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五章 一念之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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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谁哭了?

樱招瞬间回神,朦胧的视线里是贺兰宵蹭在她眼下还未收回去的手。他的指尖上坠着颗晶莹剔透的水珠,他一脸担忧地看向她。

樱招不敢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才发现自己方才竟无法自抑地抱着他在扑簌簌地掉泪。

好……好丢脸。

不过她为何会哭?

几声虫鸣涌进她的耳朵,她木着脸将自己脸上的泪珠擦干,又顺手替他擦了擦他嘴边的血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你伤势如何?”

贺兰宵说:“轻伤,还可以走。”

怎么可能是轻伤,樱招将他扶起时便明白过来他只是不想让她担心而已。

“先回去,”看着他一副勉力支撑的样子,她扯过他的臂膀将他架在肩头,“这地方有蹊跷。”

“什么蹊跷?”即使已经到了气若游丝的地步,少年还是很尽心地回应着她的每一句话。

不过他凑得好像太近了一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高了,趴在她肩头的姿势与其说是她在扛着他,倒不如说是他将她窝藏在怀里。

他身上特有的冷桃香幽幽地在她鼻尖**漾,滚烫的胸膛虽然很规矩地没有贴上她的背脊,她却感受到一阵暖意。

微弱的鼻息落在她的耳畔,她抬手摸了摸发烫的耳根,侧过头很认真地说道:“为师刚刚被人夺舍了。”

一定是的!不然她方才为什么会感觉遍体生寒?只有被夺舍才能解释这种离大谱的行为!

趴在她肩上的少年躯体有些僵硬:“是……是吗?”

他倒从未奢望过师父方才是为了他而哭,但听到这样的解释也有些哭笑不得。

师父好像一点都没有察觉到她真的很可爱。

贺兰宵受伤这件事给樱招的冲击太大,混乱中脑子就跟被纸糊了一样,什么都想不明白,回到客栈后,她才觉得此事还有诸多疑点。

她没急着替贺兰宵施疗伤术,而是一把将他扔在凳子上,一脸严肃地问他:“方才怎么回事?是谁袭击了你?”

究竟是什么等级的魔族才能越过流光剑阵将他打伤,还是说,那股强大的魔气,出自他自己身上?

当时隔得太远,她分辨不出来那股气息是否和弟子遴选当日贺兰宵身上渗出的魔气相似——而那件事情始终没有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虽然参柳很不靠谱地表示不再追究,她也存着说不定是自己弄错的心思,好好地把他当作唯一的乖徒弟悉心教导,但疑虑始终埋藏在心底,没有完全消除。

樱招怀疑的目光太过直接,贺兰宵有些恍惚,这一刻仿佛又回到了她一心想要杀他的时候。但不知为何,面对着这样的目光,他的心情好像比三年前要更委屈一点。

“是一个左耳戴着坠子的魔族。”不能让师父知道真相,他只能这样骗她,将他刻意把自己弄伤这件事遮掩过去,“剑阵替我挡了大部分攻击,但我太弱了,接不下他的招数。”

贺兰宵记得,那是个很强的魔,每次到访时母亲都如临大敌。随着他年岁渐长,那个魔也渐渐不来了。他不太关心这些事情,也从未问过母亲为什么。

“左耳戴着坠子?”樱招重复了一遍,脸色陡然温和了几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特征吗?”

“很高,头发是银色的,惯用左手,”他顿了顿,“化成魔形时额角有一个白虎纹。”

化为魔形时额角有白虎纹?在樱招的记忆中,符合这个特质的高等魔族,只有太簇一个。

他确是亲自来了?

流光剑阵挡不住他本体的一击,倒也说得过去。毕竟二十年前他们交手时,他也只比她弱一点。这些年来她为了稳固境界一直在原地徘徊,而太簇有仇恨加持,功力突飞猛进也是意料之中。

太簇将贺兰宵打成这副模样,却未将他弄死,想来是要给她一个下马威。看来她赴完离霜的比剑之约后,有必要再去魔域走一趟了。

“行了。”樱招决定再相信贺兰宵一次,她敛着眉在他面前坐下,“把腕子露出来。”

她观他模样,应是伤到了经脉,所以行气受阻,气血双亏。

贺兰宵暗自松了一口气,撩起衣袖将右手手腕递过去,掌心朝上摊开。他肤色白,朝上的掌心虽然仍旧浮现出漂亮的粉色,但虎口和指节布满了厚厚的茧。

这是他拿剑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匀称,精瘦的手臂上突出一截腕骨,几条青筋自皮肤下浮现。即使是放松的状态,也像雕刻一般蕴藏着力量。

樱招伸手过去,将灵力注入他的经脉时,才再一次感受到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长得这般过分,这般快,和他的手比起来,她才像个小孩子。

疗伤完毕后,樱招见他嘴角还有伤,便问道:“嘴巴怎么样了?”

方才贺兰宵已经用帕子将血迹拭净,闻言张了张嘴,却立时“咝”了一声。结痂的伤口被扯动,嘴巴又有要渗血的迹象。

樱招看不过眼,直接上手捏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运行着疗伤术替他将唇边的破口修补好,然后凑上前去透过他微张的嘴唇看了看他的口腔内壁。

“张开一点。”是命令的口吻。

少年直直地注视着她,他没吭声,只乖乖将双唇张大了一点,眨眼时左眼睫毛根部坠着的那颗特别小的痣,顷刻间又被藏进眼皮。她握剑的手指卡在他的牙关处,一点都不温柔,却令他不自觉屏住了呼吸。

樱招另一只运行着疗伤术的手指压上他的唇瓣,一缕白色清光钻进他的口中,很快便把他口中那不怎么明显的伤口治愈。

她应当要马上将他松开的,但指腹下感受到的柔软触感却令她有些留恋。

在她的灵力滋养下,贺兰宵恢复了不少气血。苍白的唇色又变回了艳丽的颜色。他唇形极漂亮,一小截红红的舌头无处安放似的蜷着,想往前探却由于会触碰到她的指尖又小心翼翼地缩了回去。

像是受了蛊惑,她心神恍惚地又凑近了些,抬眼时却正好对上他的视线。他的眼神湿漉漉的,像小兽,却潜藏着不知何时会爆发的攻击性。

两颗脑袋近到呼吸都要交缠在一起。

樱招骤然抽回手,却被少年扣住了手腕。他的手在颤抖,没有很用力,只是虚虚地圈住她。

“师父……”

贺兰宵刚出声,手里却一空,坐在他面前快要扑到他身上的樱招,招呼也没打便化作了一缕金光,钻进了安放在桌上的紫云壶中。

樱招搓了搓手指,一脸懊恼地捂住了额头。

他方才想说什么呢?

