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象学可以说是一切近代哲学的隐秘的憧憬。”这是胡塞尔站在先验现象学的立场审视哲学史上一座座思想丰碑时的论断。“具有令人惊异的深刻性的笛卡尔的基础性思考已迫近现象学;然后它又出现在洛克学派的心理主义中;休谟几乎踏上了它的领域,但失之于盲目性。而第一位正确地瞥见它的人是康德……”(III/1[1],118[2])同时,他又鲜明地强调一切传统哲学的非科学性,而“不能承认某一种历史上的哲学是具有最终有效性形式的哲学,即具有哲学绝对需要的最严格科学形式的哲学”(VII,6)。在此张力中,胡塞尔的现象学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哲学立场。
为了实现其“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的理想,胡塞尔同时在多个方向上面临近乎悖论的境地。在《逻辑研究》中,他借助本质直观(eidetische Anschaung),克服观念(Idee)的自然化(Naturalisierung)倾向,旗帜鲜明地反对心理主义;但他又绝非柏拉图式的观念实在论者。在那里,他处于心理主义与客观主义之间。在《纯粹现象学和现象学哲学的观念(第一卷)》(简称《观念I》)中,他借助先验还原,彻底消除意识的自然化,为本质的—直观的描述开启了无限的纯粹意识的疆域;但是,他同时又与各种形式的独断论毫不相干。他在怀疑论之“悬搁”的光芒中明察到自然的、科学的和一切哲学的素朴性和独断性;同时,却在这种素朴的和独断的真理要求中拒绝任何怀疑论的立场。在这里,他又站在了怀疑论与独断论之间。他的直观明见性(Evidenz)原则坚持了彻底的直观主义立场,因而与传统的理性主义保持着距离;但是,他同时反对英国经验论的感觉主义倾向,这又迫使他在经验主义与传统理性主义的张力领域中寻求立足点。他信奉意见(Doxa)与知识(Episteme)的传统对立,主张回到希腊人的哲学观念;但却在明见性的真理中为一切素朴的信念奠基。在《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中,他明确批判历史主义,最终却又在《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简称《危机》)中为其哲学寻求一种历史的—目的论的解释。于是,他又处于相对主义与传统的绝对主义的张力中……
正是这种多重的几近两难的“之间”立场使得胡塞尔能够宣称,现象学消解了一切传统的哲学对立。譬如,理性主义或柏拉图主义与经验主义的对立,相对主义与绝对主义的对立,主观主义与客观主义的对立,本体主义与先验主义的对立,实证主义与形而上学的对立,目的论的世界观与因果性的世界观的对立,等等。从现象学的立场看,所有对立双方的哲学动机都是合理的,然而又都是片面的,或者都只是对相对的、抽象合理的片面性不合理的绝对化。作为一种“严格科学”的探求,现象学试图揭示所有这些对立的“主义”之源于自然态度(natürliche Einstellung)的素朴性。作为一种先验哲学,现象学的全部努力都在于重新获得我们与世界之间的直接的原初联系。正是在这种直接的原初经验(ursprüngliche Erfahrung)中,我们回返到一切传统的哲学对立的源头。于是,所有这些对立都得以消解,所有源于自然态度素朴性的“主义”都得到彻底澄清——不仅就它们的片面性,而且就它们的合理性。最终,现象学本身也在这种直接的原初经验中得到辨明。
[1] “III/1”是对胡塞尔相关著作的缩略指称,具体所指参见本书参考文献“胡塞尔相关著作”部分。——编者注
[2] 胡塞尔著作页码皆依原著(《胡塞尔考证版全集》)页码给出,如“Band-Nr.,Seite”。唯有《观念I》所给页码是该书初版页码,即《胡塞尔考证版全集》本和中译本(《纯粹现象学通论》)的边码。所引中译皆对照原文进行征引,凡遇译文调整或改动之处,皆由笔者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