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海寺是扬州有名的古刹,坐落在一片秀美山麓中。所谓听梵放海潮音下,香火旺盛不说,周边景致亦是绝美。枫叶红尽的季节,层层叠叠的红叶铺满整座山峦,阔大的枫海里鸣叫的秋蝉与惊飞的鸟雀,都热闹得十分应景。
江南自古便是富庶之地,连这边的僧人都比别的地方会营生。
苍梧山的秋天也不是没有这般茂密又炫目的枫林,只是无人专门打理以吸引游人过来赏玩。
通往梵海寺的山溪两岸,头顶是绵延不绝的红叶海,脚下是特地铺就的石板路,白日游人们可在山溪处煮酒、赏枫、烹螃蟹,夜里枫树下还会挂起烧红的竹炭供游人赏夜枫。
这般奇巧心思,也难怪会吸引周边游人一窝蜂往这里跑。
苏常夕精力向来充沛,也不知从哪里弄了一袋螃蟹,装在乾坤袋中一齐带了过来。
几人在溪边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将煮酒烹蟹的器具一一摆开,点上火,没一会儿鼻头便充满了蟹香味,闻得樱招食指大动。
她虽已经辟谷,但偶尔也会破戒。以前在苍梧山时,没事的时候她也会去甘华师姐那里打打牙祭。回到北垚峰,如若不小心碰到贺兰宵,他还会一本正经地闻着她身上的味道提醒她要擦干净嘴巴。
她嘴巴明明擦得很干净,也不知道怎么被那人闻出来的。
面前突然出现一盘剔好的蟹肉,蟹肉与蟹黄一起装在蟹壳里,递到她嘴边。她看了一眼手的主人,很自然地接过,话也没说,便仔仔细细品尝了起来。
这般熟稔的举动,是自贺兰宵拜入北垚峰之后日复一日养成的。樱招不太会照顾自己,那时年仅十五岁的弟子便主动承担了这份职责,即便中间空缺了一年,但他仍旧习惯性地事事以樱招为先。
苏常夕瞪大眼睛,瞬间觉得自己嘴里的蟹黄都不香了。她看了一眼燕迟,那傻子正专心致志地与手上的蟹腿作斗争,见她看过来,他愣了半晌,才伸手将自己刚剪出来的那截蟹腿肉递过去,问道:“你要吗?”
那眼神,要多不舍就有多不舍。
“不要,”苏常夕嫌弃地一转头,“你留着自己吃吧!”
打发谁呢?
她决定了,等她步入金丹期,她就去收个懂事又养眼的小徒弟!就像贺兰宵这样的!
正想着,袖子却被人轻轻拉了拉,她一脸愠怒地看向燕迟,面前的少年笑嘻嘻地递过来一盘剔好的蟹肉:“苏大小姐,这盘总能入你眼了吧?”
无名怒火瞬间消散,她很快地接过他手里那盘蟹肉,生怕他反悔似的,吃到一半才扭过头小声地说了一声“谢谢”。
苏常夕系在腰间的乾坤袋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动,束口的细绳一点一点地被拱松,接着一根五颜六色的尾巴悄然从袋口探出,滑向搁在一旁的小桌板,卷起一只煮熟的螃蟹便往回缩。
整个过程十分迅速,只有樱招一人察觉到。她见苏常夕吃得正欢,没忍心出言打断。
在那根尾巴卷起第三只螃蟹时,她才终于伸出两指,笑嘻嘻地将罪魁祸首拖出乾坤袋。
那只娃娃驺吾被樱招揪起尾巴时,嘴里还叼着个比自己身子还大的螃蟹,肚子鼓鼓胀胀的,吹了气似的。它见事情败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当着众人的面嗷呜一声,直接嚼都不嚼,就这样被倒吊着,将嘴里吃了一半的螃蟹给生吞了进去。
蟹腿从它的肚子里戳出几个凸起,樱招真怕它的肚皮就这样被戳破。
但驺吾这等神兽实在消化力惊人,不消片刻,那快要将肚皮戳穿的凸起便眼见着消了下去,棱角分明的肚皮亦恢复成了圆滚滚的模样。
樱招一脸惊奇地将它往眼前提了提,还没说话呢,它竟后知后觉怕起来,假惺惺地涌出两滴泪水,扑腾着四条小短腿在风中直抖,还一面扭过头向苏常夕求助。
不得不说,不管是什么物种的幼崽都有种魔力,那就是当它们摆出一脸委屈巴巴的情态时,不管什么错处都能被原谅。
苏常夕本来因为它偷吃东西一事一脸愤怒,对上驺吾的目光,心又不自觉地软成一块绢丝。
不就是偷吃几只螃蟹吗?家里也不是没那个钱给它吃,况且它看起来是真的饿。
“它是饿。,”樱招将驺吾置于掌心,一边替它注入灵力一边解释道,“驺吾虽生来食肉,但它天性仁德忠义,不会主动杀生猎食,只吃自死之兽,这几日你是不是只给它喂了活物?”
