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陵焰的办法并非不可行。
但是,那怨气太强大了。
怨气,便是阻挡他们收回飞鸾流仙镜的那股邪恶干扰的力量。怨气包裹了飞鸾流仙镜,像蚕丝,层层叠叠地,将宝镜牢牢困住。
东陵焰将仙气灌入流云体内,力量去到尽时,没想到,他们反而遭到反噬,一道黑气炸开,两个人摔倒在岸边。
谁也不知道怨气是从何而来。
但是,依稀可以感应到,怨气存在的范围,不仅仅是在槐水底,又或者在飞鸾流仙镜附近,而是悄无声息地蔓延着,蔓延了整座印霄城,怨气就好像会思考会自主,用一种骄傲的挑衅的势头在跟流云等人做对。
白萱衣扶起东陵焰,转头却看流云倒在沙地里,一动也不动。
她慌忙扑过去,搂着流云使劲地喊他,他却昏迷不醒。东陵焰试图再用仙气催使流云苏醒,但就像泥牛入海,毫无起效。
白萱衣悲从中来,抱着流云哭道:“都怪我,他原本都已经那样虚弱了,我怎么还要让他来冒险!”
东陵焰抿着嘴不说话,却是暗暗地打量着白萱衣。她何以对这镜仙如此上心?看她哭得梨花带雨,分明是为别的男子,却也牵得自己心疼。这流云上仙,确是俊朗非凡,道骨仙风——可是,自己也不差啊,在九阙神族里受尽追捧,无论谁见了都要夸几声的堂堂神族贵公子,还从来没有为一个小仙女这般伤神呢?唉!东陵焰越想越走神,白萱衣却已经扛着流云回唐家去了。
唐枫正在屋里百无聊奈地坐着,听见敲门声,以为是白萱衣等人回来了,他连忙冲出院子去开门。刚拉开门闩,就有东西哗地一下压过来,把唐枫扑了个四脚朝天。等他定了惊凝神一看,顿时呆住了。
门外跌进来的竟然是一个姑娘。
是秦家的小姐——
秦怜珊!
此刻,她正不偏不倚趴在唐枫的身上。浑身湿漉漉的,像刚从水里面捞起来。手脚也都是冰凉发软的。
唐枫又惊又紧张,忍不住牙齿打颤:“秦……秦小姐,你怎么……”话还没有说完,秦怜珊便嚎啕大哭起来:“我实在无处可去了……我一个弱女子……只好来请求唐公子暂时收留我……”
“你,你先起来说话。”虽然这姿势很销魂,可唐枫到底也是装了满脑子的圣贤书,跟自己心目中的女神如此亲密接触,他觉得自己的罪孽不亚于亵渎神灵。说着便推开了秦怜珊,刚站起来,白萱衣也扛着流云回来了。
稍后秦怜珊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唐枫亲自下厨给她煮粥,端到面前,她楚楚可怜的双眸又是一阵轻颤。原来她的未婚夫刘公子是打算带她出城避难的,说是刘家在山顶有一座别院,可是走到半途却突然狂风大作,雷雨交加,加上山路崎岖,一行人寸步难行,也就只好在荒野的山洞里扎营。哪知道天气终于好转了,可山贼却来了。刘公子只顾着自己逃命,丢下秦怜珊不管,秦怜珊滚落山坡,才算逃过一劫,惊恐无奈之下她也不知道何去何从,想起临走前唐枫曾经来家里探视,想他也总算是有心之人,便怀着侥幸的心里前来投奔,希望他能暂时收留她,然后再另做打算。
唐枫看秦怜珊一面讲一面掉眼泪,心里翻江倒海难受着。既是恨刘公子的自私无情,也是心疼秦怜珊的遇人不淑。唐枫郑重其事道:“小姐暂请放心留在寒舍吧,我若平安,也定不要小姐受半分损伤。”
字字坚定,仿佛豪气干云的誓言。
白萱衣站在门外,听得真切,心中既是感动又是嫉妒。她敲了敲门,待里面的人说进来,她便端了姜汤推门进去:“秦姑娘,喝点姜汤,暖暖身子吧。”秦怜珊道了谢,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两口,白萱衣的眼珠子咕噜一转,故意问道:“秦姑娘接下来有何打算?还要去找你的未婚夫刘公子吗?”
