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塞尔发生现象学引论

第一节 经验的视域结构与发生的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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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作为严格的科学”的理想支配着胡塞尔一生的哲学思考。与自然科学的精确性理想相对,作为“严格的科学”,哲学要求一种“最终的奠基”:“哲学应该是由认识者对他的认识成就进行普遍的最高的和最后的自身思考、自身理解、自身辩护而来的认识。或者说,哲学应该是绝对证明自身正当的科学,而且应该是普遍的科学。”(VIII,3)按照“最终的奠基”的观念,哲学只能从最终的论证中或最终的自身负责中产生,它不承认任何未经充分论证和彻底的自身辩明的东西,任何未经探究的、述谓性的或前述谓性的自明性都不能作为它的认识基础。哲学如何才能满足这种要求或实现这种目标呢?胡塞尔给出的方案是:回到“实事本身”,在充分发挥了的直观中获得明见性。

单纯从字面上看,“回到‘实事本身’”只是一般的理论思考的方法论原则。也就是说,它旨在以一种“知性的真诚”达到客观的真实性,这是所有认识所追求的目标。然而,让实事本身说话仅仅取决于我们吗?我们能确信,只要我们努力就能达到实事本身吗?这不只是一个素朴的愿望吗?事实上,根据胡塞尔的观点,“回到‘实事本身’”意味着,认识不带有任何固有的前见,而单纯就实事本身的显现把握实事,这也意味着回到原初的经验。然而,尽管这一口号有着明确的旨归,但它并未确定“实事本身”是什么,因而也无从确定构成实事的认识的是什么。

那么,我们应当如何听从“回到‘实事本身’”的召唤呢?如果我们还没有关于实事的概念,又如何能切入实事本身呢?

问题的解决线索在于与“回到‘实事本身’”并置的提法:“在充分发挥了的直观中获得明见性”。在胡塞尔看来,明见性不同于笛卡尔的清楚明白的感受,而是指“直观的、直接和相即地自身把握的意识,它无非意味着相即的自身被给予性”(II,59)。他强调:“任何本原给予的直观都是认识的合法源泉,在直观中本原地展现给我们的东西都可作为自身被给予之物接受下来,但仅仅是在它们自身给予的范围内……每一理论都只能从原本的被给予性中获得其真理。”(III/1,43-44)正是鉴于直观明见性与实事本身之间的内在关联,胡塞尔称之为“一切原则的原则”。“自身被给予”这一表达意味着我们应保持“纯粹的看”:纯粹按照被给予物的被给予方式把握被给予物。也就是说,纯粹在显现者的自身显现中把握显现者。显然,这种“纯粹显现”就是我们要回到的实事本身。但问题是,这种纯粹显现与我们通常所说的经验或经验对象关系如何?我们究竟如何才能达到 “纯粹显现”?

根据立义—内容图式,当立义实行时,原素被立义构成显现,而在同一个统觉行为中,行为意向同时超出显现达到对象。因此,显现既是对象的面,同时也是整个对象的到场。作为对象的面,显现是我们实际被体验到的东西;但是,在现时的经验中,显现本身并没有被经验到。因为在现时的经验中,我们不是在对象的面那里,而是在处于显现中的对象那里,意识正是穿过所有这些显现着的面意指对象。因此,在显现中,被体验者与被经验者相互关联,显现同时是处于显现中的对象。显现与显现者的二元相关性结构表明,一个对象经验的统一性同时包含自身被给予性和非自身被给予性。自身被给予性切身到场,而非自身被给予性只是作为一同被意指之物在场。因此,它是本真的自身给予与共意指的一种混合。例如,就感知而言,胡塞尔指出:“尽管它是感知,根据它的本己意义是直接的自身把握(Selbsterfassung)。但是,根据其本己意义,它恰好同样也是先行把握性的——这种先行把握(Vorgriff)涉及一个一同被意指之物,而且如此彻底,以至于甚至在被给予的感知要素的自身被把握物的形态中,更确切地看,也存在先行把握的要素。实际上,在被感知物中没有什么东西是纯粹的和相即的被感知物。”(VIII,45)这表明,任何被感知物都必然有一个意识上的蕴含,亦即自身拥有与一同意指相互间的意向蕴含。如果没有展开这种蕴含,任何经验的理论都是不可能的(IX,179)。这种意向的蕴含意味着,意向的行为生活是一种意向性的交织物,“一个具体的意向只有借助意向的而且是不独立的成就的某种交织连同意向的对象性的一种潜藏的交织才是可能的”(VIII,124)。