“啊,对!”燕迟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几日我都是抓麻雀给它吃。”
灵兽课上虽然也会学习基本的灵兽喂养之法,但驺吾这等珍稀灵兽却还没开始学。
从秘境当中出来后,因驺吾蛋还未孵化,再加上苏常夕将花魄超度一事差点引来责罚,因此根本没有一个长老告诉过她这灵兽该怎么喂养,就连用真火符来孵化,也是他们三个在路上瞎琢磨出来的。
贺兰宵给它买了些羊奶,倒是喂着吃了一点,瞧着它也不大喜欢。
他们考虑到这等长大之后形似老虎的猛兽应当会更享受自己猎食的感觉,需要从小培养它的兽性,索性直接捉了麻雀往乾坤袋里扔了。
事实证明,在照顾幼崽这种问题上,三个少年都有些缺心眼。
苏常夕解开乾坤袋,探头进去瞅了一眼,果然看到她扔进去的几只麻雀都好好地待在驺吾栖息的地盘,它根本碰都没碰。反倒是她储藏在乾坤袋中的几袋零嘴,被那群麻雀啄得七零八落,都快吃光了。
将那几只麻雀放生,苏常夕再看向那只眼泪巴巴的驺吾,顿时觉得自己可太委屈它了。待到樱招给它注足了灵力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将其抱进怀里一边摸头一边哄。
哄得那驺吾一边拱着脑袋蹭她,一边从喉咙里发出咕噜噜的声音。
更为神奇的是,它吸收了樱招的灵力之后,整个身躯都长大了一圈,长势实在是飞快。
头顶的枫叶红得好似燃烧的火焰,连山溪也被染红。樱招吃完第三个螃蟹,贺兰宵说什么也不让她再吃了,说蟹寒,对身体不好。
行吧,樱招舔了舔嘴唇,施了一道清洁术将双手洗净,转过头看向贺兰宵,他这时才给自己剥了一个,正慢吞吞用小银勺挖出蟹黄。一双手修长白净,平稳有力。
握剑时漂亮,昨日用力握住她肩膀时也漂亮,手背上几根青筋凸起,让人移不开眼。
她艰难地收回目光,平白无故咳了几声,引得贺兰宵侧目过来。以为她被呛到,他当即递过来一盏黄酒:“师父,你悠着点。”
“是……”她垂着眼接过,“是该悠着点。”
一行人吃饱喝足,沿着赏枫道一路往梵海寺而去,经过一处观景台时,四人被游人挤散。
贺兰宵始终跟在樱招身边寸步不离,于是师徒二人发现原本四人队伍只剩下彼此时,倒也没觉得奇怪。
顺着山道走了一截,樱招才觉出一丝别扭来。
这是此前在北垚峰每日与他朝夕相处时,都从未感受过的别扭。
昨日那件事姑且撇开不谈,反正在贺兰宵看来,与他春风一度的女子不是她樱招。但她追魂印发作那晚,却是实打实地抱着他睡了一整晚,睡醒之后还没个仔细的交代便直接来了松江府,还要他这个做徒弟的自己找过来。
这一系列的荒唐事后知后觉地侵入了樱招的思绪,如今他走在她身后,她都觉得有些不自在。
她停下脚步回身,贺兰宵刚好落后她两阶,见她停下,他也跟着停了下来。
日光从枝叶的缝隙中漏下来,将他的眼睛照得澄澈分明,一双眸子定定地将她笼住,被四周红得璀璨的枫叶映衬得温柔又热切。
他如今怎么看谁都是这副模样?
樱招被他看得有些恼,她侧过身,毫无道理地示意道:“你走前面!”
“师父……”贺兰宵有些迟疑,“这样,不合规矩。”
他多虚伪,昨日做过的不合规矩的事情那么多,也未迟疑半分,此时却不愿轻易如她所愿。
因为他实在不想让师父离开他的视线。倘若他走在前面,他便看不到她了。
樱招冲他扔下一句“随你”,不再管他,疾步往上走去。
二人脚程极快,路旁风景也无心思欣赏,不一会儿便行至寺门口。恰好碰见一身披袈裟的僧人将几名贵妇模样的女客送至寺庙前香鼎处。女客身旁簇拥着两队士兵,看起来应是哪位达官显贵的女眷。
寺门口虽未戒严,却一时间也无人靠近。樱招站在原地等待了片刻,待到那几名贵妇离开,才抬脚往寺里走去。
不承想那僧人仍旧伫立在原地。
樱招经过他身旁,本不欲停留,那僧人却侧过身来冲她双手合十施了一礼,淡淡道:“又见面了,施主。”
樱招一脸奇怪地将他打量了一番,这僧人看起来约莫五十岁左右,一身佛光宝气,后头有几个小沙弥跟着,难不成是这梵海寺的住持?
可她从未见过他,是在她丢失的那段记忆中见过吗?
“这位大师,”樱招客气回礼,“我们认识吗?”
僧人似乎没想到她会有此发问,他抬了抬眼皮,目光投向她身后站着的贺兰宵,略微停顿了一瞬,才微笑道:“施主恕罪,是贫僧认错人了。”
说罢他微微欠身,示意让她先行。
樱招原本还想多问几句,视线中看到离霜带着两个清俊少年款款走来,对方一早便看到了她,见她看过来,顿时一脸兴奋地冲她打了声招呼。
正打算回应,樱招的目光却落在离霜身后的那两个少年身上——那不是昨日在雅间斟酒的伶人吗?今日便带出来游玩了?
眼见着离霜马上就要走近,樱招蓦地意识到贺兰宵还站在自己身后,万一离霜嘴上没把门,把她昨日逛了伶馆之事抖出来,那她苦心隐藏自己真面目一事可就瞒不住了。
于是她一下便把那僧人之事抛到脑后,提步直奔离霜走去。
走到半道,她才回过身对着贺兰宵正色道:“你且自己逛着,我与东极门的离霜仙子有要事相商,待会儿我自会来寻你。”
“是,师父。”贺兰宵点头称是,果然没再跟过来。
目送着樱招朝着一剑修模样的女子走近,直至停下,贺兰宵这才转过身,循着缓缓走远的住持的方向追过去。
没曾想那僧人看着走得慢,却暗自使用了缩地之术。贺兰宵从大庙一直追至后院厢房才将他追上。
“施主追至此处,可是有惑要解?”后院回廊曲折,站在回廊上的住持亦是一脸禅意。
空气中满是凝神静气的檀香味,贺兰宵的心却静不下来。他当然有惑要解,却不知从何问起,思忖半晌才问出一句:“大师方才并未认错人,对吗?”
住持看了他半晌,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是,樱招施主命格特殊,的确令人过目不忘。她看起来丝毫未变,贫僧却不是曾经那副模样,她认不出来想必也是正常。”
“她曾来过此地吗?”
“多年前的确是来过敝寺。”
“你见到她时,她的身边是不是跟着一个戴面具的男人?”少年问得有些急切。
“是。”
这般肯定的回答,让贺兰宵有些不敢再问下去,但寺门口住持看他的那一眼,却令他十分在意。
一阵风将头顶上长势正好的枫叶吹落下来,刚好落在院中央的镜池中,池面被染成一片火红,显出艳丽的色泽。真相随着黄昏一起迫近,贺兰宵看着境池里漂浮着的灿烂红叶,轻声问道:“大师方才是将我认错成别人了吧?”
住持并未立马回答。
橘色的天空沉稳地压在院墙上,少年问出了他最想问的问题:
“我和那个男人,是不是很像?”
樱招行至离霜面前,自觉危机解除,才看着她身后那对双胞胎男伶笑着调侃她:“看来你昨晚过得还不错,都带出来游山玩水了。”
“是挺会伺候人的,”离霜大方一笑,“你呢?我方才见你身后跟着个少年郎,那模样可真俊,你从哪里寻来的?”
