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镜

第九章 红袖凭江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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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到了。

许多人都站在折月坡上,居高临下,看着槐水突然间巨浪滔天,像愤怒的爪牙一般涌动咆哮。

青灰色的瓦,一片一片,淹没。

那些挂在檐角的铜铃,起初还能发出挣扎的求救讯号,但那声音转瞬也听不到了。年纪小的孩子纷纷将头埋进父母的怀抱里,无论是年轻的男女,还是白发苍苍的老者,都难掩满面的泪痕。

那是他们世代都生活着的家园。

却在一瞬间埋没于洪水之下,连朦胧的轮廓也看不见了。心中痛惜可想而知。白萱衣和流云都站在折月客栈二楼的走廊上,看着洪水一点一点将房屋吞噬,流云面色一沉——那个梦,果然是真的。

除了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洪水没有波及任何别的地方。

因而那洪水蔓延的势头也极为诡异。

——那是不是意味着,真的要自毁修行,才能阻止这洪水继续泛滥?流云的眉心轻轻一蹙,白萱衣见状,已是猜到他内心的想法。

她道:“事情或许尚有转机呢。”

流云默不作声。

这时,他们隐隐约约看到,春繁巷有一座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庄园,庄园里的两座假山之间,建了弧形的拱桥,拱桥约摸有三层楼那样高,拱桥上似乎有人被困住了,洪水在桥下越升越高,桥上那一道鲜红的人影焦急徘徊着,已是没有去路和退路。

因为隔得远,除了白萱衣流云等人有仙家的修为,普通的人是无法看清的。东陵焰的身手最是敏捷,袍袖一挥,便已经不在折月客栈。

瞬间移形换影。

只是眨眼的功夫,他已潇洒地立于拱桥最高处。他不疾不徐,笑意盈盈,慢慢地走向那受困的红衣人。

“这里危险,我带你去安全的地方吧。”

红衣人回过头来。

东陵焰顿时便怔住了。那不是他之前在街上遇见的古怪女子吗?此刻的她,即便身陷险境,也还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眼神迷茫,语调柔缓:“是你呵,你怎么来了?”

东陵焰反问:“姑娘,你为何会在这里?”

红衣女子摇摇头,看了看四周,什么话也不说。

东陵焰看着迅速上升的水面,道:“这里就快被淹没了,我带你走吧。”谁知红衣女子却退步,痴痴地道:“我会在这里遇见他的,我不能走,我走了就遇不见他了。”

“遇见谁?”

“我不知道——”红衣女子还是像上次那样,“我只要看到他,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

东陵焰知道自己已经没有时间跟红衣女子理论,也不等她同意,便强行拉了她的手,道:“先跟我走——”

红衣女子的双脚却牢牢贴着拱桥面的青石板,说什么也不肯跟东陵焰走,更奇怪的是,东陵焰的修为那般深厚,却竟然连一个柔弱的女子都拼不过,他越是使劲拽她,便越觉得对方像一座山峰似的,稳稳不动。

水已经开始漫向假山的顶端。

浑浊的水,将拱桥的颜色涂深了一层。

东陵焰仿佛陷入一场隐秘的暗战里,他的手心,有一股力道正在源源不断向外泻去,他惊问:“姑娘,你怎么……”那红衣女子似是很愤怒,咬牙切齿道:“我说了我不跟你走,你却偏要纠缠,如今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说罢,向着东陵焰的胸口便劈出一掌。

东陵焰始料未及,身体像轻飘飘的羽毛,倒退飞出十丈远,哗啦一声,落进泛滥的洪水里。

水面爆出裂口,但瞬间合闭。

白萱衣根本不曾想东陵焰会遭遇危险,她原本只是看着,只等他将受困的人救出,哪知道却看见他遭了对方的暗算,那一掌受得着实不轻,她后悔晚矣,飞出折月客栈直投入洪水之中。

涛声汹涌。

当白萱衣找到东陵焰的时候,洪水的波澜已经逐渐平息了,就好像它们心满意足,吞并了整座城的三分之一,然后悠然自得地享受着自己的战果,江面再度扩宽,江水却有了短暂的宁静。

