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照良宵

第八章 贺兰血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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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在窗边朦胧地晕开,贺兰宵隔空将窗户合上,想了想,又施了一道术法将屋子点亮。一颗一颗的光球飘浮在二人身边打转,将黑夜驱散。

樱招抓了一颗在手中,又好玩似的放开。

这是最基础的凝光术,苍梧山的弟子们进山第一年就要学。

别的弟子用凝光术结出的光球又虚,时间又短,同样的术法被他使出来,光球却要强劲很多,用手去抓握时,还能感受到灵力在掌心流窜,像抓住了一颗星星。

这让她想起藏在刑天剑穗里的那片星河,不过那片星河一看就非凡间之物,她极少放出来观看。

不知为何,她也不想让别人看到。她总觉得,那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一点都不想同别人分享。

眼前突然贴近一张脸,是贺兰宵,他盯着她的眼睛,轻声央求道:“别走神,师父。”

樱招拉回思绪,伸手轻点着他软软的、还泛着水光的唇瓣,下意识撒了谎:“我没走神,我只是在想,你的凝光术学得还挺好。”

她方才并不是在想这些,贺兰宵能感觉出来,不过,他决定不再那么斤斤计较了。他倾身过来将她抱住,脸颊贴着她的发顶蹭了蹭,很少见地得意道:“毕竟我一向是我师父的乖徒儿。”

一声一声的“师父”叫得樱招心惊胆战,还未回答便听他接着解释了一句:“你自己说的,你要我把你当成我的师父,你既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那我也只能这样叫你了。”

一只手突然轻轻捏住她的下巴,少年低下头又轻声问道:“你是想告诉我名字,还是要我叫你师父呢?”

这问题问得异常巧妙,樱招在头昏脑涨的情况下根本意识不到自己被他绕了进去,只觉得好像以这种方式哄着他叫“师父”也别有一番滋味。

这种将一切抛之脑后的感觉带给她一股熟悉的刺激感,是修士刻在血液当中的冒险欲。

与天争寿、欺山赶海、吞风吻雨都不在话下,更何况只是一个少年郎。

樱招来找他,是想诚实地面对自己,她喜欢和他这般亲近的感觉。即使他是她的弟子,即使她化作别人的样貌来亲近他实属罪孽深重。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拉开一点距离,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究竟,是人是魔?”

“为什么这么问?”少年神色未变,仿佛这个问题对他没有任何影响。

“回答我就好。”

他轻轻笑了几声,嘴唇贴上她的耳朵,与她耳语:“我是人,抱歉,让你失望了。”

樱招的确很失望,因为此时此刻,她竟真有些希望他是什么魔物,那她便不需要有负罪感了。

真是可惜。

“叫师父吧。”她有些自暴自弃地,不再纠结于称呼。

贺兰宵闭着眼睛亲了她一会儿,才低声说道:“弟子,谨遵师命。”

说着他正欲伸手去抚摸她的脑袋,却被她机警地察觉。她将他的手从头上扯下,一双眼睛瞪向他,“别乱碰!我好不容易编好的发髻,不能被你弄乱了。”

樱招以前从未这么在乎过自己头上的发髻,她的头发都是她自己做出的傀儡替她编的,有时候看起来简直可以算得上乱七八糟,所以她经常会放弃编发,只将满头黑发束在脑后。

贺兰宵低头看了看她实在算不上精致的发髻,里头缠着的是与她的衣裙颜色材质完全相同的发带,突然心领神会。

原来玄机藏在发带当中。

他将头搭在她的肩膀上,抱着她偷偷笑了半晌,才翘起嘴角亲了亲她的发顶:“我不碰你头发就是了。”

两道呼吸交织在一起,一时间也说不清究竟是谁更意乱情迷一点。

雷声在云层当中闷响了大半夜,樱招无意识地在枕头上蹭了蹭脑袋,头上编得本就不太结实的乌发散乱得厉害,那根杏黄色发带眼看着就要掉下来。一阵金光隐隐开始流窜,贺兰宵突然手疾眼快地勾了勾臂膀将她搂在胸前,空出的双手摸到她头上,把她头上那根发带紧了紧。

不经意对上她的视线,他才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提醒道:“你头发乱了,我不是故意要碰的。”

少年的怀抱暖烘烘的,舒适又干爽,身上自带的冷桃味在此刻显得愈发馥郁,霸道地将她包围。樱招摸了摸自己那被他绑好的发带,恍惚中想起来好像曾经也有人这样帮她绑好过头发。

不是师父,不是师姐,更不是她那两个不靠谱的师兄。

是她丢失的记忆中对她很重要的人。

她心里明白的,只是她以前从不在意,总觉得既然是重要的记忆、重要的人,那终有一天记忆和人都会回来的,就像刑天所说的那样,现在强行去寻还不是时候。

额头忽然落下一个轻吻,她抬眼看去,正对上贺兰宵的眼睛。

凝光术已经被他收起,没有光源的屋子里显得黑沉沉的。樱招动了动身子,正欲起身回房,手指却被少年虚虚地牵住。

“再休息一会儿吧。”他没有开口央求她不要走,只是将下巴磕上她肩膀的动作泄露出一丝慌张。

没有听到她的回应大概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至少她没有像昨日那样,立刻抽身走掉。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了。”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很愉快。

恢复了安静的房间,只剩下两道平稳的呼吸。樱招有些迟钝地抬手搂住他的背,在得到更深的回抱之前,她丧气地想——

那就再多留一会儿吧,因为她现在突然感觉很难过。

如果那人对她真的那么重要,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来找过她?

难道她对他来说,一点都不重要吗?

