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近代以来,西方哲学史上的两次重大转向即认识论转向及语言学转向,在不同的历史时期规定了哲学的研究主题及其发展趋势,由此本体论研究随之被认识论和语言学所取代,依据维特根斯坦的观点来说,我们所能谈论的仅为“语言游戏”,并非使用语言进行描述的东西,也就是说,我们并不能直接谈论世界。在巴斯卡看来,自然主义与反自然主义的内在困境就在于,本体论的消解使得哲学家们以认识论命题来回答本体论问题,将本体论与认识论混淆在了一起,即巴斯卡所称的“认识论谬误”(epistemic fallacy),其否定了哲学本体论,把存在还原为知识,休谟和康德即为这一倾向的代表。
基于此,巴斯卡在梳理了从休谟、康德到波普尔、库恩的哲学理路之后,提出“基于什么样的本体论科学活动才是可能的”这一新的本体论问题,以期重新恢复科学哲学研究对象的本体论视域。因此,巴斯卡在其著作《科学的实在论理论》中,“寻找恢复科学中自然主义解释的有效性,尤其是在实验科学中”[10],并且通过批判休谟的古典经验论和康德的先验唯心论来构建一种康德意义上的先验实在,把本体归结为实在,以科学实验活动何以可能的“先验论证”作为其论证的基本方式,也正是由此,先验实在通过“先验论证”而得以建构,从而回答上述本体论拷问,先验实在的构建构成了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而先验实在论则形成了巴斯卡哲学的本体论基础。
一、知识的两种维度
在早期著作《科学的实在论理论》一书中,巴斯卡以反思科学实验与应用活动为逻辑起点,将知识区分为“不及物”( intransitive)和“及物”( transitive)两个层面。前者指科学研究的对象,即事物的内在结构、机制、因果关系等,作为一种本体论的实体,它们独立于我们的知识以及人类的认识活动之外,如科学实验或其他社会实践活动;后者指人类所创造的知识,巴斯卡将其视为一种社会产品,包括科学知识、方法、理论、规律等,“知识的及物客体如同亚里士多德的质料因(material causes),即研究者所能获得的工具,诸如前人确立的事实或之前的方法和理论”[11]。两者对比而言,前一种知识对象为不变的存在,后一种知识对象则属于可变的存在,[12]而“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谬误正是在于混淆了及物和不及物的科学对象”[13]。
因此,从先验实在论的观点来看,古典经验论和先验唯心论都具有“认识论谬误”的错误倾向,把本体论与认识论相混淆,将本体论还原为认识论,把关于存在的提问,转换成关于存在的知识的提问。与此同时,古典经验论者与先验观念论者也保留了一个关于经验世界的隐含的本体论。从这个意义上讲,康德称自己为经验的实在论者,也称自己为先验的观念论者,而对巴斯卡来说,经验实在论跟古典经验论和先验观念论是相同的。我们可以从因果陈述的分析看出:恒常联系的经验,对于古典经验论者来说,既是必然的又是充分的,对于先验观念论者来说,是必然的但不是充分的。而对于先验实在论来说,它们既不是必然的,也不是充分的。
概而言之,先验实在论所具有的下述特点将之与传统实在论、唯心主义、相对主义、经验主义以及先验唯心论相区别:[14]
(1)它把科学作为一种社会行为,把科学知识作为一种社会产品;
(2)它认识到科学知识的客体的独立存在;
(3)由于以上两个条件得到认可,它就把科学实验和发现解释为同时发生的物质和社会行为。
基于上述分析,巴斯卡以反思科学实验与应用活动为逻辑起点,论述了知识的两种维度,以此揭示出传统科学哲学的本体论缺失,将科学哲学重新引向本体论研究。他认为,科学研究的对象为现象背后之结构与机制,这些既非经验主义所认为的单纯现象,也非唯心主义所倡导的由理性建构出来的并强加于现象之上的结构或观念,而是一种更为持久的真实结构;它们不但独立于我们的认识和经验之外,同时也独立于获得它们的条件之外。为此,巴斯卡将知识区分为不及物的和及物的两个层面。前者指科学研究的对象,即事物的内在结构、机制、因果关系等,作为一种本体论的实体,无论是自然科学抑或社会科学,都属于不及物层面,它们独立于人类的认识活动,如科学实验或其他社会实践活动;后者则包括科学知识、理论或规律,它们可以被我们所引用、修改。两者对比而言,前一种知识对象为不变的存在,后一种知识对象则属于可变的存在,[15]而“自然主义和反自然主义的谬误正是在于混淆了及物和不及物的科学对象”[16]。
巴斯卡对于知识两个维度划分的意义就在于,为科学活动提供了认识论的基础,但同时也为科学研究提出了新的本体论问题:“基于什么样的本体论科学活动才是可能的?”由此,巴斯卡批判了将经验视为真实(the real)的实证主义观点,并指出自然世界与社会世界在本体论上的差异,其并不影响这两个层面划分的普遍性,进而通过深度或层化的本体论(depth / stratified ontology),即本体的层化将自然与社会建基于共同的本体论基础之上,以期来实现自然与社会的统一。