拱桥已经被彻底淹没。

桥上的红衣女子也不知所踪。

白萱衣用仙气护住东陵焰的心脉,东陵焰渐渐苏醒过来,张开眼睛便问白萱衣:“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很不玉树临风?”说话间是带着笑的,声音很小,很吃力,白萱衣禁不住心中泛疼:“你别逞强了,我先带你回唐家。”

祥云飞渡。

片刻之后他们便到了目的地。

东陵焰浑身发烫,时而昏睡,时而清醒。但好在发掌的人并没有怀着杀机或恨意,因而掌力只出到四成。

东陵焰吸了白萱衣的仙气,只要稍做休息,便可慢慢恢复。

但即便是那样,白萱衣仍是觉得很难受,惶恐,担忧。这局面似乎越来越复杂了,而危机,也在更加猛烈更加直白地显示出来。稍后唐枫等人也回来了,问及东陵焰的伤,纷纷安慰白萱衣。

气氛低迷得恍如末世来临。

不多时,暮云合璧。

天色渐渐暗下来。

白萱衣又为东陵焰输了两道仙气,看他的高烧渐渐退了,呼吸也均匀下来。她伸手替他擦去额头的汗迹,他迷迷糊糊,拂开她,一个翻身,就像一只螃蟹似的,趴成个大字。时不时还要咂咂嘴,在梦里发笑。

白萱衣叹气摇头,嘟囔道:“也不知那些追随他的仙女们有没有见过他睡觉的样子,还是不要见的好……”

说着,退出房间,闭了门。

经过流云的窗口时,从缝隙里看见流云正在闭目打坐,还是一副苍白虚弱的样子,刚刚减轻的惆怅又重新回来。

院子里,唐枫的背影单薄而悲怆。

他时不时地咳嗽几声,白萱衣才惊觉,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她甚至都没有心思顾及到他多年缠身的恶疾。此前她和流云都曾用仙法试图为唐枫驱走恶疾,可是,别说驱走,就连疾病的根源在哪里他们都不能找到。

据唐枫说,他的恶疾是与生俱来的,他拖着这病怏怏的身子骨,可以活到今时今日,已经算是个奇迹。

想着这些,满园低沉。

这园子里好像没有一个人是健全完整的。

就连白萱衣自己,她都觉得,她的命运就像狂风恶浪里的一株小草,疲惫,衰竭,未知下一刻是不是会被折断,死亡。

她看不见未来。

自己的未来。她身边这些人的未来。整个印霄城的未来。

恍然间又想起飞鸾流仙镜曾经给过她的那场身临其境的预见,末日的到来,莫非真是以现在为开端?

假如天地一瞬间毁灭,是不是也算一种洒脱,干脆?

但是,想起来,却还是浑身发怵。

白萱衣正想进院子里找唐枫说话,斜对面的屋檐下却走出来一个人。是秦怜珊。她步步生莲,巧笑婀娜至唐枫的身边,一声唐大哥,仿佛沾满了蜜糖似的糯软甜腻。唐枫道:“夜寒风冷,你还是早些回屋,以免着凉。”

秦怜珊幽幽一叹,说道:“这水患,却不知几时消退,也不知会不会蔓延上来。”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见唐枫默不作声,又再道,“唐大哥,不如你带我离开印霄城吧?你我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不似他们,都是懂得妖术仙法的。我们留在这里,非但不能够帮助他们,只怕还要拖累他们呢?”

唐枫一时哑口无言。

白萱衣听了秦怜珊此番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她分明是自己畏缩,想逃难,便要拐着唐枫带她离开这里,她那样自私,唐枫却竟好像一点也没有察觉?白萱衣当即便想要冲出院子将秦怜珊数落一番,却听见唐枫几声清咳,缓缓道:“怜珊,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也是你我的救命恩人。况且,他们与印霄城毫无瓜葛,却为了水患尽心尽力,这等时候,我们岂能只顾自己逃命?”