“咦!我才发现,你眨眼的时候,眼皮上有一颗痣欸!不过要隔……这么近才能看到!”

一惊一乍的声音,在樱招脑海中响起,是她自己在说话。

她睁开眼,却只能看到大片大片的暗,浓重得化不开,只有听觉是清晰的。她明白自己应当是被魇住了,陷在梦里醒不过来,于是只能耐着性子继续往下听。

“你能不能闭一下眼睛让我看得更清楚一点?”

“樱招姑娘,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真的很会得寸进尺?”钻进耳朵的是一道略微低沉的男声,语气听着不怎么和善,语调有些冷,但声线的确是好听的。

“那我走路走不了,眼睛没处瞟,可不是只能盯着你看嘛!你就闭一下,一下就好!”

四周突然陷入一片安静,半晌无人说话。樱招突然很想知道,那人究竟有没有闭上眼睛满足她的要求。

正纳闷着,只听见那道男声平静地问道:“看够了没有?”

一颗心落回原处,看来这人比较嘴硬心软。

“够是够了,但是吧,我有一个问题……”梦里属于自己的声音果然惯会得寸进尺,“就是,那个,除了我,你还会不会给别人看啊?”

“……我不会在别人面前闭眼睛。”

“噢,对!你这种魔头,肯定很多人想杀了你替天行道,那你在别人面前闭眼睛是会死的对不对!”

“你是不是想下来自己走?”

“不不不,我腿疼,还是你抱着我走吧,辛苦你了。”

这段对话进行到这里便倏然断绝了,好似脑中有根筋被扯断。她的身体开始无止境地往下坠,四周仍旧是一片化不开的浓黑,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只是惊慌失措地想要抓住什么东西。

却扑了个空。

直到身体被人稳稳地托住,她才惊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四周一阵强光突然袭来,她眯了眯眼睛,看到大片的尘埃在飞舞。

适应了光线之后,她才抬起头,视线内是一道漂亮的下颌线,再往上是一张英俊到令人窒息的脸。

将她抱住的男人神情倨傲地垂眼看向她,左眼睫毛根部藏着一颗特别小的痣,要隔得这么近才能看见。

她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很大胆地抬手去摸他的眼睛。

他竟然没有躲,任由她的指尖点在自己的左眼眼睑上,甚至还稍微把头往下低了一点。

“斩苍,”她听见自己说,“你真好。”

藏在积云中的雷,闷响了一整晚,终于在黎明时分迫近。

雨水敲打窗棂的声音将贺兰宵惊醒,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到樱招还安睡在他怀里,他才放心地蹭了蹭她的发顶,在她的额头印下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她还没走。

这是第一次,樱招能窝在他怀里安静地让他抱这么久。

入睡之前,他甚至在怀疑自己的心跳声会不会吵到她。

因为她的耳朵刚好贴在他胸口。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意识到,她看起来在想别的事情。

他不知道的事情。

天马上就要亮了,逐渐亮起的天色从窗纸透进来一丝微光,心情也像是汲取了雨水一般变得潮湿起来。他垂着双眼,凝望了她好久,始终不舍得移开目光。

樱招的脑袋压在他臂膀上,无意识地蹭了几下,他又有些愉悦地伸出手去轻捏她的耳垂。

醒来之后,师父会对他说些什么呢?是会坦率承认,还是会继续装傻?

不管是哪一种,他想,他都会陪她继续玩下去。

秋雨恼人,樱招开始睡得不太规矩,双眉颦起,呼吸也变得急促。她的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了几下,他怕她伤到她自己,赶忙捉住她的双手贴在胸前,同时一手罩住她的脑袋,轻轻抚摸。

这般安抚是有效的,至少她没有再乱动,甚至还有些依赖地贴他更紧。

她将脸颊埋进他的颈窝,寻了个舒服的角度轻蹭了几下,重新安静下来。

可是一声梦呓,却如同利刃划破空山,将少年的美梦穿透。樱招压了他一晚上的身子,明明那么轻,轻到他只想窝藏在怀里妥帖收藏,此时他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斩苍,你真好。”

——她在他耳畔这么告诉他。

疼痛清晰地钻进他的身体里,少年眨了眨眼,以为自己听错了。

“你在……叫谁啊?”他的鼻尖碰上她的鼻尖,颤抖着声音小小声地问她。

被梦魇住的樱招却只是稍稍皱了皱眉头,唇角翘出一个伤人肺腑的弧度,将右手手腕无意识地从他掌心挣脱出来,勾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钻。

“斩苍。”

浮云一般轻柔的声音,酿成了一场倾盆的雨。

贺兰宵将呼吸放到最轻,颤抖着仰起头,枕头上跌落的泪珠隐没在哗然的雨声中,不一会儿便湿了一大片。

樱招的左腕还被他紧紧握着,贴在胸前。害怕自己强烈的情绪起伏惊扰到她,他正欲将她的手松开,眼神却在她腕间层层叠叠缠绕的绷带上顿住。

他知道,那里刻着一个追魂印。

单字一个“斩”。

斩?

真相侵袭而来的时刻,他才真正觉得如坠冰窟。

师父的追魂印,刻的或许并不是斩魔的斩,而是……斩苍的斩。

原来,斩苍便是那个男人。

可是斩苍是怎么死的呢?

是被师父一剑穿心,魂飞魄散而死。

师父那么爱那个男人,最后仍旧选择了将他斩杀在琅琊台上,就因为斩苍是魔吗?

那他呢?

师父会不会也因为同样的原因杀了他?

