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决定轮番看守秦怜珊。
七天。
只要熬过了第七个黎明,水患可以止息,怨气可以灭亡,就连被音织吞食掉的花月,也可以复生。
流云一想到这里,心里的难过便稍稍减轻,像是曙光之前撇开了黑暗最后的阴影。他坐在房门外的台阶上,忧郁的眼神,仿若一汪千年古潭。白萱衣端了几块精致的小茶点过来,在流云身边坐下:“还是热的呢,吃几口,暖暖身子吧。”
流云道:“我吃不下。”
白萱衣将盘子搁在膝盖上,单手扶着:“你的元神,如今已恢复几成了?”想这一路兜兜转转,从飞鸾流仙镜在九阙神殿被打碎的时候起,流云的伤就总不见彻底地好,他轻声答道:“大约有八成了吧。”
东陵焰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倏地便摘走了盘子里两块翡翠绿的茶果,又远远地坐上围墙翘着二郎腿吃:“我就说了,有些人啊,伤没有好呢,指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就高贵地消失了——看守?呵,这么伟大的任务他可担当不起,要是犯人跑了怎么办?”
流云没有说话。
白萱衣瞟了一眼东陵焰,想说你能不能不要总是针对流云,背后的屋子里却传来咿咿哇哇的喊叫声:
“放我出去——”
“白姑娘,你们放我出去好不好?”
“唐大哥,唐大哥你在哪里?我怕!”
……
秦怜珊不断地变换着措辞,用一味楚楚可怜的惊恐,来软化众人的铁石心肠。——当然是无效的。谁都知道,此刻那屋子里面的人已经难以辨识,她究竟是弱质纤纤的千金小姐,还是心肠歹毒的邪恶女妖。
他们一律对她不予理睬。
就连唐枫也咬紧了牙关,只差没有在耳朵里塞几团棉花。因为白萱衣一再告诫他,你若是心软,就等于害了秦姑娘,无论她怎么哭怎么闹,你都不能踏进那个房间半步。唐枫握紧了拳头,就好像自己被绑在刑架上,正在遭受严刑拷打一般。
秦怜珊的哭声起起伏伏,大珠小珠落玉盘,颗颗都滴在唐枫的心上。第一天便在那般难熬的时光里度过了。
夜很深的时候,白萱衣隐约看见唐枫的身影,他一个人,出了门口,走上空旷的巷子。巷子里全是积水,几乎淹没了他半截小腿。漫漫一击严冬尚未彻底走远,此刻春寒料峭,水冰凉刺骨,他却浑然不觉。
硕大的圆月,照出他心事重重的背影。
“小老爷,你这样会生病的!”白萱衣一溜烟飞奔过去,踏浪无痕,像一只蜻蜓踩在水面。
唐枫低头看了看,勉强挤了一个笑容:“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似你,会法术,可以凌空飞渡。我只是一个无用的书生,就连自己心爱的人也无法保护,我留在那里,听着她的哭声,实在难受得很。”
白萱衣咬了咬嘴唇,安慰道:“再过六天便好了。”说着,右手食指与中指靠拢,向着唐枫的双腿轻轻画一个圈,唐枫的身子便缓缓升起来,到了与白萱衣同等的高度,早已经被浸湿的裤管,也瞬间干透了。
唐枫的眼神略是犹疑,皱眉问道:“我想看看她,萱衣,你能让我看看她吗?”