抑压在胸口的那阵闷气忽然消解。

白萱衣不由得笑了。

眼角积起温润的潮湿。

秦怜珊虽是失望,但却也尴尬,不好再多说什么,只简单地附和了唐枫所言,然后独自回房歇息了。

白萱衣轻唤一声:“小老爷——”自暗处走出,泪盈于睫。

唐枫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睛,皱眉问:“你怎么了?”白萱衣吸了一口气,摇头,拿衣袖在眼睛上抹一把,道:“我只是想着流云和焰公子,替他们担心。”

唐枫安慰道:“他们会没事的!”

“可我却觉得,我们如今身在一个漆黑的陷阱里,根本就不知道明天要面对的会是什么?一日找不到飞鸾流仙镜,我们便不可离开印霄城。”

唐枫拍了拍白萱衣的头,拿宠溺的眼光看她,尽量给她多一点笑容,想使她不必那样忧伤沮丧。可他那样做,反倒使白萱衣的委屈更加扩散,更是莫名地想哭,忽然眼泪就像断线的珠子一般掉出来。

她轻轻地靠近他怀里。

贴着他并不算太结实的胸膛。

他顿时有些措手不及,怔住了,手在她身后呈弧形僵硬地悬着,半晌,只尴尬地垂在身侧。

那副娇柔,不是他的双手所期待的。

亦不是他的心所期待的。

除了礼貌,除了安慰,除了怜悯,他给不出多余的回应。

可是,那个怀抱,对她来讲,却比日月星辰更璀璨耀眼。他的体温,他的心跳,都在她哭泣的每一个瞬间浸透着她,一点一滴,与呼吸相连,与命脉纠缠。那一夜虽是黑暗又阴冷,但却有短暂的火花,于漫漫的天幕下,照亮了一次永生的记忆。

顷刻之间——

像一句烙在三生石的誓言。

懂得的人,却只有一个。

她。

第二天清早,白萱衣备了一桌简单的饭菜,秦怜珊最先进来,看见她,笑脸盈盈,道:“白姑娘,我来帮你吧。”

白萱衣掷了秦怜珊一眼,将筷子啪的一下扔在她面前:“分吧!”

秦怜珊立刻觉察到白萱衣的态度并不友好,一面拿了筷子一双双地摆开,一面道:“白姑娘,你可是对我有哪里不满吗?”

白萱衣撇撇嘴:“不敢,你是千金小姐,又是我小老爷的——”说着,顿了顿,已听到门外传来唐枫的脚步声,唐枫不习武,再加上气虚身子弱,他的脚步声跟流云和东陵焰截然不同,很容易分辨。这时,白萱衣故意抬高了声调,装得阴阳怪气的,在刚才那句话后面补了三个字:“心上人!”

唐枫前脚正好跨进来,立刻沉声喊了一句:“萱衣——”

白萱衣一撅嘴,昂头道:“我去看看焰公子的伤怎么样了,顺便也叫流云出来吃饭!”说完便跑开了。

流云的房间是空的。

被褥叠得整齐,所有的陈设都收拾得整齐,纤尘不染的。可是,这个时候,他一声不吭的,会去哪里呢?

白萱衣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她也不去看东陵焰了,转身便往院子里跑,因为跑得急,撞翻了脚边一只花盆,花盆碎裂的声音引得唐枫和秦怜珊都探身出来问:“萱衣,你怎么了?”

“流云不见了,我要去找他!”刚说完,已经是轻盈地飞出了院墙。

唐枫看白萱衣那样慌乱,心里也跟着着急,便也想跟着出去找流云,可是刚跑了几步却觉得喉咙里呛得慌,连连咳嗽起来。忽然觉得后背有一片暖热,手臂亦被攥紧,扭头看,原是秦怜珊过来笑盈盈地扶了他,道:“我陪你一起找吧?”

唐枫喜难自禁。

原以为昨夜的那场对话定必将两个人的关系拖得尴尬了,再想想不管是流云还是白萱衣,他们纵然对秦怜珊有恩,但彼此生疏,交情尚浅也勉强不过来,所以这会儿流云失踪了,他也不好叫秦怜珊与他一同去找,却不料对方主动过来,他顿时觉得受宠若惊,连咳嗽都倏地一下收回身体里去了。

他们走后,东陵焰的房门开了。

重伤未愈的少年,脚步沉沉地跨出门槛,叹息已是落了一片。

流云走到宽阔的槐水边,他好像还能看见那些掩埋在水底的民居,甚至是漂浮在水面的亡魂。

昨天夜里,他又做了那个梦。

不同的场景,同样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现在应该相信,我就是这场水患的操纵者了吧?”