师父,请自重?

应当是的吧,连脱掉外衣疗伤这种事他都能提醒她不合规矩,更何况她方才的举动,那样刻意地调戏,说句不守师德也不为过了。

联想起一年前做的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她顿觉羞愤难当。闭关一年,似乎只是徒增了功力而已,有些念头却始终难消。

她要泡个温泉冷静一下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做。

紫云壶被樱招设了禁制,贺兰宵进不去,便只能趴在桌子上守着她。厢房外噪声盈耳,听响动好像是苍梧山的其他师兄妹到了。桌上的灯芯“啪”的一声响,焰火孤零零地晃动着,他将头枕在自己的臂膀上,有些烦闷。

是他太过分了吗?故意把自己弄得伤成这样,只是想知道师父会不会多看他几眼。

如愿以偿应当是令人满足的,更何况他还不小心亲吻到了她的手指,可是心里却空落落的,觉得不够。

师父怎么可以这样毫无防备地靠他这样近,给了他甜头之后说消失便消失。

就如同那晚一样。

“师父……”

他轻轻唤了一声,紫云壶却没有传出任何回应。

“师父,您生气了吗?”

“我不是故意的,师父,所以……”手指轻轻点了点壶嘴,他轻声央求道:“不要叫我滚。”

少年隐忍的语气中从壶口传进来,泄露出某种不可名状的委屈。

怎么,他倒觉得是他的错吗?

真是傻。

可是,她闭关的原因,却无法向他坦白。

坦白什么呢?

坦白她这个做师父的,梦见他与她的不成体统,还是坦白自己始终对他抱有一丝无法自控的杀意,还是坦白 那天叫他滚远一点,只是不想在冲动之下,对他做出无法挽回的伤害?

好像都行不通。

樱招趴在温泉池边,满面愁容。待到心情平复,她琢磨着自己还是应当出去一趟,至少当面安慰他几句,免得给孩子心里留下阴影,以为她是那般动不动就叫人滚的疯女人。

可是,正当她系好中衣,准备披上外衣时,她那印在左腕上的“斩”字,又蓦地发出火烧一般的灼痛,直冲经脉。

追魂印竟好死不死地,又发作了。

未得到樱招的回应,贺兰宵以为她只是不想说话,等了一会儿决定先去沐浴。

沐浴回房,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紫云壶,依旧没有任何动静。

“师父,那我便睡了。”

他闷闷地说了一句,正打算就寝,厢房的门板却被人拍响。系好外衣走到门边,刚把门拉开,贺兰宵便看见苏常夕站在门口探头探脑。

“樱招长老呢?”她问,“不是说她送你过来的吗?”

苏常夕最喜欢缠着樱招讨教剑法,樱招以前开坛授课时她总是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恨不得跟着樱招一起回北垚峰才好。

“她不在。”贺兰宵面不改色。

“怎么会不在呢?”苏常夕不信,“师兄说没给樱招长老安排房间,你是不是把她藏起来了?”

她说着便要直接往里冲。

贺兰宵正欲伸手拦住她,她的后领却被另一只手及时拎住,使她顿住了脚步。

燕迟出现在苏常夕身后,拉着她往外退了几步,低头在她耳边说道:“苏大小姐,请你睁大眼睛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夜半三更地往年轻男子房里钻,你知不知羞的?”

苏常夕反手将他的大手从自己的衣领上扒拉下来,回身正准备踹他,却被对方灵巧地闪过。少年抱着臂非要和她作对似的一个转身堵在贺兰宵的门前,门神一般将本就开得不大的门缝堵得严严实实。

“嗬,老三来啦!”苏常夕一击不中,启动嘴炮模式,“你一天天没事做专门盯着我是吧?”

燕迟对这绰号倒没什么感觉,有时候甚至会很幼稚地配合她跳脚,就像现在,他挑了挑眉,低头回望住她,嘿嘿笑道:“谁盯着你了,我正好泡完澡路过,看见你硬闯良家少男的房间,路见不平而已。”

“良家少男”本人木着脸,双耳自动将面前这两个幼稚鬼斗嘴的声音屏蔽,不过也没急着关门,他就是看着。

在穿透耳膜的吵嚷声中,贺兰宵的耳朵却机敏地捕捉到房内传来的重物落地声。门外斗嘴的两人正专心致志地瞪着彼此,试图在进秘境之前至少在嘴上争个高下,以至于没有一个人发现贺兰宵默默地关上了房门。

怕被察觉出异样,贺兰宵插闩的手很平稳,但他的脑子发出了不小的嗡响,像是有某种预感,他回身,疾步转过一道屏风,果然看到樱招倒在了桌旁的地上。

细瘦的身影缩成一团,乌发遮去了她一半的面容,唇瓣几乎被她咬出血来。

“师父!”他低呼一声,几乎是跌跌撞撞地跪到她身旁,伸手托住她的脖子,将她半边身子拢进臂弯。

樱招奋力睁开双眼,一只手揪住他的前襟,低声嘱咐道:“大惊小怪什么?这么大声,若是……把其他弟子引来了,你让为师的脸往哪里放?”

明明是警告的话语,语气却怎么听怎么虚弱。

顾不得礼义廉耻,贺兰宵不自觉将她搂紧了些,声音竟真的放轻,如同耳语:“师父,您这是……追魂印发作了?”

