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
樱招的惊呼声变得模糊不清,她伸出一只手抵住他的肩膀,没使什么力气,因为她自己也弄不清该不该推拒。结果便是这点微弱的抵抗力被人敏锐地察觉,原本扼住她后颈的手失去理智一般下移,覆在她的背脊上将她一把搂住,跪在地上的少年直起身子,迫不及待地追吻过来。
于是刚分开的唇瓣又重新贴在一起。
少年急促的呼吸中夹杂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呼吸滚烫得像是被火炙烤了很久,身上散发着好闻的冷桃香。
他整个人太过无所适从,樱招的手被他捏进掌心,抓得死紧。
她被他缠磨得没办法,只好安抚似的回握住他,手指摩挲过虎口时,却在虎口和食指处摸到了一层厚厚的茧。
厚厚的茧?
樱招愣了一下。
只是熏香的话,冷桃香并不是什么很独特的气味,她闻着闻着就不在乎了。可是,男伶的手是不会粗糙在这两个部位的。
种种奇怪之处再也无法让她视而不见。
抵在两人胸膛间的手终于用上了点力气,她皱着眉头将他推开。
少年似乎有些蒙,闭着眼睛又要凑过来,脸上的狐狸面具被她一把掀开。
晦暗的空间里,映入眼帘的果然是那张她熟悉的脸。
贺兰宵。
只是,为何会是他?穿着和男伶一样的衣服,还带个狐狸面具?
还有,伶馆这种地方,他怎么敢来?!不怕被她知道后打断他的腿吗?
等等,等等!
她方才和他亲成这样,还手贱地将他的面具给掀开了,以后她还怎么当他师父?一层一层的思绪翻涌上来,樱招喝酒喝到有些迟缓的脑子竟不知该先计较什么。
微弱的焰芯在奄奄一息地晃动,少年的脸上闪过一丝无措,一声“师父”在嘴边,嚅嗫着想唤出来,下一刻面具又被樱招“啪”的一下框在脸上。
师父下手多少有些不知轻重了,好疼。
他有些茫然地抬手蹭了蹭面颊,理智在这一瞬间终于回笼。
他太放肆了,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师父一定会生气的吧?
会罚他吗?
会……赶他走吗?
他膝行一步,正打算牵住樱招的衣角,刚被带上面具又被她掀开。这次力道轻柔了很多,他眨着眼看向她,却并未看到他想象中盛怒的神情,虽然师父的脸色远远算不上好看。
樱招已经尽量让自己冷静了,她如今顶着的可不是他师父的脸,而是一个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女子。那么,就算是不小心亲了抱了,在他眼里,和他做出这种事的也不是“樱招”。
“你不是方才出去的伶人,”她沉吟着开口,“你是何人?”
是了,装作不认识他便可以了,这样才是最好的办法。
只不过刚才想问的事情,自然也不能如同长辈一般诘问了。
贺兰宵偏了偏头,几乎是在瞬间便明白过来她的意思,却一时之间没有作答。
师父大概以为他和旁人一样,看不见她的真容,于是想顺水推舟假装成别人。可是在他眼里,她分明还是那副模样,毫无变化。
满腔的迷恋已经堆积到了喉咙口,只等她问一句便可以和盘托出,他憋了好久,已经到了完全无法掩饰的地步,但樱招的一句话却让他不得不退守回弟子的位置上,装作眼前人只是一个陌生女子,而不是他心心念念的师父。
这样也好,他想,起码师父也是舍不得他的,因为一旦戳穿便再无回头路可言。
师父真的很聪明。
“在下乃苍梧山樱招座下弟子,”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缓缓报上自己的姓名,“贺兰宵。”
樱招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目光不由得闪烁了一下,很快又恢复镇定,接着问道:“你为何会冒充伶人?”
“来扬州寻我师父,和同门一起逛夜市,不巧遇到了一个厉害妖怪,一路追击至此,以为那妖怪隐蔽了行踪,藏在此处,一间一间查看时,恰好被姑娘
……留住。”
他说的都是实话,除了他并未一间一间查看。
这个馆子地形不算复杂,樱招所在的房间只需看一眼便能确认。他在门外守了很久,直到看见那个伶人端着酒壶出来。
这番话在樱招听来也不算颠倒黑白,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方才的情形,才发现的确是自己将他给叫住的。他一来她便又捏下巴又给金叶子的,实在是
惭愧。
她端坐在榻上,撑着下巴朝他看过去,他现下看她的眼神倒是和平时不一样。是濡湿又晶亮的,又有些热烈
,像是巴望着她再说些什么。
原来他喜欢这种圆脸圆眼的可爱姑娘吗?
明明都不认识,要他留下他便留下,连寻师父一事都忘了。
不过,贺兰宵说来追击妖怪,那肯定确有其事,只是现下她不好散出神识查看,以免灵气外泄,被他瞧出破绽。
只用鼻子来嗅的话,方圆几里倒并无异样。
当今世道,修士们与妖族的关系,并不像同魔族一般势同水火。毕竟,魔物,是吸食天地间恶意而生,多肆巧诈,多恣**杀,多纵贪嗔,多沉地狱,行事诡谲,不知正道
。
而大部分妖物和修士们一样,每日勤恳修行只为得道成仙。同是逆天而行,夺天地之造化,便说不上谁比谁高贵。只要妖物们不做伤天害理之事,修士们见着也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苍梧山这几名弟子难不成是刚好碰见了作恶多端的妖物?