“水患是因你而起,也只能因你而休。”

“你必须自毁修行!”

一声一声,就像抓**体的利爪。刺进流云的耳朵里,心里。天不见亮,流云便悄悄地来到了槐水边。

浊水滔滔。

对面的群山变得遥远而模糊。

倘若以后,这里只剩下一片汪洋,会有多少无辜的百姓葬身在这片水域?流云想着想着心又痛了。

命运给了他一副悲天悯人的心肠。

这是他的优点,也是弱点。

他仰起头,看着灰蒙蒙无风的天,嘶声痛喊:“我怎能相信你向我保证的承诺?我自毁修行,你真的会让洪水消退吗?”

没有应答。

天地间只剩下槐水流动翻涌的声音。

流云愕然地站着,一时间,束手无策。忽然间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话:“是你?真的是你?”他顿时紧张激动,以为是梦里的那个声音出现了。向四周四看,茫茫河滩,远方有一抹鲜红的倩影。

目光在顷刻间凝固。

身体也僵住了。

那鲜红的影像快速移到面前,流云惊呆了。来的不是他梦里的那个声音,而是,一名神态凄然的女子。

正是打伤东陵焰的那个痴痴呆呆的女子。

流云舌尖发颤,喃喃道:“花月?”

红衣女子粲然一笑:“我就知道,我一看见你,便会认出你是我要找的人。流云,你是流云,对吗?”

好像有许多遗失的或者混乱的记忆都在瞬间回来。

红衣女子说话不在吞吐缓慢或者语无伦次了,她空洞的双眸也有了灵气,表情和动作都生动起来。

她是这槐水之神,花月。

她的眼睑轻轻一合,滚落两行珠泪:“流云,没想到,隔了几百年,我还能再见到你。”

一时间,流云忘记了自己来此的目的,只顾着与花月诉说倾谈。他们在宁静的河滩上坐着,再多的纷扰尘杂,好像都隔绝在两个人的世界之外。

氤氲的水汽化成彩色光晕,笼罩着。

偶尔袭来的风,将衣裙像绸缎般掀起。

似舞。似幻。

花月看着面前滚滚的江水,摇头道:“我已离开槐水多日,终日浑浑噩噩,徘徊在印霄城,只为找你,槐水泛滥,我却竟然好似一点也没有觉察,我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直到看见你,我的神智才得以清醒。”

“怎会如此诡异?”流云皱眉。

花月道:“我亦不明白,只记得,有一天忽然在耳畔盘旋起了一个声音,那声音催促着我,说你来了印霄城,要我去找你。我以为只是幻听,又或者,即便是某种魔音,以我的修为,也是能克服的,谁知道我最终还是被那声音蛊惑了。我无法抗拒,深深地沉溺进悲伤里,记忆也在一点一点衰退。这些天,我无论去到哪里,那个声音都在纠缠着我,也是它,指引我来此见你的。”

声音?

又是声音?

流云想起自己的梦境,便对花月描述了一番,似乎他们所听见的那个声音,都是来自同一个源头的。

这里面到底有什么阴谋?

流云着急起来,胸口微微发痛。花月看他脸色苍白,问他是否受伤,他将飞鸾流仙镜一事对花月讲出,花月莞尔一笑,道:“既然是陷在槐水里,我自然能替你将宝镜拿回来。”说罢,便起身走到水边。

浪花溅湿了鞋尖。

花月的双手呈兰花状,在胸前舞开,一片轻盈的水雾顿时笼罩了整片槐水。流云寻镜,是靠着他与宝镜之间微妙的联系,他不能亲眼看见宝镜的所在,只能以法力召唤它,使它主动飞回他身边。而花月是这槐水的主人,这水里有几棵草,几条鱼,都不能逃过她的视线,只要飞鸾流仙镜的确是在槐水之中,她便能够施法准确地找到宝镜的方位。