“无事。”樱招喘了一口气,试图表现得镇定一点,揪住他前襟的手关节却发白,“上次你也见过的,不消一晚上便会好,不必担心。”

可那晚是因为甘华长老给师父渡了不少灵力,才平息得那样快的。现下甘华长老不在,他灵力有限,该怎么办才能让师父好得快一点?

“师父。”他牵起她的衣袖,注视着她手腕上那个已经变作黑色的“斩”字。那个印记从她腕间凸起,于她皮下游走,像是要脱离骨肉一般可怖。

可她没有哼一声,只是喘着粗气,将双眉颦起。

他镇定下来问道:“有什么办法可以减轻痛苦吗?”

“没有……只能挨过去。”

樱招话音刚落,心脏便传来一阵叫嚣似的绞痛,她疼得直咬牙,可又不想让自己这副狼狈样被弟子看了去。于是她只能蜷缩着身子,打算熬过这阵绞痛之后再将他推开。

后脑勺却被一只大掌温柔地覆住,接着,她的脑袋被人小心翼翼地按进了怀里,她睁着眼睛,脸贴上他胸膛的时候,眼角刚好渗出一滴生理性的泪水。这滴令她感到丢脸的泪水被他柔软的衣襟悄悄吸附,她松了一口气,听见贺兰宵在她头顶说道:“我不看你,师父。”

像是害怕她没有听到,他又重复了一遍:“我不看你。”

揪住他衣襟上的手松了一点力道,但仍然是颤抖的。樱招的指尖搭在他的左胸上,缩了缩,想要收回,却在下一刻极具掌控力地贴紧,像是要把他的一颗心握住。樱招没有出声,默默地将面颊埋进了少年已经变得十分宽阔的胸膛。

她被疼痛折磨得太久了,五感消退到只剩下痛觉,因此根本没有感受到少年快要蹦出喉咙的心跳。

门外吵吵闹闹的声音渐渐消隐,樱招不知道是不是产生了错觉,方才还在嚣张折磨着她的绞痛,竟在这一刻减轻了不少,左腕的灼烧感也缓缓平复。

这次追魂印的发作时间竟然这么短吗?而且她并未像往常一般失去意识。

为什么?

她还未来得及细想,便感觉身子一轻——贺兰宵将她打横抱了起来。

“师父,冒犯了。”

秋夜地上寒凉,贺兰宵担心此时的樱招抵抗不住寒气,便想着至少让她躺在**,或许会舒服一点。

抱起师父时他斗胆收紧了胳膊,将她整个身子都裹进了怀里。嘴上说着抱歉的话,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很可耻地一点歉意都无。

少年人的体魄到底强健,樱招被他搁在床板上时只觉得他两条臂膀很稳,直到陷落在柔软的被子里,她才发觉自己好似被人当成了易碎之物。

应当要生气吗?毕竟她可是被一个筑基期的弟子小看了,可是这般被人珍视的举动却令她感觉有些熟悉,就连心脏搏动时隐隐传来的悸动,也是熟悉的。

贺兰宵捧住她的后脑勺,将她的脑袋安放在枕头上。他俯身时呼吸轻轻掠过她的脸孔,又立刻拉远了一点距离,恪守着礼数。

或许是被疼傻了,她看向贺兰宵时,眼神竟有些迷瞪,像是已经弄不清楚现在的境况。

烛火在他身后摇曳,眼神交错时,他却将目光移开。

方才一时情急,贺兰宵根本没注意看樱招的穿着,现下他才就着烛光看清。师父只着了一身纤薄中衣,莹润的肌肤藏在薄薄的衣物下,隐隐透出一层雪色,更不用说衣领外露出的那截脖颈,沁着一层薄汗,香气盈人。

身子僵硬得像在冰窖中冻过一遭,血液却像冬日里置在炉上的沸水,直冲头顶,将贺兰宵的耳朵都烫红。他不敢再看樱招,强自镇定着将眼神落向绣被,正欲抽手,手腕却被她死死地抓住。

樱招也不想这样的,即使从替他疗伤开始到追魂印发作,她的所作所为已经远远过界,但她仍旧很冠冕堂皇地想要维持着师徒之间的体面。

她是正经的剑修,不是那种专门物色美貌弟子当炉鼎的恶毒修士。

可是,当置于她脖颈之下的臂膀缓缓抽离时,那股钻心噬骨的疼痛却在这个当口卷土重来,好不容易恢复成金色的“斩”字又渐渐变至深黑,直到她再次攀上他的胳膊,她腕上的被黑气萦绕的印记才迅速消退下去。

都怪这个邪门禁术,樱招心想,发作和平息都是那么随心所欲,让人完全摸不着规律。

不过,就这样吧,至少在此刻,贺兰宵是能缓解疼痛的灵药,他必须留在她身边。

樱招从容地拉住贺兰宵的胳膊,一把将他扯入帐中。

身高腿长的少年没什么抵抗力地摔倒在她身下,灵力震**间床帐随之落下。烛光被隔绝在厚厚的幔帐之外,只从未完全闭拢的缝隙中渗透出一丝光线。

少年像是受了不少的惊吓,摊开的四肢在微微发颤。应是屈服于樱招的“**威”,他竟无半分挣扎之意。

樱招趴在他的胸口,怕他被吓傻了,想来还是撑着他的肩膀解释道:“那个,虽然这样说很奇怪,但为师身上这个追魂印在……嗯,贴近你的时候,竟然很神奇地就不疼了!很奇怪吧,为师也觉得奇怪……”

磕磕绊绊将话说完,她自己都扶住了额头。

她究竟在说些什么啊?

不过,话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了某些一开始便被她忽略掉的线索。

她倏然看向仍处在震惊中的弟子,直接问道:“为师且问你,上一次追魂印发作时,我记得我在院子里晕过去了,醒来却躺在房中……”

她本想问是不是他将她抱进房的,但话到嘴边却没问出口,想了想,换了一种说法:“是谁把我弄进房间的?”

