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里,烈风就像被囚困的斗兽,盘旋撞击,与石壁交织出骇人的声响。声音飞快地钻出洞口,在山谷盘旋。
似是将漆黑的天幕都吵醒了。
天色微微发亮。
白萱衣明知道她的抗争是毫无意义的,可是,她心中痛苦,便像失了常性,与绿甲神侍胡搅蛮缠。
最终的结局只有一种。
败阵被擒。
神族专用扣押囚犯的镣铐已经将她的手和脚分别缠住。她的手反附在背后。双脚只能迈出很短的距离。
“花仙,随我们走吧。”执锏者冷哼一声。
白萱衣的嘴角浮现出凄凉的笑意。若这一趟回到神殿,她想,她只怕是再难有机会到凡间来。
她再也看不到唐枫了。
她曾为了他奋力顽抗,就好比她也曾为了他深深深爱,到头来,都不过是徒劳。
她有如行尸走肉,随绿甲神侍走出山洞。
天边鱼鳞般的朝霞映入眼帘。那景致安静而华美。这是独属于人间的旖旎。哪怕九阙神殿可以看到更多更灿烂的天象奇观,却只是美得让人心碎,让人无法捕捉到其中的真实,无法牵动内心那根柔软的弦。
绿甲神侍左手一挥,黑骑云便出现在眼前。
突然之间,一阵狂风刮起,似有黑压压的风沙铺天盖地而来。众人一怔,那执锏的神侍便将镣铐抓得更紧了。飓风卷着沙石,吹痛了白萱衣的眼睛。她偏过头,双眼只留下一道微弱的缝隙,忽然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撞在她脸上,她一看,竟是一只不知名的鸟雀。
那风沙之中,来了不少的鸟雀。
以一群小小的霸鹟为首。
它们对白萱衣视而不见,只有偶尔不小心撞过来的几只,发现自己找错了对象,又再度改变飞行的线路。
它们都冲着两位绿甲神侍而去。
或者说,是冲着神侍眉宇间的第三只鹰眼。
绿甲神侍暴跳如雷,拼命地挥开那些小雀鸟。但额头上的鹰眼似乎比他们更害怕,紧紧闭着,甚至影响了他们的思维,令他们不敢再向前,而是退后了几步。便正是那几步,青碧的身影横空杀出。
狠狠地一阵疾推,掌心凌厉的内劲便咬准了绿甲神侍的前胸,绿甲神侍应接不暇,被那掌风推得趔趄,退到了山洞的洞口。东陵焰趁势抓住了白萱衣,指尖弹出玄光,切断她的手镣与脚铐,将她整个人拦腰抱起,在空中旋转了几圈。与此同时,仍不忘震落山洞顶上的岩石,且喃喃地念开了咒语。
岩石和着那些疯狂的霸鹟,将洞口密密地封住。而咒语则令结界生成,将两名绿甲神侍困在山洞里出不来。他们若是要破开结界,所费需时,那便又是日后的事情,东陵焰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霸鹟素来是最爱攻击老鹰的,虽然它们个头极小,攻击力并不强,但它们有顽抗的精神,它们最擅长的,便是啄掉老鹰的眼睛。还有许多类似霸鹟的鸟雀,也有这嗜好。”东陵焰还抱着白萱衣,看她惊魂未定横躺在自己怀里,他向她解释,“我刚才假作离开,正是想去引来这些鸟雀。绿甲神侍的鹰眼,是鸟雀们好勇斗狠最渴望的攻击目标。”
白萱衣的嘴唇轻轻一颤,她想说,我以为你真的丢下我不管了,可是却觉得这句话太柔,太弱,太暧昧,她不知如何开口,之前的绝望愤怒,到此刻已经统统不见了,只剩下眼眸里一汪清澈的感激。
东陵焰却注意到白萱衣浑身的伤痕,眉头一皱,道:“你明知不是他们的对手,何苦硬拼?”