片刻之后,水雾散去。

花月转身对流云胸有成竹地笑道:“我已经知道宝镜在哪里了,你且在此等我,我去将它取回。”

流云浅浅地笑道:“你且当心。”

“嗯。”花月转身,便像灵巧的水蛇一般,扎入槐水,向着水底潜去。流云望着眼前茫茫一片,狠狠地舒了一口气,只要拿回飞鸾流仙镜,他的元神便能得以恢复。再加上花月的出现,她定能治理槐水的泛滥,如此一来,所有的困局都解了,一切便就可以恢复到最初的祥和太平。

皆大欢喜。

只是,真的会这样容易吗?流云转念又想,花月竟然在自己的生死关头出现,若按照他们的推论,他们都是受同一个声音的胁迫,那声音又怎会如此愚蠢,引他们见面、联手,这样一来,它之前所做的一切,岂不统统白费?

正想着,花月已从水底返回。

手里握着的,正是飞鸾流仙镜。

她把宝镜交给流云,如释重负,道:“你现在不必担心了?”流云接过宝镜,单是触到镜柄,就仿佛能感觉出镜子里散发的喜悦和灵气。只是——“为何我此前两次寻它,它的周围都萦绕怨气?那些怨气使我无法将它召回,刚才你取它的时候,可有看见,怨气到底从何而来?”

花月尴尬地笑了笑,道:“是有怨气,只不过,已被我打散……”

“散”字刚说完,突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一缕仙气从头顶冒出,像水汽般蒸发于无形。

流云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大呼:“花月!”

那仙气蒸发,便是护身的真气散了,意味着修行已经毁了一半,如何能不惊悚!流云扑上前,紧紧地抱着花月,花月已难受得说不出话来,身体僵硬,仿若一座冰雕的人像。只有两只眼睛,水汪汪地,惊恐地看着流云,那里面,散发着微弱的求救讯号。

突然,瞳孔猛缩。

再是一道戾气穿过了身体——就像急速旋转的许多锋利刀刃,顷刻之间,将身体割得四分五裂。

花月像缺水的鱼一般,剧烈抽搐,流云抱得她再紧,也止不住她的癫狂。只听得哗啦一声!

花月身体化为齑粉。

半片痕迹也没有留下!

流云的怀抱里空空的。他怔住了。就那么一直一直保持着一个空洞的拥抱,凝住了,好像要随永生永世的时光一起凝住,再没有天日。面前,是滚滚的浪涛,它们不识愁苦,依旧顽皮地舔舐着流云已经湿透的双脚。

“花?”

“月?”

良久,流云的身体动了动,恍若隔世般,喃喃地喊出花月的名字。可是,却已经无人应答。

天空中忽然传来一阵奸佞的狂笑。

是梦里的那个声音!

它在笑!

它在说:“情深不寿,这句话真是一点不假。花月明知道飞鸾流仙镜是一个陷阱,那周围的怨气,不会被驱散,只会侵蚀她的修为,可是,她还是为了你,强行冲入怨气之中,拿走飞鸾流仙镜。若不是那样,我又怎会如此轻而易举吃掉了她?”

流云声嘶力竭:“你究竟是谁?”

那声音啧啧笑道:“喏喏喏,我曾经与你同气连枝,你竟然到现在也没想起我是谁,流云,你真叫我失望。”

“音织?你是音织?”流云如梦初醒。

空****的天地,他看不见半点人影。

因为音织已经没有实体,一直以来,她都是以怨气的形态存在。她对流云怀了太多的恨,这恨意让她弥散在原来的梦丘国、槐水之上,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印霄城里来了一面飞鸾流仙镜。

很少有人知道流云栖身在飞鸾流仙镜里。

甚至花月亦不知。

但音织在死后丢了具象形态,反倒令她以另一种强大的方式存在并生长,她操控怨气,她自己本身亦是怨气。怨气的感应能力极强,无孔不入,所以,她能断定那镜子里藏了她恨不得剥皮拆骨的仇人。