二、实在的先验论证
毋庸置疑,自然科学与社会科学的知识体系都是基于对“实在”的考察而建构的。巴斯卡以先验论证的逻辑形式构建了一种康德意义上的先验实在,而对于实在的先验论证首先是基于科学实验、科学知识的应用等这些无争议的科学实践的描述,而后进一步论证其成立的可能性条件,这里“先验”的意义即为“可能性的条件”(condition of possibilities)。巴斯卡认为先验论证是一种反证的论证(retroductive argument),即从一个现象的描述,追溯到产生此现象的某一事物的描述;或是从一个现象的描述追溯到促成此现象的某一条件的描述的一种论证。[17]批判实在论者柯利尔(Andrew Collier)也指出先验论证即为“从一个已经发生的现象,推出一个持久性的结构的论证,也可理解为是从一个实际事物,推导出一个更基本的、更深层的,使该事物的存在成为可能的某种事物的论证形式”[18]。
巴斯卡对于实在先验论证的出发点即为“在什么条件下科学实验能够成为可能”,或者“科学实验若成为可能,什么样的实在本质是必要的”。就这一论证形式来说,巴斯卡借鉴了康德对于休谟经验论立场的批判。康德同意休谟经验论所主张的一切科学知识都必须始于经验,但康德在此基础之上,接着提出了一种先验论证:感觉经验的融贯性解释若要成为可能,必须存在什么样的先验范畴?巴斯卡颠倒了康德的推论:科学若要成为可能,实在必须是什么样子?巴斯卡对于实在的先验论证内在地体现了用“本体论转向”来反驳(counters)康德的“认识论转向”。[19]由此可见,先验实在论是巴斯卡对于康德哲学的部分继承。总之,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一方面避免了休谟经验论所主张的实在只能是直接观察到的实体,最终滑向不可知论的深渊;另一方面又避免了康德先验唯心论主张的人类只能接近作为个人或社会建构物的实在,而导致的绝对唯心论的弊端。
三、先验实在的分层特征及其三个领域
巴斯卡欲求获致科学活动之本体论基础,把本体归结为“实在”,并以科学实验何以可能的先验论证作为基本的论证逻辑,同时还借鉴了“科学层次模型”,将实在(自然界和人类社会的存在)划分为三个具有包含关系的领域,即经验域(domain of empirical)、实际域(domain of actual)和真实域(domain of real),它们所对应的是世界运行的机制(mechanism)、事件(event)和经验(experience)。从集合论的视角来看,经验域是实际域的子集,实际域又是真实域的子集。[20]巴斯卡指出,此三个层次由浅至深:经验域层次最浅,是凭感官可观察到的事实,即实证主义认为的实在;实际域层次是事件出现的层次,但我们不一定能够感觉到事件的发生;最后是真实域层次,这一层构成巴斯卡批判实在论本体论的核心内容,这里也产生世界中的事件,但巴斯卡称之为机制。
具体来看,如表5-1所示,经验域指我们凭借感官所感觉到的事物的范围,即可观察到的事物。在经验域中,巴斯卡指出不同的观察者采用不同的方式来感觉同一事物,得到对事物的不同认识,但所感觉的对象是不变的实在。在实际域中,我们不一定能感觉到事件的发生,也就是说它可能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但可以通过它们的作用来认识到其存在。在经验主义者看来,经验域与实际域构成其所谓的经验世界(empirical world),即整个世界,而由此忽略了实在域。这就是巴斯卡所称的“认识论谬误”:“将存在的陈述还原为关于它的知识的陈述,也就是说,将本体论问题常常归结为认识论问题。” [21]这意味着,经验主义者完全以直接或间接经验来界定实在,这种方式却无法体现人类的观察力随着科学进步而不断提升这一认识论原则。
表5-1 批判实在论的本体论
实在的最高层次位于包括了经验、事件及机制的真实域,巴斯卡称之为“深层实在”,其具有“超事实的”(the tansfactual)特征。那么,我们经验到或未经验到的事件是如何发生的呢?这归结于事物本身所具有的底层结构(underlying construre)中的机制,它存在于真实领域之中。在巴斯卡看来,机制就是事物起作用的方式,构成了因果规律的真正基础,经验、事件都必然产生于某种特定的机制中,而机制存在于事物内部或者事物与事物之间,始终在真实世界中发生作用,它并不是能够在空间中找到的对象,而是一种趋势(tendency),人类无法直接触及世界的运行机制,而只能感知机制的存在。事件的发生与否取决于事物中的机制是否被启动,对此巴斯卡指出,世界中的各种机制,虽然很少在实际的范围中显现,尤其更少在经验的范围中被人所认识,但确实存在……它们的独立存在,既不是不可知的,也不是人为建构的,更不是柏拉图式的形式(Platonic Form)。[22]也就是说,对于先验实在论而言,认为某事物是实在的,则是认为该事物是独立于观察者之外而存在的,不管我们有没有经验到或能不能经验到该事物。这体现了先验实在论与其批判的经验主义的不同之处。