如此说来,追丢了倒是好事,以他们几个的修为,若是遇见厉害的大妖,只怕是不够对方塞牙缝的。
见她一直沉默不语,贺兰宵试探性地问道:“敢问姑娘芳名。”
“啊,”樱招回过神来,一时也不知道该冒充谁才好,好像谁也不行,于是她只能说,“这个你不用管。”
“噢……”贺兰宵点点头,正好他也不想叫她随口胡诌的名字。
外面雨停了,窗外灯笼黄澄澄的光洒在窗纸上,映出两三枝竹影,气氛顿时陷入一阵微妙的沉默。无法再坦然地继续靠近,却又不想就此拉开距离,二人在幽暗的内室四目相对,谁也没有动。
只有此起彼伏的有些纷乱的呼吸声在轻轻回**。
还是樱招先开口问他:“我那伶人被你弄到哪里去了?这面具是从他手里抢的吧?”
贺兰宵:“……”
贺兰宵不喜欢她这样亲密地称呼别人,这样带着妒意的想法让他语塞了很久,最终还是乖乖交代:“就靠在走廊上,被我施了昏睡咒和障眼法。”他顿了顿,“我出去后会把他弄醒的。”
倒是想得周到,不过像他这样一间一间地找,也不怕撞见什么不该撞见的东西。
“那你要出去吗?”她又问,见他拧起眉头,突然有些安慰地加了一句,“帮我把他换进来。”
“不,”迎来的是毫不犹豫的拒绝声,“不,不要让他进来。”
他一连说了几句,不知从哪里生出的勇气,竟将双手伸出来将她搁在膝头的手握住:“我在这里就可以了,你想做什么,我都可以。”
少年自荐枕席的行为堪称急迫,樱招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眉眼,是即将褪去青涩,长成大人的模样,只看轮廓都要英俊到人心里去的一张脸。
她醺醺然,忘了自己的身份,慢慢地将他回握住,于是交叠在一起的手便构筑成了温暖的巢穴,里面躲着她所有的卑鄙与无耻。
但这都应该怪他,贺兰宵。
“你会吗?”樱招听见自己这样问他。
她知道自己已经失控了,但她竟然觉得有些松快。无所谓了,反正知情的只有云和月。
贺兰宵反应很快地欺身逼近她,忙不迭将自己的一双唇送到她嘴边,呼吸纠缠间,他咬住她的嘴唇轻声说道:“我可以学,我学什么都很快,你可以……教教我。”
你知道的,师父,徒儿学什么都很快。
樱招觉得,自己好像对这种事很熟练,不只是梦里梦见过的那样简单,而是她曾经很真实地和某个人在一起探索过无数次。
千般爱惜,万种温存,都只与他一人。
那个人的模样,被尘封在她丢失的记忆里,在这一刻竟与眼前的人重合。
是她真的醉到不行了,才会产生这种错觉吗?
她下意识地伸出双手勾住他的脖子,张开嘴迎凑上去。
贺兰宵身上可真香啊,可他也是真笨,一双眼睛雾蒙蒙地看向她,捉住她的手腕将她围困。她忍不住揉了揉他的脑袋,这样习惯性的动作让两人同时愣了一下神。她有些尴尬,想抽回手,却被对方更深地抱紧。
手腕上传来的触感却让贺兰宵皱了皱眉头,他将樱招的左腕牵到眼前,看着腕上缠紧的绷带问道:“这里,受伤了吗?”
那是樱招为了遮掩追魂印特地缠上的绷带,她看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道:“怎么可能,你师……”意识到自己嘴上没门,差点说漏嘴,她顿了顿,看见他神色未变,才接着说道,“你是在关心我?这么关心一个陌生女子可不好哦。”
“是吗?”他敛了敛眉,很执着地想要一个答案,“那究竟有没有受伤呢?”
毕竟师父今天的确是和人真真实实地打斗了一场,他们赶到时,周遭还未离开的人群将那场面描述得异常凶险,湖上隔得老远的小船都翻了几艘。
樱招没想到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她此时也不太在乎,心里起了点玩心,她伸手在他已然变得通红的耳朵上刮了一道。
像是投入炉子中晒干的柴火,腾起再也无法浇灭的火焰。
贺兰宵想,说到底,是樱招亲手将他变成饿鬼的。
那么她就必须像这样,慷慨大方地对他布施,直至超度才行。
夜已深,院子里的灯笼一盏一盏地熄灭,樱招踏着夜色离开舞伶馆。
只是离开之前费了不少功夫。
贺兰宵对她这张圆脸姑娘的皮恋恋不舍,磨磨蹭蹭地凑到她身边,伸手将她圈住。只是下一刻,他的胳膊便被她毫不留情地从身上扒了下来。
他没有再试图圈住她,只是沉默地听着她利索起身的声响。片刻之后,她才出声交代道:“我走之后,你把那男伶的昏睡咒解开,然后径直离开,不要停留,知道了吗?”
“嗯,”贺兰宵低声应了一句,“那你去哪里?”
“我自有去处。”
她功力恢复了大半,因此可以从这几座院落里浓得化不开的脂粉气中辨认出一丝若有若无的妖气。她要去寻那妖物,自然不能将他带在身边。
他盯着她的脸,张嘴滞涩了片刻,才问道:“我还能……再见到你吗?
“啊?”樱招有些愣神,这人莫不是食髓知味,还想再多来几次?
她正了正脸色,不自觉地又把自己摆回了“师父”的角色,苦口婆心地劝道:“过多沉迷,于你无益,你且节制些。”
此言一出,贺兰宵也愣了,正打算解释几句,樱招却速度很快地瞬行到窗边,扔下一句“有缘再见”,便直接飞身走了。
房间瞬间变得一片沉寂,他呆坐在榻上,看着静静躺在地上的狐狸面具,抬手按住了眉骨。
一路循着妖气而去,樱招却并未发现妖的踪影,只在一处僻静院落寻到几根晶莹蚕丝。那蚕丝挂在一棵老树上,树枝竟被腐蚀得嗞嗞作响。
看来是只蚕妖。
这么强劲的妖力,吐出的蚕丝亦带着剧毒,那为何被苍梧山几个低阶修士追击时不直接杀掉他们,反而一路逃窜到此处呢?