绝望蹲守在他的身旁,告诉他别白费力气了。

向着师父走近的每一步,都像是秋蝉在毫无意义地向着树梢攀爬,步入深秋时,便会短命地死去。

可他偏不信。

他不信,自己会落到这样的结局。

外头环绕屋檐的雨滴声不知什么时候悄然顿住,清清冷冷地悬浮于半空。耳畔突然一片空寂,只剩下怀中樱招平稳的呼吸声。贺兰宵擦了擦眼睛,才意识到是自己没控制住力量,将时间停滞了。

窗边渗透进来的日光也被束缚住,定格在即将划破暗夜的这一刻,,没再发生任何变化。

对他毫无防备的樱招,也跟着陷入了他的时间里。

坠入冰窟的心渐渐被贪欲填满,秋夜变得悠长而无止境。

四周温度仿佛变冷了一些,贺兰宵不自觉地将怀里温热玲珑的一团搂紧,手掌慢慢地从樱招的背脊滑到她的肩部,然后将头埋进她的脖颈深吸了几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却带着一丝极轻极缓的笑容。

终于爆发出来的久违的失控感,让他觉得好畅快。

贺兰宵很早便知道,自己有令时间静止的能力。

小时候他力量有限,至多只能维持一炷香的时间,覆盖范围也很窄,仅仅是他的小院而已。

立马解除的话,不会有任何人察觉出异样。

后来他已经可以将时间延长至两天,范围也阔大至全城。只是,施术时虽无一人能破,但术法解除之后被困之人一旦与外界交流,便能发现自己的时间被偷走了整整两日。

母亲有旁敲侧击地问过他是否是他在捣鬼,他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便大方承认了。

“宵儿,”母亲一脸复杂地看向他,说道,“下次不要再这样了。”

他没有追问缘由,答应得极为爽快,因为他觉得这般处处是破绽的术法,用着有些无聊。

他当然有想过,为何他只是一介半魔,却身负这么强大的魔气。

有可能是源于他魔族父亲的血统,只是他父亲究竟是何人,他以前从不在意而已。

而现在——

不再走动的日光,藏在纸窗后面,昏暗的光线寥落地洒在樱招浓密得看不见发缝的头顶上。

他低下头,将她的手牵到嘴边,耐心地将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吻过,眼神落到手腕上缠着的绷带时,却陡然变得冰冷,仔细看,还透着一股疯意——

追魂印。

斩苍。

他和斩苍长得那么像,他的父亲,会是……会是斩苍吗?

不对,时间对不上。

斩苍是二十年前死的,而他如今十八岁,就算是遗腹子,母亲也不可能怀胎那么久才将他生下来。

斩苍不可能是他的父亲。

那他究竟和斩苍之间,有什么关联呢?

“师父……”少年将目光移回樱招的脸上,眼神仍旧是那么轻柔,只是这种轻柔未免太过摄人心魄,原本清澈澄明的一双眸子,也由于哭得眼角发红而显得有些邪性。

“樱招,”他终于当着她的面叫出了她的名字,就像他十岁那年对着那本剑谱叫出她的名字一样,语调当中满是柔情蜜意,“你知道吗?我为什么会那么像被你杀死的那个魔?”

他固执地只肯用冷冰冰的“杀死”两个字来形容樱招和斩苍之间的关系,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将内心当中横冲直撞的痛苦减轻。

乌黑的发丝垂下,他倾身捧住她的脸,在她眉心落下一个吻,像是借着时间静止的机会,最后再放肆一回。

不知道,樱招能被他困住多久。

窗棂边被束缚住的光线奄奄一息得有些悲戚,贺兰宵贴住樱招的嘴唇,轻声说道:“永远和我在一起吧,樱招。”

没有人回答他,他的樱招正闭着眼睛不发一言。

细细密密地亲吻落在她的头顶和脸庞,却没有继续往下。他停了下来,脑袋枕在她的脸侧,就这样看着她。

直到察觉到屋内昏暗的光线开始呈水波状晃动,他才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眼睛闭上。

一盏茶的工夫而已,樱招便意识到了不对劲。

不愧是他的师父。

悬在半空中的雨滴迫不及待地往下落,沙沙的声响重新侵入耳洞。身边一切事物都和少年一样,沉默着极力装出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

直到他的脖颈被一只细瘦却有力的手扼住。

樱招睁开眼睛时才发现自己被魇得厉害,一直陷在梦中醒不过来。修士的本能令她察觉出了不对劲,虽然不至于用危险来形容,但的确令她很不舒服。

在梦里,她见到了那个被她杀死的魔尊斩苍。

从来都记不起的面容,清醒之后却依旧清晰地留存在她的脑海。

是和贺兰宵一模一样的脸,就连左眼睫毛根部的那颗痣,也长在相同的位置。

梦中的自己,甚至对那斩苍抱有一丝倾慕,即使在醒来的瞬间,她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如雷一般在响。

这是什么可笑的梦?

雨水敲打着屋檐,空气当中满是潮气,少年的身体却干净清爽,闭眼将她搂在怀里,一副极其依恋的模样,看起来人畜无害。

而刑天依旧对他毫无敌意。

这么多年以来,就算她处于毫不设防的状态,危险逼近时,刑天也会先她一步做出反应。

可是,贺兰宵能安抚她的追魂印,在秘境中遇不到任何妖魔,甚至连左眼皮上有颗痣这样小的面部特征都能与她梦境的魔头斩苍相吻合,这种种奇怪的表现,让她无法视而不见。

况且,追魂印本就源自魔域,这等阴损咒术,魔域有克制之法也很正常。

伸手扼住他脖颈的动作是本能反应,她静静地凝视着他的面容,沉下脸色等待着他转醒。

少年鼻翼轻翕,终于缓缓将眼睛睁开。意识到自己被扼住脖颈之后,他下意识地想往后撤,却被她掐得更紧。

“别动。”

“姑……姑娘……”他的喉管有些喘不上气。

樱招手劲没松,直到看见他那张冷白的脸开始由于呼吸不畅而涨红,才将掐住他脖子的那只手移向他的下巴,捏住。

拉满的弓骤然松懈下来,大口的空气涌入少年的喉管,他抚着自己的脖子看向她,平复呼吸之后才满脸疑惑地问她:“为何,突然发难?”

