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已是秋风起。
剪雨流霜岛亦开始流露出疲软凋敝的景象。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但纵然是那样,它仍然有它的美,一种慨然遗世,高洁傲岸,且神秘莫测的美。这美景在白萱衣的眼中修成了桎梏。
她还在频频入梦。
入梦与唐枫相会。
有时候她会说她很怀念初到印霄城的日子,唐枫便试图用自己的意念来构造出他在印霄城的家。某一次,意念兴起,唐家小院初见雏形,但忽然一切都化为梦幻泡影,消散无踪。唐枫呼吸急促,脸色苍白。梦境依然是在青瓷山庄,月在梧桐缺处明。白萱衣心中焦急,扶了唐枫在长椅上坐着:“小老爷,刚才那是怎么一回事?”
唐枫轻轻喘息着,良久,摇了摇头,道:“也许是大限将至了。我已经越来越无法感受到自己的存在,我的魂魄,仿若风中残烛。”白萱衣心中一凛:“大限?莫非小老爷是说,莫非杨已经快要复元,他会……”她突然顿住。后面的话,她连说也不敢说了。——莫非杨复元的那天,便是唐枫魂飞魄散的时刻。
到那时,就连虚幻的梦里相会也无法达成。
上穷碧落下黄泉,再没有唐枫。
那是惊世的浩劫。
这一瞬,白萱衣想起她透过飞鸾流仙镜看到的景象,那些坍塌的、爆裂的、淹没的、焚毁的景象,生灵涂炭,天地灭亡,竟却比不过她此刻内心的惊惶。——她也许即将要失去唐枫。
彻底失去。
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情更可怕。
眼泪已蓄在眶子里,似将开未开的涟漪。白萱衣伸出手去,她很想握着唐枫,纤纤的柔荑,想要将他冰凉的指尖缠绕。然而却在她即将触碰到唐枫的那一瞬,风云变色,天空之中划过几道闪电。
青瓷山庄仿佛起了粼粼的水波。
震动。**漾。
但顷刻之间所有清晰的画面都变模糊,然后再由模糊转清晰,天亮了起来,已经不是梦境里的暗月稀星。
梦散了。
梦醒了。白萱衣在自己的房间里醒过来,倏地翻身从**坐起,她意识到什么,迅速地披了衣裳冲出房门。
莫非杨正站在院中。
“你竟然入我的梦?”那是莫非杨第一次发现自己的梦境里多了不速之客。他的身体瞬间移动,就像一支箭,直逼白萱衣射来,眨眼便到了白萱衣的面前,扼住她白嫩的脖颈:“原来这就是你明明有机会逃走却还留下来的原因?”
无可否认。
若不是因了知道唐枫的魂魄还能与自己相见,她何必留?她凄然地一笑,将眼睛闭上,只等莫非杨的手指用力,掐断她,如掐断一朵花。然而片刻之后脖颈上的那股力道却松了下来。
莫非杨撤了手。
这男子,像一面深邃的墙,看不穿,亦没有尽头。又像幽暗的漩涡,神秘,难测,似隐藏了千层浪。
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有怎样的故事?
他的内心,是否仍有几处柔软?他阴沉的面色底下,又是否偷偷地收埋了曾经有过的明亮?
白萱衣霎时觉得身体如折翼之鸟,飘起,落地,落在铺有金色菊瓣残骸的石阶上。没有伤,亦没有疼。白萱衣心知,那是莫非杨对她小小的惩罚。真的很小。小得就好像推她的那个人不是莫非杨。
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狂徒。
可是白萱衣何其固执。纵然莫非杨一再对她发狠,她仍是飞蛾,飞蛾扑火,扑入那短暂的梦境之中。
一遍又一遍。
莫非杨亦曾警告:“别说我没有提醒你,我并非普通人,你入我的梦,只会与我的元神相冲,你陷得越深,对你的修为便越是有损害。”白萱衣趁机接了话:“若你并非普通人,那你究竟是何来历?”