蚕丝上的确有股浓重的血腥味,难不成是受了重伤?
她施了个术法将毒液净化,冒着细雨回到蓦山楼。
已近寅时,蓦山楼的伙计早已入睡,大堂却还亮着一盏烛灯。灯下人的影子被拖曳到她脚边,她顺着影子看过去,原来是她的好徒弟。
他的确是很听话地径直回来了。
不对,他听的也不是她这个师父的话,而是那个圆脸的陌生女子。
樱招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袖。幸好,方才她已经将那身杏黄衣裙换下,如今她已变回了自己的本来模样。
“师父。”听见她回来的动静,贺兰宵很快起身走过来,似乎在确认她的安危。
只是对视的瞬间,两人的眼神都情不自禁地闪躲了一下,桌上燃烧的烛焰微妙地舒卷着,樱招定了定神,才想起来现下的自己应是今日第一次见他。
她抿了抿嘴,做出一副讶异状:“宵儿,你怎会来松江府?”
她又变回那个他不能触碰的师父了。
是已经做好预期的场景,贺兰宵停在了原地,没有再向前一步,只是垂在身侧的双手在轻微颤抖,在昏暗的烛火中泄露出一丝委屈。
“师父给我留了信笺……”少年将目光移回她脸上,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我便自己找过来了。”
“噢,”樱招了然地点点头,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一直等我到现在吗?”
贺兰宵摇摇头:“没有,弟子此前和燕迟、苏常夕两个出去了,遇到一个大妖,追到舞伶馆,追丢了。”
后来发生的事樱招再清楚不过了,她悄然咽了咽口水,四处张望了一番,才问道:“他们二人呢?你们没受伤吧?”
“已经歇息了,没受伤。”
蓦山楼是甘华的产业,商铺后头藏着一处精巧别院,可供苍梧山弟子们游历时落脚。他们呈上弟子令之后,管家便客客气气地给他们安排了几间厢房。
燕迟和苏常夕在发现贺兰宵不见的那一刻,倒是没有多担心他。苍梧山弟子出山历练之时,身上佩戴的弟子令会感应到附近同门有危险,既无感应,那便说明贺兰宵安然无恙。
反正贺兰宵独来独往惯了,他们也只以为他已先行回去,于是二人在舞伶馆附近转悠了一圈,未有所获,就自行回了蓦山楼。
“如此,那你也歇息去吧,累一天了。”樱招淡道。
“是,师父。”
少年行了个弟子礼,站在原地等着樱招先进后院,呼吸压抑着放得很轻。
樱招越过他时,他本想克制着不要看她,但终究没忍住。他侧过脸,挣扎着想找出她脸上那可能出现的一星半点的不舍。
却只捕捉到她的背影。
外面街道上远远地传来巡夜人敲梆子的声音,樱招的脚步声也渐渐远了。
贺兰宵面无表情地伫立了一会儿,才转身朝着自己的房间走去。
迎面吹来一阵沁凉夜风,被火炙烤了很久的心却丝毫没有被抚慰。目光落在自己虎口处被人咬出的牙印上,他拂起衣袖,看到胳膊上也有几个。
他该感谢师父,给了他一场这样甜美的幻梦。
樱招的厢房正好临着院落,她站在窗边将窗户撑开一条缝,一直看着贺兰宵进了自己的房间,才悄然合上。
今晚发生的一切,已经不能用“冲动”二字来解释。
她做出了无法挽回之事,畅快之余,仍是有些惆怅。
她本以来自己很了解这个徒弟的,但此时此刻——不,或许,从他被她那副幻象留住起,她就已经看不透他了。
或许是她一直以来都太过在意自己,在得知他没有威胁后,便直接将他放养,根本没有真心试图了解过他,却又在发生异样时,第一时间怀疑他。
况且这其中,还隔了一年未见。
现下他变得这般捉摸不透,想来的确是应当怪她这个师父,没有好好尽到教导之职。
翌日巳时,贺兰宵来到前院等樱招时,樱招还未醒。
苏常夕比他醒得更早,她对蓦山楼里卖的妖商小玩意儿堪称痴迷,一大早便跟着伙计们一起张罗开店,现下已在里面消磨了近一个时辰的光景。
眼看着蓦山楼渐渐人满为患,贺兰宵便自动退出去等。耳边忽听得有人叫唤,原来是燕迟,在对面的早点铺吃面。
贺兰宵走过去坐下,燕迟边吃边问他:“你真的一点东西都不吃吗?”
“嗯,”贺兰宵回道,“吃了祝余草,没胃口。”
他如今并不是一点五谷都不能食,自从樱招放松了对他的监视后,母亲给他传递丹药也不是那么困难。未避免引人怀疑,他会定期食用丹药以应付不得不食五谷的情况。
但现下他的确是不想进食。
燕迟不太理解贺兰宵这种才入仙门不久,就急吼吼借助仙草来辟谷的行为。不仅他不理解,新进弟子们都觉得他这样做可太对不起大家了。修行已经这么累了,吃个饭放松一下有何不可?
偏偏有人连这个时间都不要空着,一心向道只为修行。衬得其余弟子们倒像是饭桶一般,每次在饭堂多耽搁点时间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被师父呵斥不用功。
“你欲望这么低,连口腹之欲都没有,倒天生适合修行。”燕迟喝了几口面汤,“真想象不出来你面对心爱的女子时,会是什么模样。”
欲望低吗?