樱招笑了笑,老实道:“是我弟子。”
离霜的确听说过樱招于两年前收了个亲传弟子,那少年在仙门比试之中表现甚佳,可谓惊才绝艳,但这几年她一直在外历练,各大仙门之间的比试从未去观看一二,因此一直无缘得见。
今日这一瞥,联系起昨日樱招的表现,也难怪她挑来挑去一个也看不上。有这么个徒弟每日在面前侍奉着,自然看谁都是俗相了。
二人又沿着寺庙平台走了大半圈,颇为畅快地眺望着山中层层叠叠的红叶,交流了一番修行心得,眼看着落日即将沉入西山,才约定好下次一定要去苍梧山地界上,让樱招也尽尽地主之谊。
“对了,”临走之前,离霜看了看远远跟在后面的二人,双胞胎男伶很懂事地没过来打扰。她凑到樱招耳边说道,“你师姐那衣裙,你不是说褪下便会失效吗?我昨日试验了,扯下一根布条绑在发髻上,也是一样的效果,别人根本认不出来我是谁。我估摸着,你师姐应是在逗你。”
樱招愣了愣,在心里骂了甘华几句,才悄悄问道:“那你昨日究竟是以真面目示人还是?”
“一开始是以那衣裙的面貌,后来觉得没必要,就以真面目示人了。”离霜眨眨眼,“你若是觉得这样好玩,尽可以多玩一会儿,反正谁也不知道。”
还有一件事,离霜并未拆穿。
她今日在来的路上,听双胞胎说了一件趣事。他们说,昨日替樱招斟酒的那位男伶并未伺候得成她,而是被人弄晕,扔在走廊上睡了大半宿。
秋夜寒凉,那男伶醒来时脖子都快断了不说,还染上了风寒。可樱招却是实实在在待到了下半夜才离开,那进房里的人究竟是谁,想必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太阳从绵延阔大的红叶海中沉下去了,一棵一棵的枫树下有人点起了照明的炭火,观赏道旁随处可见卖灯笼的小贩。
樱招独自站在梵海寺外的观景平台上,俯身往下看,游人们一人提着一盏灯,沉沉夜色中,灯火如游龙般沿着山道蜿蜒,比起白日游赏时又多了一番风味。
可白日围在她身边的三名苍梧山弟子,此刻一个都不在。燕迟和苏常夕两个兴许是不想被人打扰,她表示十分理解,但贺兰宵竟也耽搁到现在还未回来。
梵海寺外围种着不少亭亭如盖的古树,在月色下显得朦朦胧胧。樱招散开神识搜寻了一番,才发现贺兰宵正躺在一棵古树上。
她整了整衣裙,决定去寻他。
今夜的月光不是很清亮,照在树梢上莫名有些萧索。明明树下热热闹闹,游人如织,树上却被浓重的树影割裂出另一个世界。
躺在树上的少年有着细密而精致的轮廓,樱招隔着老远就辨认出了他的身形,树荫遮住他的脸,看不清神情,但她觉得他看起来很不开心。
就一会儿没看住他,怎会情绪如此低落?
正欲走得近一点,樱招却顿住脚步。
她毕竟是不声不响将他抛下了一年,这一年的空缺令她错过了太多,此时他应当不会愿意和她这个做师父的倾诉心事。
而且倘若他真是什么魔物,在她面前应会更加小心行事,轻易不会露馅。
还是换身衣服吧,昨日那个姑娘的面孔他看起来倒是喜欢得紧,说不定放松警惕之下,能泄露出什么消息。
她找了个僻静地给自己施了一道术法,将昨日那身杏黄色衣裙换上,检查无误之后,才朝着贺兰宵走去。
柔软的草地上点缀着几片枯叶,软靴踩上去咔嚓作响,向来机警的少年此时却并未察觉。直到枝干上落下一道杏黄色的身影,他才怔怔地抬眼看向对方。
樱招在他面前坐下,双脚悬空,很愉悦地对着空气踢了两脚,然后笑着对他说道:“公子,又见面了。”
耳边充斥着秋蝉的鸣唱声,面前的少年只是盯住她,不说话,脸上分明是落寞的神情,眼里却渐渐氤氲起一股奇异的热切。
她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猝不及防被他捉住了手指。
接着她的腰肢被他揽住,整个人结结实实地被人捞入了怀中。
他和那个男人,究竟有多相像,才能让那僧人在见到他的第一眼便将他认错?
“施主心中已有计较,又何必执着于一个答案?”
回廊吹过来一阵冷飕飕的风,那僧人眺望着天边渐渐暗下去的云朵,接着说道:“樱招施主,曾在敝寺求过一签,贫僧恰好是那解签之人。”
彼时他只是一年轻小沙弥,远称不上“沉稳”二字,见到签文的第一眼便变了脸色。樱招从他的神情中看出了不对劲,瞟了一眼签文的内容,十分不在乎地扔下一句“这签一点都不灵”,便拉着身边那个戴面具的男子离开了。
走时嘴里还碎碎念着:“我是修道之人,跑来求佛,真是脑子坏掉了!八成是要捐什么功德,才会替人消灾解难,都是骗钱的玩意儿!还有你,你跟我们种族都……算啦算啦!”
“这种东西我自然不信,”那个戴面具的男人低头看着她回了一句,“不过,若真是应验了,那至少,死的是我。”
小沙弥第一次负责解签便遇到个不信命的施主,不由得站在大庙前多看了几眼。那个男人的话似乎惹怒了樱招,她一把将他甩开,气冲冲地跑到了一棵银杏树下不理人。
直到小沙弥看到那个面具男走到她身旁,一把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掀开,倾身吻过去,他才本着“非礼勿视”的原则移开目光。
那个男人藏在面具下的脸,的确是一眼万年的好看。
那般罕见的姿容与面前的少年奇异地重合,只是那个男人年纪看着要大几岁。
“她抽中的签文内容,大师还记得吗?”少年看起来比方才平静多了,眼睫轻耷,将眼底情绪束缚住。
“命中孤月照,残生夜惊鸿。”
住持嘴唇轻启,将这句记了大半辈子的签文告诉少年。
这句签文,听起来太过不祥。少年茫然半晌,才转过头来,滞涩着声音问道:“怎会,怎会如此?”
“樱招施主命格特殊,说是天命之女也不为过,”住持淡然道,“人间帝王尚且要称孤道寡,更何况是在修道之路上一直顺遂的修士呢?”
