?”

在樱招闭关之前,师徒二人在北垚峰经常会有这样类似的对话。因为贺兰宵性子太闷了,做什么都慢条斯理,很少会有急眼的时候,被樱招逗急了才会显露出一点少年心性。

但他看起来总是开心的,不像现在,小心翼翼地好似装满了心事。

不过,他也的确到了有心事的年纪了。修士修行,与天争寿,最是容易滋生烦恼与欲望,哪能如同少时一般事事如意呢?

“好啦,”樱招别过眼,“我哪里都不去就是了。”

苍梧山众人御剑速度慢,要夜间才会到。下午樱招将贺兰宵带到壶中,传授了他一套剑法和阵法。

她只教了一遍,便把他扔在了壶里自行练习,自己则出了紫云壶,坐在房中入定调息。

修行到她这个境界,已经不需要锻体,破境讲究的是个“顿法”,因此她每日仍是以修心为上。

贺兰宵这等低阶弟子则不一样,更需注重日常积累的“渐法”,修心、锻体缺一不可。

一下午的时光很快过去,黄昏时分,夕阳的余晖带着街边小贩的叫卖声一起漫过窗棂,平日里在北垚峰鲜少感觉到的烟火气将厢房填满。晚鸦停在檐角嘎嘎叫,樱招睁开眼,看见贺兰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紫云壶中出来,此时正坐在窗台上。

身影背着光,她只看清了一道轮廓。

他是否一直在看她,她不确定。

“练好了?”她问。

“嗯。”他跳下窗台走近,“师父要检查一下吗?”

樱招摇摇头:“不必,你心里有数就好。”

贺兰宵学什么都很快,她从不担心他夸海口。

“你刚刚在看什么?”她又问,“外面很热闹吗?”

地地道道的世家小公子如实答道:“比不上金陵城,不过,我没有感受过。小时候一直不被允许出门,大一点便直接被送来修行了。”

这是他入苍梧山后第一次下山,镇子虽小,但由于这几日挤满了修士,所以周边村落的小贩们全都闻声赶了过来,在街边摆了一长溜摊子,红红的灯笼挂着,比平日里繁华了不少。

正值晚饭时间,虽然樱招已辟谷,贺兰宵亦不需要摄入五谷,但窗外香烟乱飘的场景倒是勾起了樱招不少兴致。

“出去逛一下吧。”她说,“刚好你也没逛过。”

“嗯!”

他点头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一点,脸上堆着的笑意多少有些孩子气,这让樱招有些想摸摸他的脑袋。她动了动指头,正欲将手伸过去,却突然闻到了夹杂在窗外各色食物的气味中的一丝魔气。

她神色一凛,“噌”的一下站起来,和站在对面的贺兰宵对视了一眼。接着她直接从窗边一跃而出,追着那股气息瞬行而去。

贺兰宵没有丝毫犹豫,下意识便跟着她追了过去。

一路疾驰到了一片僻静树林,她见四下已无人烟,才凝聚灵力从掌中放出几道闪着金光的飞刃。

飞刃带着凌厉的攻势划破长空,“嗖”的一下将一道黑影牢牢钉在地上。飞刃没有实体,乃是灵力化形,金色光芒看起来漂亮,却蛮横无比。

黑影被钉住四肢,一动弹周身经脉便如同被刀刮过一般,剜心刺骨。一口黑血喷出,黑影才喘着粗气显形。

魔族中人自诩为美丽又强悍的种族,寻常形态下和人类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身形更为高大健硕,显出魔形时才会在头上长出魔角与利齿。有些通体漆黑,有些具有某种兽态,总之千奇百怪。

魔族的修行法门与修士不一样,等级划分也不同。功法由低到高分为四象,分别是玄楼象、魂门象、星宿象与幽夜象,每一象又有低、中、高三个等级。魔族以前的左右使包括四部战将的主将全是幽夜象的高手。

而死在樱招剑下的魔尊斩苍,则是凌驾于这四象之上的存在。

没有人知道当年他的实力究竟有多强,正如樱招自己也无法想象二十年前,她究竟是如何将其打败的。

或许那日他刚好状态不好,是她乘人之危,又或许是她在神魂受损之前,功力的确已达化境……总之不能细想,想也没用。

越是高等的魔族对于本体的掩饰能力越强,轻易不会露出真身。

被樱招钉在地上的魔族此时显然已经维持不住人形,奄奄一息地将本体显露出来,通体漆黑,周身还萦绕着一层薄薄的黑雾。

樱招飞至他身前,一眼扫过他头上的额饰,突然轻哼了一声:“呵,还是一名魔族战将。怎么,你们如今内乱已平,匀得出工夫来监视我了?”