贺兰宵承认,他在旁的事情上,的确没有什么欲望。
但是,一旦涉及师父,他总会变得像野兽一般,失去人性。
师父……
心爱的女子?
贺兰宵呼吸一紧,耳尖突然变得有些红。
燕迟瞧着他这副样子,张着嘴下巴都要掉了:“不不不会吧!你真的有?!对了!你昨晚扔下我们去哪里了?”
昨晚在墙边上正说着话呢,一转眼贺兰宵就不见了,招呼都没打一声,害他和苏常夕以为贺兰宵被妖怪给掳走了,还在那几处院落附近转悠了好半天。
好在弟子令始终没有触发危险信号,他眼见着苏常夕在那边流连得简直是乐不思蜀了,才一拎她的衣角,将她强行绑上了回城的船。
一声一声地追问,反倒让贺兰宵镇静下来,他只说了一句“有事”,便再不开口。
燕迟正打算再问一句,余光却扫到有个身影扑过来。
是苏常夕。见他二人都坐在蓦山楼对面的面摊上,苏常夕顿时急不可耐地要跑过来分享她探听到的秘密。
“你们猜我刚刚打听到了什么消息!”见到燕迟的那瞬间,她有些不自在,原本打算如往常一般挨着燕迟坐,半道却掉转了方向,坐在了贺兰宵身边。
贺兰宵奇怪地扫了她一眼,倒是没多说什么。
对面的燕迟突然安静了下来,嘴角向下耷拉着,沉默着喝完最后一口汤,才开口问道:“什么消息?”
苏常夕四下张望了一番,确定没有人注意这边后,才压低声音示意他俩凑近一点。
她神经粗,根本没注意到那两人动也没动,自顾自地说道:“刚刚我在蓦山楼买了几颗吐真丸,原是打算在一个老伙计身上试一下药效,结果试出来一个惊天大秘密!”
“你们不感兴趣吗?”她一脸疑惑地左右看了看,“他说樱招师叔以前有过道侣欸!”
“什么道侣?!”
坐在身边的人终于有了反应,苏常夕偏头看向贺兰宵,没有察觉出他语气当中的细微颤抖。
而坐在二人对面,原本情绪不佳的燕迟,却从他略微失声的追问中,窥见了某种不该有的情绪。
桌上的茶水正蒸腾着热气,飘散在秋日暖洋洋的空气中。燕迟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才盯住贺兰宵说道:“樱招长老找过道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苏常夕跟着点点头:“对啊!我也是这么想的呀!樱招长老这么厉害,找过几个道侣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贺兰宵你身为她的亲传弟子,居然不知道的吗?”
他当然是有感觉的。
师父心里藏着一个人。
她偶尔会不小心地把在那个人身上养成的习惯,用在他身上。
不论是看到他受伤时搂住他失声痛哭,还是趴在他身上对着他的脖子迷迷糊糊地亲,抑或是在北垚峰时,那样乖地任由他握着手一晚上不松,还不自觉地将头枕在他掌心……这一切亲密的举动,皆是师父在透过他,看另一个人。
更何况还有参柳那个不靠谱的掌门时不时用异样的目光提醒他,却不正面解答他的疑问……
只是师父从不提起,他也就当没这个人存在。
方才还有些失态的少年顷刻间便恢复了冷静自持的模样,他盯着面前满是油污的木桌,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师父从来没说过。”
苏常夕收回目光,接着说道:“那伙计说,几十年前在他还年轻的时候,樱招长老与她那道侣是来过此地的,他说那个男人高高大大的,戴着一副面具,每日与樱招长老黏在一起,简直是寸步不离……”
她丝毫没发现身边贺兰宵的脸色越来越沉,整个人沉浸在自己对于“面具男”“高高大大”“寸步不离”这种词汇的想象当中,似乎随时都能脑部出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美好爱情。
开玩笑,那是樱招长老诶,究竟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配得上她最崇拜的樱招长老啊!