“你始终想知道?”
“你一次不说,我问你一次,两次不说,我便问你两次。”白萱衣故作戏谑,“呵,问到你肯告诉我为止。”
“我何必告诉你?”
“你又何必不告诉我?”
四目相对,静默。片刻之后莫非杨将双手负在身后:“剪雨流霜岛便是我落地生根的地方。”
“何谓落地生根?”白萱衣想了想,“莫非你是这岛上的树精妖怪?可是,若你的本真是妖,我却为何不能在你身上看见妖的真身?这世间三界六道,万物皆有本真,我的修为虽浅,但尚可分辨,何以我竟无法看得穿你?”
莫非杨道:“你无须揣测我的本真为何,三界六道,没有我莫非杨所属。我是被主人用青瓷树雕刻而成,赋予生命的。”
“青瓷树?传说中可生长千年,遇火不烧,遇水不溺的青瓷树?”这种树颇为罕见,白萱衣在岛上这么久,尚且并未看见半点青瓷树的影子。但就算莫非杨是由青瓷树雕刻而成,他也应该属妖道,或者至少在肉身之下显露其树的茎须,但为何……白萱衣百思不得其解,而另一方面,她亦捕捉到莫非杨话里的玄机:“谁是你的主人?你所说的使命,与你的主人有关?”
谈话到此戛然而止。
莫非杨的胸口再度发痛,一个趔趄跪倒在地上。白萱衣知是时候又要用她的仙气为莫非杨续命了。她曾经无数次希望自己可以袖手旁观,可以看着对方痛苦衰竭而死。但她却更加清楚,她没有勇气那样做。
因为莫非杨有这世间最可怕的筹码。
唐枫。
白萱衣在莫非杨的面前坐下,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源源不断的仙气便似雨露被干涸的枯苗吸走。她闭上眼睛。脑海中混乱一片。突然之间感觉掌心仿若被针扎一般,她猛地睁开眼睛,只见莫非杨的胸口若无还有地萦绕着一团暗灰的气流,似漩涡,明明灭灭地转动着,周围还伴随着白色荧光。她心中诧异,却还来不及看清,那漩涡便消失了。
仙气已经足够。
莫非杨从疼痛中清醒,睁开眼睛,望着一脸茫然的白萱衣,他什么也没说,起身走进了房间。
房门紧闭。
那漩涡,那黑气,一直困扰着白萱衣。她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有关莫非杨的许多事,太成谜。
是夜她于梦中再见了唐枫。
哪知唐枫告诉她的第一句话却是异曲同工:“萱衣,我发现莫非杨的体内,在心脏附近的位置,开始出现一团暗灰的迷雾。那迷雾的颜色正在日渐加深,外层覆盖有白色的荧光。而且——”
“而且什么?”
“迷雾的中心,漩涡之中,有一团紫红色的火焰。”
“火焰?”白萱衣听唐枫这样一说,忍不住有几分狂喜。紫红色的火焰,乃是为魔者专有。难道莫非杨的本真是魔?魔乃集妖道之大成者,其修行与能力,皆在妖之上,强者甚至能轻易与仙抗衡。妖魔之间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心脏中是否含有紫红色的火焰,那火焰是魔者的精魄所在,俗称恶果。
恶果掩藏在魔的体内,以心脏为掩护,凭白萱衣的修为,她无法看见,若不是唐枫告诉她,她至今仍不能解开有关莫非杨的身世之谜。“若要毁掉一个魔,便摘其恶果,令他变成毫无抵抗能力的弱者。”白萱衣喃喃道,“但恶果会让魔的心脏周围萦满纯黑的邪气,可莫非杨的心脏周围的邪气却只是暗灰色,因为他正如他自己所言,元神尚在恢复之中,他的恶果就像一只半满的茶杯,我的仙气则是注入杯中的茶水,一旦水满茶溢,想要再对付他,便是难上加难。原来,一直以来竟是我在浇灌他的恶果,是我助他恢复魔性。”
“萱衣,你无须自责。”唐枫安慰道,“若不是因为我,你也不会受他要挟。你……”唐枫苍白的愁眉紧锁,好像又重新回到了他病入膏肓的时候,“你明知这世上不会再有奇迹了,守着我的魂魄又能如何?”
