纯阴封魂术,看起来是成功了。
然而。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做法结束的那一瞬间,唐家却多出了两个人。或者说,是两位九阙神侍。
正是之前被东陵焰巧计困住的那两名神侍。
他们破开了东陵焰的阵法。
孜孜不倦,再度追寻白萱衣而来。
白萱衣看着唐枫的三魂七魄进入那具陌生的躯体。心中紧张,微略缓解了些。可是,却尚未来得及喘出一口气,执锏和握弓的两名九阙神侍已在门外,大声地呵斥:“大胆花仙,你还要负隅顽抗到几时!”
白萱衣心中一凉,钝重地推门出去。
两名神侍具严肃愤怒,虎视眈眈的望着她,好像恨不能立刻将她收进瓶子里关着,或者是折叠成豆腐般的一小块捏在手里。
东陵焰亦出门来,对两名神侍道:“你们将本公子的话当耳边风了吗?这小花仙,本公子自会带她回九阙神殿,无须你们多管闲事。”
执锏的绿甲神侍此时也强硬了态度,道:“公子莫要再阻拦了,属下等亦是奉了神君的命令,若公子执意要违背神君的旨意,属下等亦只好得罪了。”便听东陵焰冷笑一声:“呵,狂妄,尚且不知你们这样的小喽啰是不是本公子的对手呢,上回本公子对你们手下留情,只将你们困住,未伤害你们分毫,你们倒得寸进尺了。本公子生平最讨厌就是有人违逆本公子的意思,如今你们既然犯了本公子的忌讳,且不说这小花仙到底应不应当回去,本公子都要好好教训你们一番!”
说着,一跃而起。
双臂展开如亮翅的白鹤。
白萱衣眉心一紧,看着东陵焰对自己一再相护,已是堆满了难以言说的感激,此刻便紧紧随着他,与他一起抵抗绿甲神侍。
一时间风驰电掣。
玄光冲天。
时不时伴随着真气相撞,爆破炸裂的声响,扰乱了又一轮的黄昏。那是一场谁也无法讨巧的战役。东陵焰纵然敏捷,却处处记挂着白萱衣,护着她,以至于他难以放手一搏,再加上他心知对方并不完全算是自己的敌人,他的力气只去到九成,最后一成,抑压在身体里,难以舒展。
他挥不开拳脚。
突然,院子里起了一阵墨黑的旋风。那风像是平地拔起,如咆哮的猛龙,猝不及防地介入混战的阵营。
而那风阵之中还散发出铺天盖地的黑雾。黑雾瞬间遮蔽了印霄城的上空。虽然此刻已到了黄昏,但斜阳依山,金光犹在,却是瞬间之间,所有的光亮都被黑雾遮蔽,天地漆黑如深夜。
整座印霄城,顷刻沸腾混乱。
百姓们纷纷跑上大街,仰头看着如墨的夜空,好像是在议论着天要塌了,喧哗声,哭喊声,交织成一片。
唐家的后院,飓风不止。
沙尘与黑雾逼得在场所有人几乎难以移步。东陵焰略略分神,微闭了眼,睫羽隔开滚滚沙尘,便就是那一瞬间的功夫,绿甲神侍的一枚小箭射入了他的膝盖,他向后猛地一推,单手撑地,眼中瞬时爆发出愤怒的火光。那握弓的绿甲神侍见状,亦禁不住有些震颤,手里的动作迟疑了片刻。
这时,天重新亮起。
黑雾消失了。
就仿佛刚才毁天灭地的惊恐只是一场幻觉,是不存在的。斜阳重新在山坳里露出轮廓。风也停了。
却在风停的一瞬间,一道黑影射出。
那黑影并非在场混战的四人当中的任何一个。亦不是留在屋内守着唐枫的秦怜珊。而是一个男子。他迅猛如兽,目光犀利,像敏捷的猫似的,落在四人当中,在极短的时间里,于混乱中以紧缩的瞳孔激烈扫射。
目光瞬间定格在白萱衣的身上。
他飞扑而去。
白萱衣尚且没有弄清楚眼前究竟发生了何事,突然只觉腕上袭来一股强劲的力道,将她扯住,她的身体立刻飞起。
飞出了院墙。
“小仙女!”东陵焰忍着膝盖的疼,大呼一声,欲追上去,但那两名九阙神侍却拦了他的路。
执锏者道:“公子,那人身上有极重的邪气,公子有伤,贸然追去只怕讨不得巧,属下等不欲与公子为敌,亦是想围护公子周全。”握弓的神侍说话稍刻薄一些:“那人似乎是与公子有些关联呢,既然事已至此,便请公子随我们回九阙神殿,给神君一个交代!”