“樱招仙子说笑了,你杀了我们尊上,监视你伺机寻仇,这不是理所应当吗?”那魔族战将看起来虚弱,却仍旧牙尖嘴利,“倒是你躲在苍梧山当了二十年的缩头乌龟,如今终于肯出来了?”

魔族之人性格狂妄,不管实力如何,动手之前总喜欢放几句狠话。即使在被完全碾压的境况下,嘴上也要找回点场子。

樱招早些年和魔族打过不少交道,熟知他们的套路,并未被激怒。她冷淡地笑了笑,回敬道:“缩头乌龟?只敢用分身来见我,究竟谁才是缩头乌龟啊?”

“没办法啊,用本体对你简直毫无胜算,我可没蠢到那个地步。”魔族战将说着又咳出一口黑血。

夕阳渐渐下沉,林子里暗了下来。樱招没再看他,而是不紧不慢地昂首环视一圈,想辨别出他的本体所在。

这只魔身上的魔气这么重,本体必定在附近。

忽听得身后有人御剑而来,她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贺兰宵终于追了上来。

“师父。”贺兰宵在樱招身后站定,看了一眼地上被钉住四肢、一脸痛苦的魔族,飞速移开了目光。

虽然他心里对于魔族没有半点认同感,但樱招一出手便如此狠厉,仍旧让他心神有些慌乱。

少年一瞬间的错眼没有被那个魔族战将捕捉到,反倒是他这副面容引得对方注目了良久。他的眼神在师徒二人之间睃巡了一番,突然不怕死地开口道:“好俊俏的徒弟啊,我久不来人界,倒不知如今人界世风这么开放,和我们魔界有得一比了……”

他见樱招终于沉下面容,竟缓缓道:“你二人孤男寡女同处一室,怕不是名为师徒,实为道侣吧?”

话音刚落,魔族战将便后悔了。

求生的本能让他口不择言,逃脱不得,便只能竭尽全力激怒樱招以图让她一剑了结这个分身。因为她的灵气化刃实在太过强劲,即使只是钉住分身,那股暴掠的痛意却连本体都几乎承受不住。

钉住四肢的金色飞刃又往里扎了一寸,魔族战将痛到想要翻滚,却由于四肢动弹不得而狼狈地扭动着身躯,喉咙里发出近乎绝望的呜咽。

“很痛苦吧?”樱招看着他,“想激怒我让我给你个痛快?我教你一个办法好了,你乖乖地求我,求得我高兴了,说不定我就准了。”

他涣散的瞳孔微微聚拢,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已经虚弱得说不出任何话来。

樱招游刃有余地往后退了一步,忽地抬眼看向右前方,长袖一挥从掌中涌出一道剑气,朝着百丈开外直逼过去。前方那一大片不甚起眼的树林中突然蹦出一道黑影,朝着天空一窜而起。

本体在那里!

她干脆利落地挥手斩落分身的头颅,黑雾腾腾间,朝着黑影消失的方向急追。

一直站在身后的贺兰宵被她毫不留情的杀招震慑住,一时之间忘了跟上去,等到回过神来时,樱招已经没了踪影。夜空中只传来一句不容置疑的吩咐——

“你留在此地等我,不要乱走。”

“……好。”他望着樱招消失的方向,缓缓应了一句。

地上那具魔物的分身渐渐化作一摊黑水,热腾腾的烟雾滋滋往上冒,消散时泥土上只留下一团形状可怖的焦黑印迹,仔细看过去,还能辨认出挣扎过的痕迹。

虽然只是一具分身,贺兰宵却不禁想到,半魔的死状会不会也是这样像个完完全全的怪物,还是会维持住人身?