白萱衣面露难色,想了想,道:“其实……也并非不可以——但我必须陪着你,寸步不离!”后半截话,有点焦急,也有点霸道。那是一份难言的担忧,个中复杂,惟有白萱衣自己方可体会。此刻的唐枫渐渐露出喜悦,满脑子想着的,也只有秦家的小姐,他看不见近在眼前的深刻和缱绻——
那含愁的双目不复初时的清澈,是因为他。
那弯弯的嘴角总是带着尴尬的弧度,是因为他。
那水晶般的心肝,琉璃般的思念,隐藏在幽深月光下,易痛,易碎,也是因为他。
他不知道。
此情江海深。
白萱衣温柔地摊开手掌,示意唐枫伸出右手给她。唐枫茫然地照做了。她在碰到他的右手的一霎那,心中有轻微的颤抖。
惆怅地颤抖。
她定了定神,咬破食指,在唐枫的右手掌心画了一道符。血红的印子,在最后一笔完成的刹那,消失不见,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说道:“这道符可以助你,在危难的时候,将敌人暂时牵制住。若敌人想对你不利,你只需要用右手掌心对住他,大喊其名字,他便会被一团寒冰封冻,无法前行,也不能施展法术。只不过,这寒冰凝符咒的效力,最多只能将对方囚困一炷香的时间。”
唐枫盯着掌心仔细地看了看,又抬头对白萱衣笑笑,道:“萱衣,谢谢你……唔,你会一直在我身边的,对不对?”炯炯的双眸,毫不收敛,逼视着白萱衣,但似乎又想起了别的什么,转而低头苦笑,“至少,在我还活着的时候。”
白萱衣听不得唐枫说丧气的话,急着跺了跺脚,踩起几瓣水花,水中明月的倒影也随着涟漪的波动扩散**漾:“小老爷!有我在,我怎会让你死呢,待眼前这困局解了,我,流云,还有焰公子,我们都一起帮你想办法,治好你的顽疾。”
寂月皎皎。
深夜的柳浪巷,万籁俱静。
一切都是呆滞凝固的。带着灾难的气味。没有人烟。就连流浪的野狗也选择到别处逃难了。
只有月色尚有一丝安宁,在水面泛起粼粼的波光,美得有些破碎。
那个夜晚,特别漫长。
白萱衣终究还是有些后悔——当唐枫的手,碰到门上挂着的铜锁的时候,她忍不住拖着他的手腕。
“萱衣,你答应过我的。”唐枫咳嗽道。
白萱衣皱着眉头看唐枫那病怏怏的模样:“可是,可是……”她半天说不出话,唐枫便道:“放心吧,有你在,我不会有事的,对不对?”白萱衣咬着唇,屋子里传出秦怜珊的声音:“唐大哥,唐大哥是你在外面吗?你来放我出去了吗?”
唐枫清了清嗓子,拉开门锁:“是我,怜珊。”
他走入秦怜珊的房间。
白萱衣紧随其后,小心翼翼地闭了门,一时间,也不知道是要守着门口,还是守着她最重要的唐枫。
将怨气封闭在人体内,谁也无法预知,这里面会否有什么难以估算的意外。
但秦怜珊看见唐枫,倒是与平常无异,只是多了些娇弱可怜,眼泪花倏忽之间便溢满了眶子,啪嗒啪嗒掉下来,一头撞进唐枫的怀里:“唐大哥,你告诉我,我究竟是怎么了?你们为什么要锁着我?”
唐枫温柔地抚着秦怜珊的头,安慰她,直叫她放心,说有我在,我定会保护着你的。旁边的白萱衣看着他们的亲密,心里不是滋味,惟有故意别过脸去,紧咬的双唇,死死守着她难以诉说的心事。
那一面,见得温馨而顺畅。
并没有白萱衣想象的什么特殊状况爆发。秦怜珊不仅清醒,而且通情达理,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以后,直说白姑娘你们要好好看着我,别让我伤到你们,我会乖乖地熬过剩下的五天。
曙光初透。
这时,天快要亮了。唐枫依依不舍离开秦怜珊的屋子,一跨出门便看见东陵焰像蝙蝠似的倒挂在屋檐下,险些把唐枫吓了一跳。白萱衣跟在唐枫身后叱道:“焰公子,你这是做什么呢?”
“保护你们啊。”东陵焰揉了揉鼻子,灵巧地翻身坐到栏杆上,“不是说了,不许小枫接近那个女人吗,你怎么还让他进去?我就是担心会出事,所以你们在里面呆了多久,我就在这儿守了多久。”
白萱衣觉得牙齿又痒痒了,白了东陵焰一眼,道:“哼,有我在,小老爷还需要你的保护啊?”