白萱衣避而不答,只道:“你可以放我下来了。”
东陵焰与白萱衣回到唐家。院子里静悄悄的。地上还落了一束被踩坏的兰花。淡黄的叶片,就像白萱衣颈上的璎珞。
“小老爷——”
白萱衣急急忙忙地冲去唐枫的房间,猛地推开门,首先便听到一阵急促的咳嗽,然后再看,唐枫躺在**,床边有一张染血的丝帕。秦怜珊在床沿坐着,红着眼眶。两个人十指紧扣。
“他怎么了?”白萱衣问。
秦怜珊抽噎道:“我原是想今日自己去百花圃采花,让唐大哥好好休息,谁知刚回来便见他昏倒在院子里。看他如今的情况,怕是撑不了多少日子了。”说着,眼泪又啪嗒啪嗒地下来。
唐枫已经渐渐苏醒,听到白萱衣的声音,手轻轻抬了抬:“萱衣,你回来了吗?”白萱衣扑过去跪在床边,强笑道:“小老爷,我在这里呢。”
“你跟东陵少爷去哪儿了?”
“我们……”白萱衣回头看了看东陵焰,道,“刚才是焰公子他有些事情要跟我私下里谈。小老爷,你放心,有我在你身边,你一定不会有事的。”东陵焰亦步过来,看着唐枫虚弱难受的模样,心中不忍。可是他也知道,他们不是没有试过用仙法替唐枫治病,但别说治愈,他们甚至连病痛的来源也未能找到。
唐枫的病,不仅是先天带来,而且极为罕见,难以辨别,根本没有前例可循,亦无法理出脉络。
正因为如此,才会一直拖着,拖到今时今日。
唐枫问:“刚才你说,你有话要对我讲的。是什么?”
白萱衣一怔,道:“我……我……我不过是想对你说,你要相信我和焰公子,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治你的顽疾的。嗯,我只是想对你说这些,没别的了。”白萱衣强调着。只有她自己才知道自己的欲盖弥彰。委屈的神情都藏起来,被担忧替代。此刻,仿佛已经不是说真心话的时机了。
唐枫疲惫地笑了笑:“嗯,我没事的,不过是太累了,想要多歇一会儿。我真的,很累,很困……”说着说着,便闭了眼睛,昏睡过去。但咳嗽还是时不时地迸发出来,那紧闭的眼帘,也便随之愈加沉重。
秦怜珊松开了唐枫的手,小心翼翼为他盖好棉被。
“白姑娘,我有事情想和你讲。”她看了看白萱衣,示意她随她出房门。白萱衣不是太情愿,可也随着去了。秦怜珊望着地上那捧破败的兰花,沉重道:“我或许有办法可以救唐大哥。但是……”
但是你并不信任我。
这是秦怜珊话中不言而喻的后文。
然而白萱衣自知,她对秦怜珊纵然有再多成见,最大的起因,却是嫉妒。是并不严密并没有太多道理的。就像唐枫说的,我与秦姑娘在天行异域共同经历了生死,而这些日子,秦姑娘也从未害过我,她对我无微不至,我们是没有理由怀疑她的。所有这些,也算勉强能支撑白萱衣在此等重要的关头收敛了成见,给出一些缓和的颜色,她问她道:“你说吧,是什么办法?”
秦怜珊有少少受宠若惊的表情。对于白萱衣此刻的态度,她感到尤为欣慰与珍惜,她道:“这是天行异域流传的纯阴封魂术。我不知在你们永恒彼岸是否也有此一说?”白萱衣的眼神颇为怔忡,纯阴封魂术,她的确不曾听过。
可屋子里东陵焰却步出来,掩了门,接道:“我记得在年幼的时候,曾听父君提过纯阴封魂术,但不知具体……”
秦怜珊轻声道:“所谓纯阴封魂,便是要找一个与唐大哥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而这个人,还必须是一个死人,一个尸身尚未有任何破损腐坏的人。我们要借用其躯体,来储放唐大哥的魂魄,待九九八十一天之后,再将魂魄取出,重新放回唐大哥的躯体内,唐大哥纵然有再难缠的恶疾,都会被对方的尸体吸取干净,获得净化新生。”
“将魂魄移出小老爷的体内?”白萱衣惊愕地看了看秦怜珊,又看看东陵焰,“若是魂魄无法归位,小老爷岂不……”
东陵焰凝重道:“三魂与七魄离开人体的时间,原本不能超过七天。但我们若用仙气为唐枫护体,这时间便可以延续得长一些。九九八十一天,或许可行。”说罢,又极为严肃地看了看秦怜珊,“秦姑娘可有施展纯阴封魂术的经验?”