秦怜珊摇头道:“这门亲事原本就是爹替我拿的主意,全然不过是为了报答刘公子救醒了我这份恩情,可是他如今这样待我,我还怎能再回他身边去。”
“刘公子救醒了你?”白萱衣愕然地与唐风对视一眼,“此话何解?”
秦怜珊道:“前一阵我不知患了什么怪病,沉睡不醒,大夫用尽了各种法子都没能治好我。刘家的伯父与我爹是故交,听闻此事便拿了家中珍藏的千年人参过来,说那人参是刘公子亲自到深山里采的,有延年益寿之功效,没想到我服了那人参以后,竟真的醒转了,不仅毫发无伤,整个人比从前还精神。爹因此对刘家父子感激不已,刘公子便向我爹提亲,我爹也就答应了。”
“哈哈!”白萱衣不服气地拍着桌子,“倒让他捡了个便宜!秦姑娘,我告诉你,你能醒过来根本就不是那劳什子的刘公子的功劳,他家那狗屁人参,吃了我还嫌折寿呢!”说着,瞟了唐枫一眼。唐枫倏地站起来,瞪了瞪白萱衣:“别在这儿说胡话!”
“什么叫胡话?”白萱衣将嘴一撅,道,“小老爷,你说吧,你不仅畏高,迂腐,还连拿刀的力气都没有,却偏偏死活要跟着我去陌骨岛,还差点连自己的性命都搞丢了,为什么啊?不就是为了救醒秦姑娘吗?眼下她就在你面前了,功劳却让别人领了,你甘心吗?你如果不把真相说出来,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秦怜珊的一双杏眼水汪汪地睁着,看看唐枫,又看看白萱衣:“你们……我不明白你们话中所指。”
白萱衣也不管唐枫的表情有多尴尬,只一股脑儿将他们去陌骨岛的遭遇详细说了,秦怜珊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她很难相信这世间真有如此神奇的事情,可是,白萱衣为了证明自己的确是会仙法的,还在她的面前现场表演了一段,她才渐渐收起惊愕张大的嘴巴:“你,真的是田螺?——是妖?”
“妖?妖!”白萱衣看着面前傻呆呆的女子,鼻子里一哼哼,“是仙,我们是仙!”之前唐枫一直都没有追究到底田螺是属妖还是属仙这个问题,没想到秦怜珊一句话就问得白萱衣差点找地缝钻。好在唐枫依旧不计较田螺的派系问题,只一门心思系在秦怜珊身上:“秦小姐——”
“叫我怜珊吧。”女子温婉一笑。
唐枫愕然:“怜——珊——你不会觉得我们是在骗你或者愚弄你吧?”
秦怜珊弯弯的眸子里透着几许天真:“唐公子是对我好的人,我信你的为人。”一句话,说得唐风心花怒放。
白萱衣觉得这屋里已经没自己什么事了,唐枫望着秦怜珊的眼神,像密密的网,中间容不下一点杂尘。她只好悻悻地退出门外。仰头看日正当空,几缕浮云,就像细细的烟丝。一时间愁上心头。
蹙眉叹息。
为什么要将真相说出来呢?如果秦怜珊一直都不知道,如果她跟小老爷之间的距离还是那么远,对自己来讲,情况会不会更温馨、更欢喜一点。也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由着那一道雕花的门屏蔽了他们的温柔,而自己,什么也没有。
若说有,也是一腔叹息,满腹寂寞吧。
此刻,东陵焰亦是心事重重,独自一人漫步在印霄城最繁华的长街上。只不过此刻的长街却冷清了。行人寥寥无几,秋风过处,一片荒寂。
有年轻的夫妇掺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只背了两个包袱,一边走,一边忍不住掉泪;也有迷失的孩童哭着喊着寻找自家的亲人;还有稍稍富裕的人家正在把值钱的东西一筐一筐地往马车上放,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笃笃地便跑远了。
只有那些落魄污浊的乞丐还坐在路边,一脸麻木,面前的碗里也是空空的,什么都没讨到。
有路过的好心人从腰上掏出几块铜板扔进了一个乞丐的碗里。
顿时周围的乞丐纷纷围过去,对那施舍的善人又拖又拽,哀求声不断。善人的随从立刻奔过来,跟乞丐们纠缠起,长街中央乱哄哄的闹成一团。东陵焰看着那情形,心里烦躁,便想施点小法术把那些人都分开,于是指尖一划,朗朗晴空忽地落下一道闪电,就落在那片嘈杂阵营的核心。
噼啪一声!