东陵焰也不知从哪儿提来了一股高兴劲,赶忙搭上唐枫的肩膀,甩着袖子道:“那可不一定,谁知道你这半吊子小仙女能不能保护好我家小枫,他要是伤了一根汗毛,我都是要心疼的。”
“东陵少爷——”唐枫又脸红起来,窘得连眉毛都有点抽筋,还故意干咳了两声,“你就别再拿我开玩笑了。”说罢,只匆匆地拂开东陵焰的手,像逃似的回了房。白萱衣似笑非笑地看着东陵焰,用眼神奚落他自找没趣,东陵焰哼哼几声,正要走,却见流云从白萱衣的房间里走出来。
东陵焰瞬间移形换影,冲到流云面前,指着他问:“你为何在小仙女的房间里?”
流云怔了怔,还没想好怎么回答,白萱衣立刻奔过来,扯了扯东陵焰的衣袖:“焰公子,飞鸾流仙镜一直是我保管着,流云要休息,要疗伤,要回镜子里,也就间接回了我的房间了。”
“可是他明明有自己的房间!”
“但他突然消失的时候,也是身不由己嘛。”
“男女授受不亲,你知道吗?”
“胡说什么呢,我跟白云又没怎样!哪像你满脑子的龌龊思想……”白萱衣跺着脚瞪着东陵焰。
流云捋了捋搭在前肩的乌发,慨然道:“我虽可以窥知镜外的世界,但非礼勿视,我亦绝不会对萱衣有任何冒犯之举。”白萱衣挑了挑眉,望着东陵焰:“听见没,人家流云可比某些人可靠多了。”
东陵焰还不服气,索性嚷嚷着,要白萱衣将飞鸾流仙镜搁在他的房间里,由他保管。这其实也是在情在理的事,原本那宝镜就是属于九阙神族的,可是这会儿白萱衣却偏偏故意犟起来,就是不肯点头,一时间满院子都是他们吵吵闹闹的声音。
流云只觉无奈,守着关紧秦怜珊的那道门,在门外的台阶上坐了,望着这似静非静的清晨。
怔怔地,发呆。
前方院子的另一头那扇关紧的大门,在门的缝隙里时不时溢进来一些裹满灰尘的脏水,渐渐地将地面浸成深黑一片。
槐水还在涨。
只是,涨得比较缓慢,就像幼蚕啃食桑叶,是无声的,温柔的。
他们曾以为将怨气困住,便可以遏止水势上涨,但看那浑浊的江水依旧蠢蠢欲动,他们便知,有些事情并不如他们所预想。音织虽然受困,但却是还有气力垂死挣扎,她不会乖顺地臣服于那具囚困她的躯体。
所以众人才会这样谨小慎微,才会这样忧心戚戚。
难以估算的七天,已经走到第三日。
暂且无波无澜。
再看而今槐水这样轻微的上涨趋势,即便七天过后,音织覆亡,它也不会漫过唐家院子里那几级石阶。整座印霄城,于死气沉沉之中,充满了肉眼所不能看见的惊涛骇浪,也充满了或许即将到来的祥和与宁静。
第四日,看守秦怜珊的,是东陵焰。
从天明到日落,东陵焰看着白萱衣的房间里烛火渐渐亮起,女子时而踱步,时而静坐,窗户纸上,断断续续映出她纤细的剪影。——不知道小仙女此刻在干嘛呢?东陵焰倚着廊柱,拿食指敲着下巴,他想,不知为何我最近愈加想着她,又为她激动嫉妒,莫非是真的爱上她了?
还记得以前在九阙神殿吵架作对无忧无虑的日子吗?
还记得她弄坏飞鸾流仙镜是如何害怕,而自己又是如何在暗地里为她紧张吗?