一双眼睛像被雨声包裹一般濡湿,眼尾泛红像是刚刚哭过一场。

樱招没有回答他,只是捏着他的下巴审视了他半晌,才伸出另一只手在他的左眼睫毛根部轻点了一下,接着问道:“这颗痣,你有没有给别人看过?”

她将少年略微错愕的神情收入眼底,然后听见他回道:“我自记事起,就不会在别人面前闭眼睛,除了……除了你和我师父。”

和梦里几乎一样的回答,未免太过巧合。

她几乎已经确信,这是一场针对她的阴谋,只是不知道贺兰宵是棋手,还是棋子。

不管怎么样,眼下的确不能打草惊蛇,才能放长线钓大鱼。

渐渐亮起的天色照亮了整个屋子,她将手抽回来,不再理会他,从被子里坐起,穿衣走人。层层叠叠的繁复衣衫,尸首分离一般被随意扔在房间的各个角落,隔空取回来花了她不少工夫。

收拾妥当之后,她见贺兰宵仍旧垂着脑袋坐在**没动,宽阔漂亮的肩上还留存着她昨日咬下的齿痕。

她走近他,沉默着想要替他消除干净,刚伸出的手却被他轻轻挡开。

“不必了,”他说,“我想留着。”

樱招没有勉强:“随你吧,我走了。”

换皮的游戏,沉迷了两次,也是时候该结束了。

这件杏黄色衣裙,她大概再也穿不到了。

一晚上的柔情蜜意,却是这般尴尬惨淡的收场,对于谁来说都有些始料未及。

这次贺兰宵没有再天真地问她还会不会再出现,仿佛心里已经预料到昨日找她讨要的承诺已经全部作废,他只是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窗外雨还在下,轻纱般的雨幕笼罩着整座城,厚重的积云仍旧盘旋在上空,天色看着比早上还要阴沉几分。

樱招已经走了许久,贺兰宵在**静静地躺了一会儿,才坐起身来,掏出一张传信符。

有些真相,须得自己查明。

然而传信符发出去却迟迟得不到回音,贺兰宵轻轻皱了皱眉头。

使用蛟龙龙涎混合白磷封口的信封,此时正被一双骨节分明的手轻巧捏住。四四方方的信封,被那只手衬得有些小。

左耳戴着坠子的魔族一脸玩味地将封口处的白磷打量了半晌,突然轻笑着将信封往空中一扔,指尖一道渗着黑气的光迸出,封口处的白磷顿时燃烧起来,只是下一刻,信中的内容便一字一句地于空中浮现。

“吾母亲启。”那只魔轻飘飘地念出这四个字,明明一直在笑,声线中却透出一股令人胆战的寒意,“他怎么突然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世了?”

他将目光瞥向跪在下首匍匐在地的女人,终于收敛了笑容。

“嗯?贺兰舒?”

时隔三年,冀州贺兰氏府邸再次迎来了数量庞大的魔族。

艳阳高照的天气,院子里却是一片沉重的肃杀之气。头戴额饰的魔族战将们将族长院落围了个严严实实。院落外,贺兰氏族人们远远地抬首看着,又状似无事发生一般木着脸走远。

两个府上的老人边走边咬牙:“公子在时,这群魔族连方圆百里都不敢靠近,现在竟直接围了进来……”

“是啊,若是公子还在府上,他们又岂敢这般猖狂。”

“说什么呢?”一道身影插进二人中间,伸手揽住二人的肩膀,左顾右盼了一番,才好奇地问道,“你们公子是什么人啊?为何他在,魔族就不敢靠近?”

二人同时侧过脸,看到了一个头戴额饰的女魔不太服气的脸。

见那二人吓了个激灵的模样,蓝雀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魔角,一脸纳闷:“怎么,我看起来很可怕吗?”

“不,不可怕。”其中一人大着胆子回道。

蓝雀满意地点点头,又问回了方才的问题:“你们公子是谁?为何我们魔族要怕他?”

她当上左使亲兵的时间短,对于很多事情都一知半解。不过她隐约知道左使大人这十几年来会时常往中土走动,每次都只会来这一个地方。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左使大人一起来中土,一路上倒是听闻这个贺兰一族千百年来一直在侍奉魔族,在魔族的扶持下,才有今日风光。

不过,流传更为广泛的说法是左使大人与这贺兰氏的族长有私,只不过人魔殊途,二人之间的关系见不得光,因此行事隐秘。

还有传言说这族长还给左使大人生了个孩子,好端端地养在府中。左使对这孩子宝贝得紧,派出无数亲兵保护在周围不说,各种奇珍异宝更是源源不断地往这里送。闭关几年,好不容易消停了些,一出关又忙不迭赶了过来。

这二人口中的“公子”,难不成就是那个孩子?

“公子……公子自小不喜魔族靠得太近,方圆百里之内如若有魔族环伺,他会释放出威压驱赶。”另一人答道。

无灵根者,自然感受不出那样的威压究竟是灵气还是魔气,只觉得公子不愧是天生的修道者,也难怪会被苍梧山樱招仙子收作唯一的徒弟。

蓝雀倒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冒犯,反正被驱赶的也不是她自己,她只是觉得如果那“公子”果真是左使大人的孩子,那天生魔气强劲的确情有可原,只可惜养在人界,对魔族没有认同感,到底非我族类。

“你们公子现在何处?”她问。

“拜入了苍梧山樱招仙子的座下。”

苍梧山?!

