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批判实在论”这一术语是由“先验实在论”和“批判自然主义”两个词组缩略而成的,[2]并非巴斯卡本人的创造,它代表了巴斯卡在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中所倡导的两种科学哲学思想。前者以先验论证来提倡用实在论途径探讨科学,后者则以此哲学(先验实在论)探讨社会科学的本质。这两个术语源于奠定巴斯卡思想基础的两本重要著作。一是《实在论的科学理论》(A Realist Theory of Science,1975),在这一著作中巴斯卡对自然科学哲学中的实证主义进行了有效批判,并阐述了先验实在论的本体论与认识论,即在自然科学的维度来论述批判实在论;二是将先验实在论原理延伸至社会科学哲学领域并为之建立方法论的发轫之作:《自然主义的可能性:对当代人文科学的哲学批判》(The Possibility of Naturalism:A Philosophical Critique of the Contemporary Human Science,1979),在此著作中巴斯卡开篇以“社会在何种程度上能够运用与自然相同的方式来研究”[3]这一询问开启了对自然主义的辩护,对此问题的论述构成了巴斯卡的批判自然主义,其中巴斯卡着重批判了社会科学中的实证主义与诠释学。由此可见,巴斯卡对社会科学哲学的论述是基于对自然科学哲学的讨论之上的。
在巴斯卡那里,“批判”体现其哲学的总体特性,“实在论”则为他的基本立场,这表明批判实在论仍然属于实在论的哲学范畴。巴斯卡给予批判实在论以较高的定位,认为它是帮助科学、特别是人文社会科学的一个人类自我解放计划。在巴斯卡的指引下,批判实在论寻找到一条介于实证主义与诠释学之间的中间道路(a middle way)。[4]在他看来,科学具有历史性、可转变性及开放性等特点,因此,批判实在论就是以对科学的适当解释为核心的研究纲领,是一种融入了多种哲学观念的元哲学。
首先,批判实在论是在对实证主义科学观的整体批判中形成的。科学发展的一元论和科学结构的演绎论构成了实证主义关于科学的总体观念。巴斯卡从以下思想家及其思想中汲取了批判的灵感:其一是波普尔以及其后的拉卡托斯和费耶阿本德,他们认为科学是可证伪的而非可证实的。在此思想的启发下,批判实在论提出了非预测性解释理论,以代替以休谟因果律为基础的覆盖律模型,而后者正是实证主义经验认识论之核心。事实上,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思想已经蕴含其中了。这正如波普尔在批评维也纳学派时讲到的:“《科学发现的逻辑》是一本关于实在论的著作,但是,在那时,我并不敢说更多关于实在论的东西。其原因是,我尚未进而认识到,一种形而上学的立场尽管不是可检验的,却是可以得到理性的批判或论证的。”[5]其二是库恩等人及其历史主义,其巨大贡献在于“把科学信念中历史转换的认识(包括科学观本身的转换),以及社会过程在科学共同体产生这种转换过程中的作用,引入争论的核心”[6],从而注意到了关于科学知识的生产和转变的实在的社会进程。这些内容在巴斯卡的批判实在论中被称为科学的及物维度。其三是维特根斯坦及其追随者,他们看到了科学事实的非原子的、依赖理论的以及易变的特征。这些观念影响了批判实在论对社会结构的突现性及认识论中的历史性、相对性等思想的形成。其四是斯克里文(M.Scriven)和哈瑞(Rom Harré)等实在论者,他们反对演绎主义,强调科学结构和认识中的层化(stratification)概念,以及模型和类比方法在科学中的作用。这些思想反映在批判实在论的本体论维度的构造中。[7]
其次,巴斯卡论证并构筑的反一元论、反演绎主义的本体论,实质上是一种新的科学实在论。巴斯卡认为,实在论是一种主张认识对象独立于人类认识之外而存在的学说。实在的(real)是与假想的(imaginary)和表象的(apparent)相对而言的;实在论者所探究的认识对象是存在于表象之下的深层的实在部分和结构,而不仅仅是假想的或表象的部分和结构。所以,科学实在论并不依赖于任何经验主义的评价。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强调了科学研究对象独立于科学实验与应用活动之外,从而是我们理解科学实验及其应用活动的条件之一。因此可以说,先验实在论是科学实在论的一个当代分支。[8]
不过,相比传统实在论,批判实在论有其独到之处。它认为科学真理的主张并非在任何时期都正确,它的正确性只能在本科学内部进行评估,且具有历史性。而且,它把知识视为过程和结果,要求透过误导性的表象来认识潜于其下的深层实在,这一点区别于其他一些实在论形式。所以,有时候它被称为“深度”实在论,以区别经验主义的“经验”实在论。当然,尤为重要的是,它主张知识客体独立于实在而存在,强调克服误导性表象的必要性,认为应根据不断的认知来修正当前的信念,从而坚持了可错论的真理知识观。
按照康德的先验唯心主义演绎,巴斯卡以科学研究的事实何以可能作为批判实在论论证的起点,阐述了实在所具有的结构和特征:[9]
(1)客观性(objectivity)。事物的真实存在不由它们是否具有可被认识的实际存在而决定。
(2)可错性(fallibility)。关于超越实际之后的存在的观念,并不是绝对无误而放之四海皆准;它具有被我们后来的新知识所修正的可能性。
(3)超现象性(transphenomenality)。我们能够认识到的不仅仅是具有实际表象的事物,还包括存在于实际表象之后看不到的深层结构,这种结构正是产生表象并使其成为可能的根源。
(4)反现象性(counter-phenomenality)。我们对这些深层结构的认识,不仅仅是超越实际并能够解释表象,它还有可能与实际表象相矛盾。正是实在具有的这种反现象性,才使得科学具有其必要性;如果表象与实在完全吻合,科学便失去了它的意义,因为那样我们可以通过表象直接认识实在和获得知识。
最后,客观物质因素在批判实在论思想中居于重要地位,这一点反映出它所具有的马克思主义的思想渊源。批判实在论与马克思主义之间存在着密切关系,这使得巴斯卡被视为当代最重要和最具原创力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之一和正统的马克思主义捍卫者。马克思主义对批判实在论的影响表现在:其一,在哲学整体性层面,巴斯卡认为激烈的社会转变预设了深度实在论,即历史唯物主义思想的结果。不过,这种唯物主义思想取向的影响只是部分的,而非全部的。因为批判实在论不只是强调物质客体的存在,而是更关心它的解释、反思的特质和精神。其二,批判实在论的认识论维度与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论相一致并受其影响。例如,批判实在论强调真理或知识存在的历史性,追求历史解释,重视历史认识,并且崇尚解放与自由的精神,而这种高度解放与自由的哲学深受马克思共产主义社会理论的影响。其三,阿尔杜塞的结构马克思主义思想中对结构与物质的重视,对批判实在论之深度本体论的形成有着直接的影响,而其对开放系统的认识和强调,则使批判实在论对实证主义仅以经验为基础而产生的“认识论谬误”进行了批判,从而提出了在开放系统下的认识论解释模型。其四,巴斯卡将马克思的辩证法思想有选择性地引入批判实在论,形成了辩证的批判实在论思想。
应当说,上述思想为批判实在论超越实证主义与后实证主义,冲破二者长期以来高筑的藩篱,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和思想背景。那么,批判实在论是对二者的调和或全盘否定后的颠覆性创新,还是对二者的扬弃之后的另辟蹊径?这可以从对巴斯卡批判实在论思想的进一步解读中得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