“那为何从未听师兄师姐们说起过?”燕迟及时打断她。
“噢,那是因为……”她神秘兮兮地又朝着四周看了一眼,确认无人留意这边后,才低声道,“苍梧山被前任掌门下了禁制,山门大阵内不许任何人妄言樱招长老曾找过道侣一事,如有违背,便会被禁制责罚。”
“你怎么和谁都能聊一嘴?”燕迟盯着她,嘀咕了一句,才转而问道,“到底发生过什么事,责罚竟这么严重……”
“这个他也说不清楚,反正禁制之下,无人敢提,甘华长老也是再三叮嘱他千万别在樱招长老面前说漏嘴。”苏常夕沉默了半晌,才叹道,“也不知道樱招长老和那人之间究竟有什么过往,才会让前任掌门这般严防死守……”
自古以来,弟子们便对师父的旧事皆具有强烈的窥探欲,更何况,苍梧山四位峰主,个个都是人中龙凤,一举一动自然被人津津乐道。
中土最大的情报部门枭阳楼还专门出过一本小册子,里面记载了中土各大仙门人士的小道八卦,真假暂且不论,销量反正是常年居高不下。
就连苏常夕也买回来看过,最让她感兴趣的当然是樱招和参柳的生平。
参柳的履历自是不必说,岚光仙姑首徒,少年天才,正道魁首,长得帅、性情好,是万千少女的梦中情人。少时喜爱四处游历,稀奇古怪的传闻记载了满满两大页,最最拈花惹草的性格,却是片叶不沾身。这么多年来,别说道侣了,就连红颜知己都没一个。
关于樱招的记载基本上都是人们所熟知的那些,以剑入道,天生剑骨,是岚光仙姑最宠爱的小徒弟。在无本命心剑的加持之下便能杀进剑修榜直逼榜首,去了一趟魔域带回来一把神剑,更是让她坐稳第一剑修的位置。
其中也夹杂了许多历练之事,再然后便是她与魔尊斩苍在琅琊台那一战,她一剑将斩苍杀死,自己也深受重创,一睡十年。
关于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册子里并未有过多添油加醋的描述,只说此二人积怨极深,那斩苍曾以魔尊名义下令全魔域通缉樱招,因为她犯了重罪。
后来苏常夕找参柳求证过此事是否属实,参柳倒是一脸坦然地点头道:“是啊,当然属实。”说罢还笑呵呵地感叹道,斩苍在位期间,极少有为难中土修士的时候,这么多年来,有此“殊荣”的也就樱招一个。
关于樱招长老有过道侣一事,那册子倒是只字未提。
这蓦山楼的老头原也不是知情人,只是知道零星半点的皮毛而已,再多的内情他也说不出来了。
苏常夕本打算再追问几句甘华长老和风晞长老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没承想吐真丸时效那么短,一会儿就失效了。那伙计心知自己说漏了嘴,一脸讪然地躲进了后院,再也没出来过。
“所以樱招长老真的从来都没有提起过这个人吗?”苏常夕扭头问贺兰宵。
她的声音在耳旁嗡嗡作响,贺兰宵花了很久才捕捉到她究竟在问些什么。
“没有。”他好像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话,其他的言语怎么也组织不起来。
“这种情况,要么是反目成仇,要么是不在人世了吧……”燕迟将贺兰宵的那盏茶朝他推近了一点,“修行之路,本就凶险万分,进阶时横死或是堕魔都很正常,至于我们,还是守住本心为上,对吧,贺兰宵?”
被点到名的少年抬眼冲对方露出不置可否的一瞥,没有给出任何回答——那是绝对没有听进去的表情。
燕迟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倒是苏常夕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伤感,连早点铺内充盈的面香味也闻不进去,苦着脸思索自己的本心究竟是什么。
她一闭嘴,他们这桌就显得异常安静。
樱招走出店门,看到的便是那三人谁也不搭理谁的场景。正打算叫他们,却没想到贺兰宵似是有感应,在她出声之前便将头抬了起来。
隔着满街的喧嚣声,她看到他嘴唇动了动,无声唤了她一声:“师父。”
阳光铺满了整条街,光柱中有灰尘在飞舞。接着他突然站起身来,瞬行至她身前。
樱招被他吓了一跳,后退一步拉开距离。
而贺兰宵下意识地想去拉她,手伸到一半才生生克制住自己,握拳背在身后。指节用力到发白,面上却依然笑着,是他惯常挂着的礼貌面孔——即使他像现在这般直冲到她面前的举动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失礼”了。
眼神中有股控制不住的情绪膨胀开,他将樱招沐浴在晨光中的脸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才问道:“师父休息好了吗?”
一句简单的问话,又将樱招的记忆拉回到昨天夜里。
红绫被,象牙床。
为了不被他发现本来面目,她甚至将他的眼睛给蒙了起来。
虽然很笃定他不会擅自将蒙住眼睛的衣带扯下,但她替他系上时,仍旧加固了一层术法,以确保绝对不会脱落。
红色的绸缎覆在少年玉一般的面颊上,有种勾魂摄魄的美。他是不易脸红的体质,泰山崩于前也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样,只一双眼会流露出一丝脆弱感。但那双眼被遮住之后,面颊便显得愈发得冷。
偏生耳朵又是红的,像要滴血。
一如现在,日光从他身后斜照过来,一双耳朵被照射得透着微红。
她知道他是无心的,于是她也尽量表现得正常。
“嗯。”樱招点点头,将内心那股隐隐约约的悸动压下,视线越过他看向另外两个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弟子,“叫他们也进来吧。”
“是。”他应了一声,漆黑的瞳仁照映出她的模样,舍不得移开似的,又看了她许久。
自己的本心是什么呢?