樱招仙子座下?!

蓝雀的瞳孔突然放大,将那日一直跟在樱招身后的俊俏少年与这家公子联系起来。

竟……竟然是他!

议事堂里已经屏退了旁人,只余下贺兰舒与太簇二人。

屋内一片寂静,只有手指敲击着茶杯的声音,一声一声如同催命的丧钟,细致又缓慢地传入耳中。

坐在上首的银发魔族,左耳戴着一个精巧的耳坠,眉毛往下压得很低,嘴角却漾着堪称冷丽的笑容。名贵粉青釉茶杯里的茶水已经完全冷却,贺兰舒却总觉得那里面装着一杯沸油,不知什么时候便会全数浇在她头上。

“苍梧山,樱招座下?”太簇低低地重复了一遍,似乎在消化这一讯息,“我不过闭关三年而已,贺兰舒,你真是给了我好大一份惊喜啊。”

迎着即将喷薄的怒火,跪在下方的贺兰舒不紧不慢地答道:“这件事情,左使大人不是早就心知肚明吗?现如今又何苦做出一副兴师问罪的模样?”

悬在头顶的击盏声顿了顿,向来阴晴不定的魔族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哦?此话怎讲?”

“宵儿他……”贺兰舒刚张嘴,便察觉到自己已经失言,立马改口道,“尊上他,最后一缕神魂仍未聚齐这件事,左使大人不是一直在烦恼吗?”

太簇没有接她的话,而是淡淡提醒道:“贺兰舒,你可不要真把他当成你儿子了,他可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

“是,属下不敢,”被点到名的女人恭恭敬敬地朝他拱了拱手,接着道,“自十年前樱招苏醒的那一刻起,搜魂针便直指苍梧山方向,一直到左使大人闭关之前都未曾变过半分位置。当日尊上魂飞魄散之际,只有樱招一人在他身边,尊上的最后一缕神魂藏在何处,亦是不言而喻。

“您虽未明说,但尊上至今无法化魔,想必的确是缺了这缕关键神魂。可樱招一直避世不出,苍梧山又是铁桶一块,贸然侵入得不偿失不说,或许还会打草惊蛇,暴露尊上的位置。恰逢苍梧山十年一次开山收徒,属下便斗胆修书于甘华,先把尊上送进山,再从长计议。”

一番恳切陈词完,贺兰舒背后的衣襟已被冷汗浸湿,藏在袖中的手在细微颤抖,但她面上仍旧一派平静:“这些事情,难道不是您默许的吗?”

斩苍魂飞魄散之后,在魔界一直不肯聚魂,元老院用尽了各种办法,白白耗费了两年时光,却无一点长进。万不得已,太簇才和元老院商量着把他散乱的神魂放到人界来养。

却没想到,仅仅一个月而已,他的大部分神魂就已聚拢,但可以化魔的那缕关键神魂一直找不到。

直到樱招苏醒的那一刻,搜魂针才开始转动。搜魂针直指苍梧山方向简直是毫无悬念的事情,毕竟,斩苍那个情种,无论何时都是这么的没出息。

三年前,太簇的确无意中提到过派到苍梧山打探的魔全都有去无回,要找回斩苍最后一缕神魂或许只能趁着苍梧山十年一次开山收徒之机,潜进山内伺机夺取。

但那时他旧伤复发,不得不临时闭关稳住境界,等到周围守着的魔族回过神来时,贺兰舒已经自作主张把斩苍送进了苍梧山。

不过,默许?

太簇站起身来,日光照射在他微微晃动的耳坠上,反射出一阵刺目的光。贺兰舒轻轻眯了眯眼,再睁眼时,一只脚已经碾上了她撑在地上的手。

来不及感到疼痛,她的下巴便被人抬起,她不得已迎头望过去,与那双透着恐怖笑意的眸子对视。

她知道,他在探究她说的究竟是不是实话,然而,更直接的方法应是——

突然,她的瞳孔开始巨震,随即身体也开始剧烈颤抖。太簇的手罩在她的头上,掌心渗出漆黑的烟雾。不消片刻,那股烟雾便钻进了她的双目,将眼白都染成黑色。

眼眶中兜着的那双漆黑无神的眼球,在下一刻竟浮现出闪着紫光的梅花魔纹。

千年之前,贺兰氏先祖为了在战乱中保护族人,走投无路般地与魔族签订了血契,将灵魂卖给了魔族。从此,贺兰氏族人只要体内流有贺兰氏血液的一天,便世世代代都要听命于魔族,为奴为婢,莫敢不从。

梅花状的魔纹便是侍魔的标志。

修仙世家血液中却流着臣服于魔族的血契,的确是魔族的一把好刀。

魔纹既然还在,那么,贺兰舒说的,都是真话。

太簇闭关期间,贺兰舒曾数次修书于他回禀过此事,他也的确有将计就计之意,但她这般做法却仍旧令他不喜。

此番过来,虽不是专门兴师问罪,但看到卑贱的人类如同蝼蚁一般瑟瑟发抖的样子,他还是感觉十分畅快。

喜怒无常的魔界左使大人将贺兰舒松开,看见她的身影委顿在地,才背过身去缓缓坐回主位,端起早已凉透的茶,喝了一口。

片刻之后,他又状似无意地问道:“克制魔气的丹药,他可有一直服用?”