修仙修佛修圣人,佛法与道法虽不相同,但成佛与成仙皆须受尽苦难。当年的沙弥曾拿着签文问过寺里的高僧,得到的回答也只有一句“自然之数,不能易也”。
“夺天地造化之人,命中该有此劫,”住持看向贺兰宵,“如今劫数已过,施主不必忧心太多。”
夕阳的残光刚好映照在贺兰宵面前横着的枝丫上,暗影倾洒在他的脸上,过于沉静的画面反而显出一丝阴郁来。
走出后院时,太阳正好沉入云层,他的一颗心也仿佛随着日照一起无止境地下坠。
不是没想过要回到师父身边,但此时此刻,贺兰宵突然不太想让她看见自己的脸。
与那个男人相像的脸。
虽然他心里知道,他的不甘其实毫无缘由。
命中孤月照,残生夜惊鸿。
这是樱招命里的劫数。
劫数既已渡过,苍梧山众人皆安然无恙,那么应劫之人……想必真如燕迟所说,已经不在人世。
三年前,师父看到他这张脸,并未想起那个男人,甚至还试图将他斩杀,说明师父应当是丢失了某段记忆。他以前从未在意过师父挂在嘴边的“我忘了”,以为只是她不想回答,或者天性就是如此不着调,现在想来,这些其实都有迹可循。
她其实就是忘了。
可她究竟该有多爱那个人,才会让前任掌门设下禁制,连提都不能提及?
天色已经擦黑,他像丢失了魂魄一般跟着人群四处漫游,最后寻了一棵僻静的古树,攀爬上去。
他想,师父应当会原谅他暂时还无法若无其事地站在她面前,因为他现在心情真的很糟糕。不快的情绪随着夜晚的虫鸣一起蜂拥而至,体内安静听话的魔气甚至隐隐有外溢的趋势。
在即将失控的前一刻,他终于回神,盘腿坐在枝丫间念了一刻钟清心咒,才稍微平静下来。
该去找师父了,不然她等久了,或许会发脾气。
这样想着,师父却轻轻巧巧地出现在他面前,杏黄色的衣裙,是昨天晚上那一身,只有他能看见真容的衣裙。
她又假装成别人了。
她是来见他,还是来见他这张脸呢?
即使是失去了记忆,但不管多少次,她还是会不自觉被这张脸给吸引是吗?
动作比思绪更快地将他出卖,他在想明白之前,便迫不及待地抓住了她朝他伸过来的手,死死地将她拥进了怀里。
贺兰宵抱她抱得很用力,一只手揽住她的背,一只手竟伸入她的腿弯直接将她端到了自己身上。两条长臂密密匝匝地将她圈住,脑袋却凑过来不发一言。
绵绵的气息带着些颤,明明动作强势得快要令她窒息,但他闭着眼睛将脸贴在她颈侧的模样却充满了依赖。
“这么想我吗?”她喃喃问道。
这人怎会如此脆弱?不过一晚上而已,就对这圆脸姑娘不舍成这样?
他沉默了半晌,终于闷闷地开口:“嗯,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他对她的想念,并不是从昨晚的分离开始,而是自一年之前,她一声招呼也不打就将他扔下闭关起,日渐累积至今。思念如同春日翻飞的燕尾,在胸腔乱窜,撕破的口子怎么也填不满。
即使她近在咫尺,也依旧不得解脱。
他不能光明正大地看她,不能触碰她,更不敢问她会不会也有一点点想他。
为什么?凭什么那个男人就可以?
她究竟把他当什么?
总觉得,越来越透不过气了,樱招睁着眼睛将下巴磕在他肩膀上,正打算挣开他,忽觉颈间有温热**滚落,于是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僵,转而抚摸上他的脑袋。
虽然以前老是会摸他的头,但摸得总有些敷衍。
她从未真心做过这种安慰人的事情,动作生硬得像是在抚摸一头凶兽。
幸好他没让她摸几下,便自己用手背蹭了蹭眼睛将她松开了,然而另一只手仍旧掐着她的腰不放,双腿稳稳地架在枝干上让她坐着。
她直起腰凑到他面前,有些好奇地问道:“你遇到什么伤心事了吗?是家中遭了变故还是修行受阻?”
贺兰宵摇头不语,昏暗的月色遮住他泛红的眼眶,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看着她的眼睛问道:“你能亲我一下吗?”
他想,只要樱招能亲亲他,他心里对那个男人的嫉妒也就能被悉数豁免了。
“亲你一下你就能开心吗?”樱招一脸不解。
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嗯。”
内心深处对她擅自的埋怨,全因他太过贪心而起。师父充其量只是助长了他的贪欲而已,她没有做错任何事,反而让他得到了好多。
那么,要求更多也是可以被原谅的吧?
樱招想了想,特别慷慨地说道:“那我亲你三下,你会不会更开心?”
他突然笑了,虽然眼角仍旧有些红,但总算不是开始那副沉郁的模样。他一边将眼睛闭上一边说道:“那你先亲,亲完我再告诉你。”
小孩子索吻才会将眼睛闭得这样乖。
樱招凑近的瞬间,他左眼睫毛根部那颗小痣清晰地落入眼帘,她本就不太集中的注意力一下就被吸引,不禁伸出手摸了摸他的眼皮。
少年的眼睫颤了颤,等得不耐烦似的,主动倾身吻了上来。
揽住她腰肢的手瞬间收紧,压住她的腰背朝他贴近。少年闭起的双眼已经睁开,漆黑的眼珠里似乎蕴藏着一团野火,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烧起来。
他的唇重重地碾过她的,却又在下个瞬间舍不得将她弄疼一般放轻了力道,细细地将她的唇瓣描绘。
分开的时候,她的嘴角已是水光一片。他看了一眼,又恋恋不舍地凑上来吻了吻她的嘴角。
一系列动作做完,他却没急着退开,而是轻轻地将下巴磕在她的肩膀上,特别眷恋地偏头亲了亲她的耳垂,才低声提醒道:“你动作太慢了,所以刚刚那个不算,你还要再亲我三次才行。”
这真是有些孩子气了,仿佛做出方才那般强势动作的人不是他自己一般。
“不就是三次嘛,又不是给不起。”樱招嘟囔一句,又撅起嘴朝他吻过去。
可少年却伸手捧住她的脸,摇头说道:“不是今天,是下次。下次你再还债给我。”
面对樱招不解的目光,他牵起嘴角笑了笑,解释道:“因为我下次还想再见到你。”
少年身后有枯叶在簌簌坠落,虽然他在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开心一点,但樱招总觉得,他这一瞬间的开心,就像蜉蝣的羽翼,薄得透明,一戳就要破。
“可以答应我吗?”他将她一只手牵起,小心翼翼地问她。
樱招没立刻回答,是因为她想到他马上要被她带去魔域,倘若她以这个圆脸姑娘的皮囊太轻易地找到他,那不马上就要露馅吗?