火星四溅。
但那闪电虽然看着惊悚,其实只是幻象,根本不伤人。乞丐们却还是被吓到了,灰溜溜地抱头鼠窜。
也不知道从哪里来了一个年轻的姑娘,乞丐们推推搡搡,险些踩伤了她。东陵焰见状赶忙过去将摔倒的女子扶起来。那女子衣着颇为华丽,还带着一股出尘脱俗的仙气,但是表情呆滞,眼神空洞,乍看还以为她若不是痴就是盲,她看了东陵焰一眼,什么也没说,只径直往前走。
东陵焰追上去问她刚才可有伤着,她呆呆地摇了摇头:“我没事——”然后抬头专注地看了看东陵焰,“谢谢你!”然后又轻飘飘地继续往前走。
毕竟是萍水相逢,就算东陵焰看这女子的言行举止颇为古怪,却也不好多问什么。他看着她走远,可是却发现她正在朝着一条下坡的斜巷子里走,那巷子已经有一半淹进水里了,她那么痴痴呆呆的,会不会就一直走不停了?
东陵焰犹犹豫豫地跟过去,果然看那痴呆的女子一直向着洪水走去。东陵焰纵身跃起,一把扯住女子的胳膊,将她拉回身前,道:“姑娘,前面不能再走了,危险啊?”
女子木然地看了看东陵焰:“是你?”
然后再扭头看看那一浪接一浪的洪水,竟有了几许笑意:“我不会回去的,我是来找人的,没有找到他,我一定不会回去。”她说话的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就好像擦过天空的几片云丝。
东陵焰问道:“这里好多人为了躲避洪水,都搬走了,你要找谁?”
女子想了想,摇头道:“我也不知呢。但是,我只要看到他,就会认出来,他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了。”
东陵焰心想这姑娘大概是患了失心疯之类的怪病吧,可是她坚持要走,他也不好再多管闲事,便看着她走了,确定她是向着高处而非洼地的方向而去,他才摇了摇头,无奈地叹息几声,也回柳浪巷去了。
那时白萱衣正坐在前院的石阶上发怔,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东陵焰前脚跨进门,后脚还没来得及并拢,白萱衣倏地就跳了起来,一溜烟往唐枫的房门口冲。唐枫刚哄着秦怜珊睡下了,便回自己屋里想收拾整理衣物,以防将来洪水真的漫上来,他们不得不逃离印霄城,却看白萱衣门也不敲就进来了,他惊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白萱衣那表情也不知是急还是笑,说话的语速很快,可是又有些结巴。她道:“小老爷,用你的血……用你的血试试救流云!”
“我的血?”唐枫迷惑不解。
之前,白萱衣一直在想着如何找回飞鸾流仙镜,心急心乱,并没有冷静地思考,直到她对秦怜珊讲述他们在陌骨岛的经历的时候,才渐渐想起流云是如何出现,以及他跟她说过有关飞鸾流仙镜的破裂与愈合的事。
当初,是唐枫的鲜血令碎裂的镜面从根本上愈合,也使白萱衣脱离束缚,获得了自由。而流云也说,正是那一口鲜血,让他受损的元神恢复了七成。那么,此刻是否可以再试试用唐枫的血去治疗流云?
这就是白萱衣冲进来找唐枫的原因。她结结巴巴地向唐枫解释了一遍,虽然说话秩序颠倒,错词病句连天,但唐枫还是听懂了她的意思。他没有推辞,赶紧随白萱衣到了流云的房里,二话不说,拿起篮子里的一把小刀,将自己掌心割破,鲜红的血,滴了满满一杯子。
鲜血如烈酒。
顺食道进入流云的体内。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萱衣全神贯注地看着流云,看他的嘴角动了动,眼皮微微颤抖几下,她抿着嘴,心里默默祈祷着,就像在等待一粒火种的熊熊燃烧。东陵焰在门外看着她那副专注的模样,再看看安详地昏睡着的流云,心里又是一阵起伏。
“咳咳——”
突然两声,惊起了已经等得快要麻木的众人。
流云真的醒了!