还记得他弄丢了她以后有多着急多奔波,天南海北四处寻她,可是就算找到了也要继续装出一副事事不上心的样子,继续不亏待了他作为神族公子高贵的身份,这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反正她的心里都没有他。
东陵焰依稀嗅到了一阵潮湿的水气,好像是从院墙外飘来的,里面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花香。东陵焰突然站起来,三两步闯到白萱衣的房门口,毫不礼貌地一掌推开门,白萱衣嘴里刚含了一口茶,噗地一声喷出来:“焰公子,你怎么不敲门呢?”
“我以九阙神族族长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将飞鸾流仙镜交给我!”东陵焰摊开手,手掌里冒起赤色的火焰。
似乎那并不是一个友好的命令。
白萱衣眉头一皱,隐约觉得有些不妥:“都说了我要亲自照顾流云,直到他的元神彻底恢复为止,你怎么又提这事了?”白萱衣的话刚说完,便见东陵焰的掌风呼呼地扯开,向着她的左肩刷地砍下来。她闪身避过:“焰公子,你……”
东陵焰的目的,乃是在梳妆台上那面飞鸾流仙镜,他的掌风也不过是想逼得白萱衣挪动方位,让他可以更方便地抢夺宝镜。他握住了镜柄,狠狠一扯,那镜子便离开了镜架,他一脸得意的炫耀表情,大摇大摆往门口走,白萱衣大喊:“焰公子,你要拿飞鸾流仙镜去哪里呢?”
忽然,砰的一声——
隔壁房间的门也开了。
那是流云的房间。流云从房间里疾步跨出来,见东陵焰手里据着飞鸾流仙镜,立刻便冷了脸,喝道:“宝镜是我所属,留下它!”东陵焰的嘴角露出挑衅的轻笑:“本公子难道要听命于你?”
一句话,已是剑拔弩张。
低沉的屋檐,瞬间杀气腾腾。
黑白两道光影,似蛟龙般,盘旋冲撞,将小小的院子填充得不留空隙,再一眨眼,光影又直冲云霄,化作两朵祥云。
流云和东陵焰峙立相对。
白萱衣见此情形,脑袋里乱成一团,她想要阻止,可是才刚刚召来一朵祥云,却猛地觉得胸口一痛,面前有幻影闪过。
她双膝一软,趴在地上。
她又看到了当初飞鸾流仙镜呈现给她的那些画面,山河崩塌,血流满地,生灵涂炭,还有那张陌生的、充满怨恨的脸。她觉得自己开始下沉,下沉,就像陷在无法自拔的沼泽里,又像从悬崖坠落。
她抬起手,半空中的人谁也没有往下瞧一眼。
他们的祥云倏地朝着对方飞去,狠狠碰撞,黑色绸缎般的夜空,一时间电闪雷鸣。几个回合之后,他们却远得连影子都看不到了。
白萱衣的手,无力地垂下去。
她想摆脱那些可怕的幻影,想站起身,但全身却似乎没有一点力气。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绝望再度侵袭了她,她伏在地上,浑身发颤,哭成一个泪人。她闭着眼睛,捂着耳朵,嘶声地哀嚎着:“离我远点,不要再缠着我了……”
吱呀——
又一间房门开了。
唐枫款款地走出来,那脚步轻飘飘的,目光呆滞。白萱衣吃力地喊他:“小……小老爷……”
唐枫却好像根本没听到。
他径直走到秦怜珊的房间门口。
解了锁,开了门。
昏暗的光线照着秦怜珊妖娆的影子。她款步走出。面带妩媚的微笑。她的纤纤玉指轻抚上唐枫的脸,在他的脸颊细细摩挲:“唐大哥,谢谢你放我出来,我可是好挂念你呢!”