她短暂的犹豫化作了一只蚂蚁在他心上噬咬,少年定定地看着她,眼里是压抑了太久,从未大方在她面前暴露过的渴求。他将她的手握紧了些,忍不住催促道:“答应我。”
“可是,我该怎么找你呢?你会一直在此地逗留吗?”
这个在樱招看来极现实的问题,贺兰宵听了却突然松了一口气,至少师父在认真考虑该怎么和他相见。
他感觉自己很没出息地眼眶又开始变湿,不想让她看见,于是急急低下头去,用额头抵住她的手背,深呼吸了几口气,才抬起头来,用樱招最能接受的方式哄道:“我能感受到你的修为极高,所以,你肯定有办法找到我的,对吗?只要你愿意。”
“那倒是没错啦,我的确修为极高,”樱招的思绪果真被他带跑,“大概……和你师父差不多吧。”
扬扬得意的语气,顺带把自己又夸了一把。
接着她顺着他的话思索了一番,然后说道:“你可有贴身之物?我可以在你的贴身之物上下个追踪咒。”
苍梧山的弟子令其实也可作追踪之用,但现下她顶的不是樱招的脸,自然要换个别的物什才好。
贺兰宵想了想,将自己的随身玉佩解下。
当今世道君子佩玉是某种约定俗成的风气,贺兰宵这块的确是从小戴在身上,但这不过是他众多好东西当中的一样而已,并无特殊意义。
若是樱招愿意给它施咒,那意义便不一样了。
樱招接过那块莹洁美玉,施咒之前突然想起不能让他看出来自己所用的术法,便照着回忆,模仿了东极门离霜的结印手势,将追踪咒刻上去。
“好啦,”她将玉佩递回去,“收好吧,这下不论你在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了。”
他将玉佩收好的动作未免也太过珍视。
樱招稍稍斜歪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在他的视线回望过来时,她突然轻咳一声提议道:“既然我不能再主动亲你,那我可以允许你来亲我。”
贺兰宵开始快乐起来了。
他伸出手重新将她圈紧,一双带着笑意的唇忙不迭送到她嘴边,细细密密地将她吻住。她亦将双手伸出,搭在他颈后迎合。
这番你来我往下来,二人都有些失礼。
樱招及时叫了停。
少年湿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手背上,又一脸不满地捉住她的手亲了许久,才敛着眉,缓缓吐出一句:“抱歉。”
他脸上挂着温和的微笑,看起来好像心情已经好转。樱招放下心来,说道:“我该走了。”
“嗯,我也该……去找我师父了。”他点点头,抓住她的手却没松。
贺兰宵终于想起他还要去找师父这件事让樱招有些欣慰,但每次从他嘴里听到“师父”二字,都让她有心惊肉跳之感。
她沉思了一会儿,发现他仍旧没有放开她的意思,才轻微使劲将手从他掌心挣脱出来。
“我晚上来找你。”樱招摸了摸他的脑袋。
少年眼神突然发亮,幅度很大地点点头:“我等你。”
沿着梵海寺的小路,樱招一路往大庙前的香鼎走去。
她已经换回了自己的衣衫,打算到了庙前再用召唤符召唤那几个玩到不知影踪的弟子们。他们既是跟着她出来的,她自然也得负责将他们好生带回去。
路过一棵高大的银杏时,她突然停下脚步,被什么钓住似的,缓缓侧过头去。
此时熙熙攘攘的香客们已经陆续往山下走,她的视线里只看到金黄的银杏叶铺了一地。一阵夜风拂过,阔大的枝干上摇摇欲坠的叶子又被刮下来一大片,在月光的浸泡下,显得有些孤寂。
那里有什么东西吗?
她的眼眶突然有些泛酸,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抬脚便要往那里走。
眼前突然出现一个身影挡住她的去路,她抬头一看,是她那个才分开不久的徒弟。
“师父,”贺兰宵上前一步,将她的视线笼得严严实实,“我们下山吧。”
“哦,”她有些怔怔地,回过神来问他,“你去哪里了?”
她多假惺惺,明明前一刻才被他抱在怀里吻,现在却又装作毫不知情的模样,问出这种问题。
好在贺兰宵丝毫不觉,他伸出手在她肩上轻轻推了一把,然后握住她的双肩往大庙前走去,“我躺在树上睡了一觉,昨夜睡的时间太短了。”
这样的举动,其实是不小的僭越,他以前从来不敢这样碰她。但也许是方才的亲近让樱招有些无法抽身,她一时间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奇怪,“你昨夜等我到那个时候,今日又起得那么早,的确是容易乏。”
被推着走了几步,她才记起自己忘了要去银杏树下看看,正欲扭头,站在她身后的少年却悄无声息地绕到她身侧,她的眼睛只能看到他精巧的下巴。
“师父,弟子有一事不明。”他接着问了一个道法题,扣住她双肩的手悄然紧了紧。
道法这种东西,樱招的确不太擅长,但应付这种筑基期的弟子还是够了。于是她随口胡诌了几句,并未察觉自己被贺兰宵带着往前走了好一截。
那棵牵动她心神的银杏树已经离得很远了,树身惆怅地伫立在月光下,影子被拖得很长。
一直走到大庙前,贺兰宵才将樱招放开。收回去时,他还有些恋恋不舍地替她将落在肩头的一片银杏叶摘下。
“他们两个人,你知道在哪里吗?”樱招回过头问他。
他摇头,面色有些冷:“我一直没看见他们。”
那便只能使用召唤符了。
其实更简单的办法是直接用苍梧山长老令传唤弟子,但那两个少年人兴许玩得正欢,她这个做长辈的如若直接将人强行带回来,也未免太过扫兴。
还用些温和点的办法好了。
苏常夕倒不是特地与樱招走散的,只是上山的小径窄,游人又多,一不小心就落后了脚程。
她玩心大,也没急着往前追,而是被山道旁的摆了一溜的货摊所吸引。
这些货摊许是被山上的佛门庇护,占道占得理直气壮,一眼望去也的确琳琅满目。茶水点心、肉干果脯、佛经古籍一应俱全,但更多的是卖香烛与平安符的。
平安这种事,苏常夕向来求己不求人,便径直走向了卖肉干果脯的小贩。
因为她的存货全都被麻雀啄了。
每样挑了一点,她正打算付钱,身旁却伸出一只手率先替她将钱付了。
一扭头,她才看到是燕迟。
他嘴上叼了根糖葫芦,清俊的侧脸对着她,付完钱后才慢悠悠地将另一只手攥着的糖葫芦递给她,一双眸子极清浅,太阳下显得很明亮。
“你什么时候过来的?”她接过糖葫芦,问他。
燕迟弯了弯嘴角:“我不一直在你旁边吗?”