于是,就在流云随着白萱衣去陌骨岛的那段时间,音织一面蛊惑花月,使她变得浑浑噩噩,离开了槐水,一面积蓄力量,制造水祸。

这一切看似都冲着流云而来。

这一切也的确是冲着流云而来。

但是,若要复仇,还有什么方法比让流云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人化为齑粉更痛快?所以,这一切的陷阱,又都是冲着花月而去的。

音织并非花月的对手。

即便她可以蛊惑她,迷惑她的心智,使她忘记自己的职责与身份,只沦陷在对流云的思念和悲伤之中——

但是,作为一种本能,自我保护是不会丧失的。

若音织想直接对花月动手,花月意识到自己的陷于险境,她同样会反抗,而且不遗余力地反抗。

她打伤东陵焰,就是最好的证明。

所以,音织对花月,胜算是微乎其微的。她便想到利用流云,她制造风暴,在流云等人返回印霄城的时候,打破了祥云,偷走飞鸾流仙镜,并困于水底的怨气之中。流云无论如何都无法召唤飞鸾流仙镜,所以,才有了他重逢花月的一天。

这都是循着音织的安排而去的。

只要花月愿意替流云取宝镜,只要她愿意为他奋不顾身冲破水底怨气,音织的计划便成功了。

花月没有想到怨气的背后还有更可怕的阴谋,她以为那些怨气虽然能伤她,但她也有把握使自己调养并恢复,可她却没有来得及。怨气吞噬了她四成的真气,而剩余的六成,也成了音织的腹中餐。

她吃掉了她。

虽然那并不意味着花月的彻底死亡,而只是神形被解散,化于天地间,凡怨气所覆盖之处,也都有花月的精魂。

她们彼此交缠,彼此融入。

对音织来讲,吞掉花月,意味着吞掉了对方的仙法与修为,但那并不能立刻奏效。音织若想彻底将花月融入自己,化为她无形阵营当中的一枚棋子,一件兵器,或者像一个人的手脚之于大脑一样,容易调遣支配,她还必须等上一段时间。

等花月的元神枯竭。

若在这段时间以内能够除掉音织,消灭怨气,花月还可复活,若这段时间过去,音织犹在,怨气更胜,花月便香消玉殒,不复存在了。

其实音织已经用这样的办法吃掉了不少的山精鬼怪,以至于她变得像现在这般强大,甚至能操控槐水的起落。

她对花月也是觊觎已久。

此刻,她的奸邪狂妄之气催动槐水疯狂地翻涌着,阵阵浪涛巨响,直刺流云的耳膜。流云的怒气将他的身体燃烧起来,像妖兽的利齿,像嗜血的魔窟,只盼着将音织撕扯,咬烂,碎尸万段。

“你还我的花月!”

“妖孽,你若不放了花月,我将毕生与你纠缠,决不让你有安身的日子。”

……

流云疯狂地向四周、向天际挥舞着拳头,袍袖鼓起,鬓发癫狂,手指尖射出道道惨白的利光,如离弦的箭,又似锋利的冰柱。

可是,一支一支,投向虚无。

那是盲目的。

根本无法伤到原本就是无形的音织。

流云越癫狂,音织的狞笑便越得意。带着回音,响彻面前这片不安宁的汪洋。流云歇斯底里:“你既然要对付的人是我和花月,为何制造水患,伤及印霄城那么多无辜的百姓,妖孽,六百年我恨你邪恶、残暴,六百年后,我依旧恨不得将你打得魂飞魄散!”

说及此,音织顿时收敛了笑声,恶狠狠地,甚至仿佛带着控诉:“流云,你我本是同根生,可你竟然帮着外人来对付我——”传说虽然绘声绘色,可是,却错了一些细节。当年的冶妖师到了梦丘国,并不能收服狂傲凶残的音织,是流云不忍再看音织作孽,选择了自尽。他们是黑白荼蘼同根而生的两朵花,流云死,音织也随着一并消亡。

正因为如此,音织对流云的恨意才如此强大,持续六百年而不灭。

音织道:“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流云。花月亦不能。可是你选择了她,你给我的,只有怨,只有恨。”

……

“我素知你有悲天悯人的心肠,我便要让你知道,这印霄城上上下下所有百姓受的苦,都是因你而起的。”

……

“这些凡人的死活,与我一点关系都没有,他们不过是我的玩物罢了,我喜欢看着他们受苦的样子,也喜欢看你为他们难过心疼!”