唐枫傻傻地笑起来。
又是一场疯魔。
处心积虑的陷阱。
谁会想到呢?就在唐枫心软前去探望秦怜珊的时候,秦怜珊的楚楚可怜通情达理,全都是伪装。
她已经不是秦怜珊。
是被音织迷惑的傀儡。
她的眼泪,是音织精心炮制的魔咒,滴在唐枫的手上,当唐枫离开,那魔咒就会随着他的呼吸而传播,感染了所有的人。
最终,仿如病毒,慢慢地爆发。
他们变得不像平时的自己,他们的嫉妒、愤怒、恐惧、爱欲贪嗔,等等人性的阴暗面,都会无休止地放大,影响他们的性情,使他们做出种种不理智的、疯狂夸张的举动。——东陵焰陷在对流云的嫉妒之中。流云的愤怒,使他一心只想保护属于自己的东西,因而对东陵焰不再隐忍退让。白萱衣被自己内心最大的恐惧所淹没,她越想摆脱,那魔障就越是缠绕着她,她站不起身,惊恐颤抖,只能嚎啕大哭。
唐枫却只是麻木地看着她。
那空洞的眸子里,有疼惜,但却无动于衷。仿佛他此刻澄澈的内心,有更浓郁更沉厚的阴霾占据着,他只剩下很小一部分理智,来辨认眼前如泪人般的女子:“萱——萱衣?”
白萱衣抬起手,指尖散发微弱的求救讯号,却重重垂下。
秦怜珊拨弄着鲜红的蔻丹,此刻的她,已是胜券在握,但眼前这好似生离死别一般的场景直让她觉得有趣:“唐大哥,你爱我吗?”
“爱——”唐枫痴痴地道。
“那么,你愿意为我死吗?”
“我,愿意!”
唐枫斩钉截铁,一句我愿意,似万箭刺穿白萱衣的心,她虚弱地嘶吼:“不要……不要伤他……音织,你杀了我吧,求你,放过他!”
秦怜珊格格地笑道:“我原来还想留着你们自生自灭呢,可你们偏就是爱管闲事。呵,你们对我做过什么,我定当十倍奉还,早死晚死,也不过就是时间的问题,你又何必抢在最前头呢?”
说罢,优雅地转了身,从袖子里掏出一把银亮的匕首。
那匕首沁凉,像女子纤细的手指般,在唐枫的脸颊上来回摩挲着,唐枫怔怔地站着,有些微皱眉,那是他的疑惑和恐惧所致,但那并不足以唤醒他反抗或逃跑的意识。白萱衣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可是,她却仍然陷在天崩地裂的幻影世界,她的仙术无法施展,她的气力只剩下最最微弱的一点。
——就是那最最微弱的一点。
迫在眉睫。
也许是情急危难之中的豁然爆发,白萱衣的那一点点微小力气,支撑着她,像疯狂的小兽似的,朝着秦怜珊扑去。她绊住了秦怜珊的双腿,秦怜珊一挣扎,身体便失了重心,也摔倒在地上,匕首咣当咣当地滚出一丈。
秦怜珊气急败坏,重新捡起匕首,便就改变了目标,直奔白萱衣而来。她一手按住白萱衣的肩骨,将匕首在她脸上一划,哧!白萱衣的左边面颊便出现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伤口处,立刻有云雾般缭绕的气流汩汩地冒出来,白萱衣疼得几乎背过气去。
那匕首亦是经过秦怜珊精心炮制的,那上面,全是她恶毒的念力与怨气。她早已预想着有这样一天,必要之时,或许这匕首能助她反击。她以至阴至寒的无形之气为养分,浇灌这把匕首,匕首便不再是普通的匕首,就连有修为的神仙也要忌惮三分。
因为——
那匕首会成为一个狠毒的切口。若只伤及皮外,倒也不过是虚耗体力,流损仙气;但若伤及五脏,匕首之上的阴寒之气会随之侵入全身,蚕食掉受伤者的元神,那元神越是高尚纯净,便越容易受腐蚀,受伤者只能不治而亡。
音织作为怨气,虽受困于宿主,无法再自由施展有形的妖术,但依然可以用念力,孜孜不倦地做为她伤人于无形的利器。她的眼泪,她的匕首,都是如此。而怨气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它的幻变,难以预计。
如今那匕首伤及白萱衣,虽则不致命,但伤口却令白萱衣体内的仙气流逝,白萱衣原本就受困于幻觉,难以抵抗,此刻更是无力,只虚弱地匍匐在地,气喘如牛。秦怜珊还在破口大骂:“贱蹄子,你要逞强,我便先杀了你!”