东陵焰恍如梦醒。
踉踉跄跄奔回屋子里,尚未跨进门,便看到那幽暗的房间里,只剩下唐枫一人。他们寻回来的那具尸体不见了。
就连秦怜珊也消失了。
白萱衣只觉得耳旁疾风掠过,仿佛从她的七窍钻入,渗进六腑,将脆弱单薄的身体骨架撑开,刺痛。
一双强有力的手扣住她的肩膀。
拇指死死抵住她后背的蝶骨。指尖有一道似冰锥扎入般的气流。气流蔓延全身,并非疼痛,可是,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白萱衣浑身的经络都桎梏着,封锁着,她始料不及,仙术被封闭,无法施展。
“你究竟是谁?”白萱衣咆哮着。
却无法挣脱。
就在她扭头看去的那一瞬间,她忽然感到一阵寒流袭遍全身。只见身后擒住她的男子一身白衣,面色阴沉。他的眉眼,他的身形,就连他头上束着的金冠,都跟白萱衣在飞鸾流仙镜中那个人,一模一样。
是那个在城毁楼塌的时候,仇视地看着白萱衣的独眼男子。
只不过,此刻这男子的双眼却是健全的。他的神情漠然,不似白萱衣这般惊诧,他一直没有说话,任凭白萱衣如何吵嚷挣扎,他置若罔闻。
他们一路向着北面而飞。
渐渐地,看见脚下大片大片的汪洋,以及座座耸峙的孤岛。白衣男子将飞行的方向轻轻一变,落在海中的一座孤岛上。
“这里是剪雨流霜岛。”他说话了。他的声音低沉,嘶哑,还带着一点吞吐,仿佛并不适应声带的震动。
“你是谁?”白萱衣再问。
他道:“莫非杨。”
那是他的名字。除了这个名字,他一无所有。他寡言,沉默,就像一座冰山,又像无底的深潭。
白萱衣心里有太多的疑惑:“你为何会在唐家出现?”
“是你们救了我。”莫非杨冷凝地看着白萱衣,“是你们将我带回去,在我的体内放入唐枫的魂魄。”
什么?不可能!
白萱衣如遭雷击。我们带回的,明明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市井男子!莫非杨却将眼角轻轻一挑:“那不过是我的皮囊。我醒了,皮囊自然就破了。”
“我不明白!”
“你不需要明白。”莫非杨说着,推了白萱衣一把,“走吧。”
白萱衣愕然:“去哪里?”
“找一处地方。”莫非杨言简意赅。随后便继续挟持着白萱衣,向剪雨流霜岛的深处走去。这海岛丛林茂密,地势崎岖,仿若迷宫似的。而且岛中亦不乏各种罕见的植物,奇花奇石,应接不暇。
他们来到海岛偏西面的一处丛林。碧树掩映,藤聚萝缠。
丛林之中恰有一片空地。
但见莫非杨信手一挥,那空地之上便起了一座硕大的庄园。朱漆的红门,门环是狰狞的颅骨图样。
山庄悬匾。刻着四个烫金大字:
青瓷山庄。
莫非杨松开了扣紧白萱衣的手,道:“进去吧。”白萱衣此刻自知仙气已被封锁,纵然可以用招式与对方硬拼,也无疑是以卵击石。她连最基本的飞行术也无法施展了。她只好戏谑地笑道:“你不怕我跑了吗?”