“没有。”秦怜珊毫不婉转,“我只是听说此法,我在天行异域曾识得一位通灵师,他与我相交甚好,是他告诉我,他曾用纯阴封魂术救活过他的妻子。而我亦曾亲眼看见他的妻子病入膏肓,但后来却面色红润生龙活虎。我想,我们已是没有别的法子了,与其看着唐大哥衰竭痛苦而死,倒不如破釜沉舟,放胆一试?”
东陵焰没有做声。
白萱衣紧紧地盯着那道虚掩的门,门内咳嗽声阵阵,仿佛还伴随着昏睡的人翻来覆去的煎熬与赤痛。
眼泪忽然夺眶而出。
白萱衣跑出了院子,出了大门,蹬蹬地踩着柳浪巷地面的青石板。两侧的路人都在投来惊异揣度的目光,谁也无法知道这满面泪痕拔足狂奔的少女究竟经历了怎样的心伤。穿街走巷,仿佛丝毫不知疲倦。
最后,在一座庄园前面停了下来。
正是百花圃。
此时春意正浓,庄园里扑鼻而来的花香可以浸透衣裳的每一寸纹理。白萱衣抹了一把眼泪,浑浑噩噩地走入。亭台楼阁小桥流水,花香满径。不知几时东陵焰忽然出现了,在背后冷不防地吟咏一声:“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白萱衣回头,见他手里正拿了一朵火红的石榴花。
“我想……一个人。”
“我不出声。你可以当看不见我。”东陵焰嘻嘻笑道。
他们又走得深了一进。
东陵焰果然乖巧地跟着,一声不吭。可白萱衣却反倒沉不住气了,问道:“你相信秦怜珊说的话吗?”
东陵焰挠了挠鼻梁:“这个……我亦没有十足把握。”
白萱衣又不做声了。
几瓣樱花飘落在她的肩头,东陵焰见状,欲伸手替她拂去,她微略斜了斜肩,仍是有回避的意思。
东陵焰酸涩一笑,道:“方法是否可行,并非她说了算的。你忘了上次我们是如何寻得对付音织的办法的?”
“戮山神尼?”星眸中透出一点微光。
东陵焰道:“那美人儿精通这世上无数玄奇灵异之法,便是一部活的宝典,我可以再去问问她有关纯阴封魂术的事。若是她说可行,你便是信她,不是信了秦怜珊,这样,你也可以更放心不是?”
白萱衣又喜又急,道:“若真是可行,到哪里去找一个与小老爷同年同月同日同时出生的人,而且,还要是一个尸身完好的死人。”
“那便是下一步要做的了。待我去戮山回来,我们再从长计议。”东陵焰说着,故意摇了摇头,“唉,又要看到那暴殄天物的美人儿了。你可知我每次一见她,心里都会生出一种无奈怅然之感。”
“为何?”白萱衣问。
东陵焰贼笑道:“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啊。”
“呵呵。”白萱衣知道东陵焰是故意摆出吊儿郎当的样子,可她却无法像从前那样配合他,譬如说几句顶撞的话,或者骂他无赖好色,她只是淡淡地赔笑以表示自己还在他的话题之中。
东陵焰没趣地扁了扁嘴:“我这便启程去戮山,若不出意外,傍晚即可归来。”说着,袖中散出阵阵清风,吹乱了满地粉红的花瓣。祥云已在头顶候着,他翩然升起,落在祥云上。
白萱衣仰头看着,忽然道:“焰公子,谢谢你!”
东陵焰报以清浅地一笑。
转瞬,便腾空不见。
到傍晚时分,东陵焰果真回来了。不迟不早,正踏着斜阳最后一抹余晖落在唐家的院子里。
天色倏忽黯淡。
秦怜珊在厨房为唐枫煎药。唐枫的精神已经转好了一些,便半躺着,抱着一本诗集打发时间。白萱衣站在檐下,焦急地盼着,看见东陵焰便立刻奔过去:“问到了吗?”东陵焰镇定地一笑:“问到了。”
“戮山神尼怎么说?”