恢复神志的贺兰舒摸着被踩到发抖的手,缓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答道:“不曾间断。”

太簇收回目光,未再多问。

二人正沉默着,一封书信凭空出现在贺兰舒手边。

这样的传信方式,只有贺兰宵会用。

“是尊上的传书。”

贺兰舒低着头,仍维持着跪地的姿势,侧头看了一眼那封信笺,手指压在地上没有移动半分。

这样的传信方式虽然隐蔽,但并非万无一失,在樱招眼皮底下传信,更须事事小心,以免被截获时暴露身份。贺兰宵平日在信中顶多只会写一句“安好,勿念”,其余一切近况都不会多言。

因此贺兰舒根本不担心这封信会给自己造成什么困扰。

信笺轻飘飘地飞入太簇手中,附在信封上自燃的术法对他来说自是雕虫小技,信中内容一字一句浮于空中时,他的眼皮才微不可见地**了一下。

这次贺兰宵依旧没有任何寒暄之话,只说了自己安好,然后开门见山地求问自己父亲是何人。

“他怎么突然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世了?嗯?贺兰舒?”

“属……属下不知。”

“三年了,他非但没把自己的最后一缕神魂找回来,反而开始好奇自己的身世,这便是你替我办的好事?”

照进屋内的阳光没有一丝温度,贺兰舒打了个寒战,旋即匍匐下来,额头抵着地面做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模样:“左使大人恕罪,属下的确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岔子,按理说,他二人相处这么久,神魂应当早就能拿回,但许是……许是樱招一直有所防备,因此……”后面的话她没说下去,嘴里只念些求饶之语。

这位魔界左使,多数时候喜欢将人踩在脚下践踏,偶尔的和颜悦色也是浸了毒药的酒,一不留神便会侵入肺腑。贺兰舒与他打了十几年交道,早已深知他的脾性。

辩无可辩时,她也只剩下求饶一途可走。

一声轻笑突兀地响起,贺兰舒松了一口气。

她对他果然还有用处。

太簇毕竟是舍不得这样一把好刀。

可他同时也在防着她,因为她们血液里效忠的,只是魔界尊主,不是随随便便哪个魔。至于谁当尊主无所谓,魔印才是驱动她们的钥匙。

十八年前,太簇和魔族元老院大祭司来此,将汇集了斩苍魂体的结魄灯交于她手上时,同时带来的,还有属于斩苍的魔印。

现在这个魔印,挂在太簇的腰上。

“族长不必如此害怕,”太簇慢悠悠地靠上椅背,嘴角的笑意堪称温和,“起来说话吧。”

贺兰舒硬着头皮站起身来,刚在他西边的下首坐下,便听见他问道:“他的衣物可还留着?”

“不曾动过。”

“那么,全收拾了,交给我吧,”太簇说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是。”

贺兰舒没有多问,谨守棋子的本分,将太簇的要求吩咐下去。

独属于贺兰宵的院子里,种满了桃树,深秋时节枝干光秃秃的,掉落的叶子被人尽职地打扫干净,呈现出深秋该有的萧索感。

但他来时恰好是春天。

彼时贺兰舒刚继任族长之位,她从太簇手里接过斩苍的魂体时,表情是掩饰不住的震惊。

毕竟,斩苍被樱招一剑斩杀在琅琊台之事,整个修真界尽人皆知。一死一伤的结局,看客们自然喜闻乐见,但对于知情人士来讲未免太过唏嘘。

樱招沉睡至今,丝毫未见醒来的迹象,而斩苍……不知道魔界用了什么办法将他的魂体收集起来,聚魂之后又有什么谋划。

“他在魔界无法聚魂,放在你这里好生看护着吧。”太簇那时的表情亦是十分温和,和传言中与斩苍情同兄弟的形象出入不大。

“聚魂之后又当如何?”贺兰舒问,“身体从哪里来?”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们魔尊是魂身一体,只要能聚魂,任何事物都可以让他重塑躯体。”说话的是与太簇一同前来的元老院大祭司虚昴,一个长着狐狸眼,长相偏阴柔的魔,总是笑嘻嘻一副十分温柔的模样。

但魔族大祭司究竟是个怎样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贺兰舒也是有所耳闻的。

他二位带着斩苍的魔印过来,看似好商量地与她说着话,实际上根本不容她拒绝。她敛着眉将此事应承下来,住进了贺兰氏位于山间的别院,尽职尽责地喂以各种灵药来滋养斩苍的魂体。

贺兰氏的府邸原本就是魔族在人界的据点之一,太簇与虚昴二人在此盘桓了将近一个月,别院中人人战战兢兢,如临大敌。

几度天晴落雨,一个红绽雨肥天,满院开得正好的桃花突然应风而动,别院周遭的万顷桃枝顷刻间便被扫**了个干净,只剩下光秃秃地枝干立在远处。片片飞花似粉雪般汇集在一起,朝着天空直冲而上,铺出一道绚丽的空中花海。

鸟雀惊飞间,四周草木杀意逼人。

太簇及时布下一道结界,以免这般异象引来过路修士,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那道遮天蔽日的花海在空中盘旋了几圈,突然安静下来。熠熠火光自花海中钻出,高空中火舌飞舞,一团一团的天火朝着地面坠落。