苏常夕抿了抿唇,一时间没回话。
虽然燕迟总与她不太对付,但他的确一直都在她身旁,只要一找便能找到。苍梧山的同门若是找不着燕迟,会第一时间来问她。
他们似乎非常笃定她一定能知晓他的下落。
事实上,她也的确知道,说不清为什么,她就是知道。
恰如这次她其实内心很清楚,燕迟肯定会跟着她,不让她落单一般。
他其实是她最好的玩伴。
燕迟是有些肆意的性格,可与人相处时却意外地讲究分寸,偶尔的嘴贱也不会令人反感。他其实很会保持距离,从来不会做出逾矩之事。
除了昨夜。
他们两个遍寻贺兰宵不到,便在那座岛上四处乱晃。她走路喜欢左顾右盼,瞧见个热闹玩意儿就走不动道。恰好有座舞伶馆二楼有舞姬在临窗而跳,衣袂飘飘好看得紧,她停在原地多看了几眼,一回头便发现燕迟已经走远。
幸好少年的背影在人群中极为打眼,她三步并作两步跟上,拉住他的手说道:“燕迟,你慢点——”
却正对上一张陌生的脸。
那人一脸奇怪地看向她,见她就一小姑娘,倒也没恼,反而有些轻佻地问道 :“小姑娘,找人呢?”
她呆愣在原地,一声“抱歉”还未说出口,手腕就被一股大力扣紧,将她的手从那人手里抽回来。接着她肩膀一沉,燕迟从她身后贴近,将下巴磕在了她肩头。
“不好意思,”燕迟冲着那人扬了扬眉,声音不辨喜怒,“她找我。”
那人面色悻悻,也没纠缠,转身便走了。
磕在苏常夕肩头的下巴随即离开,但燕迟抓住她腕子的手却没松,反而越来越用力,就这样拉着她往回城的渡口走。
边走他还边碎碎念:“我这么个大活人就在你身后,你看不到是吗?尽追着不相干之人跑,那妖怪如今遁入了人群,贺兰宵又下落不明,你若是落在那妖怪手上怎么办?”
认识三年,他们一起溜下山逛过许多次集市,但都是闹哄哄一帮人,走散了便散了,待到约定回山的时间,自然会重聚在一起。她与燕迟通常是隔着一段距离各玩各的。
像今日这样被他捉住手腕拉着走,还是第一次。
还挺新鲜。
她这样想着,就这样乖乖地跟着他,没争辩,也没挣扎。
船桨搅碎月色,她被燕迟带到船尾坐好。水面起了雾,灯火通明的舞伶馆远远地伫立在水面上,一座座楼阁上挂着红彤彤的灯笼,在水雾中连成一线,看着像另一个世界。
突然抓着她手腕的那只手拉着她往船边扯了扯,她顺着那股力气趴上船舷,不明所以地看向燕迟,问道:“怎么了?”
他敛着眉,掬起一捧水就往她手背上浇:“洗手,你方才牵了不相干的人,沾上了我不喜欢的味道。”
河水冰凉,少年的手掌却粗糙灼热,重重地在她掌心蹭,甚至连指缝都被洗到。
苏常夕突然就想起了不嚣峰饭堂前那几只被厨子养的猫。
据说猫的领地意识极强,虽然它们不喜欢与主人太过亲密,但同时亦不会允许主人离开视线。若是主人身上沾有别的猫猫狗狗的味道,它们会产生巨大的危机感,需要重新在主人身上舔舐,标记上自己的味道,才会放下警惕。
不知道燕迟是不是因为变过一次猫,便把自己当成了猫。
少女虽只顾着修行,根本未想象过今后该如何与意中人牵手,但她本能地觉得不是这样。
她才不是他领地内的所有物。
苏常夕倏地将手抽回去,将手上残留的水珠往他脸上一甩,低声呵斥道:“你发什么疯?”
豆大的水珠打在少年眼皮上,他垂着眸,眉骨绷着,半晌,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没疯。”
一副极不服气的模样,苏常夕简直要被他气笑。
沉沉夜色中,两人都有些上头。此后的一段路,一直到进了蓦山楼,两人都是沉默着互不搭理。
苏常夕忘性大,睡一觉就什么都忘了,也忘了自己昨天夜里究竟在气愤些什么,但见到燕迟时还是感觉很别扭。
梵海寺的山道上,她咬着糖葫芦,看见燕迟不太自在地瞥过眼,轻声说道:“抱歉,昨天晚上是我的错。”
“嗯,是你的错,”她点点头,接着又笑道,“但我原谅你了。”
她觉得自己可真好哄。
他们都不是信佛之人,可既然来了寺庙,还是跟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按照祈福路线瞎逛。为了不被挤散,他们挨得很近。
在苏常夕第三次差点被旁人身上抱着的香烛戳瞎眼时,燕迟终于从她身后牵住了她的手,另一只则揽住她的肩膀。宽阔的胸膛抵在她背后,头顶拂来熟悉而清新的气息,苏常夕才惊觉初见时与她差不多高的少年,如今已经擅自脱离了稚气,迈向她所不熟悉的青年期。
少年好脾气地一边向周围的人说着“借过借过”,一边护着她穿过人群,终于来到一处空旷地,他竟也没松手,就这样将她的手拉到眼前,十分礼貌地问道:“就这样牵着吧,可以吗?”