好像从来也不是什么求仙问道。
一直以来,他都只是想见到樱招而已。那个剑谱中的幻影,是他在孤寂的少年时代里,收藏进床帐的月光。
他品尝过,便再也忘不了那种滋味。
至于那个让前任掌门下了禁制,连提都不能提起的男人,最好是死了,永远都不要再出现在师父面前,不然他实在是不敢保证,在嫉妒心的驱使下,他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
樱招叫他们也没别的事情好做,就是记起了自己的师长身份,仔细询问一下他们三人此次下秘境的收获,以及接下来的打算。
三名弟子坐在亭台中,将近段时日的见闻一一道来。
苏常夕是应是此次秘境历练中收获最丰厚的人,天财地宝寻到了不少,还得到了一只珍稀灵兽驺吾。
海藏秘境,试炼程度虽只能评个中等,也没有四大派的掌门级别大能来坐镇,但这秘境实实在在还挺吓人的。
入秘境那日,来自各门各派的弟子们原本是自行组队,挑选伙伴合作的,这样猎得的灵宝更多,抗风险能力越强。若是表现出超高的领导力,还能获得秘境之外通过水镜观察的长老们的青睐。
外门弟子若是能利用好这次机会,说不定能升入内门。
来自苍梧山的三名亲传弟子因平日里总是暗自较劲,且各自都有要拔得头筹的想法——主要是苏常夕——故并未有通力合作之意。
贺兰宵纯粹是独来独往惯了,不想与人有点头之交以外的交情,加上万一遇上什么难以对付的妖物魔物,他若失手将魔气外泄,事情恐怕难以收场。
而燕迟则是怎样都无所谓,他看了一眼苏常夕,她竟立马与他隔开一臂的距离,挑眉道:“别看我,魁首我势在必得。”
“是是是,你最厉害了。”燕迟极认真地敷衍了一句,侧过头时,不自觉弯了弯嘴角。
总之,三人就这样各自为政地站得有一些距离。
传送法阵将弟子们一拨一拨地送入秘境,却未想到这法阵将人送往的去处各不相同,此前结伴组队的那些弟子,有些瞬间被冲散,有些提前使用了法器,侥幸逃过。
苏常夕的落脚点是一处雪山,她在里面待了三日。
前两日倒还好,左右不过是些缠人的法阵与骇人的魔物。
她师承参柳,刚好参柳的法阵又冠绝天下,据说他少时便是法阵一门的天才,前任掌门钦点的接班人,虽然他讲的课极为深奥晦涩,令人昏昏欲睡,但只需要学到一点皮毛,便足以让她应付这秘境当中所有的法阵。
至于那些魔物们,虽长得骇人,但发动的都是物理攻击,看得见亦摸得着。
她使的法器是一把弓弩,远战加上法阵的加持,基本上也能应付。
妖丹和法宝拣了不少,受了伤就吃丹药,如此撑了两日,苏常夕总算是走到了一处村落。
这村落看起来已荒废多年,处处败落。她在村中查看了几圈,并未发现任何同伴,也不知道他们究竟被传送到了哪里。
秘境之内不允许带弟子令与通讯符,她此时想联系同门都没有法子。
两日未曾见到一个可以说话的对象,她此时有些后悔没与燕迟组队。虽然他有可能帮不了她多少,留着解闷也行啊,或者干脆再将他变作一只猫,揣在怀中取暖。
反正他被参柳变成猫的那次,一晚上在她被窝里不也待得挺安稳的?不吵也不闹的。
夜幕降临,她寻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屋子,在屋前屋后设下禁制,胡思乱想着躺在床板上,打算打个盹。
从雪山离开之后,山下的季节便入了夏,明明屋外满是蝉鸣,苏常夕却觉得床板发冷,而且越来越冷。昏昏欲睡中,她觉得自己仿若掉进了冰窟,四肢僵硬不说,嘴里还呼出了白雾。
不对劲。
在被彻底冻得不省人事之前,她迅速给自己施了一道真火咒去散周身寒气。翻身下床,脚点地时,手脚还没恢复利索,她直接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这一滚地,苏常夕恰好瞥见自己方才躺着的床板底下,有一只骷髅在对着床板吹气。听到苏常夕起身的动静,它竟侧过头来,冲她咧嘴笑了笑。
彼时四周声籁俱寂,月亮惨白,月光却照不进窗棂。
渐渐的有虫声响起,似乎是从地底下传出来。幽暗的房舍内,苏常夕一脸木然地与那只骷髅四目相对。
良久,苏常夕爆发出一声划破黑夜的惊叫。
她连滚带爬地跑出房舍,却被屋外的场景吓得快要昏过去。原来从方才起便一直响个不停的虫鸣,根本不是虫鸣,而是万千只骷髅骨头响动的声音。
该死,她这是捅了骷髅窝了吗?
虽然她早知道这村落会有蹊跷,但她完全没料到会是这种将人吓个半死的蹊跷啊!
进入村落的主干道上一片乳白,被迅速逼近的骷髅群挤得密不透风。苏常夕连甩三道符咒,在村落主干道上设下困阵,但这法阵也只能管住一时,根本堵不住千军万马一般逼近的骷髅人。
它们无知无觉,亦不会疼痛,断手断脚甚至是脑袋掉了都没事,只要还能挪动,爬也要往苏常夕这边爬。
突然一只骷髅不知从哪个巷落里冲出来,张开五指一把攥住了苏常夕的脚踝,力气大到几乎要将她的骨头捏碎。
她惊叫着甩下一根箭羽,一瘸一拐地迅速撤退,朝着村落的另一出口奔去。剑是御不了的,这秘境为考验弟子们的随机应变能力,亦会随机限制入境弟子的某些能力。
慌不择路之下,她奔上了村落后面上山的路。山脚下有间荒废的茶肆,她白日里进村时,明明已经查看过无任何问题,此时茶肆外,却有不少骷髅围坐成几桌,它们上下牙齿不停地磕,似活人在谈天一般。
但是,它们是以齐刷刷将脑袋摘下来摆在桌面上的姿态。
苏常夕吓得四肢都在抖,但仍是沉着地屏住呼吸,悄悄地、悄悄地走过去。
山道前方伫立着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树,远远看去像是树底下有什么通体雪白的东西。可身后是不怕疼也不会死的骷髅群,苏常夕心一横,还是朝前直奔。
跌跌撞撞地靠近,苏常夕才看清,树下坐着的是一个衣不蔽体的女子。该女子面孔异常美艳,脖子上却套着一根麻绳,她并未看向任何人,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坐着,似乎这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苏常夕蓦地想起了有关花魄的传说——
花魄,凡树经三次人缢死者,其冤苦之气结成此物。
所以那棵歪脖子树上,曾经吊死过很多人吗?