莫非杨的表情冷峻,眉宇间,已是骄傲自得。
青瓷山庄像一座牢笼,似无形的枷锁,将白萱衣困于其中。她无法飞行,纵然离开了山庄,她又怎能离开这荒岛?莫非杨想必也是看中这一点,故而对她并没有太严苛的管制。但白萱衣不明白,何以这男子挥一挥手便可以在平地起出一座宅院,莫说是人,就连普通的小妖也未必有此能耐。他封锁了白萱衣的仙气,但白萱衣何尝不知,他纵然不这样做,她也并非他的对手。
他究竟是什么人?
他像一团隐在迷雾中的黑暗,总让她感到心悸。
剪雨流霜岛的暮春景色格外怡人。有道是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这岛也是如此,缓慢,宁静,静得没有一点喧嚣浮杂之气。
连绵的山峦,如刀削斧砍一般,高耸林立;江流似缎带,有碧绿也有湛蓝,还有银亮的白色,或浅浅的绛紫;绿的树,红的花,时而错杂交缠,时而各成一片,洋洋洒洒,相映成趣。
天尽头,霞光弥漫。
若在白天,看到的就是大块大块的浓郁颜色,有朱红,赤金,靛蓝,姜黄,青碧,五光十色,似百花竞艳。若在夜晚,黑沉的天幕就会闪烁起一道道铅白的光。似彩虹的形状,从不知名的某处曲线扬起,然后又落到另一个不知名的某处去。
这里是世外的桃源。
胜过仙境。
稍稍逗留多几天,白萱衣便想着办法使莫非杨开口与她说话。只有那样,她才能从他那里探来更多的消息。起初,莫非杨总是很冷酷,眼神里带着肃杀,仿佛与白萱衣之间怀着一段深仇大恨似的。
但几次下来,他略略地松了口。
白萱衣问他:“你为何会在那副皮囊里?”莫非杨道:“从我沉睡之日起,我便选择以人的皮囊为掩护,从一副皮囊到另一副皮囊,到如今,我已经换了不知多少副皮囊,只是最近恰好到了那个人的身上。”
“沉睡?你沉睡了多久,为何会沉睡?”
莫非杨似做盘算,微微一叹,道:“已有千年了吧。”
“为何会沉睡?”白萱衣再问一次。
莫非杨却还是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便就沉默地看着她。她无奈,只好转了下一个问题:“你带我来这岛上,究竟有何目的?”莫非杨用冷漠的眼神淡扫她的桃腮柳眉:“我需要你为我输入仙气。”
“可是你已将我的仙气封锁?”
“需要的时候,我自会替你解除。”
“你怎知我会愿意过仙气给你?你要我的仙气做什么?”
“我知道你会的。因为你朋友的魂魄也在我的体内,若我死了,便要他与我一同陪葬。这样说,你觉得呢?”
白萱衣倒抽一口凉气。她仿佛看到了唐枫,他就像一团的小小的火焰,带着愁,带着泪,带着无力的挣扎,被束缚在面前这具陌生的躯壳里。这亦是白萱衣心中最深的痛,与最大的疑惑。
“你到底是谁?”
说到这里,莫非杨又沉默了。他的沉默像一面无形的墙,将白萱衣隔阻在外。白萱衣不依不饶,还在追问着,他却拂了拂袖,转身走了。留下形单影只的女子僵立在庭院里,庭院中,姹紫嫣红。
有一日,白萱衣正在试图强行冲破被封锁的仙气,她盘腿坐于床边,额头已渗出涔涔冷汗。忽然,门外传来莫非杨的一阵咆哮。那咆哮带着惊恐慌乱,仿若自泥泞深处迸发而出,更是有一股歇斯底里的癫狂。
白萱衣受此一吓,猛地睁开眼睛,推开门跑出去,只见莫非杨房间的门敞开着,莫非杨便单手支在门槛上,另一只手捂住胸口,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女子心有忌惮,不敢靠近,只呆呆地站着。
莫非杨喃喃地哀求:“仙——仙气……为我输入仙气!”
白萱衣仍是原地站着。含愁的双眸,布满彷徨无措。跪在她面前的,向她哀求的,是她的敌人,若是此刻,她想逃,或者杀了他,是否也无不可?她小小的拳头在身侧紧紧握着,咬紧了牙关。
既然此刻是他需要她为他输入仙气的时候,他必然会解开她被封锁的仙气,届时她又能像从前那样施展仙法,她可以杀了他?或者趁机逃走?那么,唐枫呢?唐枫的魂魄,还在莫非杨体内,她若杀了他,诚然如他所说,他会要唐枫为他陪葬?她又是否能丢下唐枫不理,独自逃难?