他睁开了眼睛,看着白萱衣喜难自禁的笑脸,再看见坐在床头如释重负的唐枫,他挣扎着起身,道:“主人,谢谢你。”他必是知道唐枫以鲜血救他了吧?可白萱衣却哼了一声,撅嘴道:“办法还是我想出来的,你怎的不谢我?”
流云虚弱地笑了笑,微微一低头,倒是顺从乖巧:“萱衣,谢谢你。”言辞间,一副病怏怏的,却依旧清逸潇洒的模样,看得门外的东陵焰妒心顿起。他背靠着门框站着,嘟囔道:“貌似没我什么事了,我回房休息了。”
没有人回应他。
屋子里的三个人一声也没吭,就好像东陵焰根本就是透明的,去留都没有关系。他们只顾着说这水患,说飞鸾流仙镜的事。白萱衣颇为高兴,道:“如果小老爷的血就是灵丹妙药,流云你也不必担心了,一个小老爷,顶一面飞鸾流仙镜,是吧?”
唐枫顿时有点冒冷汗,下意识地握了握自己还在发疼的手。
流云却摇头:“主人的血,说到底也是治标不治本,顶多可以维持一阵子。如今我仍是虚弱得很,不能施法找回宝镜。”
“那如何是好?”白萱衣又惆怅起来。
“这——”流云顿了顿,虚弱的眼神里渐渐充斥起复杂的哀伤,他即将要说的办法,他早前并非没有想过,只是他以为可以凭一己之力寻回宝镜,却没想到事情那样棘手,如今他彻底失了对策,或许,便是天意注定的,他不得不去面对一场隔了太久太久的光阴。他是近情情怯,所以,始终有些尴尬和避忌。
他道:“我们只能求助她人了。”
“求助谁?”白萱衣和唐枫异口同声。
流云道:“槐水女神,花月。”
话出,白萱衣恍然大悟。——那个动情的传说,那对曾经深爱过的恋人。流云,花月。是一阕悲歌,一道伤疤。生生不息地流传,永无止境地嗟叹。白萱衣偷偷地看流云,他的表情变得模糊,是怎么也看不清的缱绻和复杂。
也许他一直都在刻意回避吧。
所以,无论有多难,始终也咬着牙关捱下来。但如今万不得已,终究也只能松口,只能低头。隔了几百年的情伤,会换来怎样华丽的**气回肠?
天黑如墨。
月冷,似霜。
那天夜里,流云做了一个噩梦。向来沉着淡定如他,却也被那噩梦困得失了方寸,大呼一声,吓坏了只是浅睡的白萱衣。
白萱衣披头散发冲进流云的卧房,流云还陷在噩梦里,额头冷汗涔涔,双眼紧闭,想睁却睁不开,嘴里喃喃地问着:“你是谁?你到底是谁?”白萱衣拿衣袖替流云擦去额头的冷汗,一边唤他:“流云你醒一醒。”
流云的眼睛猛地睁开。
从**坐起,紧紧地抱着白萱衣,气喘如牛。
白萱衣抚着流云的后背:“没事了没事了,只是噩梦罢了。”流云却惊魂未定地松开了白萱衣,摇头道:“不是梦。太真实了……也许,她说的是真的。”
“她?”
“我梦见自己陷进一片沼泽,周围都是妖魔鬼怪的利爪,有一个很邪气的声音在跟我说话——”
“她说什么?”
“她说,若是我肯自毁修行,跳进那槐水之中,水灾便会退去。”
白萱衣摆了摆手:“梦境罢了,你不会真相信吧?”
“我不知道——”流云还在大口喘着气,道,“但是,梦里的那个声音说,她会向我证明,她就是此次水患的幕后操纵者,水灾的来去,她都能一手掌控,她说,明日午时,她会让大水淹没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带。”
“我不信!”