难道就这样永远在梦中相见吗?
这一瞬,梦境之中愁云惨雾。
但不知愁的人是莫非杨还是唐枫?梦又醒了。
白萱衣曾经看过那样炽烈的目光,深切,凝重,欲语还休。便是在东陵焰凝望着她的时候。
亦是在她自己一遍遍追随唐枫的时候。
可是,这一次,那目光的主人竟换成了莫非杨。她开始明白何以他处处对她留情。何以他纵然有再多的愤怒,也不会转化成对她的伤害。何以他总是躲在暗影里,像鬼魅般,看着她,只是看着。
何以他也会偷偷流露出彷徨疲软,而不是一味冷漠。
因为——“我爱上你了。”
那句话像一块巨石,投入白萱衣的心湖,激起阵阵汹涌浪涛。她还记得自己当时的茫然慌乱,她选择沉默,选择逃避,选择对此事只字不提——直到——直到莫非杨劈出致命的一掌——
白萱衣便那么仰着头,闭着眼睛,仿佛干涸之中等待一场及时雨,她的嘴角微微露出笑意来:
“你杀了我,正好。”
那是莫非杨的生命里最漫长的痛苦。那一天,他想,他永生也不能忘记。他的疼痛复发,加剧,他心中的火焰越烧越旺,胸口的漩涡越来越深,越来越暗。他离彻底地复元已为时不远了。
白萱衣便像从前那样,将仙气输入他的体内。
他似是闭着眼,但却留着微微的缝隙,缝隙之中他近距离窥视着面前的女子,她的螓首蛾眉,她的粉面桃花。
他想着几天之前,自己竟然对她说:
“我爱上你了。”
一句毫无修饰,毫无美感的誓词。从莫非杨口中说出,比登天还难。可是他却那么难以自禁,不管不顾只想冲口而出。女子并没有回应他。她只是仓皇地跑开了。后来的许多天,她都对当时发生的一幕只字不提,她照旧给他斟茶备酒,做精细的糕点。他欣赏她的勇敢和固执。
却也恨她的勇敢和固执。
因为她的勇敢和固执让她的心里只容得下一个人——唐枫。而没有他。没有他莫非杨。可他却竟在这段时间的朝夕相对之中,不知不觉爱上了她。他以为自己是朽木。但朽木却也动情。
这情动得轰烈,动得悲戚。
势必有惨淡的结局。
莫非杨想着想着,心中暗暗唏嘘。一口叹息尚未呼出,突然,感到一道凌厉的银光在眼前闪过。
他猛地睁开眼。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正握在白萱衣的手里。
“你想杀我?”
