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校报上那首诗是特地为她而写的,那个“雪”,就是“苏暮雪”的“雪”啊!
2017年8月,多年来一直专心为新作家做嫁衣的许愿,终于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长篇著作《借我春风如少年》,讲述一段美好而残酷的青春故事。
首发式在北京王府井图书大厦举行,这些年都躲在幕后,第一次以作者的身份亮相,他有些紧张,破天荒地让造型师帮忙做了个看起来不错的发型,穿着一件灰色的衬衫,严谨得连第一颗纽扣都扣上了。
他拿着话筒,手心微微出汗。放眼望去,台下坐着一张张年轻的面孔,恍惚中,仿佛可以在人群里看见当年才十八岁的他们。
有读者提问:“许愿老师,您眼中的青春是什么?”
许愿想了想,回答说:“青春,应该是一种身在其中而不自知的东西,你们这么年轻,一定不知道青春是什么,到了我这个年纪,突然明白青春是什么的时候,它已经不见了。所以,青春就是一段永远都回不去的时光,它非常短暂,但每一个人都曾埋怨过它的漫长。”
又有个长发披肩的女孩儿举手:“许愿老师,我昨天买了这本书,通宵看完了,我特别喜欢,想知道,在联大是不是真有一个名叫木兰路的地方。”
许愿:“当然,那是我从宿舍到文学院的必经之路,那条路上发生了很多故事,我经历了其中的一些,应该还有更多的故事正在发生。所以,希望未来我联大文学院的学弟、学妹可以帮我续写《春风2》。”
现场一片笑声,应晓雨和蜗牛并肩坐着,对视一眼,也跟着大家笑了起来。
一个又一个问题,终于在最后,有个男孩儿怯生生地站了起来,他那个模样,像极了当初刚进大学时的许愿。他的声音不大,却又似乎藏着一种隐忍的力量。
“许愿老师,这本书的名字叫《借我春风如少年》,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开篇写的秋天,而女主角却又叫作‘雪’,全篇充满了夏天的荷尔蒙,却没有看到春天啊!”
许愿想了想,他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问题。
一片寂静,大家等待着许愿的回答。
他缓了缓,认真地答道:“写这本书的初衷是想记录一段人生,讲述一群人的成长,我们常常讨论什么是成长,木兰网上有很多网友留下了不同的答案,比如……忍辱负重,比如……知难而退、八面玲珑,或者接受平凡。我还看到一种说法,说成长就是变成了曾经最讨厌的样子,其实我觉得这些都不是成长,而是……变老。真正的成长应该是不变,不妥协,不折中,是很多年以后,你们还像今天这样少年,执拗、倔强、纯粹、勇敢,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提问的男孩儿朝台上的许愿坚定地点了点头。
活动结束后,应晓雨送了一束百合庆祝他的文学处女作诞生。一起走到楼下,三人道别,许愿还要赶去别的城市做读者见面会。
“下个月你去长沙吗?”应晓雨问。联大百年校庆将在九月举行。
“我一定去,梁老师给我打电话了,正好也可以回趟家。你呢?”许愿捧着那束百合,香气扑鼻而来。一周前,梁文彬打电话给许愿,许愿才得知他已经是联大文学院的副院长了,想邀请得意门生回母校与学弟、学妹们交流交流,也算让梁老师脸上有光。其实当年他最喜欢的学生是柏千阳,倘若柏千阳没出事,那么第一人选应该不会是许愿吧。
“我和蜗牛都去不了,那几天有采访任务,不过梁老师没打给我,挺让我伤心的,听说新闻系分出来成立了新闻传播学院,所以我们这届新闻系的学生变得无家可归了。现在新闻学院的老师,觉得我们这届算文学院的,文学院的老师觉得我们属于新闻学院。”她笑着说。
许愿笑了笑,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小贝贝怎么样?”
“跟她妈妈一样温柔多情,”蜗牛提到女儿便兴奋起来,忍不住插了句嘴,“三岁不到已经知道心疼爸爸了,昨天偷了她妈妈的口红给我,说是送我的礼物,我这是要还是不要呢,哈哈哈!”他的兴奋劲儿把应晓雨也逗乐了,两人在四年前结婚,随后便生了小贝贝。
“许愿,你也早点儿成家吧,你妈已经按捺不住都打电话给我了,让我侧面催催你,我说这种事儿我可没辙。”应晓雨说。
“行了,你怎么跟我妈似的,再逼我,我就不成家,去出家。”
他们在笑声中分别。
许愿看着二人上车离去,挥了挥手。
一个月后许愿去了长沙,出了机场,小翼正等着他。这个小孩儿基因不错,从当年那个瘦小羞赧的小孩子,已经长成了一米八的大个子。他伸手默契地接过许愿手里的行李箱,边走边说:“哥,你在长沙待几天,我妈说这次必须回趟家。”
“回,一定回。”许愿说。
他坐上小翼的车,开上了高速。
想必当年流星雨之夜,小翼许的愿望果真是实现了,那时他梦想拥有一辆自己的车,可以自由地开去任何地方。可是许愿的那个愿望呢?似乎也随着流星的陨落,消失不见了。
“你小子车技不错啊,我印象中你连自行车都不会骑。”
“喂,我亲哥啊,我都二十八岁了,你当我还是个小孩儿啊!”
“二十八岁的小伙儿,给我汇报一下,工作怎么样?”
“还不错啊,领导挺器重我的,但我打算过完年离职,自己创业,做软件开发。你可千万别跟我妈说啊,她还不知道呢。她说家里有一个不吃皇粮的就算了,另一个必须老老实实在国家单位待着,我打算先斩后奏。”
“看不出你现在已经开始懂得反抗你妈了啊,那还单着吗?”