白萱衣还是嘟着嘴。流云却呢喃:“宁可信其有——那梦境,太真实了,我此刻想起仍心有余悸。萱衣,梨花街一带尚且有很多百姓没有撤离,若大水真的淹过来,届时,我们根本来不及救他们。”
“难道我们要去劝他们搬走不成?”白萱衣皱眉道,“近来水势愈加稳定,昨日官府才出了告示,要百姓无须惊慌,还说朝廷派了管水利和监测气象的官员实地考察研究过了,槐水泛滥现象不会持续太久,且不会有过分大幅的涨动,你说,百姓听官府的,还是听你的?你难道要告诉他们,因为你的一个梦,他们就得举家搬迁,浪**流离吗?”
流云哑口无言。
他知道,白萱衣所说极为在理。可是,自己却怎能袖手旁观?他也不知为何,只觉得仿佛受到某种魔力的驱使一般,脑子里,心里,不断地有一个声音在发出警告——
那是真的!
那是真的!
窗外天色微微亮起,黎明渐至。
流云披衣起身,四肢仍是有些虚脱无力,白萱衣扶着他,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他无论如何都要试一试,然后便拉开房门走出了院子。白萱衣拦不住,流云还从未像此刻这样,烦躁,倔强,紧紧皱起来的眉心,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慑人神采。
声音惊动了整个唐家。
唐枫、东陵焰和秦怜珊都出来了。白萱衣还没有来得及向众人仔细解释,流云已经出了大门。
直向梨花街蹒跚而去。
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带,有的百姓已经在水患开始的时候便到外地投奔亲友了,但有的人依然存着侥幸的心理,还在观望着水势的演变。这一带以梨花街的地势最为低洼,梨花街依山而建,东面临崖,而此时的槐水已经漫到山崖的边缘,整条梨花街看上去就像建在江面上的吊脚楼一样,只要水势再微微上涨,东面的民居便要遭殃了。
官府的公文一贴出,很多百姓都觉得松了一口气。甚至有些已经打算出逃避难的附近居民,纷纷打消了念头,大家都在向往着祥和安宁的局面出现的一天,再看这几日时有艳阳,更加坚定了对官府的信赖。
晨光熹微。
又是一个晴朗天。
流云敲开了第一户人家的门,来开门的是一个睡眼惺忪的小孩,一看流云那苍白虚弱的样子,吓得哇哇啼哭起来。随后小孩的父亲不等流云解释,便很不礼貌地推倒了他,狠狠把门关上。
流云踉跄着起身,又去敲第二户。
第二户人家听了流云所说哈哈大笑,笑他痴人说梦,笑他是患了失心疯的傻子。而第三户人家一脸茫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挑着担子照旧上街卖烧饼。敲到第四户人家的门时,众人已在流云身后。
白萱衣扶了流云,道:“你这样,像一只盲头的苍蝇,也不是个办法,你看他们都不肯相信你。”
流云摇头:“我只想尽我最大的努力。也许,只要有一户人家信了,事情便会有转机。”说罢,沉重的双手又叩响了冰凉的门环。
白萱衣看流云那副焦急无力的样子,难受得直想哭。太阳已经穿破云层,晴光潋滟,照得梨花街背后那片滔滔的槐水轻微反光,一片宽广明媚。可是却好像暗藏了数不清的激流漩涡,烘托出森森的白骨。
影子是低沉的。
脚步是哀伤的。
只有流云的背影,还透着那么一股生气,无畏,像燎原的星火。白萱衣咬紧了嘴唇,提着裙裾跨上台阶——
梆梆梆!
她敲得临街一家客栈的门板震天响。那声音惊动了流云,他回头来看,看见白萱衣也正望着他。
他们会心地相视一笑。
唐枫和秦怜珊彼此对看一眼,也都学着白萱衣和流云,各自找梨花街的居民劝说去了。只有东陵焰还懒洋洋地站着,两手抱在胸前,摆出一副不屑的样子。他旁边有一户朱漆大门的富贵人家,门开了,走出来一个穿灰衣的少年。
那少年向这边望望,突然三两步过来,大喊了一声:
“怜珊!”