他还没有伤,心却痛了。可是那痛却敌不过他的怒火。怒火瞬间烧毁了他的理智。他咆哮而起。
打落了匕首。
掌中戾气与白萱衣的右手对接,白萱衣只觉手臂一阵酥麻,疼痛感迅速蔓延全身,她向后飞起,重重地砸落在地上。鲜血自嘴角缓缓溢出。她呼吸急促,周身奇寒。却忍着痛,重新将匕首抢在手里。
那匕首,是白萱衣经过淬炼,想用来刺杀莫非杨,刺破其心脏,伤其恶果的利器。她收藏在衣袖里。
但是她并没有下定决心是否要那样做。
她还在犹豫。
因为她只要一想起,她若杀了莫非杨,莫非杨亦会毁掉唐枫的魂魄来报复她,她便觉得,那一刀刺去,割破的是两个人的心脏。
甚至,三个人的心脏。
莫非杨的,唐枫的,还有她的。
她犹豫不决。
尽管唐枫一次又一次地劝她,既然已经得知莫非杨是魔,也知道了他的恶果所在,何不放手一搏。他说,萱衣,你要以天下苍生为念,莫非杨留不得。这些话时时盘旋在白萱衣的耳畔,她的眼睛,没有一刻不是溢满泪水。
偏在那时候,匕首不慎却从袖口里滑落出来,白萱衣伸手接住,正让莫非杨看见,他以为她真的要对她动手。他恼羞成怒,喝道:“我说过,你若想对我不利,我一定要唐枫陪葬!”白萱衣哀戚的眼神之中忽然流露出几丝嘲讽。走到如今这一步,她已别无选择了。
“莫非杨,倘若你复元,小老爷一样不能活。但若我今日能刺伤你的恶果,你便无法钳制我,我还能有几分胜算!纵然未必能将小老爷复活,但至少可以阻止你成魔,阻止你为祸人间!”
——假装吧!假装凛然正义,用和平,用苍生来麻痹自己,说服自己,不要退步,不要怯懦,勇敢地将匕首向莫非杨掷去。
——好像已经看见唐枫微笑的脸,好像他在不断地鼓励她。萱衣,你做得对!
女子凄然地闭了闭眼,泪水溢出,滑过她白皙光洁的脸。她的两腮,她的嘴唇,黯淡得近乎苍白。
莫非杨听罢白萱衣那几句话,掩饰不住面上惊愕的表情:“我真是太低估唐枫了!你们……竟然已经知道我是魔!”
“没错。是小老爷告诉我的。”白萱衣咬紧牙关,“你的心中,有一团紫红色火焰,那便是为魔者的特征——恶果。你故意对我隐瞒你的真实身份,便是不想我找到对付你的办法吧?因为恶果就是你的死穴。纵然魔的力量再强大,只要攻其恶果,便有机会打败他。我说得对吗?”
沉默。
等同于默认。
莫非杨一直以来最想隐瞒的便是自己为魔的本真,因为他不想在元神彻底恢复以前再多生枝节。
“可是,你知道了又怎样呢?你以为,凭你这小小的花仙能够打败我?我如今虽然无法施展十成的法力,但也足够将你毁灭,尸骨无存!”莫非杨的瞳孔变得猩红,那是他发怒的征兆。他就像一座即将喷薄的火山。
风静止。花枝却微颤。
那都是邪气戾气的撼动,引得枯叶漫天飞舞。青丝如瀑,都化作滚滚激流。莫非杨的身体腾空,如凶猛的鹰,俯冲下来,照着白萱衣的头顶,一掌劈下。那短短的距离,却仿若千里,他似是刻意放慢了速度,但又似跌入无法逆转的沼泽,越陷越深,他不能停,理智与情感纠缠着他,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他要杀了她。
杀了这企图毁灭自己的女子。
他钝重道出:“我说过,我爱你!”——那便是说,既然我爱你,你就不能做出伤害我的事情,否则,那打击于我是致命的,我心伤心痛心死,我不能再姑息你了!白萱衣的眼眸中含着泪,她手里依然紧紧攥着那枚匕首,她知道那一掌她避无可避,但她却想,在莫非杨靠近她,重击她的时候,她也要倾尽全力向他发出攻击。
她要跟他同归于尽。
她骄傲地将头仰起来,倔强的目光,直直鄙视他,那种视死如归的慨然,让男子仿佛从其中看到了唐枫,看到了他最嫉恨的那个人的影子,他的妒火更甚!