少年微微愣神的思绪被她的声音拉回来,他轻颤着眼睫看向她,却在触及她的目光时又猝然移开。

啊,师父果然会在意这件事,只是迟早而已。

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在他心里演练过许多遍,于是他并未慌乱,而是老实答道:“是弟子,未经师父同意,便将您抱进了房里。”

那便跟这次一样?

樱招突然福至心灵,意识到某种不该有,但确实存在的可能性。

她斟酌着语气,再次开口:“宵儿,为师刚刚并未信口雌黄,而是真的感觉好受了许多。所以今夜只能暂且委屈你一下,和为师……那个,宿在一处了。”

唉,想她樱招一世英名,竟然沦落到了要强逼弟子与她同睡的地步,是禽兽不如吧?

越描越黑,还不如不解释,反正他也没有反抗的余地。

只是仙门中人大多习惯先礼后兵而已。

窗外的树木被秋风揉搓着身子,贺兰宵的心也被吹成皱巴巴的一团。积蓄了很久的爱意在樱招攀上来的那一刻便掀开了好大一条缝,伴随着想要收紧的双臂一起,他的秘密呼之欲出。

樱招说话时喷洒在他耳边的热气令他耳垂发麻,但那样不着调的话,却让由于悸动而轻微颤抖的少年成功冷静了下来。

不管听起来多离谱,但他知道,师父说的都是真的。

樱招并不是属意于他,她只是疼得不清醒了,需要他而已。如果换成另外一个可以让她不疼的人,她也会做出同样的举动。

可他竟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至少在这一刻,是他陪在师父身边。

“师父,”少年胸腔微微震动,樱招听见他说,“弟子愿意为师父分忧。”

强打着精神听到这一句回复,樱招才放心地趴回他的身上,半闭着眼睛喃喃道:“愿意,那便好办了。”

“嗯,师父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仍是习惯性地对她的每一句话都有所回应。

樱招轻轻笑了笑,抬手摸了摸他的头:“不需要了,就这样,让我贴着就行,你别动。”

“嗯。”

过了片刻,樱招像是想起了什么,突然说道:“我不是故意要你滚的,以后也不会了。”

迟来了一年的保证令贺兰宵的喉头有些哽咽,过了好久,他才问道:“所以,我可以一直陪在师父身边吗?”

“那是自然。”

他这般有用,一定要小心留在身边才好,以免她再次经受追魂印发作之苦,樱招心想。

月上中天之时,樱招睡得昏昏沉沉,贺兰宵却半点睡意也无。

樱招让他不要动,他便真的一下也没动弹过。僵直的身子血液流通不畅,他转了转手腕,小范围地活动筋骨。

一直以来,他都是一个自控力很强的人,在樱招无意识靠他太近时,他会悄悄拉开彼此的距离,以免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变化,也会很注意地不与她有过多的眼神交流,尽力地扮演一个成长期别别扭扭地逃避着师长的弟子。

甚至在樱招上一次追魂印发作的当夜,他还因为自己的别扭,对她说出了冲撞之言。

可是,就如同他在十岁时就已经控制不住自己干出了将剑谱里的“樱招”藏进被子里陪着睡觉这种荒唐事一样,他控制不住自己对她的那份心意。

日渐累积的情意犹如雨后的山泉,汇聚成瀑布在体内流淌,令他备受折磨。

有时他也会陷入深深的自责当中。

师父在他面前一直都是高高在上、触碰不到的,可他竟这般大逆不道地存了不该有的虚妄。

师父闭关的那一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解救了他。他虽然不安又伤心,但他不必再害怕自己会分不清现实的师父和梦里的师父。

可现在他胸口沉甸甸的有了某种实感,那是樱招的脑袋枕在上面。他连呼吸都要放轻,害怕将她惊醒之后她便一把将他推开。

寂静的床帐中,他听着樱招绵长的呼吸声,思索了片刻后,他终于试着动了动手指,屈起手肘牵起她的一缕散发。

睡梦中的樱招不自觉地贴着他的胸膛蹭了蹭,抬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床头发出“砰”的一声响,是他慌乱之下蹬着腿欲退开,却退无可退磕到脑袋的声音。

他以为这便是对他的惩罚了,不料樱招竟迷迷糊糊地将眼睛张开一条缝,将他又搂紧了一些。

“吵死了,快睡”。她嘀咕一句,将脸颊埋进他的肩窝,重新将眼睛阖上。

师父究竟是把他当成了什么人才会做出这般缠人的举动呢?

他睁着眼睛,脑袋快要爆炸了,喉眼仿佛有火在烧,干渴到无法呼吸的程度。

会被烧成干尸吧?暴露在阳光下,风一吹壳就掉了,只剩个黑色的骨架子。因为他是半魔,所以骨头应当也是黑色的吧?

想到这里,他吐出一口气,很是茫然地问道:“你究竟为什么老是会哭呢,师父?”

没有得到回应,他确信樱招已经陷入了沉睡。

她在温泉池泡完澡,还未来得及编好的乱发被他耐心地用手捋顺,铺散开来。有一缕掉落在他的颊边,他侧过脸,将那缕发丝牵到嘴边。

吻了一口。

却不够。

接着他将樱招搭在他枕畔的胳膊牵住,五指张开将那只手包裹进掌心,捂热之后又捉到嘴边一根一根吻过。早已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将视线慢慢上移,他看到了她腕上令她备受折磨的追魂印,已经变回了他一开始见过的样子。

金色的“斩”字,印在白皙的手腕上。

不知道究竟有多疼,才会让她做出今晚这种举动。

他闭上眼睛,有些病态地在她的腕上落下一个滚烫的吻,嘴唇刚好落在“斩”字之上。

献舍一般。

樱招窝在甘华位于松江府的蓦山楼分店混吃混喝了几天,终于到了和离霜约定好的日子。

其实她本可以不来这么早的,如果不是在追魂印发作完的第二天清晨,她发觉自己和贺兰宵紧拥在一起的话——

彼时外头霞光渐起,透过缝隙照进帐中。樱招睁开眼,正欲伸手揉眼睛,却发现自己的双手正牢牢地圈住贺兰宵的脖颈,不仅如此,她的脑袋还舒舒服服地窝在他的颈侧。

传入鼻尖的是令她极为上头的冷桃香,她不自觉轻嗅了几口。

香味钻进肺腑时,血液才后知后觉地翻涌上头顶。她明明记得睡前自己只是趴在他胸上而已,怎会最后竟变成了她两只臂膀将人搂着不放?