……

“我要你所受的煎熬,狠狠地,加重,无限,扩大!”

……

音织就像一阵狂风,摇撼着风中凌乱的树枝,流云是那枝上一片片飞落的枯叶,杂乱无章,零落成泥。

他的真气流泻,化在指尖。射向岸边的沙地,激起沙尘翻滚;射向干枯的草丛,草丛顿时烈火并起;射向茫茫的槐水,水面立刻破开裂口或漩涡。虽然他原本已是气虚力弱,但此刻愤怒灌满了他的身体,强撑着他,他感觉不到累,只觉得仿佛跳进油锅似的煎熬难受。他一直在不停地喊着,音织,音织,我要杀了你。

在这一刻,他不是平日里冷静沉着的流云了。

他的身与心,只充斥愤怒和杀气。

他将双手在胸前平举,凝聚一团白色的真气,然后噼里啪啦向着天空和地面砸出,他在用尽一切办法攻击音织。

突然,“啊”的一声!

有一个轻飘飘的人儿,平地飞起,向着反方向的草丛里狠狠跌去。那是刚刚赶到岸边来的白萱衣。

白萱衣一直担心流云真的会自毁修行,沿着槐水一路找他,远远地看见他发狂似的与空气撕打较量,她飞奔过来,一边喊着流云的名字,可是,那点声音根本没有传进流云的耳朵里。反倒是混乱之中流云的掌风击中白萱衣,撞得她整个人向后飞起,落在已经被烧得焦黑的草丛里。

“流云——”

白萱衣忍住疼,却已无力喊出声,只能艰涩地呢喃一句,咬牙抬起头,望着不远处渐渐清醒过来的少年。她的嘴角渐渐溢出猩红的热血,如蜿蜒的溪流,顺着下巴,直延伸到脖颈,染红了翡翠的璎珞。

那是一道独特的装饰。犹如当头一棒,狠狠地撞进流云的眼帘。

流云如梦初醒。

动作停止了,僵硬了,眼睛里的怒火也在熄灭,周身的煞气顿时消减。那一刻流云痛心疾首,大呼一声:“萱衣!”喊罢,失魂落魄奔过来,扑向白萱衣,只在弯腰的刹那觉得有人从背后扣住自己的肩膀,向后一扯,他便顺势摔倒了。

仰头一看,是东陵焰。

还带着伤的东陵焰,甫一苏醒便看见白萱衣为了流云的失踪而心急如焚,他自觉不是滋味,可是却也担心,所以,即使强行压制着身体的伤,也要跟在白萱衣后头。哪知自己气力不济,眼看着流云误伤白萱衣,想要出手阻止也力不从心。他气喘吁吁地扶起白萱衣,只心疼地唤了她一声——“小仙女?”白萱衣咬着嘴唇艰涩地笑了笑:“不要怪流云,他是无心的。”然后,眼睑落下,昏死过去。

流云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吭吭吭地咳嗽着,焦急地问东陵焰:“她怎么样了?”一边蹲下身想要检视白萱衣受伤的程度。

东陵焰单手抱着白萱衣,另一只手再推了流云一把,眼睛里已是缕缕血丝交织:“离她远点!你这样的人,到底哪里值得她喜欢?”

“她……”

“喜欢……”

“我?”

这仿佛是一个惊天的秘密被泄漏了。流云顿时惊讶得合不拢嘴,只愕然地望着东陵焰的怀里,那个双眼紧闭的女子。她的睫毛像因疲累而折合的羽翼,覆盖着桃花般的双眼,那里面漆黑的瞳孔,藏尽了深邃的心事,原来,竟然有一份是关于自己的!

流云单膝跪着,握紧了拳头,自责不已。

那时,竟然下雪了。

柳絮般的白绒,洋洋洒洒,瞬间弥漫了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