说着,手刚刚举起,便有人从后面拉住了。
盛怒之下,秦怜珊回头一看,唐枫还是那般痴痴的,但迷惘的眼神之中,已经开始出现挣扎与犹疑,一个字一个字,结巴道:
“不要,伤害,萱衣……”
“滚开!”秦怜珊用力地一推,将唐枫推出三步远,唐枫一个趔趄撞在柱子上,额角顿时紫了一块。
秦怜珊再度回头,预备将手里的匕首扎进白萱衣的胸口,突然觉得,有一阵沁凉而绵绵的气流从背后笼罩过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住了,她的四肢虽然仍可动弹,但十分费力,她手中的匕首,就算勉强能触到白萱衣的身体,却割不伤她半片衣角。
秦怜珊顿时明白过来。
是寒冰凝符咒。
她回头的时候,还能看见动作迟缓的唐枫,正慢慢地放下双手,曾经轻念过她的名字的嘴,仍旧痴痴地未有闭合。
“怜珊,为什么要伤害萱衣呢?你不能……”
唐枫呢喃。
迷惘的眼神,正对上白萱衣抬头的刹那,星眸中的闪烁晶莹。还有她面颊上的伤口,血淋淋,从颧骨斜入鬓角,像拉开的红色水幕。
此时,秦怜珊重新恢复了她邪魅如花的笑靥,她知道,若在从前,若是自己没有受困于这具肉身,对付唐枫这样的凡人,她定是可以迷惑得对方言听计从,而不会像现在这样意志挣扎,臣服得并不坚定。她诡异地笑道:“你们以为,这点小戏法便能够困住我?寒冰凝符咒的持续效力不过就是一炷香而已,一炷香之后,看谁还能阻止我!”
白萱衣气喘吁吁,表情时而沮丧,时而惊恐,仍然沦陷在她心中黑暗的阴影。但她也时不时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次次都失败了。她喊了几次唐枫快走,唐枫却只是迟钝地站着,茫然看着眼前的残局。
他的脑里面,迷惑与理智,像两个竞争的极端。
他分不清善恶真伪了。只有秦怜珊的容颜将他笼罩着。而他痴迷的同时,并非看不见旁的人。
他看得见白萱衣。
清楚地知道,那个人,是曾经与自己朝夕相伴,并肩作战的朋友。秦怜珊的眼泪蛊惑了他,令他内心的痴爱无限扩大,加深加重,令他变得浑浑噩噩,可那并不能将他彻底占据,他的身体里,仍然有很小的一部分是属于原来的那个他,是属于自由的。这一部分,让他怀疑,怀疑自己是否要保护这个朋友。
他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一炷香。
像一只蝴蝶飞过花海的时间。
像一个并不足够绵长的拥吻。难以镌刻深切的誓言。潮湿的雾气逐渐降下来,那如红颜般脆弱的时间,转眼,便已经垂垂暮去。
符咒的效力结束了。
秦怜珊狂笑不止,此刻的她,再不给唐枫任何动摇的机会,她高举了匕首,那匕首像一朵暗夜里盛开的花。
荼蘼花。
漆黑的,充满怨恨的。
一点一点向着唐枫的瞳孔里靠拢。
短短几步的奔跑,衣袂似流动的绸缎,飞扬的裙角,罩着纤纤细足,如涌动的烈火,还有青丝,飘散凌乱。
白萱衣眼睁睁看着。
只能眼睁睁看着。
内心的魔障,可怕的幻影,让她感觉自己的双手双脚都被束缚了,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