她不由得驻足停留了一瞬。月光下,那树的枝丫狰狞,瞧着的确很有些瘆人。再加上此时天空很应景地接连扯下几道闪电,恐怖的气氛更为浓厚。
夜风一吹,苏常夕被冻僵过一轮的身子再次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也就这么一瞬的工夫,身后无数根骨头响动的咯咯声更为恐怖地逼近,眼看着自己就要被追上。她看了一眼树下的花魄,将快要蹦出喉头的心吞了回去,抬脚便继续逃。
跑出十步开外了,她突然折返回来,哆嗦着手指将身上的外袍解下,披在那花魄的肩头。
闪电突然停了,那美艳的花魄呆呆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竟一脸和善地出声道:“多谢姑娘。”说着还将苏常夕的外袍拢了拢,将自己裹紧了一些。
说来奇怪,四面八方围困过来的咯咯声骤然消失,苏常夕侧身看向山脚,发现方才还将山道挤得水泄不通的骷髅群竟然全数不见了,仿若从未出现过一般。
见她一脸震惊,那花魄缓缓解释道:“你们有几名弟子都来过这里,但只有你,慌忙奔逃间还为我披了一件衣衫。”
所以这是她动了恻隐之心的奖励?
苏常夕当下并未感觉到高兴,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脱力感。她扶着那棵歪脖子树喘了好半天的气,才一歪身子在地上坐下,即使面前就正对着那根很有可能吊死了几个人的枝丫。
她没有选择立马走,而是就地坐下,这举动让花魄有些吃惊。
以前来试炼的弟子中,虽也有为她披衣之辈,但像苏常夕这般干脆逗留着不走之人,她也是第一次遇见。
毕竟,像她们这种怨灵,一般修士都是避之不及的。
该说这小姑娘心太大吗?
苏常夕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我前面的几个弟子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花魄答道,“被骷髅淹没,体会死过一次的感觉,然后被扔出秘境,试炼失败。”
那这种死法还真挺凄惨的。
正唏嘘着,花魄脖子上的麻绳始终令苏常夕十分在意,她犹豫了片刻,才问道:“你脖子疼吗?”
“唔,这个啊,”花魄将麻绳牵起,“不疼。”
“不如我替你念一道往生咒将你超度了吧?”苏常夕实在是和谁都能聊一嘴,就跟她那个不靠谱的掌门师父一样,誓要交遍这世上所有物种的朋友。
花魄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捂着脸在原地笑个不停。笑着笑着,竟从指缝里流出两行清泪,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你别哭啊,”苏常夕这下有些手足无措了,连忙安慰道,“我就这么一提,那你要是愿意留在这里吓人,我也不是非要超度你。”
一句话说得花魄有些哭笑不得,她抬手擦了擦眼泪,扯着嘴角道:“小姑娘,我在这秘境当中已经不知道待了多少年了,那些老修士们将我拘在这里,从未想过要给我一个解脱。今日你若是多管闲事将我超度,出去之后定会受到责罚。”
苏常夕一脸不在乎地摆摆手:“哎,不就是被罚嘛,我被罚习惯了,这个你不必担心。”
她虽是同届弟子当中最优秀的那一个,但也是最调皮的那个。偷溜下山,来不及回来时,她被不嚣峰掌事长老罚了不知道有多少次,从来都没吸取过教训。
这不,一旦脱离了管教,她又开始擅作主张起来。
其实在花魄流泪的当口,苏常夕便在脑中收到了来自秘境外的秘密传音。原来是水镜外的长老瞧见她打算将花魄超度,及时向她发来警告,让她不要做出修改秘境设定之事。
但她决定不去理会,跟随自己心意而走。
往生咒念了三遍,抱膝坐在月光下的花魄终于怨念全消。歪脖子树上的叶子随着夜风轻轻摆动,花魄的身影渐渐化作一缕清风,融进了夜色中。
她坐过的地方,只留下一根破旧的粗麻绳。
苏常夕看着花魄消散的方向,正愣着神,夜空中突然飘来一句轻轻的声音:“小姑娘,多谢你,最后再送你一个礼物吧。”
话音刚落,歪脖子树根处竟凭空出现一个金光闪闪的东西。苏常夕走进去一看,原来是一颗蛋,纹路瞧着就不简单,也不知道究竟能孵出来什么玩意儿。
她将那颗蛋仔细收好,坐在树下稍作歇息,便踏上了寻找出口之路。
花魄送给苏常夕的这颗蛋,便是驺吾的蛋。驺吾是林氏国特有的珍兽,也是此秘境当中最为珍稀的灵兽,大若虎,乘之可日行千里。
海藏秘境已经多年未被人寻到过这等宝物,原来是被花魄藏了起来。
这次苏常夕误打误撞寻获了异宝,走出秘境时,外面的长老们都一脸纠结。
作为本次历练的魁首,奖自然要奖,但她不顾阻拦私自超度花魄一事,亦需要受到惩戒。 幸好参柳的信蝶及时赶到,提出由他的二弟子出面,进入秘境设下新的法阵,以弥补花魄被超度的损失,这才让苏常夕免于责罚。
事后,苏常夕曾传信于参柳,问他为何会将自己保下。明明自己甘心领罚就好了,还要让二师兄特地跑一趟替她收拾烂摊子。
参柳却根本没回应她这件事,只说要她出门在外注意安全,不要落下课业。
除了苏常夕,燕迟也收获颇丰。他在秘境中杀了几只恶妖,得了几颗妖丹,打算回苍梧山之后再请教风晞将妖丹炼化。
唯独贺兰宵,一无所获,因为他一路上什么都没遇到。既没遇到凶兽也没遇上妖魔,从下秘境到出秘境可以说是畅行无阻。
因此他虽是第一个出秘境的试炼者,但由于根本没有试炼过程,因此排行掉到了最末。
三人在来扬州的路上,苏常夕每日都用真火符来烤那颗驺吾蛋,烤到第三日,那只娃娃兽才终于破壳而出。从壳中钻出来时,驺吾才巴掌大,也不知要长到何年何月才能当坐骑。
蓦山楼的后院中,娃娃驺吾正顶着一身五彩斑纹趴在苏常夕肩头,一条比身子还长的尾巴耷拉下来,在她背上甩来甩去,一不小心便与她的头发缠到一起。苏常夕被它弄得有些烦,干脆利落地又把它塞进了乾坤袋。
驺吾被塞进去之前还很不情愿,两颗滚圆的眼珠像泡了泪水似的眨巴眨巴,嗓子眼里还发出“呜呜”的叫唤声。
叫声被乾坤袋收束进去,彻底阻绝。苏常夕抱歉地笑笑,示意大家接着说。
听完这一整段故事,樱招托着下巴,见苏常夕对于参柳选择不责罚她一事仍是十分困惑,便问道:“你想知道原因吗?”