手掌离白萱衣的头顶只有半寸之遥。
白萱衣闭上了眼睛。
右手,亦握紧了匕首,狠狠地发颤。
突然之间,电闪雷鸣,狂风骤起,不知从哪里飞来的一支白玉箭刺穿了莫非杨和白萱衣之间那点微小的距离。
箭上有火,火炽烈而辛辣,灼得莫非杨的右手一缩。
向后猛退。
白萱衣总算无事。掌风只是割断了她几缕凌乱飞舞的青丝。青丝落地。她惊愕地张开眼睛。一道青灰的身影落在面前。紧随其后的,还有三五名精壮的猛士。那青灰身影弯腰将白萱衣掺起,手掌的温度,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白萱衣沁凉的肌肤。她张了张嘴,再顿一顿,最后终是喃喃喊出:
“焰公子——”
来者正是东陵焰。
与之同行的,还有五名九阙神侍。其中亦包括执锏和握弓的绿甲神侍。刚才的那支箭,便是握弓神侍发出的。
莫非杨站定,用嫉恨的目光看着东陵焰。只见东陵焰昂首挺胸,单手负在背后,淡雅从容,面带微笑。他身后的九阙神侍亦排成直线,将白萱衣护在阵中。个个皆是轩昂魁梧,神情肃穆。
莫非杨突然冷冷地笑开了。冰凉的眼神,直往白萱衣的身上投。白萱衣感到心悸,略缩了缩身子,藏到东陵焰背后。东陵焰嘴角轻扬:“你们不用给我面子,好好地收拾这妖怪去吧!”
这句话是对九阙神侍们讲的,话音一落,九阙神侍便阔步向前。哪知莫非杨竟一个转身飞跃,掠上了高耸的围墙。足尖轻点,似敏捷跳跃的鹿,又像疾驰迅猛的鹰。起起伏伏,转瞬消失无踪。
他逃了。
东陵焰得意地扬了扬眉,转过身来拉着白萱衣的手:“小仙女,没事了。那人是怕了我们了。”
“他不会怕的。”白萱衣惊魂未定,抬头望着东陵焰,“这件事情不会这样结束,你远远无法想象他究竟有多可怕。”白萱衣知道莫非杨只是不愿在此刻与九阙神族的人做过多的纠缠,他必然有他自己的盘算,而他心中的恶果几乎已恢复至九成,他若是有办法再寻得别的仙家为他所用,他的元神彻底恢复便指日可待,届时,他的可怕,亦会比现在更强出十倍百倍……
白萱衣怔怔地想着,想了好一阵,呆滞的眼睫轻轻一颤,向下低看去,只见自己的手依然被东陵焰紧紧握着,蜷曲的手指,牢牢扣在掌心。她面上一热,便做出抽回手的动作,东陵焰便就察觉,倏地松开了,眉宇间都带着轻微的尴尬。
“焰公子,你何以会找来至此?”青瓷山庄内,金黄的菊瓣落了满地。冬的寒意微微弥漫着。白萱衣与东陵焰在亭中坐着。
炉上温着一壶酒。
东陵焰揉了揉鼻子:“你忘了绿甲神侍寻人的本领了吗?”白萱衣皱眉:“可是,九阙神侍只听命于神君,若他们肯为你所用,当初我在印霄城的时候,你也不会费那么大的力气才找到我了。”
“话是没错——”东陵焰干笑了两声,“但这一次,事态危急,你的处境太令我担忧,我已经无法再沉着地等待了……”东陵焰说着说着,又开始自斟自饮,似是故意不再揭开下文。白萱衣受够了莫非杨对她忽冷忽热,忽然终止谈话的态度,此番看东陵焰竟也如此,不由得来气:“焰公子,你别说一半留一半,这究竟是怎样一回事?”
东陵焰搁了酒杯,眼神斜斜地瞟过来:“你难道忘了,滴血盟。”
白萱衣一听,顿时惊愕得忘了言语。一双桃花般的眼,吃痛地看着东陵焰。东陵焰挥了挥袖,又继续斟酒,道:“本公子有七百年的修为,就算少个一两百年,又算得了什么?”寂静院落,只有酒水落在杯里的声音。
良久。
白萱衣轻叹一声:“焰公子——”她想说我明白你的苦心,我亦感激你为我所做的一切,可是,我并不值得。东陵焰却仿佛看穿了她,不等她说完,已冲口而出:“这都是我自己的决定,你无须介怀。”
无须介怀?