寂静的夜空,忽然一只飞鹰掠起。
俯冲而下。
但那不是飞鹰,是兜兜转转又折回来的流云。若不是寒冰凝符咒的拖延,他未必能如此及时地出现,他大喝一声:“谁也不能伤害主人——”他眼睛里的烈火,好像要把所看之处烧得寸草不生。
他一掌劈在秦怜珊的天灵盖上。
那时候,匕首离唐枫的心脏,还有半寸之遥。
秦怜珊缓缓地倒地。
宿主死亡——
换来的结果,是怨气溃散,消失于三界之中,再不能作恶。这一直都是他们尽力回避的办法,毕竟作为宿主的秦怜珊,她是无辜的。可是,失去理智的流云,一心护主,就像他一心保护自己的飞鸾流仙镜一样,那一掌,没有任何的犹豫。
亦没有怜悯与惭愧。
只听朗朗夜空下,好像从四面八方涌来无数声的痛苦哀嚎,那声音,几乎所有还留在印霄城的百姓都听到了,他们觉得心悸,心慌,挑灯夜看,但除了一片凝固的黑,什么也看不见。
槐水出现了剧烈的涌动。
仿如暴风雨推动中的海浪,一潮接着一潮,哗地一声,将唐家的大门也冲开了,水急急忙忙地漫进来,很快,没过了流云的膝盖。
也没过唐枫的膝盖。
唐枫扑通一声跪下来,溅起的水花,湿了他全身,他抱着秦怜珊的尸体,满脸纵横的,也不知是水还是泪。
无声。
无息。
水的喧哗逐渐停止。乌天黑地,都凝固在朗朗乾坤之下。繁星渐渐亮起,一轮弦月挂在天边。
月色明亮了不少。
这时,天空中一朵祥云飞降。是东陵焰。方才,他与流云混战了几十个回合,时而在柳浪巷,时而又在折月坡,时而掠过某户人家低矮的屋檐,时而又冲入那九霄高耸的云层。某个瞬间,流云居高临下,看见唐家的院子里,秦怜珊举刀向着唐枫而去,他便顾不得东陵焰的掌风还在背后紧紧相随,跳下祥云,飞身折返。
那都是短短的几个瞬间的事情。
东陵焰也不过只比流云晚到一步。那一步,有人的身死了,有人的心死了,沧海都变成桑田。
那一步,东陵焰看见满目的疮痍。
他看见白萱衣溺在水里,挣扎着,喘息着,颤抖着,狼狈痛苦。他将祥云挥开,如蜻蜓落在水面,然后一把扯过白萱衣,将她拦腰抱起,又重新飞上祥云,倏地飘出了几百里。直到寻见一片山顶宽阔的空地。
此刻,音织虽然已经死亡,可众人的心魔依旧不同程度地存在着。
他们的神志依旧有些恍惚。
有些身不由己。
只有当翌日初透的曙光落在他们身上,他们才会渐渐地从黑暗里苏醒,摆脱自己混乱的思绪,摆脱内心的恐惧或怨恨。
“带我回去,我……我要去看小老爷怎么样了!”白萱衣疲软无力地哭喊着。东陵焰沉默不说话。
白萱衣趴在地上,乞怜地看着东陵焰。
“带我回去,焰公子?”
东陵焰却立刻恼了。他一把掐着白萱衣的肩,拇指狠狠扣着她清脆的锁骨:“你想去看流云对不对?你自己都伤成这样了,为什么还想着他?”他不停地咆哮,白萱衣便不停地摇头,她一摇头,她脸上的伤口就裂开了,鲜血很温柔地渗出来,一点一点地往下淌,挂满了她半边白皙的俏颜。
星月都不见了。
山风猎猎。已到了黎明前最黑暗的光景。此时,东陵焰轻轻地蹲下身,一根手指捻起女子尖瘦的下巴,颤抖的双唇,缓缓靠拢,直吻上她面颊上的伤口:“小仙女,你为什么就是看不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