众人纷纷回头看,只见那灰衣少年拿着一个包袱,得意洋洋,歪着脑袋正看着秦怜珊,秦怜珊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少年走到她面前,二话不说就来拖她的手:“跟我走吧!”秦怜珊狠狠地将手一抽,直退进背后的唐枫怀里。
唐枫怒道:“光天化日,你怎的如此无礼!”
少年趾高气扬,道:“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我带她走,乃是天经地义的事。”原来这一脸蛮横的少年就是当初为求自保弃秦怜珊于不顾的刘晋。弄清楚他的身份唐枫更来气了,再加上秦怜珊一直楚楚可怜依偎着他,他骨子里所有的英勇与自信在那时无限膨胀。
刘晋本是回家来取些重要的东西,没想到却意外撞见了失去音讯的秦怜珊,他哪里肯放过,一再宣称自己是秦老爷亲自甄选的女婿,要秦怜珊必须随他走,至于上回遇见山贼的事情,他提也不提。秦怜珊缩在唐枫怀里,对刘晋道:“我爹若是知道你那般待我,他定不会再逼我嫁给你!”
“况且,我之所以能苏醒,根本就同你无关。”
“是唐大哥救我。”
“他才是我的恩人。”
秦怜珊说着说着,已将对唐枫的称呼由唐公子转为唐大哥,那亲亲昵昵的一声,像蜜似的,化进唐枫心里,唐枫觉得自己飘飘然了。又听得秦怜珊斩钉截铁道:“我喜欢的人是唐大哥,不是你,怎会随你走?”
一瞬间,万道金光。
金光从某片深紫色的云层背后透射出,像散开的孔雀翎羽,天际变得无比璀璨迷人。长街安静。
只剩下不知是谁紧张的心跳。
伴着香风阵阵。
呼吸酣畅。
唐枫愕然地看着秦怜珊,怀中的女子抬头来,妩媚的眼角,盛开出如花般美艳的笑靥。他痴了,傻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由着秦怜珊执了他的手,几步向前,逼退刘晋,她越说越气势逼人:“你若想强行带走我,先问问唐大哥是否同意!”
刘晋面色铁青,看着恨他恨得咬牙切齿的唐枫,再看了看他身后不远处的东陵焰等人,狠狠一拂袖,道:“本少爷不稀罕你这样水性杨花的女子!哼!”说罢,灰溜溜地扛着包袱走了。
唐枫还在浑浑噩噩,吞吐着问秦怜珊:“你方才所说,可是真的?”秦怜珊站直了身子,退后一步,娇羞地低头道:“我们先帮着劝说附近的居民吧。”她的答非所问,让唐枫大惑不解,他怔怔地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望着她纤纤弱质的背影,忽然,自嘲地一笑,在心里叹道,她不过是想借我赶走刘晋罢了,她那样高贵的千金小姐,怎会看上我一个病怏怏的穷鬼书生呢?
眉目低垂。
视线中,有一瞬间的晦暗。
白萱衣的手一直扣在门环上,停着,侧着身子看那一幕闹剧,心中百般滋味,表情也是僵硬。
直到戏散,她才重重地拍了几下门环。
那户人家大概是早已经搬迁了,没有人应声。
她只好去下一个。
脚步犹疑,脑袋里嗡嗡响成一片。
唐枫钟情秦怜珊,她是早知道的吧。那是她无能为力去改变的事情。她只能远观,默默地。为唐枫做许多的事,就好像是自己的使命一般,从来无怨尤,甘之如饴。可是,如今众目睽睽,秦怜珊却说,她也是喜欢唐枫的。
那气氛不对。那环境显得诡异。
秦怜珊所说,到底是真心,还是负气?又或者根本是对唐枫的利用?白萱衣的脑海里错综复杂,跟唐枫的担忧是一致的。只不过她比唐枫更紧张、更在意。她怕唐枫受欺骗、受伤害,那种担忧,更胜过担心自己陷于水深火热。
东陵焰不知几时走到白萱衣背后,点了点她的肩膀:“喂,你们这样挨家挨户地找,要找到什么时候?”
白萱衣僵硬地撇了撇嘴角:“莫非你有更好的办法?”