不过樱招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如此令人难堪的场景之下,她倒也没有特别慌乱,而是先低头察看彼此的衣襟。

是完好的。

幸好,不然她真怀疑自己大半夜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情。

贺兰宵看起来也睡得挺安稳,一只手臂乖乖伸出来让她枕着,另一只臂膀估计是没地方放,于是搭在了她的腰上,热气腾腾地将她圈住。

她轻手轻脚地将他的手拿开,从他怀里退出时,头发却被什么东西扯住。低头一看,原来是少年揪着她一缕发丝缠绕在指尖。她只好屏住呼吸捧住他那只看起来要比她大很多的手,慢慢、慢慢地把自己头发给扯出来。

一系列动作做完,人倒是不累,就是憋气憋太久,脸色渐渐如春云拢雾般红了个彻底。

她从**爬起,穿好衣物之后,才回头看他。

少年人如花貌,现下正闭眼酣睡。

她这名弟子从小便非俗相,苍梧山尽人皆知。樱招眼睛不瞎,日日与他朝夕相处,不可能将这份好相貌视而不见。

原以为闭关一年能将妄念消除,但妄念一旦产生,终究是堵不如疏。

参非真参,悟非实悟。

一念之差而已,竟将她拉入如此境地。

樱招满面愁容地将他瞧了又瞧,心中转过很多个念头,最后仍是决定趁他醒来之前一走了之,免得师徒二人四目瞪着徒增尴尬。

但她到底没有那么不负责任,至少留下了一封信笺交代了行踪,算是践行了昨晚答应让他一直留在身边的承诺。

他能安抚住她的追魂印,虽然不知是何缘由,但在查明之前,她绝不会放他离开。

只是她还需要时间想清楚,究竟让他以何种形式留在她身边。

比试的地点是松江府一处宽阔的湖心岛,岛上云遮烟埋,梧叶苍苍,映在湖面灼灼如火,一眼望去满目秋光。

樱招到场时离霜早已等候多时,站在法阵中央姿态闲适。

闻讯而来的修士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开赌局的、贩卖灵宝的、兜售瓜果零食的,穿插其中,若干看热闹的画船漂在湖面上,一时间好不热闹。

樱招与离霜不是第一次见,省了自报家门的步骤,只寒暄了几句,互相放了几句垃圾话,便直接起手出招。

离霜如今年岁尚小,才六十岁,刚步入元婴初期,境界比樱招差了不少。但剑修素来是同等境界战力最强,越级对战更是屡见不鲜,是以樱招并未轻敌。

况且离霜一出手便是杀招,为的就是能在十招之内结束比试。因为强行提升境界,爆发力虽逆天,但灵力消耗巨大,不利于持久战,她撑不了多久。

暴涨的灵力呼啸着迅速逼近,樱招立即从体内唤出刑天来格挡,只是剑并未出鞘。

还不到出鞘的时候。

两股强悍的威压碰撞在一起,专供修士们斗法的法阵形同虚设。湖心岛周围顿时掀起滔天巨浪,风暴中心的二人皆是以攻为主,行动间如龙蛇游走,身形快若鬼魅,瞬息便过了四五招,招招沉猛,直奔对方要害。

围绕在四周承载不住灵气的修士们纷纷退避,剑气席卷着红叶四处飞散,竟将湖岸都染红了。原本闲适观战的游船来不及躲避,接连翻了好几辆。

眼见游人们像下饺子一般掉入湖中,樱招分神说了一句“抱歉”,才干净利落地将拔剑出鞘,重新投入到比试中。

过到第八招时,离霜已然式微,长剑相交时险些脱手。

破绽既出,樱招也不恋战,剑尖锋芒一闪,强大的剑气势不可当,直指离霜左胸。

被扫光了叶片的枝头落下一点飞鸿,雀鸟鸣啼声中,樱招及时止住剑势,那柄又长又重的刑天神剑被她轻松挽出一朵剑花收回。

胜负已分。

樱招将刑天收回气海,冲着对方拱手道:“承让了。”

耗尽了灵力的离霜轻吁一口气,神色虽服气,但难免有些晦暗:“我输了。”

她从来没和樱招对战过,今日一战,才发现自己还差得远。

“嗯。”樱招点点头,很给面子地又强调了一遍这个事实。

“离霜眉头跳了跳,险些被气得呕血。

不是前辈吗?怎的这般不爱护小辈?难道这种情况下不应该说几句”你很棒“,然后提点她几句吗?

修真界的大能们莫不是如此,其中她的师父最好为人师。她听那老头子的教诲听得烦,借着出来历练之机,名正言顺地好几年没回过师门。本打算将樱招打败后再回去让那老头闭嘴,结果……

离霜有些丧气地扯了扯被剑气撕裂的袖子,将本命心剑收进气海,正打算拍拍手告辞,忽又听见樱招说道:“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很喜欢你这种打法。”

“真的吗?”离霜顿时来劲了,朝她走近了一步。

“因为想赢。”

因为想赢,便想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将战力提升到最高,至于是否会掉落境界,是否生心魔这种问题,等赢了再说呗。反正修者寿数那么长,即使是从头来过,又有何俱呢?

大约好斗的剑修们皆是此种想法,因此樱招看离霜的确是生出了几分欣赏之意。

“我会赢过你的。”离霜目光坚定。

樱招眨眨眼:“等你赢了再说吧。”

二人忽然相视一笑,在漫天秋意中生出了一股惺惺相惜之感。

“来者是客,樱招师姐在城内可有想去的地方?”