忽然之间,白萱衣的心头一沉。
——她知道了,她别无选择。
她已是输家。
她只能按照莫非杨说的,款款走到他面前。他替她除去体内那道封锁。然后,他如愿得到了她的仙气。
喘息停止,痛苦消失,渐渐地,一切恢复如常。
天色明朗。
半空中一道绚烂的彩虹,泛着氤氲的柔和的光。他们坐在台阶上。台阶沁凉。彼此眼中的虚弱,复杂,无言交织。
莫非杨没有再封锁白萱衣的仙气。
他想,她应该比自己更清楚她的处境。她的一颗玲珑心,就像鲜活地呈现在他面前。他一览无余。
他如释重负地笑了。
那是白萱衣第一次看到莫非杨的笑容。带着得意,带着嘲讽,带着炫耀与挑衅。并不友好。
如暗夜里的一支箭。
如晴空的一抹阴霾。
可是,那里面又分明含着无奈,含着落寞。似是有无尽的故事。白萱衣由不得微微一叹:“莫非杨,你究竟是什么人?”
但莫非杨还是不说。
惟有一次,某一次在白萱衣不懈地追问下,莫非杨稍稍松了口,他说:“我是带着使命来的。”
“什么使命?”
“日后你定会知道。”
像个禅语,哑谜,却让白萱衣感到愤怒又无奈。还有一件事情,是愈加逼近的。那便是唐枫的期限。
九九八十一天。
不足三个月。
春花落,夏花盛,三个月时间转眼便到。
白萱衣曾试图偷袭莫非杨,想逼迫他交还唐枫的魂魄。可她败了。屡屡失败。她尝试了好多次,只换得对方的嘲讽与攻击。她渐渐地感到疲惫不堪。甚至是难掩内心的脆弱,在他的面前黯然哭泣。
“请你将小老爷还给我!”
莫非杨冷如冰山,暗如漩涡,无动于衷:“若是我将他还给你,我还如何靠着他的魂魄来支撑?此刻,我之所以还留着唐枫的魂魄在我体内,是因为我的元神因沉睡千年而受损疲惫。我需要唐枫的魂魄来维持我的体力,使我行动自如,他的魂魄是治标,而你的仙气,则是治本。”
“所以,我自然不能将他的魂魄取出我体内,我暂时也不会杀他。但若你想要对付我,最好打消这样的念头,因为,你就算侥幸杀了我,我也会在最后一口气落下之前,带着唐枫的魂魄,跟我玉石俱焚。”
“我若得不到我想要的东西,你也得不到你想要的东西。”
“我还可以告诉你,若是纯阴封魂术真的成功,你的小老爷的确有再活命的希望,可是,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会失败吗?因为唐枫的三魂七魄之中,只有两魂和六魄在我体内。魂魄不全,导致纯阴封魂术失败,但这两魂六魄,却已经足够我吸收利用,从沉睡中醒来。我等了那么久,终于是等到这一天了。”
白萱衣闻言,惊骇得说不出一句话。
何谓等了那么久?难道,这一切都是个阴谋?可是白萱衣却分明地记得,施展纯阴封魂术时,她在场清晰地看见了三粒圆珠与七道玄光。那正是唐枫的三魂七魄啊!又怎会只有两魂六魄?
莫非杨面沉如铁:“因为那三魂之中,有一魂是假。七魄之中,亦有一魄是被人瞒天过海伪装替换的。”
秦。怜。珊?
白萱衣的脑海中顿时浮现出那女子平静纯良的脸,倏忽之间仿佛被人扇了一道巴掌,真的是她吗?