都牵了这么久了,现在才问。
苏常夕觉得他真是狡猾。
她故意沉默了许久,直到少年脸上那股温和的礼貌终于挂不住,显现出几分焦躁,才大方道:“牵啊,免得待会儿我又牵错人。”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灵验的庙里都会有一棵挂符牌祈福的古树,但梵海寺是如此。
那棵挂满了符牌的树长在一处空旷地,被一圈栅栏围起来,树下安置着一张长桌,桌上笔墨符牌摆了一溜,供香客自取。
苏常夕拉着燕迟走过去,二人各自取了一张空符牌,用灵力刻下愿望,然后学着其他香客的模样,一脸虔诚地将符牌挂上枝头。
走出去时,苏常夕问燕迟:“你求了什么?”
燕迟一愣:“不是说出来就不灵了吗?”
苏常夕却满不在乎:“求神之事,说出来或许不灵,但我是求己,所以不怕。”
自信明媚的小姑娘,在阳光下笑得一脸张扬。
燕迟不自觉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问道:“所以你的愿望是要当掌门?”
“你怎么知道?”苏常夕睁大双眼,语带惊讶。
“整个苍梧山谁不知道?”
“噢,那你呢?”她又问,“你的愿望是什么?”
盛满了阳光的眸子就这样盯着他,燕迟按着脑袋移开目光,手背遮住上半张脸,难得有些羞涩。
“是什么啊?”她催促。
“苏常夕会当掌门。”他低声说。
这下愣住的人成了苏常夕。
燕迟在说完那句话后,放下了遮住半张面孔的手,去寻她的眼睛。她却下意识地垂眸,低着头避开他的目光。她将脚尖点在地上,嘟囔道:“那多谢你啦。”
二人的手早在祈福时已经松开,现下谁也没敢主动牵回去。
就这样一路耽搁到了夜里,燕迟给苏常夕买了一盏灯笼,然后随着游人一起赏夜枫。
月影伴着烧红的炭火,周遭的一切都显得斑驳陆离。
不知不觉二人就落后了人群,拐到一处僻静地。杂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只有微风鼓**着叶片,摇摆个不停。
二人沿着僻静的小路走了一截,苏常夕突然道:“其实,我还有一个目前就可以实现的愿望。”
“什么愿望?”燕迟问。
“我想试试亲嘴的滋味。”她这样答着,直白又坦然。
头顶的枫叶红到令人心慌,燕迟脚步顿住,垂落的指尖有些发颤。
“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得十分明显的喉结上下滚动,声线竟也喑哑了几分。
他说,你别玩我啊。
苏常夕却没正面回答,只问道:“你试不试?”
语气稀疏平常得像是问他要不要去把灵兽课长老的灵宠偷过来玩几天一样,笑容里竟带着一丝顽劣。
她见燕迟半晌没答应,也不等他,抬脚便走。
一股大力摄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去,接着她的脸被人捧住,那人低下头来,憋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似的碰上她的嘴唇。
“试就试。”
召唤符发出去后,师徒二人在原地没等多久,便看到两道身影急急御剑而来。
苏常夕手上提着的灯笼由于飞行速度太快,在夜空中滑出一道光线,灯笼也随之被点燃成为一颗火球。飞至樱招面前时,那灯笼刚好烧了个干净。
见她这般急切,樱招赶紧安抚道:“别跑太急,我也不是在催你们。”
“不不不,”苏常夕亲亲热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樱招长老,你的召唤符来得正是时候,我刚好也想回去了。”
月光下她的唇瓣似乎有些肿,樱招看了一眼,又看向燕迟。
那少年先是有些羞涩,而后又冲着她大方一笑,行了个弟子礼:“樱招长老。”抬头时露出一口白牙,特别灿烂的模样。
一直站在樱招身边的贺兰宵突然上前一步,将他的视线挡住。
燕迟的笑容僵了僵,直觉自己方才好像触到了某个人的逆鳞,但这……也太夸张了吧?
他连冲着樱招长老笑的权利都没有了?
几人各怀心思地回到蓦山楼,各自回房时,燕迟手疾眼快地跟在贺兰宵身后,一闪身便溜进了他的房中。
贺兰宵一脸莫名,“你跟着我干什么?”
他心里记挂着樱招不知什么时候会来,现下只想让燕迟赶紧走。
“我还想问你,你要干什么?”燕迟冲他露出一副看穿一切的眼神,“你今日表现得也太明显了吧?幸好苏常夕的脑子跟正常人不一样,不然谁会认为你那是徒弟看师父的眼神啊!”
再沉稳的少年在情窦初开时也是不懂遮掩的,虽不至于每日情思昏昏误了修行正事,但充满痴意眼神的确藏不住。
既已被人看破,贺兰宵也不打算辩解,他只是说道:“此事全因我个人而起,与师父无关,所以,还须请你替我保守秘密。”
“这是自然,”燕迟摆摆手,“若是此事被捅出去,万一樱招长老要将你逐出师门,那可就糟了。至于你,我劝你还是早点想开,樱招长老那个道侣一事还真相不明,你这边又……”
站在对面的少年,明明表情未变,却突然散发出一股令人害怕的冷意,周身温和的气质亦不复存在。
燕迟突然没敢接着往下说。
“燕迟。”
贺兰宵突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啊?”
“我心里有数。”
“那……那便好。”
燕迟自觉已言尽于此,再多说下去人多半也不会听。他默默地叹了一口气,告辞了。
沐浴更衣过后,贺兰宵一直安静地等在房中,照在纸窗上的烛光,有了焦急的气息。他的眼睛盯着那片摇曳不停的光亮,看到焰芯越烧越短,面色也越来越沉郁。
也许师父只是随口一说,回来之后便忘了要来找他,反正她向来就是这般不着调,答应过的事情说忘就忘。
这样神经粗的一个人,却对着一棵树露出那样含情脉脉的神情,仿佛下一刻就要掉下泪来。
他从来没有享受过那种眼神,即使两人贴得再近,她也不会那样看他。
屋里渐渐暗了,他有些颓然地捂住面颊,呼出沉沉的一口气。
窗户突然被敲响的笃笃声应当是此刻世上最动听的声音,他迅速瞬移到窗边,将窗门拉开。
外面站着的果然是师父,她又换上了那身杏黄色的衣裙,左腕上绑了一条绷带将追魂印遮住,发间还系了一根杏黄色的衣带,看起来很是漂亮。
当她换上这身衣服时,便是在暗暗向他传递她需要他的讯息。
他明白的。
因此他急切到连一句礼貌性的“你来了”也忘了说,便伸手直接将她一把从窗户外抱进来。
天空一隅,远雷轰鸣。
他将她抵在墙上,凶狠地吻上去。
少年的吻是如此不讲道理,浅尝辄止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他低着头将她的脸颊捧住。
面对师父时一直彬彬有礼的弟子,此刻像换了一个人。
黑暗助长了他的不甘,他的指关节用力到发白,可捧住她的力度依旧柔软,在借助唇齿宣泄的同时,他仍然记得将其余手指垫在她脑后,以免墙壁磕疼了她的脑袋。
这样矛盾的情绪,落在樱招眼里,有些莫名其妙。
她应当没有耽搁太久吧?总得等到大家都睡下了才好过来吧?怎么他竟表现得她迟来了很久一样?