樱招想了想,一本正经地问道:“可有推荐的舞伶馆?”

夜里,一艘乌篷小船正安静地行驶在水面上。

明月挂在空中,被浮云遮住,洒下一层朦朦胧胧的光。船头破开水面**出浅浅波纹,樱招坐在船头,裙摆上亦有水波摇曳。

迎着一阵香风,船头抵岸。

“到了。”离霜说着,率先跳到岸上。

映入眼帘的是占据了整座小岛的几间别馆,屋宇鳞次栉比,几百盏灯笼沿着檐角渐次铺开,照得四周亮亮灼灼如同白日。

一艘艘小船抵岸又离岸,秩序井然地载着一拨又一拨的客人来来往往,鼎沸的人声混着满城烟水笼罩而来。樱招四处张望着,看见无数的男伶、女伶穿着轻薄纱衣款款经过,娇莺欲语**万分。

舞伶馆并非妓馆,客人们来此多是为了饮酒赏乐、消磨闲愁,瞧着倒是一派风雅。

离霜带樱招去的是这一块最气派的舞伶馆,她曾为这家舞伶馆除过几次妖,是以老板将其奉为上宾。一到舞伶馆门口,通报的小厮便满眼放光地将她二人接引了进去。

“问你倒是问对人了。”樱招满目钦佩。

“那是,”离霜十分自豪,“好歹也是在我东极门地界上,这点人脉还是要有的,正好我今日灵力耗尽,需要抚慰,带你来也算是尽地主之谊了。”

院内灯火通明,几座小桥驾着,活水绕着假山从桥底潺潺流过,水气蒸腾间似暖香在浮动。正中一个四四方方的大台子,上头有几个武生扮相的男伶在舞剑,力道虽虚浮,招式看起来倒有模有样。

女客们一人占着一张小桌,绕着流水而坐,身边两三个男伶陪着,那滋味看起来委实不错。

“糟糕!”离霜突然低呼一声,闪身躲到樱招身侧。

“怎么了?”

“我师妹在这里!”

“那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吗?”樱招一脸纳闷。

“不不不不不,”离霜连忙摇头,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个面具,果断戴在脸上,自觉危机解除,才慢慢解释道,“不能打招呼,不然她会抓我回去的!我现在灵力才恢复两成,真闹起来我可打不过她!”

瞧见樱招这副坦坦****的样子,离霜又扯了扯她的衣服:“你也乔装一下!快!谁都知道我们今日比试之后是一起离开的,要是让她看见你,必定猜到我也在附近。”

离霜好不容易劝服那老头子不要来观战,为的便是一旦输了她就立刻逃之夭夭,可不能功亏一篑被师妹给绑回去,她还想多在外边过几年逍遥日子呢。

老板那里也得赶紧打声招呼,免得说漏了嘴。

樱招叹了一口气,想起自己曾在甘华手里买的那两套可以易容的衣裙,当下便扯着离霜闪进了旁边的屋子。

“我有两个可以改头换面的宝贝,分你一个好了,权当报答你今日的一番招待吧。”

贺兰宵的银钱几乎全数上交给了樱招,她如今财大气粗得很,几千灵石一条的灵宝衣裙,说给就给了。

她二人一人选了一条裙子,换下之后面对面看着对方半晌,不由得啧啧称奇。

樱招选的那条是杏黄色的,相貌变成了个圆脸圆眼的可爱姑娘。左腕上的追魂印倒是没变,原封不动地还是那个样子。她扯了一段布条将左腕缠紧,又施了一道术法加固,总算看不出痕迹了。

离霜绕着她转了好几圈,惊叹道:“你师姐果然是个神人,我用上术法都看不出来你的真身。”

“那是,也不看看是谁的师姐。”樱招很骄傲,她自己也是第一次用上这宝贝,对着镜子里的陌生面容看了又看,有些不习惯。

离霜很羡慕,她也想有个这么厉害的师姐,但她身为掌门首徒,辈分太高,所以只有一群不省心的师弟师妹。

离霜的裙子是红色的,幻化出的面容简直是个妖姬,身段妖娆绰约看起来就是第二个甘华。平日里豪迈惯了的剑修被这身衣裙包裹着,反而有些束手束脚。好在她适应能力强,不一会儿便把小腰扭得像模像样了。

舞伶馆的老板极给离霜面子,安排了两间视野最好的临窗雅间,靠在扶栏上能将庭院中央的四方台尽收眼底。不多时,他又亲自领了一溜伶人们上来供她们挑选。

身着竹青衣衫的伶人们品相都还不错,个个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离霜很够意思地等着樱招先挑,但樱招总觉得看不太顺眼,哪里都不顺眼。

樱招虽未亮明身份,但看离霜对她的态度,老板心里顿时有了几分计较。见她还迟迟未作决定,便察言观色道:“我这边伶人们品貌虽佳,和修士们毕竟是比不得,这位仙子如若看不上眼,那便只能烦请您稍等片刻,我再去挑几个送上来。”

“不必麻烦了,”樱招摇摇头,终于抬手指着最旁边的男伶道,“就他吧。”

离霜细细看了一眼,凑到她耳边说道:“这个最好看,尤其嘴巴。”

是啊,樱招也觉得,那男伶唇形生得很漂亮,上唇坠着一颗小小唇珠。

和贺兰宵一样,看起来很好亲。

“你们确定那妖是往这边来了吗?”一道女声脆生生地问道。

舞伶馆一隅,墙头上匍匐着三道身影,三颗脑袋同时探出来,正睁大眼睛往里张望。

“那妖怪倒聪明,知道往这里跑。”满头小辫的少年揉了揉鼻子,忍住想打喷嚏的冲动,“这院里香得碰鼻子,谁还能闻出来什么妖气啊?你能闻出来吗,贺兰宵?”