对于仙家来讲,损失修为,是多么残酷的事情?白萱衣怎会不知东陵焰内心的那份苦楚?她曾经以为没有谁会傻得愿意拿滴血盟来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曾经以为这世间没有什么人什么事值得谁去冒那样的险。然而此刻,那个傻傻的、愿意冒险的人却活生生坐在自己面前,她禁不住红了眼眶。
究竟何为滴血盟?
那是第一代九阙神君订立的一种规条。九阙神族制度森严,法则甚多,许多的事情,都必须依据章程,又或是至高无上的领袖——九阙神君的旨意。若是有人的意见与神君相左,而他又坚持完成,他则必须以牺牲自己的修为,来换取他的意见的可行性。东陵焰遭到他父君的禁足,不被允许参与和邪皇赤冥相关的事情,可他为了救白萱衣,一再地反抗哀求,九阙神君便放了话,若是他敢以仪式立滴血盟,便可获得自由。本以为这样会让东陵焰知难而退,哪知道他竟然真的愿意舍弃两百年修为,离开九阙神殿。
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有关东陵焰忤逆九阙神君的传言,一时间喧嚣尘上,在仙界闹得沸沸扬扬。立滴血盟当日,九阙神君暗中召见了东陵焰,他是为了挽回作为神族领袖的颜面,不希望东陵家沦为仙界笑柄,亦想给东陵焰一个台阶下,希望他能将功补过,他便要求东陵焰藏起救白萱衣的意图,对外宣称,是因为东陵焰嫉恶如仇,想要亲自对付邪皇的爪牙,而他觉得东陵焰修为不够,所以才将他禁足,此番订立滴血盟,便是东陵焰为了正义为了苍生,不怕被削去两百年修为,也要坚持离开九阙神殿,寻找邪皇的爪牙,将其歼灭。
如此一来,东陵焰便不再背负冲冠一怒为红颜的荒唐,而成了勇者无畏的少年英豪。九阙神君还将自己麾下五名得力的干将囊括在滴血盟之中,订盟之后,那五名九阙神侍便听从东陵焰的指挥了。
滴血盟是九阙神族最盛大的,亦是最残酷的仪式之一,东陵焰犹记得仪式当天万众围观,盛况空前。他慨然地站在祭台上,任由风火雷电加诸在他的身上——那么疼,他却没有喊一声。
深邃的眼眸,偷偷凝起泪。盈盈漾漾的,都是白萱衣。
而他亦体会到父君的苦心。——纵然父君对自己是恨铁不成钢,可却也不忍心他这两百年修为白白浪费,他拨出九阙神侍中的精英给他,亦是想保护他,他希望他这一仗真的可以胜利,可以建功立业,树立威信,成为神君之位名副其实的继承者。
“我不想令父君失望。”东陵焰轻叹一声。
白萱衣道:“所以,你是想一定要铲除莫非杨,阻止他解开邪皇的封印,将灾难带来人间?”东陵焰已经将邪皇的事详细说与白萱衣听,白萱衣联想起莫非杨所说的主人和使命,几乎可以断定,其主人便是指邪皇,而使命则是消除封印,使邪皇的能量重新覆盖大地,造成毁天灭地生灵涂炭的惨剧。
莫非杨便是邪皇预言当中的白衣侍者。
是邪皇颠覆人间最重要的一步棋。
这时,东陵焰又说道:“邪皇的追随者,明明暗暗,不计其数。这其中不仅包括了莫非杨,还有秦怜珊。”
“又或者说,是那个叫绿葵的女子。”