唇瓣突然被咬了一口,她抬眼,看到贺兰宵轻轻皱起了眉头:“你在想什么?”
师父那样小的一张脸,在他的掌心被亲到通红,可眼神依旧是清明的,眼睫眨动时透着一股无意识的乏味,像是在故意纵容他的恶劣。
而下一秒,只要她不愿意了,一根手指头就能将他推开。
她看向那棵树时,不是这样的眼神。
不是这般可有可无的、看玩物的眼神。
“没想什么呀,我只是在想你们这个年纪的少年,可真是喜怒无常,前一刻和煦似春风,下一刻又狂暴似骤雨。”他这般别扭表现,在樱招看来的确只是些无伤大雅的小性子。
在师父面前忠心耿耿的乖乖仔,私底下有另一幅面孔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将她的眼睛蒙住,她听见他叹了一口气,接着认命似的将唇印在她的嘴角。
“喜怒无常?”他贴着她的唇瓣低声说道,“也许吧,谁叫你的出现和离开都是这么随心所欲呢……”
他原来是这么贪心的一个人吗?
在海藏秘境的客栈,被师父拽进床帐内时,他所求的不过是能留在师父身边而已。
可是得到的越多就越不满足。
他上一刻心里想的,是师父的唇瓣即使是浸满了毒汁也没关系,即使她在耍他、将他用完就丢也没关系,下一刻他就开始怨怼为什么师父看他的眼神一点也不认真。
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心头拉扯,他本来已经被哄好了的,可他现在真像个疯子。
师父不会喜欢他这种疯子的。
所以他必须见好就收了,总不能勉强师父哄他第二次。
“那也没办法呀,”樱招的眼睫在他掌心眨动,声音里满是不在乎,“我又不是没正经事可做,可以时时刻刻都要来找你。”
少年的吻在她嘴边顿住,接着他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听着像是被气极。
一时间樱招只能听到窗外的雷声在噪。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感觉到少年侧过头在她颊边亲了一下,然后问她:“那什么事不正经啊?”
“是这种事吗?”他倾身过来贴上她的唇瓣,“你没有时时刻刻想,可我时时刻刻在想,所以你救救我吧,好吗?”
他落在她耳畔的呼吸很乱,可蒙住她双眼的那只手却一直没放开,任由她的睫毛搔刮掌心。喉咙里发出近似呜咽的声音,是极其脆弱的姿态,但他的动作很凶。
贺兰宵看着温文尔雅,有时候可真狠,也不知道她究竟哪里惹了他。
肩膀被捏得越来越疼,受人钳制的滋味她已多年未品尝过。防备的本能占据上风,一股没来由的戾气直冲天灵盖,此时此刻她觉得他有些欠教训。
勾在少年脖子上的手“啪”的一下打上他的面颊,她一把将他推开,厉声道:“放肆!跪下!”
那一巴掌扇出去,樱招便后悔了。
不是后悔打了他,因为她根本没使劲,她要使劲打,此时他应当不死也残。
她后悔的是自己放松了警惕,不自觉以他师父的身份自居,竟然说出了“樱招”这个身份能出说来的话。
她抬眼看向贺兰宵,少年似乎被她一巴掌打蒙,半晌才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角。
事到如今还是一走了之比较好吧?但被架到这个份上,他要是不跪,她也挺丢面子的。
樱招沉着脸,还未思索出该怎么办,恢复冷静的贺兰宵却蓦地发出一声轻笑。
“跪下?”他撩起眼皮看向她,很有原则地摇了摇头,“不行,我只跪我师父。”
说完他还在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表现得更加挣扎一点。
大意了……
樱招拧起眉头,暗自咬了咬嘴唇。她忘了自己这个徒弟有时候的确有些冥顽不化,她顶着如今这张脸,要他跪下的确有些强人所难。
但要让她在此时做出让步那是绝不可能的。她攥紧自己的裙子,轻哼一声,扬起脖颈斜睨着眼睛看向他:“那我允许你把我当成你师父。”
居高临下的语气,让贺兰宵险些又要不管不顾地贴过去将她揣进怀里。
他的师父怎么会这么傻又这么可爱?
怎么办,他竟然开始觉得,就算此刻她真的把他当成了别人,也无所谓了。
看他的眼神不认真,也无所谓了。
只要她看向他就好。
“你……想当我师父?”贺兰宵装作一副很惊诧的样子,怔怔地问她。
樱招语塞了片刻,才骑虎难下地答道:“那我昨晚,可不就是你师父吗?你忘了,昨天是谁说的'教教我'——”
“别……别说了,”他的脸上及时浮起淡淡的羞赧,低下头去勉强接受她的提议,“我当你是师父便是……”
说罢缓缓地跪在了她面前,动作慢到像是受了不小的侮辱。
少年即使是跪着,身形也是高挑的,匀称有力的背肌藏在薄薄的寝衣底下,只有两道锋利的肩胛骨从衣物下凸起,像是蕴藏着不知道何时会爆发出的力量。
有时候她真觉得他像个兽类,只在表面上温驯的兽。
樱招还未觉得畅快,便看见他仰起脑袋,与她四目相对。他眼里有显而易见的挣扎,手指垂在身侧不知道该往哪里摆。沉默了片刻,他才轻声问道:“这样,你消气了吗?”顿了顿,才加了一句,“师……师父。”
他这一声“师父”唤得樱招心尖发颤,差点随口就应了他。
而他叫出那一声之后,好像觉出了什么趣味,竟然看着她的眼睛笑了笑:“师父,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师父?”
他的师父就这样安静地站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唤她。
发颤的指尖触上她的裙角,他感到一股自我麻痹般的满足。
樱招却觉得,她失声要他跪下这个提议简直是在给自己挖坑,她有些羞愤地一把将裙角从他手里扯过来,将那层层叠叠的繁复布料拥在怀里,轻声呵斥道:“闭嘴!起来!不要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