“哥,我怎么觉得你是我妈派来刺探军情的啊,你不会转头就跟她打小报告吧?”
“当然不会,咱俩统一战线,我保证不叛变。”
“我啊,还是跟之前那个酒吧唱歌的女孩儿好呢,我妈以为我们分手了,其实没分,我很喜欢她,她也很喜欢我,都什么年代了,还对在酒吧工作有偏见。我跟我妈说,我哥当年还在酒吧打过工呢,她说,那能一样吗?你哥当年是大学本科学历,业余时间在酒吧玩玩。你女朋友,中专生,靠酒吧的工作养家,绝对不行。我说我妈什么脑子,她自己不也是个中专生吗?中专生怎么了,没本事读了博士也是个废材,有本事能养活自己,干干净净,也没差。再说了,千金难买我喜欢,我认定她了。哥,你挺我吗?”
“我挺你,我也不得不挺你啊,我现在还单着呢,连个酒吧唱歌的都没有。我爸说如果过年再不带个女朋友回来,他准备给我介绍老家农村的乡亲们了!”
兄弟二人一路嘻嘻哈哈,飞驰在高速路上。
刚在酒店安顿好,许愿打了个电话给满毅,问他和沙璇要不要参加下午的校庆活动。满毅满口拒绝,说完全没时间,他和沙璇在长沙开了个网店,专卖卤蛋,每天中午出锅,下午发货,根本没空去联大,而且听说沙璇还每天做直播,现场表演一分钟吃五个卤蛋,每天在线网友过十万,“游艇”刷起来,“跑车”刷起来,她成了炙手可热的新晋网红“卤蛋姐”。
满毅说:“兄弟,晚上我们请你吃饭,但学校就不去了,校庆跟我们这些混得不好的有啥关系啊,你代表我们去撑撑场就行了!”
下午小翼开车送许愿去了联大,到了校门口,他对小翼说:“你先去忙你的吧,我想一个人走一走。”
跟梁文彬约的是晚上,他答应了晚上在文学院为本科生做一个关于创作的讲座。他有几个小时的时间在这个待了四年的校园里逛一逛。
他首先来了堕落街,这里已经被拆了,翻修成了真正的“麓山文明商业街”,没有了小旅馆,串串香变成了法式铁板烧。每家门店的招牌都一模一样,少了当年的韵味。人依旧很多,他们也有他们的故事,说不定其中某一个未来比许愿和柏千阳更精彩呢。
他来到曾经住的五舍楼下,走了进去,宿管科的老大爷问:“同学你找谁?”
许愿说:“大爷,是我,以前626的许愿,想来看看。”
大爷已然忘得一干二净,嘀咕着:“许愿……不知道,你进去吧。”
他道过谢之后,走了上去,两边的墙面刷得焕然一新,手扶梯也重新涂了漆。一直走到六楼,路过622,走到了626,大门紧锁。他继续朝前走,是当年洗冷水澡的水房,里面空无一人。他走进去打开水龙头,水“哗哗”地流了下来,伸出手触碰着这湍急的水流。他想起当年柏千阳很爱在这里边冲澡边唱《单身情歌》,说是水房音响效果好。他忍不住哼了几句,这时有个学弟端着脸盆走进来,见一位大叔在水房哼着歌,瞪大眼睛不敢上前。许愿尴尬地笑了笑,便离开了。
路过大礼堂,里面正在举办新生汇报演出,他见门口无人检票,便偷偷溜了进去。走过有些阴暗的过道,推开门,看见舞台上两个男生正在表演一首Rap,他们台风很炫,只是歌词念得很快,他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台下气氛热烈,想起当年他们的圣诞晚会,都是女生弹古筝,男生搞朗诵,他不禁笑出声来。
正要出来,有个熟悉的面孔拦住了许愿。定睛一看,原来是当年文秘班的孟繁华,他激动地握住许愿的双手,热情地说:“这不是许愿吗?许愿!你是我们文学院的骄傲啊,早就听梁老师说今天你会来,晚上在文学院搞讲座,我一定捧场支持。”
听他自我介绍才知道,这厮竟然已是文学院学工办主任。许愿心想,“哈哈”,真没想到,他应该很会管理调皮捣蛋的学生吧,毕竟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
寒暄几句后,许愿离开了。
下楼走了两百米,便是木兰路了。学校又把路两旁的冬青换掉,重新种满了木兰树。听说这条路因为木兰文学网而变成文艺青年推崇的网红景点,学校为了配合这个传说中的故事,又大费周章地恢复了原貌。他暗自得意着:“原来是我拯救了木兰路。”只是不知道,这些年有没有人像传说中那样,春天的时候,用木兰花瓣在女生宿舍楼下的校道上摆成“I Love U”的形状,用这样的方法追到女生呢。估计这是高年级学长骗学弟请客的伎俩吧,无所谓啦,反正当年既没有相信,也没有效仿过。况且,就算摆好了,春风一吹,不就散了吗?
不知不觉走到了食堂。
他走上台阶,推开玻璃门,可能因为年代久远,那木头门框摩擦的声音极为刺耳。他站在其间,环顾四周,现在已经没了洗碗池,大家都用学校准备的饭盆,吃完还有保洁阿姨收拾。他走到窗口,坐在那个熟悉的位子,发了会儿呆,抬起头来,从那窗口望去,正对着女生宿舍的大门。然后,他看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十八年前的这个时候,他也是在这里看见她的。
是她吗?
是她吗?
是她啊!
真的是她啊!
那个像鹤一样优雅的女孩儿,仿佛吸引了所有的阳光。
他站了起来,朝那个发着光的方向走过去,胸口一阵剧烈的翻涌。
他一定要亲口告诉她,校报上那首诗是特地为她而写的,那个“雪”,就是“苏暮雪”的“雪”啊!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