“绿葵是她的本名。她和莫非杨一样,是千年之前邪皇以青瓷树雕造而成。当年邪皇造了不少的青瓷树雕像,对他们灌以自己的邪气,将他们培养成邪魔死士。他们同属魔,因为极度擅长伪装,故而身份极之隐蔽。当邪皇被封印镇压,邪魔死士的能量亦随之衰弱到极至,他们纷纷以各种形式藏匿起来,千年之后,封印的能量减弱,邪皇复活,呼之欲出,邪魔死士亦逐渐苏醒,他们因为停滞了千年而受损的元神开始慢慢恢复。那个叫绿葵的女子,乃是邪魔死士当中擅长模仿与伪装的一类,她变做秦怜珊的模样,是为了接近小枫,骗取我们的信任。”
“绿葵精心策划了莫非杨的复活过程。她出现是为了将我们引向纯阴封魂术,并且让莫非杨藏入我们施术的躯体当中。她在施术之前,已暗中用假的幽精与雀阴替换掉真的,从而令纯阴封魂术无法成功,但那样反倒能利用小枫的魂魄使莫非杨复活。”
东陵焰一口气解释下来,白萱衣听得激动,时而愤慨,时而唏嘘,她却还有许多不解:“邪魔死士的沉睡,是他们自己醒来,还是需要某种契机才能?如若是自动苏醒的,莫非杨何必需要绿葵助他夺取小老爷的魂魄?”
“依我父君的推断,绿葵乃是邪魔死士当中修为较低下者,她的苏醒,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情,但莫非杨既然是邪皇的白衣侍者,定是非比一般的邪魔死士,所以他的苏醒会更费周章。可以说,绿葵直接听命于莫非杨,而莫非杨听命于邪皇;莫非杨肩负唤醒邪皇能量的使命,绿葵的使命则是令莫非杨苏醒。只不过,我们却不知,为何偏偏受利用的人是小枫。小仙女,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说你守住飞鸾流仙镜,镜面未愈合之前,你是不能离开镜子的,但小枫的一口鲜血不仅令镜面的裂痕消失,也让你获得自由,我想,小枫定然有他的不同寻常之处,只不过这其中的因由我们如今尚未能参得透。”
“难道小老爷也跟邪皇一事有关?”白萱衣想起唐枫,眉眼间又是哀伤,“可是他却已经……”
东陵焰亦露出悔恨的表情:“当初我被父君禁足,无法离开九阙神殿,纵然有心,也无力兼顾,未能以仙气护住小枫的身体。他……”东陵焰不忍再继续往下说,青瓷山庄一片愁云惨雾。
白萱衣似又想起了什么,问东陵焰道:“如此说来,天行异域是假的?”东陵焰摇头:“天行异域不假,只不过绿葵利用了这个传说来掩盖她真实的来历。我父君已经查实,这段时间天行异域的幻影墙从来没有显露亦没有被打开过。小枫所说他在天行异域经历的一切,其实都是幻象。他是被绿葵的结界困在一个逼真的世界里,只因他毫无修为,识不破那骗局,反而对绿葵的虚情假意深信不疑。”
白萱衣禁不住倍加自责:“就连我们亦受了她的蒙骗。我怎会那么愚蠢?”东陵焰急忙安慰:“是那绿葵太狡诈,偏又做出一副清淡的样子,我们才未能怀疑她。若要追究什么疏忽大意,我便是罪责更胜过你,我的修为比你高,却也没能识穿绿葵的真身。邪皇以青瓷树造魔,将其恶果层层包裹,隐藏得实在太细致。”
白萱衣看着炉上酒壶,壶底炭火微明,壶嘴有几丝白烟缭缭,她便执了壶把,抢过东陵焰面前的酒杯,斟得满满的,仰头一饮而尽。东陵焰黯然地看着她,仿佛从她水汪汪的眸子里看出某些从前被忽略的细节——
他似是有所领悟了。
他真的了解她吗?知道她心中所想吗?她的心为何这样苦,这样痛?流云死时,亦不曾见她如此绝望消沉。
这云影天光,只将心事留给一壶断肠佳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