那样至少看起来会体面一点。

月亮出来了,一棵棵苍天古树的树影被照射得很明显。一阵阴风吹来,贺兰宵警醒地执剑回身,只见前方那块空旷的土地上有一道阴影正缓缓聚拢,原本淡淡的一层影子渐渐变得浓黑。

黑雾从地面上升腾而起,一道懒洋洋的声音自黑雾中传来:“说了要他别离樱招太近吧,这下被发现了,难逃一死咯。”

那声音不知怎的听起来还有股幸灾乐祸的味道。

贺兰宵后退一步,将剑横在身前摆出防御姿态。他皱着眉头定睛看去,只见另一只头戴额饰的异瞳战魔偏着脑袋好整以暇地站在黑雾中,对着他笑得一脸莫测。

这不是令人愉悦的笑容,贺兰宵压下心中的不快,出声问道:“你笑什么?”

异瞳战魔朝他慢慢走过来,十分耐心地答道:“我是在笑方才蓝雀那家伙说的也不全是信口开河嘛。”

刚才被称为“蓝雀”的魔族战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泪眼婆娑间自然看不真切这少年的情态,反倒是这名天生异瞳、眼力远超寻常之魔的战将,埋伏在远处时便将少年一瞬间的失措捕捉到。

像是察觉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翘起嘴角轻声说道:“你想成为你师父的道侣啊,小郎君?”

果然,被戳破心思的少年脸上显现出震惊的神色,他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剑,再看向对方时,眼神已经沉静下来。

贺兰宵在思考,他怎样才能在不动用魔气的情况下坚持到师父回来。

异瞳战魔明显没把一个筑基期的小修士放在眼里,他看着樱招离开的方向,自说自话道:“不知道抓了你能不能从樱招手上换那家伙一命呢?

“我看悬,这么明显的调虎离山,樱招都没察觉,你师父……”像是对待一只待宰的羔羊,他故意拖长了音调,看着对方渐渐苍白的脸色,轻声说道,“是有多不在意你啊!”

期待中少年崩溃失控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原因是贺兰宵早已习惯自己在樱招心中根本占不到几分位置。他是惯常被她忽略的对象,即使这个事实被人毫不留情地揭穿时仍旧让他感觉有些伤心,但那种伤心程度却丝毫不及看不到师父时的万分之一。

他只是单纯不喜欢被人这般冒犯。

“魔族都像你这般话多吗?”贺兰宵垂下眼皮,平静问道,“还是说,是你等级比较低的缘故?”

他是真的想知道,因为从小,他只近距离接触过一个左耳戴着坠子的魔族,那人好像挺厉害地,不过不太喜欢说话。

而今天见到的这两个,好像都挺聒噪的。

异瞳战魔的笑容僵在嘴角,渐渐垮下来,双眸染上一层戾气:“呵,你真是……找死。”

四周的林木无风自动,空气中有魔气在流转,几片枯叶顺着魔气旋转而上,在空中停滞住。异瞳魔族轻轻抬起右手,姿势闲散地将手腕压下,那几片枯叶便顿时化作利器朝着贺兰宵攻去。

浓重的杀气附着在枯叶之上飞旋过来,贺兰宵起手正欲挥剑格挡,剑身还未碰上枯叶,眼前突然有十二道金光拔地而起。

枯叶撞在光柱上瞬间变为齑粉。一击不成,异瞳战魔一脸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了几步。

沉沉夜幕中,那十二道金光又幻化成了十二柄长剑,围绕着贺兰宵缓缓转动。金色的光芒照在被看护得严实的少年脸上,原本有些苍白的面容竟显现出一丝暖意。

经历了短暂的沉默后,异瞳战魔冷静下来,望着眼前的金剑喃喃道:“守护剑阵吗?”

真没想到,樱招竟然在临走之前竟然悄无声息地布下了守护剑阵,看来她对这个徒弟并非表面上那么不在乎嘛。

贺兰宵的惊讶之情并不比他少,在苍梧山学艺两三年,同门之间的切磋还处在小打小闹的阶段,除了刚入门那几天被师父折磨得不成人样,之后他再没遇过险,也再没感受过被人护着的滋味。

师父的守护剑阵,他也是第一次见到。

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触碰面前的光剑,一缕金光附上他的手指,围绕着他的指尖流窜了一圈,又安安静静地溜回到剑身上,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扭曲念头也好似被安抚住。

是半魔又怎样呢?他想,不被师父发现就好了。

除了母亲和族人,谁也别想发现。

剑阵外的异瞳战魔连续试了几种招式都无法接近剑阵,反倒被不停变换着位置的光剑划出几道深可见骨的伤痕。乌黑的血肉露出来,他似是气急,站在原地结了一个复杂的魔印,庞大的魔气从他周身溢出,团团围上来试图包裹住纯金的剑阵。