虚昴正欲驱动咒语将那团团天火兜住,却发现火焰在落地前便自行寂灭了。

不会焚毁物品吗?他站在原地,伸手将手掌摊开。火焰落于掌心时,却愈烧愈旺,呈现出真实的灼烧感。虚昴吃痛般惊呼一声,立马施了道术法将火焰浇灭。

寄希望于无人看见显然是痴心妄想,他听到了在一旁站着的太簇发出的一声轻嗤,其余贺兰氏的族人皆将头低垂着,像是要埋进胸口。

算他们识相,捡回一条命。

虚昴将心中涌出的杀意压回去,看着被烧出肉味的手,愣了好一会儿神。

粉白的花瓣在空中焚尽时,几近枯萎的桃树下突然传来一声婴儿的啼哭。

贺兰舒急忙跑过去,捧着早已准备好的包巾将其裹住。恢复了平静的春风悠悠地吹到脸上,空气中满是馥郁的花香。

第一次抱新生儿,她的动作还很不熟练,幸好婴儿形态的斩苍在刚刚一声啼哭后变得安静异常,只睁着一双漆黑的眼睛注视着世界。

那两个位高权重的魔族走上前来,她立马伸出双手想将人递过去,却无一人接手,她只好悻悻地将人抱回臂弯。

虚昴好奇地探头将斩苍瞧了又瞧,突然笑着说道:“他这个样子,看起来可真脆弱,两根手指就能捏死的那种。”

贺兰舒正心惊肉跳着,却又听见他转向太簇,问道:“你不抱一抱吗?”

太簇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手,照着虚昴口中所说,比画着两根指头,似乎在试验是否真能轻易将斩苍捏死。对上那双圆溜溜不含情绪的眼睛时,他顿住了。

悬在空中的手迟迟没有落下,半晌,太簇淡淡地笑了一声,将手收回,转而从袖中掏出一瓶丹药,对着贺兰舒嘱咐道:“这是克制魔气的丹药,你记得定期让他服用,炼制之法亦在丹药瓶里。”

“这么小的孩子,吞不了丹药。”贺兰舒身边的嬷嬷提醒道。

“这便是你们的事情了,”太簇说,“想办法让他吃,不然魔气引来修士,吃亏的是你们。”

这话听着便是要全然将斩苍寄养在这里的意思。贺兰舒有些疑惑:“你们,不把尊上带走吗?他已经聚魂了,是否带回魔域会更稳妥些?毕竟事关重大,我……”

“事关重大,所以你务必好生将他养着。”虚昴笑着打断她,随后又补充了一句,“养废了最好。”

见她当场愣住,他才半真半假地眨眨眼:“开玩笑的。”

明眼人都知道,这绝不是玩笑,但她只是装作听不懂地回道:“我贺兰舒从不养废人。”

虚昴呵呵两声,没有再多言。

太簇在一旁催促道:“走了,回去复命吧。”

许是贺兰舒在他们眼中是蝼蚁一般的存在,因此说这话时没避着她。

他们走后,暖暖春阳又重新照进了院落里,只是方才还生机勃勃的桃树们,此时已经被吸干了精气,恹恹地迅速颓败。

斩苍的魂体选择了桃树重塑身躯,这副躯体看起来和人族婴孩没什么不同。娇嫩、脆弱,的确如大祭司所说,两根手指就能捏死。

他真能变回以前的模样吗?

嬷嬷将他放进摇床中,热了一碗羊奶一勺一勺地小心喂着。贺兰舒看了一会儿,不禁想到,太簇说要回去复命,可他们的魔尊都在这里,那么,他们是要向谁复命?

元老院吗?

斩苍身死,获利最多的应当是元老院那群人吧,毕竟,他生前可是从未将那群人放在眼里过。

鸟尽弓藏也好,卸磨杀驴也罢,总之,事已至此,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山中的桃树重新换了一批,贺兰氏府邸中独属于贺兰宵的院落里也移栽过来不少新生桃树。

十八载大雪霜降,十八载清明谷雨,这些桃树的枝干愈长愈粗,春夏时节枝繁叶茂,甚是喜人。

可惜下一个春天时,贺兰宵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院子里不停有人进进出出,他们将贺兰宵用过的物品整理好,装箱搬到院中。

行将下沉的太阳光,照在太簇脸上,他突然问贺兰舒:“舍不得?”

“养了这么久,若是全然没有不舍之意,那也太假了吧。”贺兰舒看了他一眼,又收回目光。

在这一瞬间,她仿佛见到了十八年前将斩苍的魂体交到她手上时的太簇。那时的太簇瞧着要比现在这个魔界左使正常不少,她已经不确定他那时脸上是否有愧疚之意,但等待斩苍聚魂的那一个月,他的确看起来很消沉。

而如今他脸上只剩下情绪莫测的阴郁笑容。

“你可知道,我们为什么要把他放在你这里?”太簇又问。

这也是贺兰舒一直以来想不通的问题,若是要监视斩苍,何不干脆将他接回魔域,即使最后一缕神魂一直未找回,但放在眼皮底下看管,再慢慢寻找,岂不更加万无一失?

思来想去没有结果,贺兰舒选择了避重就轻的回答:“因为贺兰氏是母系氏族,父亲不重要,他不会想去探究自己的身世。”

“是啊……父亲根本不重要啊。”太簇偏头看向她,“那么,你知道该怎么向他回信了吗?”

“属下明白。”

贺兰舒拱手应下,随即当着太簇的面将信发出去,今日发生之事则只字未提。

然而这般小心谨慎的做法却依旧无法打消太簇的疑心,离开之前,他轻轻抬了抬手,站在他身后的魔族战将突然一左一右地架起贺兰舒的手臂。

那是两只高等魔族,贺兰舒本能地挣扎了一下,发现自己挣不过,便直接放弃了。

魔族与人族差不多,战力也分三六九等,普通魔族自然不足为惧,但此次跟着太簇过来的是魔族雷部的精兵。

斩苍在时,魔族大军一共分为金、雷、水、火四部,这四部实力强盛、坚不可摧,的确令整个修真界闻风丧胆。

好在斩苍没什么侵略的欲望,弱小的人族他向来不放在眼里。但他不欲侵吞别族地界,他身后大批吸食恶意而生的魔族呢?他们是否与他同一条心?