可以看出,任何事物都具有特定的机制,但这个机制未必会被启动,而且,即便机制被启动,由机制引起的事物的作用也未必会被现实或被人所感知。但一种机制未实现,不能因此就认为它不存在。[23]巴斯卡进一步提出,“世界是由机制构成,而非事件”,[24]也就是说,任何事物都具有特定的机制,机制是经验世界突现的原因,科学哲学应赋予机制以本体论的地位,科学的目标就在于发现事物本身所具有的潜在机制。那么,如何才能使机制发挥作用,并使其独立于其他机制之外?进一步来说,科学活动如何才能获得对机制的描述?对于此类问题的回答,就涉及巴斯卡对开放系统及封闭系统的预设。
四、开放系统与封闭系统的区分
实在的三个领域划分,体现了巴斯卡批判经验主义与实证主义的根本意图,同时也暗示了“科学的边界是开放的,科学家必须具有开放的系统观”。[25]为此,巴斯卡强调,在自然界与社会世界中,除了少数的系统属于封闭系统外,大多数系统则为开放系统。在开放系统中,存在于事物本身以及各事物之间的机制,彼此相互作用、干涉,从而导致事件的发生,在这一过程中,有些机制即便存在,但其受到其他机制的作用而被抵消,有些机制的作用则被明显地显现出来,也就是说,开放系统中的现象、事件并不是由单一机制所支配,而是受到多种机制共同作用的结果。因而,针对事件的发生而言,究竟哪些机制发挥作用,并无规律可循,也就是说,开放系统中事件间并不存在规律性,我们无法通过对现象的描述,来显示出任何单一机制的运行原理。因此,在一个开放系统中,我们不应该将因果关系解释为事件之间的经常联系的关系,或者事件间规律性的伴随关系,而应解释为产生或制造某一事件的变动关系。[26]
在此基础之上,巴斯卡在《科学的实在论理论》一书中,着重强调了一个封闭系统得以形成的三个条件,并以此来说明科学活动的认识论基础。其一,封闭系统具有独立性,并且其外在条件恒久不变;其二,封闭系统可还原为原子论的组成要素(atomistic components),这种要素的内在条件不发生变化;其三,封闭系统中整体的行为总是可以依据其组成部分的行为来描述。[27]巴斯卡进一步指出,各事件之间的规律性联系仅存在于封闭系统中,在封闭系统中可获得事件间的恒常联系或者事件的规律性,科学实验的目标即为,人工地构造一个封闭系统,排除其他机制的影响,并使得该系统的因果关系趋于稳定化,从而获得某一机制在事件中的特定作用。故而,两类事件之间的恒常联系和规律性伴随是封闭系统的两个重要特征。
由此可见,正是由于开放系统与封闭系统的预设,才使得科学活动对机制的描述成为可能。作为一种科学活动的不及物客体,在巴斯卡那里机制被赋予了实在的意义,具有了本体论的地位,它们并非一种柏拉图式的人工构造物,而是一种独立于人类意识的“实在”。包括社会科学在内,科学的首要任务是解释,进一步来说,就是解释某一现象是如何发生的。与实证主义依据普遍规律来解释经验现象的观念不同,作为一名实在论者,巴斯卡对现象的解释包含一种从经验(the empirical)经由实际(the actual)再到真实(the real)的转换,其中机制被视为一种对自然、社会现象的解释手段,为此,巴斯卡强调世界由机制而构成,科学的任务就是获得关于机制的知识。总之,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通过对实在分层特征的揭示,为自然实在与社会实在在本体论意义上提供了一种一致性的解释,从而将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纳入同一个本体论框架内,在科学理论和科学实践上呈现出共同的科学本质。
概而言之,巴斯卡的先验实在论旨在解决自然科学中科学知识的认知问题。不过,应当看到,先验实在论只是巴斯卡批判实在论的初步,其主旨是要把对自然科学进行的实在论解释应用于社会科学。但跟以往不同的是,其方式是实在论的并且是反实证主义的。因为批判实在论本质上是一种深层实在论,它通过先验实在论揭示出自然科学中实在的、深层的、分层的特征,使得无论是自然实在还是社会实在,在本体论的意义上都呈现出共同的本质,从而使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处在相同的“科学—社会—认识”的序列中,在科学理论和科学实践上形成了相同的科学本质观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