“想啊!”苏常夕入门三年,其实被参柳亲自教导的时候并不多,因为掌门事务繁忙,也因她修为还不够,平日的课业基本上都由二师兄来解答。
恰如樱招刚刚入苍梧山时,岚光仙姑也不会手把手地引她入门,而是把她扔给参柳来进行教导。
师门性格原是一脉相承,只是在参柳这里走了歪路子。岚光仙姑的沉着稳重、不苟言笑,他是一点都没学到,反而笑嘻嘻的成日没个正形,连带着樱招也是,太随心所欲,总之看起来不太靠谱。
樱招对着苏常夕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因为若是换成掌门师兄自己,他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决定。”
跟他们少时做过的事情比起来,这根本就是小事一桩。
“可是掌门以前不是修无情道吗?”燕迟问。
“是修无情道没错,”樱招看向他,“可真正的大道无情其实并非断情绝爱,而是对天底万物都有情,但都不用情。谈笑间灰飞烟灭,内心却无任何触动,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参柳少时的确非常适合走无情道,但他修到中途竟然破道了。
个中内情复杂,不方便被这些小辈们知道,樱招也就没多说。
倒是贺兰宵下秘境的际遇,令樱招有些在意。她转向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少年,问道:“你真的在秘境中什么都未遇到吗?”
“没有,”贺兰宵摇摇头,“我也觉得很奇怪。”
难不成是他身上有什么东西让那些魔物忌惮,因此不敢近身?
樱招想起自己的追魂印,发作时原本神鬼不认,偏偏遇上他便开始消停,是他的血脉当中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吗?
还是说……他本身便是更大的魔物?
她凝神看向贺兰宵那张俊俏得过分的脸,宝石般的瞳孔在阳光下显得清澈异常,虽然神色总是有些冷,但他周身气息干净清爽,哪里有半分魔物的样子?
这种不自觉为他找借口的想法令她觉得有些不妙,她匆匆收回目光,将话题转移开:“你们接下来是打算回师门还是先在外游历一番?”
苏常夕说她要先在松江府逛逛,再去流波岛拜访她最近结交的新朋友。燕迟当即表示要和她一起去,两人别别扭扭地对视了一眼,又同时移开目光去看园子里的花和鸟。
只是两人脖颈抻直的动作怎么看怎么僵硬,樱招一脸好奇地看向那两个少年人——神情纷乱的模样,分明是情窦初开。
阳光倾斜得厉害,照在苏常夕一双圆溜溜的大眼里,琥珀一般特别漂亮。
“师父接下来有什么打算?”贺兰宵一句问话将她的注意力拉回来。
他坐在她的左侧,隔着很礼貌的一段距离。她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去魔域。”
贺兰宵点点头:“那我和师父一起去。”
这般干脆地要求一同前往,又不似有问题的模样。
樱招垂下眼眸,状似随意地应道:“原本也是打算将你带上的。”
纠结于此事已无任何意义,他如今可是安抚她追魂印的不二法宝,不论他是否有问题,她都不会让他逃出她的手掌心。
师徒二人这段对话实在正常,然燕迟却有些担忧地回过神来看向贺兰宵。少年脸上的痴态虽然掩饰得很好,但经过方才的交谈,燕迟已经完全无法面对他这副看似平静的神情了。
果然,孤男寡女朝夕相对就是会出事的啊!
可樱招长老看起来根本就不在乎他,况且她还有那么个提都不能提及的道侣,贺兰宵真的……
唉,说到底这也不是他能管的事情。
燕迟将目光投向苏常夕,又开始为自己担忧起来——这也是个祸害。
“对了,樱招长老,昨日我们追丢了一个大妖,我们准备待会儿去城里四处转转,看有没有那只妖物的踪迹。”苏常夕终于恢复正常,巴巴地说,“您和我们一起去吧!”
燕迟一把将她拆穿:“明明是你自己记着昨日有游人说这季节梵海寺的枫叶正红,想要拉着樱招长老一起赏枫罢了!”
“你——”苏常夕瞪了他一眼,赶紧解释道,“樱招长老,你别听他乱说,虽然我是想去看枫叶,但捉妖也是要紧事!”
“无妨,”樱招记起贺兰宵昨日提到过的那只妖物,此时虽不能挑明她已经替他们追踪过,但有些嘱咐须向他们说明,“下次你们若是遇到了修为远在你们之上的妖物,切莫逞能去追。记得先传信给师门,让师兄师姐们来处理,知道了吗?”
面前三人虽然很乖地点头称好,但樱招也是他们这个年纪过来的。少年意气,觉得自己什么都能对付,在长辈面前装得跟虾米一样,转眼又天不怕地不怕起来。她观他们的神态便知那几人根本没听进去。
罢了,言尽于此,听不听便随他们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