“当然了!”东陵焰故意摆出一脸坏笑,睥睨了流云一眼,道,“人家说急中生智,很显然某些人再急,那智也是有限的。”说着,又摇摇头指着白萱衣,再道,“他蠢,你也跟着不用脑子了!”
白萱衣立刻两手叉腰,正想反驳,却见东陵焰的瞳孔里燃起熊熊的火焰,那火焰外圈的光芒呈半透明状爆破出来,瞬间弥漫了目所能及的整片天地。顿时,只见沙尘滚滚,巨浪滔天,最粗壮的一棵千年槐树,亦在颤抖之中发出阵阵呜咽。
许多百姓都被这激烈的声响惊动了,纷纷走出院子或冲上街道看。
风起云涌。
一瞬间暗无天日。
那长街尽头,突然有汹涌的急流涌上来,像一股巨大的水柱,哗啦啦朝着众人所在的方向弥漫过来。
百姓们顿时惊慌失措。
有的失声痛哭,有的抱头鼠窜。
但那急流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凶猛,一面靠近,却一面减轻,呼地一下漫过头顶,将很多人冲开或抛起,又渐渐低下来,减缓了流速。
最后,当水流停止了冲击,它们大约只停留在漫过人的膝盖的位置。
但很多人都受伤了。轻重不一的伤。
遍地都是呻吟与哭喊。
满街狼藉。
只有白萱衣等人始终稳若泰山地站着。因为,他们知道那一切都是幻象。是东陵焰在对百姓们施展幻术。他让他们以为风云变色,以为大水漫境,但现实仍旧是朗朗晴空,半点险情都没有。
东陵焰在施展幻术之前将白萱衣等人排除在幻术之外,因而他们所看见的乌云、洪水都是半透明状态的,即使从指缝划过,也没有半点触感。
可是,这显然不是流云想要看到的。
他看到哀嚎遍地,看到百姓们都因为一些虚无的幻象而伤痕累累,如此天翻地覆,他心里只觉得难受。
东陵焰却得意洋洋:“瞧,政府的公文算什么,都比不过本公子一根手指头,如今你们再去跟这些人说说,瞧他们的反应还会跟先前一样不屑吗?”
流云向来收敛,对东陵焰此举再是不满,却也是压抑着,拿复杂的眼神看了看东陵焰,然后上前扶起一名摔伤的老妪。白萱衣愣了半晌,一回过神,就朝着东陵焰劈头盖脸一顿数落,说他儿戏、麻木云云。东陵焰不服气,道:“我这点幻术,跟真的洪水相比,只是小巫见大巫,如果他们不肯走,洪水真的淹没过来,到时后悔也来不及了。我分明是在助人,你却说我害人!”
白萱衣冷哼一声,那斜觑的眼神便是说了——我不与你争辩——然后掺起路边一名怀里抱着婴孩的妇人。
妇人跟小孩并未受伤,但那妇人却眼泪汪汪,道:“这可如何是好,若大水再起,只怕整条街都要被淹没了,可是……我却无亲无靠,要到哪里去避这灾祸呢?”说罢,抱紧了怀里的婴孩,低声啜泣起来。
白萱衣也不知如何安慰,秦怜珊却过来了:“这位大婶,我家在折月坡上有一间客栈,你可带着孩子暂时到客栈里避一避。”说罢,又放大了音量,抬头来看周围的百姓,“谁若跟这位大婶一样无亲友投靠的,都可到折月客栈里去,我是秦泉的女儿秦怜珊,我可以在此向大家保证,任何人,在明日午时之前,搬离梨花街、粟裕街和春繁巷一带,我都会为他安排妥善的容身之所。”
“若是有人愿意与我们一起,向附近的居民示警劝说,我在此保证,必会以重金作为酬劳。”
话毕,人群议论纷纷。
折月坡是印霄城地势最高的地方。折月客栈,也是城中第一大客栈。而秦家的名声,在这里无人不知,秦怜珊即使不说,也有很多人认得她是秦家小姐,秦老爷素来行善,颇得百姓们称赞,眼下秦怜珊以秦家和父亲的名义做担保,很多原本无处投靠的人都表示,既然有了折月客栈,最棘手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了,他们愿意立刻带着家眷前往。
局面豁然开朗。
也有一些并不图回报的百姓愿意跟流云他们一起,向那些尚且蒙在鼓里的百姓们示警。所有的人只要一开门都能看见洪水漫过膝盖的假象,他们都同意了暂时离开避风头,到深夜时分,整个梨花街一带几乎都空了,折月坡上却热闹拥挤,大家都在讨论,到底天亮之后,午时来临的时刻,槐水会不会真的淹没自己的家园呢?