然而剑阵面对着魔气时爆发出的剑气实在太过霸道,金光四溅将魔气驱散,异瞳战魔拼到双目纯黑也无法撼动分毫。

“你放弃吧,”一直默不作声的贺兰宵突然劝道,“师父应该要回来了,你现在逃的话,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命。”

他对魔族没有认同感,亦没有恨意,他只是很平静地想放对方一条生路——如果这只魔没有发现他的秘密的话。

可是很不凑巧,异瞳战魔双眼变至纯黑之后,能看到比平时更多的东西。他抬起双眼看向贺兰宵,突然一脸震惊地收敛了魔气,漆黑的眼珠惊疑不定地在眼眶中转动了几圈,再开口时竟然带着笑意。

“有意思,”他说,“你竟然是只半魔。”

贺兰宵瞳孔一颤,闭上嘴巴没有答话。

对方也不需要他回答什么,双眼恢复清明后又盯着他打量了半晌,而后竟然捂着肚子在原地大笑起来:“半魔!想不到苍梧山樱招竟道貌岸然到如此地步!说什么斩魔是她的使命,自己还不是收了个魔族为徒!”

蓝雀牺牲便牺牲了吧,这一趟,他可是得到了更为有用的情报,足够他回去向左使大人交差了。

“小郎君,后会有期了。”他双足点地,正欲撤退,四肢却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摄住。

喘不上气,也说不出话。

眼皮上好似有黑色的血迹往下淌,将眼睛糊住。他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身影走近了,他才辨认出是那个一直躲在剑阵中不出来的半魔。

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半魔此时表情依旧未变,只是他越靠近,异瞳战魔的手脚便越是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要张嘴呼救,却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只是一只半魔而已,怎么会有如此强悍的魔气?就连左使大人也无法发出这般铺天盖地的威压。

这个半魔……

到底是谁?!

“你诋毁我师父,我听了很不高兴,”贺兰宵走到他跟前停下脚步,平静的语气中压抑着一丝怒气,但他还是很耐心地解释着,“我是半魔的事情,师父并不知晓,我也不打算让旁人知晓。”

“所以,对不起,”少年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不能让你活了。”

魔域,厌火魔宫。

架在藏兵阁正中央的宴月刀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嗡鸣,似是在回应主人的召唤。

门口巡逻的战将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对视一眼之后,轻轻推开了藏兵阁的大门。

满室的兵器看起来却并无异状。

一名魔族战将围着宴月刀转了一圈,仔细确认了一番,才轻拍着胸脯道:“没丢。”

“丢不了的,”另一名在此巡逻了十几年的战将答道,“这把刀除了那位,没人能拿起来。”

“整个元老院没人可以吗?”说话的是新来的。

不怪他孤陋寡闻,而是这把刀的主人已经魂飞魄散了二十年。这二十年来,巡逻的战将换了一批又一批,新生的魔族年岁尚小,根本没见过他的样子,亦不了解他的实力。

更何况,堂堂魔尊竟死在一介修士手上,说来十分屈辱。

因此整个魔族大军当中,对于那位的事情更是讳莫如深。

在此当差了十几年的战将一向谨小慎微,闻言赶忙阻止:“元老院是你能妄议的?管好你的嘴巴,当心祸从口出。”

“是,我知道了。”

殿门又被人关上,巡逻的战将们踏着整齐的脚步渐渐走远。

盘踞在魔宫顶上常年不散的云层,原本黑沉沉一片,此时竟散开了一点,漏下几缕银白月光。被架在殿中央的宴月刀,沐浴在月亮的清辉中,安静得就像从来没有苏醒过。

蓝雀没有逃多远便被樱招迎头追上,一柄长剑直指他的喉咙,只需再前进一寸,便可直接穿过喉头让他灰飞烟灭——樱招手上那柄剑甚至都不是刑天,而是一柄普通佩剑。

“樱……樱招仙子,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嘛。”蓝雀瞬间认怂,高高举起双手投降。

她一开口,樱招便愣住了。

因为对面这个魔,是个女魔。

方才的分身幻化出来的是个成年男声,一开口便出言不逊,甚是粗鄙,樱招自是没注意那么多。如今面对着本体,她才发现,面前这个女魔连魔角都没长好,身上亦没有血腥味,应当没有残害过人族。

她将剑收回来,问道:“是谁派你来的,太簇吗?”