“纯阴封魂术,的确如秦姑娘所言,不虚不假。”
“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找到合适的躯体,便可以将小老爷的魂魄放进去,小老爷病愈有望了?”
“没错。”
一时间,白萱衣也不知是喜是忧。应该喜的是,他们终于找到了救唐枫的办法,应该忧的,却是这办法并非取自正途,且不说其偏邪诡秘,单是要寻找那么一具合适的躯体已经不容易,更别说其最终的结果,究竟能否成功,也属未知。
白萱衣此刻便是患得患失的心境复杂交织着。
她想近,亦想退。
害怕,却亟待。
秦怜珊端着药碗从厨房里出来,看见白萱衣和东陵焰,眼神淡淡的,径自入了唐枫的房间。东陵焰问白萱衣:“小枫知道此事了吗?”
白萱衣答道:“下午的时候,秦姑娘已经跟他说了。”
东陵焰问:“他是同意还是反对?”
“同意——”白萱衣露出几丝无奈的笑意,“小老爷说,如今他横竖都是等死了,既然有一线希望,他便不惧怕尝试。我知道,他是舍不得秦姑娘,所以才会这样坚定。”东陵焰若有所思,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赶紧去找出那样一个人吧。”
“嗯。”白萱衣点头。
稍后秦怜珊亦从房间里出来,说唐枫喝了药睡下了,问白萱衣是否已经考虑好,白萱衣看了看东陵焰,转头对秦怜珊道:“事不宜迟,我们便着手去办吧。”秦怜珊听白萱衣这样一说,喜不自禁,一双妩媚的眼睛里,似全是感激。
或许,要找一个与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并不难。
但难在还得生于同时。
并且,须得是一个死去不多时,躯体没有损害的人。
偌大的印霄城,找不到这样一个人。
他们跑遍了所有的街巷,看过不少白事,连义庄、乱葬岗之类的地方都去了,始终也没有寻获。
唐枫的病,时好时坏。
时而精神奕奕,能说会笑。时而却困顿萎靡,有气无力。白萱衣和秦怜珊轮番留在家中照看他。
他们会给他说故事,讲笑话,可是没有谁看见他发自真心的笑容。
他的笑容,是一张眉眼弯弯的面具。
他有时甚至虚弱得仿佛就快要死了。每逢那样的时候,白萱衣都会哭得梨花带雨,难以自持。
唐枫便笑她:“我这病情总是反反复复,我自己都习惯了,你也应该看惯了,怎的还动不动就哭鼻子呢?”白萱衣苦着脸道:“我是担心你哪天一觉睡去便醒不过来了。”说罢,又拍了拍自己的嘴,“呸呸呸,我怎么说胡话了,小老爷是长命百岁的。”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唐枫忽然吟咏开来。那绵绵的声音传入白萱衣的耳中,女子低垂的眼睑忽然轻颤,愕然地抬起头来看向对方,可惜,对方的视线却没有与她对接,而是自我沉醉地,落在窗台上那一盆青郁的兰花。稍静片刻,又是喟然一叹:“不知我能否做到。”
白萱衣泪痕未干,心伤又袭,却偏要隐忍着,安慰唐枫道:“有秦姑娘做小老爷的精神支柱,这一关,我们一定可以捱过。”唐枫听着,勉强笑了笑,又道:“萱衣,你又何尝不是我的精神支持?”
可是,那到底是不一样的吧?
你给了她情意。
却只给我情义。
“小老爷,你见过优昙婆罗花吗?”
“此生尚且无缘得见。”
“那可是很漂亮的呢。”漂亮得,胜过你采摘的每一朵兰花,可惜,你又怎能看见,怎能明白?
我等你的盛赞,已经,等得太久太久。
仿佛春已落幕。
今生已快要走向尽头了。
数天过后,白萱衣等人的寻觅依旧毫无进展。唐枫的身子骨却日见虚弱,苍白,疲软,反复,挣扎,已是命悬一线。倘若他落下最后一口气,魂魄散去,难以捕捉,便没有办法收集放入别人的躯壳里了。火已经烧到眉毛。
白萱衣急得直跳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岂有病痛揪不出原因,连神仙都难以医治的!”此类的抱怨已经说过无数遍,可是,除了束手无策,便只剩束手无策。难道真的连最后一丝机会也没有了吗?