被点名的少年摇摇头,视线从院子中央的四方台上收回:“贪花恋酒之地,不宜久留,走吧。”

此三人正是刚从海藏秘境中试炼出来的苍梧山小辈。

樱招追魂印发作的那晚,贺兰宵撑了大半夜,终于在黎明之前有了睡意。他有些眷恋地将一直挂在他身上的樱招搂紧了一些,脸贴着她的头顶蹭了蹭,才松开贴在她背上的手。

睡醒后她应该就不见了。

他早有预感,因此睁眼看到身边空****时,只是稍微失落了一下。

枕头上残留了零星几根被他压断的头发,他闭着眼睛将头枕过去,趴了好一会儿才起身下床,眉间凝着连他自己都无可奈何的冷意。

他在樱招面前总是温柔乖巧的,像是要将贴心的乖印到她心里去,但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却挂不住那样的表情。

未被晨曦驱散的荫翳在见到樱招留下的信笺那一刻,破开了一道豁口。秋光清冷地撒在纸窗上,却印出一道温暖的影子。

信里其实什么都没说,樱招只是交代了去处而已,末尾添上了一句“勿念”。

勿念。

怎么可能呢?

被布施的饿鬼,一点点甜头怎么够?

贺兰宵在秘境中待了三天,走出秘境时,他决定先不回山,而是去扬州找樱招。

师父在追魂印发作时,会需要他。

他是有正当理由的。

和大部队辞行时,却正好被苏常夕和燕迟听到,他二人闹着要一起去扬州看樱招比剑,贺兰宵没办法,只能被迫与他们同行。

筑基期的少年们脚程慢,赶到比试之地时,樱招与离霜早已扬长而去,只留了足够的灵石交予这边的器修们用以修复满地狼藉。

几人回蓦山楼等了一个下午也没见樱招回来。

傍晚时分,饥肠辘辘的少年们决定出去觅食。

贺兰宵出山之前已经吃了一株祝余草,暂时不需要进食,对人间五谷也没什么欲望。但燕迟和苏常夕不同,来的路上他们连干粮都没吃,就打算留着肚子品尝扬州美食,顺带将贺兰宵这个钱袋子也捎上。

贺兰宵原本不打算一起去,但转念一想,兴许可以在夜市上碰到师父,便跟着前往了。

酒足饭饱,三人坐在松江府最有名的酒楼往外头看,东西两岸万家灯火照着,街景繁华又奢靡。笙歌喧闹间,他们闻见一道妖气夹杂其中。

若是寻常妖气倒还好,闹市中隐藏几只不作恶的小妖很正常,修士们亦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家相安无事,井水不犯河水。

但此道妖气中却混杂着浓重血腥味,这下他们便无法坐视不管了。

几人对视一眼,旋即跟上。

一路追了大半座城,才追到这么一座湖心小岛。那妖怪狡猾得很,带着他们七拐八绕的,最后也不知道钻进了哪座院落。

无论哪座院落,空气中都是香气乱飘。花枝里外,竹影中间,掩着一对对交颈的鸳鸯。小垂手,舞春风,姿态甚是风流。

眼见着那妖怪已经渺无踪迹,贺兰宵不欲多留,当下便要打道回府。

“苏常夕,你眼睛往哪儿瞄呢?非礼勿视不知道吗?”

苏常夕刚刚偷窥完一对男女亲嘴儿,就被身边的燕迟敏锐地察觉。他大掌一伸将苏常夕的眼睛蒙了个干净。她将他的手从脸上扒下,正打算争执几句,抬头却瞥见二楼雅间窗口的两道身影。

她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转而惊叹道:“那两个姑娘身上的裙子好漂亮啊。”

看着就不像俗物,也不知道是在哪里裁的。

燕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那里倒没什么值得留意的场景,就是两个姑娘倚在栏杆旁,一边喝酒一边看几个伶人在抚琴。

“你若真想知道,要不进去问问?”

燕迟认真却有些傻气的建议让本来已经跳下墙头的贺兰宵头疼,他抬眼望了望二楼那个热热闹闹的雅间,正好看见那个穿杏黄色衣裙的姑娘将头侧过来。

巷落中挤过来一阵寒凉的风,贺兰宵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有些不敢置信地轻喃了一声:“师父。”

“樱招长老在这里吗?”苏常夕闻言,又探头四处观看了一番,“没看到啊。”

不是在二楼吗?你还那么热烈地盯着师父的裙子看。

蓦地他便意识到了不对劲,声音顿住,“……没什么,是我看错了。”

“魔怔了吧,你?”苏常夕不觉有异,又看了一眼在竹枝后纠缠在一起的两人,察觉自己的衣袖被人燕迟拽住,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他爬下墙头。

燕迟先她一步落地,回身抄了她一把,将她抱下来。

一时之间手也没松,两人凑得极近。他见她一脸不舍,顿时皱着眉头道:“很好看吗?看那么入迷。”

“不是,”她摆摆手,很坦**地说,“我就是想知道亲嘴儿是什么滋味。”

“你问我啊?我哪里知道,我又没亲过。”燕迟也一脸蒙,目光落在她嘴上,突然有些口干舌燥,他急急转头,“你问问贺兰宵呗,他说不定……嗯?”

墙角空****的。

他人呢?

四方台上舞剑的男伶们陆续退下,换了个弹琴的上来。琴声缥缈,传到二楼雅间,莫名透着股哀婉之意。

酒过几轮,离霜先行去了隔壁雅间。方才还挤满房间的一群人,齐刷刷地退场,徒留樱招一人在房间里和方才她挑选的男伶大眼瞪小眼。

一般这种舞伶馆的伶人也就是陪着客人听听曲聊聊天,樱招来也是存着放松放松的意思。

她窝在苍梧山多年,许久未见生面孔,与弟子朝夕相处之后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现下能想到的法子也就是尽量远离,顺便见识一下别的少年郎,看看能不能转移注意力。

若是看对眼了,带回苍梧山养着也行。

反正苍梧山家大业大的,也不多这一口吃闲饭之人。

诚然樱招来此的确是这个意思,但方才几人坐一桌饮酒时,她望着跪坐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伶却无任何感觉,甚至有些局促。

她本就不喜和人聊天,这男伶也不是个伶牙俐齿的,难挨的静默中,他能想到的也只是将樱招的酒杯斟满。

“仙子请。”

敬酒的手颤颤巍巍的,他的头低着,在烛光下显出几分青涩。

樱招没为难他,伸手接过酒杯很爽快地喝了一口。她酒量其实不算浅,不过方才已经喝了几壶,如今也有些迷蒙了。

不像,除了下半张脸有几分像宵儿,其他地方都不像。

房间内墙壁上挂着一个狐狸面具,她已经注意了好久。琴声渐歇时,她指着那个面具说道:“你去,把它戴上。”

男伶早被告知过客人们或多或少会有些奇怪的癖好,因此心里虽觉得惊讶,但仍旧低着头顺从地取下面具,戴在了面上:“这样可以吗,仙子?”