是的。
莫非杨的话,证实了白萱衣的揣测。
是秦怜珊在施展纯阴封魂术之前,趁着白萱衣和东陵焰不备,将唐枫的一魂一魄抽走。人有三魂,一名胎光,一名爽灵,一名幽精。而七魄,则分别是尸狗、伏矢、雀阴、吞贱、非毒、除秽、臭肺。
秦怜珊抽走了唐枫魂魄中的幽精与雀阴。
然后再制造出假的幽精与雀阴放在唐枫体内,使他看上去并无任何异常,并且瞒过了白萱衣和东陵焰。
三魂七魄,只剩两魂六魄。另有一魂一魄是假,进入莫非杨的体内以后,它们就消散不存在了。
纯阴封魂术因而根本没有获得成功。
这一切都是陷阱。
穿针引线之人,正是秦怜珊。
那副皮囊的主人,虽然的确是与唐枫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但秦怜珊找到他的时候,亦将莫非杨的元神放入其中,当唐枫的魂魄进入尸身,实则是进了莫非杨的体内。莫非杨得到唐枫的两魂六魄,得以化成人形,破茧而出。
当时白萱衣和东陵焰看着唐枫的魂魄进入那具躺着的尸身,紧接着九阙神侍忽然前来,他们忙于应对,因而没有能目睹那皮囊裂开,莫非杨慢慢地爬出来,然后皮囊再化成齑粉的过程。
此番莫非杨苏醒,尚在虚弱的恢复时期,所以,他需要靠仙家的仙气来调理自身,他冲入当时唐家混乱的打斗阵营,也正是在挑选谁来作为他续命的人质。
他选中了白萱衣,四个人之中,他一眼看到她,她的法力最弱,但已经足够为他所用,他自然舍难取易,带走了她。
白萱衣只后悔自己信错了秦怜珊,后悔她疾病乱投医,酿成如今这局面。“可是,”她仍有不解,“秦怜珊为何要这样做?你们俩是早就相识的?她处心积虑接近我们,就是为了利用小老爷使你复活?为什么是小老爷,而不是别的什么人?”
莫非杨动了动嘴角,他再度沉默了。
九九八十一天,仿佛只是一个眨眼。
但那一眼,却能痛断肝肠。
白萱衣不知,除了伤心难过,她还能做什么。她没有办法奈何莫非杨。她仿佛可以看见远方的唐枫,一动不动地,躺在冰凉的床板上。
他再也醒不过来了。
第八十一天清早的阳光,将白萱衣割裂成千万片。莫非杨却还在对她冷嘲热讽:“唐枫死了,他没有机会复活了,从今后这世上再没有唐枫,有的只是我莫非杨,我还愿意接收他的魂魄,你应该高兴才是!”
白萱衣泪如泉涌。
眼眶之中,全是猩红的血丝。
她的世界坍塌了。
废墟一片。
她甚至想到自尽。她狠狠地嘲笑对方:“若是我死了,你便得不到我的仙气,你也会随着我一起长眠黄土的。小老爷一定很高兴有我们为他陪葬!”说罢,她的袖中射出玄光,直逼头顶的百会穴。
莫非杨的表情微微起了波澜,手一扬,中指便有玄光射出,以更迅猛的姿态缠住白萱衣的那一道。
阻止了她。
她的半截衣袖被割断飘落。
青丝在风中凌乱飞舞。
紧接着又是一道无形气流,直抵白萱衣胸前的几处大穴,她忽然觉得周身酥麻,难以动弹。
便僵立在原地。
莫非杨缓缓地走近她,将她抱起,像抱着一个轻巧的玩偶,再缓缓地放她躺在**。她拼命地想要挣开穴道。可是徒劳。莫非杨说你或许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你放心,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死的。
清泪如珠。
从女子的眼角溢出,沿着光洁的肌肤滑落。她闭上了眼睛。柔软的丝绣被覆盖着她。她觉得自己犹如溺水。
一沉再沉。
那一夜时光仿佛凝滞了。若醒来要面对的,是一个破败绝望的世界,她又何苦,何必,倒不如长眠不醒?朦胧之中,她依稀听到有人在唤她的名字。“萱衣,萱衣……”那声音熟悉而温柔,她睁开眼睛——
那一瞬她嗅到茉莉的清雅,腊梅的馥郁,这些不同时令的花,齐齐开放,花香钻进她的鼻孔。
而她已不是躺在自己的卧房里。
而是在青瓷山庄的露天花园,她看见百花齐放,美不胜收。回廊转角立着一抹青色的身影。
他哀愁地看着她。
她浑身一僵:“小老爷,是你吗?你来入我的梦了吗?”眼泪夺眶而出。
唐枫却摇着头,走到白萱衣面前:“不是我来入你的梦,是你入了我的梦,又或者说,是莫非杨的梦。如今我与他共用一具躯体,他力量强大,我却只占有很小的一个角落。我挣扎过,反抗过,但都是徒劳。我只能趁着他熟睡的时候,引你入梦,与你交谈。萱衣,你离开吧?”