早出,晚归。
一次次地寻觅。希望,失望。希望,失望。
不知怎的,忽然的某天,白萱衣睁开眼睛,她觉得心里痛得慌,脑子里嗡嗡地乱响成一片,仿佛有一个诡秘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呢喃:
没有希望了。
放弃吧。
唐枫的命是救不活的了。
白萱衣犹如被人拿皮鞭狠狠地抽打着,披头散发冲出卧房,冲进唐枫的房间,屋子里被褥叠得整齐。
空无一人。
他去哪里了?
莫非又像上次那样,不辞而别?
白萱衣急坏了。家里只剩她一人留守。东陵焰和秦怜珊都跟往常一样,外出寻找合适的躯体。
白萱衣站在静得仿如毁灭的院子,左右张望,最后只能提了裙裾飞出门去。飞在印霄城的上空,寻觅唐枫的踪影。
到晌午的时候,总算在一处山顶的斜坡上看到了他。
他坐在那里。
独自。
风吹着他摇摇欲坠的背影。
白萱衣疾步降落:“小老爷,你跑来这儿做什么?害我好找。”语气中的责备却带着无比哀切的关心。
唐枫的脸色稍稍红润了一点,道:“我只觉得今日自己的精神似乎有所好转,想要看日出,便早早地来了。”
“怎不叫我陪你?”白萱衣在唐枫身边坐下。
唐枫答非所问:“可我还是到得迟了,我来的时候,金光已是冲破云层。我便想,错过了日出,何妨留下等日落。”
“我陪你等。”白萱衣浅笑着偏头看着唐枫。
唐枫以笑容默许。
两个人的影子在背后交叠。可是实际的距离,却并非那般亲近。整整一个下午,他们说了许多的话,唐枫好似一点也不觉得累了,连咳嗽也少了,他们说起初相识,说起陌骨岛,说起印霄城的水患,也说起流云。
“小老爷,关于流云的死……”白萱衣略为吞吐,“我知道,你一直不提,并不是你怪他杀了秦姑娘,而是,你亦对自己杀了流云感到矛盾自责。我所认识的小老爷,是一个善良的人,我了解他。”
唐枫很是怔忡。他以为自己复杂的内心没有人会懂。他甚至一再地欺瞒自己,告诉自己,我杀了流云是应该的,因为他毁了我最爱的人。可是,午夜梦回,谁又知道他曾多少次梦见自己和流云把酒畅谈,或多少次看见流云悲伤迷惘的脸。
他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自己犯了一个无法弥补的错误。
流云死后,他对这个名字这个人避而不谈,直到此刻,方才松了口,愿意在白萱衣的面前承认一句:
“我是真的不知,我到底是否做对了。”
白萱衣低着头,捏着腰间的佩玉:“你做错了。小老爷,你杀了流云,就是错。”
“你怪我吗?”
“怪。”白萱衣直言不讳,“可是,我却无法真的狠下心肠怪你。我只好选择跟你一样,将这件事情收藏。所以,我也做错了。我更加没有资格责怪你。”
天将暮了。
远山的轮廓开始变得凝重。落日熔金,暮云合璧。斜阳半躺在山坳。金光耀得人浑身橙亮。
“若能永远留住这一刻的美,那多好。”唐枫惋惜道。
白萱衣道:“小老爷喜欢,我以后每天都陪你来看日出日落。”唐枫不由得眼神轻颤。以后?
他还有多少以后?
他感到身体似乎变得轻盈了。可是,太轻盈,却难以承托钝重的头颅。他坐着坐着,渐渐失了重心。
眼皮也突然想要下坠,似坠进无底深渊。
唐枫的身子一斜,倒在白萱衣肩头。白萱衣被他这状况冷不防吓了一跳,推他道:“小老爷,小老爷你怎么了?”