“嗯。”樱招点点头,就着摇曳不定的烛光多看了他几眼,淡然吩咐道,“不要说话。”

只露出下巴和嘴唇时还挺像那么回事,但不能开口,一开口就不像了。

男伶及时噤声,端起酒壶准备再给她添一杯,却发现酒壶已空。他指着空酒壶示意了一番,得到樱招的应允后,才起身出去唤酒。

门外候着的小厮们此时不知去了哪里,他沿着寂静的回廊走了几步,一个高挑的少年出现在视线,只是还未来得及看清面容,便觉一阵睡意袭来,接着便两眼一黑,不省人事了。

外头忽然下起了豆大的雨,雨点敲击着廊柱溅起细密的水花,四方台上的伶人们抱着乐器赶忙躲避。樱招趴在栏杆上,见不得乐器被糟践,顺手替那些伶人们撑起一道道避雨真言,淡淡金光罩着,如雾般将雨丝隔绝。

伶人们感激地抬头,却没看到是哪位修士出手相帮。

二楼雅间的栏杆空空如也,樱招早就起身回了内室。正奇怪着那男伶怎么还没回来,便听见木门被人轻轻敲了几声,接着一道戴着狐狸面具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烛光从纸门的缝隙中筛进来,许是光线足够昏暗,明明与方才是一样的衣服,一样的狐狸面具,樱招见着这男伶,却以为是贺兰宵本人到场了。

她坐在软榻上揉了揉眼睛,看着他端着酒盏走近。

男伶在她的身旁蹲下,将酒盏轻轻搁在塌旁的矮桌上,垂着头半晌没有抬头看她。

被昏暗光线包裹住的修长身影,突然变得有存在感起来。

这个角度,实在太像,樱招不自觉将脚尖竖起,往后收了收。

佩环轻响,内室静悄悄的,窗外仓皇落下的雨点让空气变得莫名有些黏腻。樱招轻吸一口气,突然伸手捏住男伶的下巴,将他的头托住。他仰面张开嘴,好像想说些什么,却被她一指抵住唇瓣:“嘘,不是说了让你别说话吗?”

他果断闭上了唇瓣,只是闭嘴时的力度却好似亲吻一般,呼吸喷洒在她指尖,有些痒。

她勾着手指在他面具上轻点了几下,突然觉得有些躁动。退开时,她从袖里掏出几片金叶子,递到他眼前问道:“会伺候人吗?”

他愣了一下,先是摇头,而后又点点头。

“收好吧,”樱招将金叶子放入他手中,转身趴在了软榻上,“给我按一下肩颈。”

她今日和人动了一番武,肩颈处有些劳损,脸伏在枕头上时,后颈也像被牵动,扯得有点疼。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揉了片刻,才发现那伶人还立在塌旁没有动弹。

她撑起身子,侧头看过去,问道:“怎么了,是觉得钱少了吗?”

烛火的残光漏进来,将她露出的那一截颈子描绘得细致又朦胧。男伶摇摇头,默不作声地倾下身子,将双掌贴上她的肩头。漆黑的影子将她兜头拢住,她闻到了一股若有似无的熟悉香味。

是她产生了错觉吗,还是真的有些醉了?

她晃着脑袋将那个奇怪的想法从脑海里赶出去,回身将脸枕回到自己的臂膀。

这身衣裙不知用的是什么布料,比一般衣裙要更纤薄一些,掌心贴上肩头时,热度像是能直接在肌肤上留下痕迹,半天都消不下去。他的手法生涩得很,按来按去也没个章法,甚至轻得有些小心翼翼,不敢用力似的。

平滑的背脊掩藏在薄纱之下,几道浅浅的疤痕趴在细腻的臂膀上,没有刻意消除干净,像是战利品一般的存在。

戴着面具的少年情不自禁地将那几道伤疤一一抚过,指尖的颤意传达到肌肤上,被触碰过的地方像快要着火了一样,连带着血液也变得灼烫。樱招用手背蹭了蹭自己的脸,竟然感觉有些热。

好奇怪,明明屋内并未薰香,为何她的身体会有如此反应?

少年还在尽职尽责地替她按着背脊,尽量目不斜视,可是系在后颈的两根细带却怎么绕都绕不开,一不小心便会扯到。他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是这般笨重,呼吸也要放轻,因为已经凌乱到没了章法,正常吐息都会泄露情绪。

贪婪的、无法自控的、想要触摸更多的情绪。

他强迫自己不要想太多,奋力将目光移向枕在她脸下的臂膀。

压在脸侧的手被人轻柔地牵起,原来是那少年蹲在了塌旁,要替她按摩手臂。一路从肩膀捏到手肘,轻一下重一下的,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

手心一寸一寸地缠绕在一起时,樱招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看吧,不只贺兰宵可以,其他人也可以。

她自欺欺人地想,然后抬起头缓缓凑近他,对着那张唇形好看的嘴,吻了一口。

鼻尖那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变得异常清晰起来,她皱起眉头,刚准备退开,后颈却被对方伸手罩住。她退不开,只能顺着力道朝他挨过去。

他的唇瓣重重地覆上来,毫无章法地重新将她吻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