那是一个无眠夜。
星河漫漫。愁云惨淡。
所有的人就像在等待一场宣判。他们各怀心事。
流云还在忧心戚戚地想,到底梦境里的那个声音所属何人,到底午时的槐水会不会真的淹没过来,如果他们所做的一切努力,只是闹剧,是白费的,百姓们会如何埋怨?可是,若期待槐水真的泛滥,这却不是一个良善的念头。
唐枫在想着秦怜珊,秦怜珊的眼前却是漆黑茫然一片。
谁也看不懂那女子的内心。
包括白萱衣。
她想着她白日里的言行,若不是她,只怕百姓们没有那么容易下定决心撤离,她倒是真的替大家解决了最棘手的难题。白萱衣还记得当时自己惊愕的表情,当时的秦怜珊,笑容温婉,对她抱以坚定而沉着的眼神,她的面前却起了雾,迷雾,茫茫的,什么也看不清。那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还有东陵焰。
他的方法虽然极端,对很多百姓造成了莫须有的伤害,可是,若不是受到他的幻术的惊吓,眼前这密密麻麻的人群,只怕也没那么容易点头,聚集在这里。
他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
我怪他,又到底是怪对了还是怪错了?
白萱衣低头拨弄着指尖的蔻丹,无言唏嘘。冬的寒意已在不知不觉间渗透,偶有风起,便吹得骨头里仿佛也要结霜花。
东陵焰不知几时过来了,站在白萱衣身后,长长的影子,像黑纱铺在地上。正想开口,冷不防白萱衣却抢了先:“焰公子,你说,如果有一天,洪水将整座城淹没了,又或者,还有更大的灾劫等着,天崩地裂,生灵涂炭,我们,如何是好?”
东陵焰一怔,心想,她不计较白天的事情,语气听起来倒是缓和了不少,他在她身边坐下,故意学着她的样子拨手指,她一看,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我问你话呢?”
“为什么这样问?”
“我只是……”
“这不过是一场洪水,意外罢了。”东陵焰托着腮,手肘枕在膝盖上,“唉,你怎的想到什么天地灭亡,生灵涂炭了?”
白萱衣看东陵焰那副小顽童似的样子,想起他曾经在九阙神殿的种种,心中唏嘘——以前常听殿里的神仙们说,凡间好,凡间有无穷无尽的美妙,可是为什么她此刻反倒觉得,九阙神殿才是世外桃源,是一片没有啼哭,没有悲伤的乐土呢?
问这个问题,是因为忘不了从飞鸾流仙镜看到的那一幕。
那一幕会成真吗?
还是,这洪水就是灾难开始的先兆?
白萱衣想着想着,出了神,迷茫间看到东陵焰还托着腮侧着脸,眼睛清亮地望着她,那神情十分专注,就好像以前他从来没有仔细地看过她似的。白萱衣禁不住有点脸红:“焰公子,你干嘛这样看我?”
东陵焰咧嘴一笑:“本公子今天才发现,你长得比九阙神殿里那些花花绿绿的仙女们美多了,比嫦娥还美。”
白萱衣的脸更红:“我……我……哪能跟嫦娥比?”
“本公子说可以就可以!”东陵焰拍拍胸脯,也不知道是不是太激动,下手重了点,拍完之后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那模样逗得白萱衣格格直笑。
笑容在暗夜里像一朵纯白的莲花。
东陵焰看得痴醉,笑眯了眼,目不转睛,倒让白萱衣又重新尴尬起来。这时,房间里传出几声咳嗽,白萱衣立刻跳起来:“小老爷又咳了,我去看看他。”
说完,提着裙裾慌忙地跑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