“离开?”
“离开剪雨流霜岛,不要再想着救我了。我的魂魄自从入了莫非杨的身体,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一切我便都知道了,你们的对话,我也会听见,我知道我的肉身与魂魄分离已超过了时限,我已是个死人,无法再死而复生了,你留在他身边,总是危险,你更加不能——”唐枫说着,顿了顿,似是激动难以自持。
白萱衣知道:“不能为你轻生?”
“嗯。”男子神态凝重,“你是何苦来哉?”白萱衣含泪而笑:“萱衣只知,若不到最后的绝望,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小老爷的。”唐枫摇头:“可这已经是最后,已经是绝望。”白萱衣不肯承认:“至少你的魂魄还在,或许,我们还有最后的希望。”
“什么希望?难道你想要我与莫非杨抗争,抢占他的躯体为我所用,让我以他的躯体容貌,重新获得新生?”
“你忘了秦姑娘?”白萱衣着急,冲口而出,“难道你不想亲自问问她,为什么要这样算计你?你对她,是爱,是恨,你不想有个了结吗?”这是激将法。白萱衣心知,除了秦怜珊,大概已经别的什么能激发唐枫求生的欲望了。
簌簌的风吹乱唐枫的衣襟。
唐枫哑口无言。
是的,他想问,很想很想,想当面与秦怜珊对质。那个令他疯魔,令他沉沦,令他无怨无悔的女子,却生生地将他推向毁灭的深渊。他如何甘心?可是他还能再见到她吗?再见她,是应该恨她?又或者仍然无法抑制内心的痴愚?
风清露明。
这一方姹紫嫣红的庭院,两段心事,仿若絮絮的飞花,无处可诉。他们都是卑微的飞蛾吧?
那么懦弱无奈。
天明时,莫非杨醒了。梦一散,白萱衣便从梦境里跌出来。但梦醒无痕,莫非杨自己却不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
他缓缓地走进屋子,看着白萱衣:“你想好了吗?若你仍是想自寻短见,我相信,你一定不能成功,倒不如好好地,按照我的意思去做,还能多些自由,免些皮肉之苦。”这番话若是在昨夜之前莫非杨对她讲,她或许宁死不从,但那个梦境改变了她。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顺从与疲软。
那是缓兵之计。
只为了夜夜能在莫非杨的梦里去,与唐枫相见。哪怕——唐枫一再阻止,他说你这样强行闯入,迟早有一天是会被莫非杨发现的,到时候,他发起狂来,只怕你会有危险。白萱衣却只做轻松:“他不会杀我的,他还要靠着我的仙气来续命。”
唐枫只能无奈叹息。
那梦境是莫非杨所有,但唐枫也能占得几成,他想要佳肴美酒,想要繁星朗月,只须冥想,一切便会端端地摆在面前。他们在月下对酌,举杯相邀,一时间忘却了生的烦恼。若能一直一直梦不醒,那多好!
有时候唐枫会问白萱衣:“萱衣,我们这样下去,不过是用虚幻的梦境来自欺,又有何意义?”
白萱衣也无法回答。
总有一天——或许是莫非杨的元神彻底恢复的那一天——他会将唐枫的所有魂魄都化成他自己所有,到时候,唐枫便彻底消失,再也不存在了。如果还有奇迹——此刻,绝望之中,能希望的,也只有奇迹。
局面会扭转吗?