见她收了剑,蓝雀暗自松了一口气,老实答道:“是……是左使大人。”

“监视我做什么?”

“我也不知道,左使大人只说要我们把你的行踪传回去,并未对我们解释那么多。”蓝雀怕樱招不信,又赶紧加了一句,“我说的句句属实!您一定要相信我!”

魔域左使太簇,在樱招的记忆中,自己和他是打过照面的,他的确是个小心谨慎之人,机要之事想来也不会向属下交代清楚。

眼见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樱招也不欲多留。

“这次我放你一马,”她单手结了个印拍在蓝雀的肩头,“回去告诉太簇,下次要想试探我的修为,请他亲自出马,不要派你们这种角都没长齐的年轻魔族白白过来送死。”

蓝雀战战兢兢地看了一眼自己肩头闪着光的金印,想问问这是什么禁制,又害怕自己话太多让樱招突然反悔,毕竟面前这个剑修可实在算不上良善之人。

像是看出了她的担忧,樱招解释了一句:“不必担心,你此番回魔域,一路上如果不起害人之心,这禁制自会消散,如若你……”

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没继续说下去。

蓝雀赶紧应声道:“我马上!马不停蹄地回去传话!绝不在人界多停留一刻!”

说着她以人族之礼作了个揖,后退几步,正欲麻溜地飞走,却在转身之际被樱招叫住:“等等!”

兰雀:“……”

不是说了放她走吗?

“你刚刚说太簇让'你们'把我的行踪传回去,你们一共来了几个魔?”

流光剑阵,是樱招少时随意鼓捣出来的招式。不过自创出来之后便没用过,因为根本用不着。

没有人需要她守护。

师门那群师兄师姐在那个时候都比她厉害,她的剑阵也就无用武之地。

此次闭关,她闲着无事,又把年少时不常用的剑招仔细琢磨了一遍。流光剑阵原本只能幻化出六把光剑,被她改良之后增加到了十二把。

贺兰宵那个小鬼一向听她的话,只要他不自己犯傻走出剑阵,便没人能伤得了他。

话说回来,她也有一年没和他接触,如今他应当还是听话的吧?

林子里一片漆黑,远远望去只有剑阵发出的光芒被夜色包裹着,朦朦胧胧竟变得有些微弱。樱招飞身至剑阵前停下,只见贺兰宵正躺在剑阵中央,眼睛紧紧闭着,没有声息。

他身上的弟子服上绣了避尘的真言,无论何时看来都是崭新的雪色,唯独嘴角红得刺目。

是血迹,从他嘴角沁出,顺着脖颈往下淌。

尘埃在金色的光柱间飞舞,樱招将剑阵收起,迟疑着往前走了几步。

秋日夜间寒气瘆人,明明她早已不惧寒暑,但她蹲下来将他半抱进怀里时,却感觉连呼吸都渗进了白霜。

方才蓝雀告诉她,她不知道太簇究竟派了多少名魔族战将出来,她只知道与她一起的还有另一名埋伏在附近。

那都不足为惧,流光剑阵哪有那么容易被破解呢?况且贺兰宵要是连一只小小的魔族战将都对付不了,传出去也太丢她樱招的脸了吧。

存着刻意要考验他的心思,她回来得不紧不慢。直到她感应到一股强大的魔气,虽然仅仅只持续了一息的时间便消散无影,但那样的威压绝不是一名魔族战将能发出来的。

瞬行回来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景。

她低着头,想将他嘴角的血擦拭干净,手伸出来却在颤抖。

脑袋里有根筋扯得她好疼,藏在灌木丛中的小虫子在唧唧地叫,但她听不见任何声音,只有脑子在嗡嗡作响。

她耳鸣了。

无措与绝望衔在一起,她不知道这种情绪从何而来,只知道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她喘不过气来,怀里这个人下一刻仿佛就要化作点点荧光,变成雪花,化作灰尘,消散在天地间。

她怎么抓、怎么抓都抓不住。

“斩……”有个名字在她嘴边呼之欲出,脸颊却突然传来温热的触感。

“师父……”

她听见有人轻声问道——

“你在……哭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