沉睡的人没有办法回答。
呼吸在减弱。
身体在变冰冷。
声声呼唤,都成了空。
白萱衣的眼泪夺眶而出,像发了狂一般,嘶声喊着,摇晃着,唐枫竟然一点苏醒的迹象都没有。她用仙气灌入他的体内,却也像泥流入海,毫不起效。她只好将唐枫抱起来,乘着祥云飞回唐家。
一路上,唐枫枕着白萱衣的膝盖,女子的眼泪便啪嗒啪嗒滴在他的面颊,滑落,渗进薄薄的衣衫。
祥云落在院子里的时候,东陵焰和秦怜珊正好从外面回来,东陵焰见势不对,忙问白萱衣这是怎么了,白萱衣泣不成声,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秦怜珊一把抓了唐枫的手腕,把着他微弱的脉搏,道:“先扶他进屋。白姑娘,方才我已经找到我们想找的人了。”
电光火石。
像黑暗中炸开璀璨的焰火。
白萱衣和东陵焰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那人在哪?”
“在离印霄城千里之外的楠歌镇上。”秦怜珊道,“据其邻居描述,他是心脏突发疾病而死,尸体完整,未有破损。但家中并无亲眷,所以死后尸身暂且存放在义庄。”说着,若有期待地望着白萱衣。
白萱衣知道,秦怜珊仍在担心自己信不过她。她便看了看东陵焰,即便不开口,东陵焰也会意,便给了白萱衣一个宽慰的眼神,道:“我随秦姑娘去楠歌镇,你继续用仙气为小枫续命,若那人真是我们要找的,我便立刻将他的尸身带回来。”
正是此意。
白萱衣感激地望着东陵焰。亦没有落下将视线投给在旁的秦怜珊。对于这个女子,她究竟是怀疑?不屑?疏远?还是厌恶?此时此刻她真的很难理清自己的心意了。这段时间的相处,她为唐枫做的点滴,白萱衣都看在眼里,而她虽然寡言,冷傲,但无论言行还是表情都不会被探出恶意。
白萱衣明知,自己的态度正在一点一点软化,可是,却硬撑着,不肯表露出来。
稍后秦怜珊便带着东陵焰离开了。漆黑的夜色中,白萱衣独自对着如豆的灯火,在唐枫的床边守护着他。他熟睡的眉眼看起来那样惹人心疼,就仿佛刚刚历经了一场生死的浩劫。白萱衣在他的耳畔呢喃:“小老爷,你一定要坚持下去,他们很快就会回来了,我们一定能救你。”
唐枫的眼皮有了轻微的跳动。
他就好像听见了白萱衣说的话。
女子轻执他的手,将苍白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暖热的掌心,她闭上眼睛,默默祈祷。
夜色渐深。
时间如顺着屋檐流淌的水珠,一滴一滴,敲击着白萱衣心头的焦虑。他们究竟要几时回来?
带回是,是希望还是失望?
白萱衣不敢往坏的方面想。尤其是看着唐枫昏沉的模样,她只是想一想将有可能发生的噩耗,心便就像针扎一样。
破晓时分,东陵焰和秦怜珊便从楠歌镇赶回了。
带回了一具崭新的尸身。
他就是他们踏破铁鞋最终寻来的希望。那具尸身是一个长相极为粗犷的男子,约么三十来岁的年纪,没有丝毫起眼之处。
但纵使已僵硬成一具无法动弹的雕像,却似乎还是带着层层迷雾,以及深深的哀愁。白萱衣愁眉微锁,心道,此人死后必定吃了很多苦,亦有许多的心不甘。正想着,东陵焰已在催促:“事不宜迟,我们这便替小枫做法吧?”
昏迷之中的唐枫似是听到了三人的对话。
紧闭的眼睑又轻轻颤动了一下。
秦怜珊泪盈于睫,跪在床边,替唐枫抹去额头的汗珠:“唐大哥,你放心,我们会治好你的。”
唐枫的嘴角便动了动,似是默允。
两个人之间的浓稠,亲密,密不透风,旁的人想要介入,似是比登天还难。白萱衣看得心中不禁泛酸,等了片刻,便催促道:“我们开始吧。”秦怜珊那才依依不舍从床边站起,松开了唐枫的手。
狭小的房间里,气氛顿时变得凝重。
紧张。
后来的白萱衣,在剪雨流霜岛,总是要想起当时的一幕。混乱,可怖。想着想着双眼便覆盖起红血丝。
曾几何时,她不过是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花仙。有她的世界。她的美梦。她不足以为外人道的小快乐。
然而一切的美梦都结束在某个命中注定的时刻。
分崩离析,天地如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