斩苍身死之后,这四部虽还保持着原先的旗号,但实际上已经被元老院瓜分了个干净。

关于斩苍的一切皆被淡化,不过二十年而已,魔族大军中注入的新鲜血液已不闻旧主之名。

雷部战将皆被太簇收编,他今日带来的只是极少一部分。

训练有素的魔族精兵们随着夜幕一起占领了整座府邸,头带精巧额饰的高等魔族一个接一个地在高高的院墙上站定,形成将月亮都遮住的黑色方阵。

府外卖瓜果的小摊贩的叫卖声细微地停顿了一瞬,才连贯地接上词。透过虚空,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普通人看不到的魔族正黑压压地将立在墙头,冷冽的夜风将他们的玄色衣角吹得猎猎作响,一时间压迫力惊人。

他将手悄然地探入袖中,握住藏在袖中的硬物,冰凉的触感令他头皮发麻。

斜对面的奢华酒肆中,人声鼎沸。正与人拼酒的纨绔子透过大开的窗户往外扫了一眼,突然脚步一虚跌了个倒栽葱。一身衣物皆浸上了酒渍,他连声说着抱歉,推开众人出了雅间。

卖胭脂水粉的商铺老板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堆着笑将店面打烊。门闩插紧后她却站在门后没有动,一脸肃然地等待着最后的信号。

处于风暴中心的贺兰舒一脸淡定地问:“左使大人,您这是何意?我从未背叛过您,血契的压制想必您比谁都清楚。”

“是啊,”太簇轻轻巧巧地往院中扫了一眼,看见贺兰氏族人们屈服于血契,不得不低头的模样,心情突然大好,“这样才对嘛,真动起手来,你们谁也斗不过自己身上的血契,我魔族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让你们灭族,所以,不要再让我看到你们不经意流露出的怨恨神情,知道了吗?至于你——”他转向贺兰舒,“我并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只相信我自己。你毕竟养了他这么久,母性的本能说不定会不经意间坏我大事,所以,就暂且委屈一下族长,在自己房中侍花弄鸟一段时日吧。等到此间事了,我会还你自由的。”

血契未解,又谈何自由?

贺兰舒未揭穿他的话,只是朝院中众人递过去一个少安毋躁的眼神,然后沉声问道:“我的族人呢?您可愿不伤他们分毫?”

“这是自然,他们对我可没半分威胁。”

看到贺兰舒的神情渐渐软化,他笑着做了个手势:“那么,请吧。”

院墙之外种着几棵高大的杉树,树干之上用符咒刻着独属于贺兰氏的家纹。一道细细的白光从纹路上滑过,幽幽然消失于无踪。原本深深印刻在枝干上的家纹也随着白光一起渐渐变淡,直至隐形。

卖瓜果的小摊贩将袖中法器放开,推着车渐渐走远了。车轮骨碌碌地滚过青石板,街道上埋伏着的人随即悄然散开,隐入了茫茫夜色中。

鸣金收兵。

暂时还不是亮牌的时候。

太簇走了,留下了大半魔族战将在此以作监视。

蓝雀就是那个被留下来贴身监视贺兰舒的倒霉蛋,因为在这一批跟过来的魔族中,她是为数不多的女魔。

在贺兰舒门口守了她大半夜,蓝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个问题:那个樱招的小徒弟,也就是这家公子,怎么和自己母亲长得一点都不像?和左使大人也不像。而且今日左使大人对待这贺兰舒的态度,也不像是有私的模样。以族人性命作威胁,的确是过于心狠了。

左使大人下达命令时,蓝雀面前站着的刚好是个正值垂髫的女娃,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过来,她都不好意思亮出刀锋。

幸好这位族长及时醒悟,没强行和左使大人硬碰硬,不然今日她的刀可真要喂上人血了。

这般别扭感,就好似樱招下在她肩头的禁制还未消散一般。

可那金印明明在她回魔域时就消散了。

当日她麻溜地赶回魔域之后,原打算等着另一位与她一同出任务的成员一起回去复命。他的修为在她之上,按理说不应当比她慢,可她等了许久都没见他赶上来。她心里觉得奇怪,又悄悄潜回了事发地,结果却看到同伴尸骨无存的惨状。

留存在那团黑影上的,并不是修士的气息,而是更为霸道的魔气。一股从未遇见过,但攻击性极强的魔气,让人不自觉地想要臣服。

隐去“想要臣服”这个细节,她回去向正在闭关的左使大人如实禀报了一番,他只是说了一声“嗯”,便让她退下了。

没过几日,左使大人便急吼吼地出关,亲点了一队精兵赶来了人界。

蓝雀原本没把左使大人出关的事和樱招那个小徒弟联系起来,今日听贺兰氏的族人提起,她才发觉事情大概不简单。

而且,左使大人走之前说怕做母亲的会坏他大事?那他的大事应当和那小徒弟有关咯?

那么强的魔气,难不成左使大人是想要据为己有?

蓝雀突然捂住嘴,瞬间觉得这个猜测异常靠谱。她朝房内投去震惊的一瞥。恰好贺兰舒练完了一帖字,站在灯下柔柔地冲她露出一个笑。

她被那笑晃了下眼,立即收回目光,一抬手将敞开的房门拍上。

不对劲。

她竟觉得这贺兰舒长得十分眼熟,可她明明从未见过这族长,也从未来过中土。

像谁呢?

院子里的蛐蛐藏在草丛中不知疲倦地鸣叫,蓝雀无意识摸了摸自己肩上那道早已消失的禁制,陷入了沉思。

樱招那个诡计多端的修士,是不是在骗她?

禁制根本没消失,而是侵入骨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