此时此刻,东陵焰在哪里呢?白萱衣常常都要想起他。她希望他找到她,就像以前他突然去到印霄城。他希望救她。就像以前他无数次救她那样。
可是却不知,东陵焰身不由己。
自从莫非杨带走白萱衣,东陵焰被绿甲神侍缠住,无法前去追寻,无奈之下,他只好回了九阙神殿。
他在九阙神君面前说出了这段时间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
九阙神君听罢,气得吹胡子瞪眼,直喊荒唐:“你竟然将这样大的事情瞒着我,若是飞鸾流仙镜有何闪失,你如何担当得起这罪名?还有那婆罗花仙!你这样护着她,导致她无视我九阙神族的规矩,当真无法无天了!”
“父君,孩儿自知犯错,但此刻孩儿只求父君让我离开神殿,小仙女危在旦夕,我不能扔下她不管!”
九阙神君一掌拍烂了手边的茶几。
面容上的怒焰,好像要爆破开来。
但转瞬之后却又有一丝柔软,一丝痛惜与无奈:“千年之前,邪皇的恶咒。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
邪皇赤冥。
乃是妖魔界的万恶之首。
所有罪恶的狂妄的血腥的绝望的力量,都能为他所用。千年之前,他曾是为祸人间最可怕的势力。
他的诞生是以强大怨念为依托的。
他存在的信念,便是要颠覆这人间,将邪恶的妖魔化为天下苍生的统治者。他曾掀起过自天地鸿蒙初开以后最壮阔的腥风血雨。
他有无数的追崇者。
他们自愿臣服在他脚下,为他卖命,为他制造杀戮。杀戮越多,他的力量便越强大。可是没有谁看见过赤冥的真身。
他们甚至觉得,所谓邪皇,只是一种信念。
是一种无形的号召力。
当时的天帝眼见人间受祸,山崩地裂,生灵涂炭,无奈之下只好集合众仙家齐力镇压。战争的时间持续了百年长。
百年之内,天帝一直试图寻找能克制邪皇的办法。
万物皆相生相克。
有因,必有果。
若邪皇的存在是果,他的因来自何处?
这时,九阙神君一面讲述着当年的那场恶战,一面回想起种种胆战心惊的画面。东陵焰虽然对邪皇作乱一事早有耳闻,可他还是第一次从自己父君的嘴里听说,也是第一次看到父君有这般凝重的表情。
“后来呢?”东陵焰急问,“天帝可有找到克制邪皇的办法?”
九阙神君摇头:“没有。那时我们所有的仙家几乎耗尽了毕生的修为,才将邪皇赤冥压制住,天帝用了最强硬的一道封印,将他镇压在琉璃海底。可是他却扬言,千年之后,他必会有信徒解开封印,释他新生,他将再度颠覆人间。而且,即便是邪皇被封印镇压,他的信徒,那些凶残成性的妖精们,也仍是作乱了好些年,才逐渐偃旗息鼓。那一仗,真的太累太累了。”
东陵焰想了许久,忽然问:“莫非父君怀疑,在印霄城发生的事情,便是邪皇苏醒的征兆?”
九阙神君默认了。
片刻之后,他叹道:“犹记得,当年邪皇赤冥的魔气被葬入封印之中时,他曾留下几句话:白衣侍者,颠晨覆昏。魂魄入壳,解封除印。如今想来,正契合了你们之前所经历的一切。唉,莫非千年之前的浩劫,又要重现?”
“如此说来,我更加要救小仙女,她此刻在那人手中,岂不极之危险?”东陵焰暴跳起来,也不管大殿上神侍的阻拦,便要冲出门外去。九阙神君大袖一挥,怒喝道:“放肆!你闯的祸难道还不够吗?我平日是对你太过纵容,才致使你任性妄为。此事我自会与众仙家商议,无须你再插手。从今后你就给我留在神殿里,没我的命令,谁也不能放你走!”
语出,全场静默。
东陵焰素知父君的脾性,他要么对他放任,睁只眼闭只眼,哪怕他拆了一座庙他也未必会责骂他半分,但他一旦拿出作为九阙神君的威严来,所下的命令便无人能抗,若东陵焰还要与之强辩,只会适得其反。
东陵焰惟有噤声,看着父君拂袖下了殿堂,良久,他亦转身离开,那背影尽是难说的无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