在现时的经验实行中,总是有一个相位作为实行相位或当下相位到场,它构成一个核。其他相位则作为视域按远近不同依次排列,这个核总是作为整个视域的载体起作用。由于这个原本的自身被给予的核被体验为单纯的部分要素、不独立的片段,它在意识上总是载有整体。因此,经验在其一切构形中都显示出视域结构。胡塞尔在《经验与判断》中说:“每一个经验都有其经验视域,每一个经验都能在一种个别经验的连续性和展显性的链条中被扩展,综合地统一为一个唯一的经验,一个无限开放的经验。”(EU,27)在他看来,每一个被经验物都首先具有其经验的内视域,原因在于“每一个现时性都蕴含着其潜能性,这种潜能性不是空乏的可能性,而是在内容上,亦即在各个现时的体验本身中意向上被预先规定出来的可能性”(I,81-82)。这表明,内视域首先指明了意向体验之现时性与潜能性之间的关系。例如,我们看到桌子的这个面,只有当它还有未被看到的面时,我们所看到的才是桌子的这个面,那些未被看到的面已作为具有如此意义规定的东西被预期。通过这种预期,我超出切身的自身被把握部分而朝向整体。当我把实际的自身被给予性立义为某物时,我总是预期非自身被给予性。自身被给予性作为实际显现的当下相位绝不是完整的对象,而我现时所经验到的是完整对象。这一事实表明,预期具有一个固定的结构。我总是根据我对事物的立义进行预期,而预期通过这个意义被预先确定。根据预期,我在意识上总是目的论地指向经验对象的非自身被给予的部分,以至于一旦新的显现序列发动,那些在新的显现序列中达到被给予性的东西必然作为对预期中“未知物”的充实而被意识到。但是,这种未知物“本质上绝非绝对的未知物,而是其形式的类型(Typus)——如作为空间—事物的东西——已预先被确定了”(VII,275)。这表明,内视域承载着经验对象的存在意义,承载着某种处于不确定性中的 “先天类型”,它规定着经验可能性的活动空间。与内视域相关,胡塞尔认为,每一个经验还有一个无限开放的外视域,它蕴含在内视域中。一切视域的视域就是世界视域。如果说内视域承载着经验的某种“先天类型”,那么外视域则承载着经验的总体性类型学(Totalit?tstypik),它规定着各种特殊的先天类型的分布和本质关联。在胡塞尔看来,任何一个对象性都可以作为整体关联域中的部分要素被论题化,它与其他对象性处于一种连续的交织中,而正是这种连续的交织使得外视域一同规定着对象性的存在意义。例如,就世界视域而言,“所有总是同时被预期的或者甚至只是在作为外视域的背景中一同被意识到的实在之物(或特性、关系等)都作为世界中的实在客体,作为在这一个时空视域中存在着的东西”(EU,29)。这种关于内视域和外视域的经验的视域结构分析,尚处于静态现象学的范围内,因为意向分析在此尚停留于经验对象之现成的存在意义或先天类型之上。

根据胡塞尔的观点,实际被经验物与它的内视域、外视域共同处于一个经验行为的统一性中,它们充盈着活的当下。因此,活的当下是已知的类型一般性的一种具体化。活的当下始终只是充实,是一个业已存在的已知性视域(Bekanntheitshorizont)的现实化。作为业已存在的东西,这个已知性视域是过去之物。而当活的当下充实这个过去之物时,它同时指明着那些可在进一步可能的经验进程中获得充实的东西,亦即指明着未来。任何充实作为过去的现实化都同时是作为未来之期待(Erwartung)的预期。活的当下同时蕴含着一个滞留性的过去视域(Vergangenheitshorizont)和一个前摄性的未来视域(Zukunftshorizont)。在这个意义上,视域在本质上是一种被动机引发的可能性。换句话说,每一个未充实的视域都包含着动机引发,包含着动机引发的系统,它是一个动机引发的潜能性。对此,胡塞尔明确说:“每一个经验都指明着可能性,从自我方面看则指明着权能性。”(EU,27)这种潜能性意味着先验自我的权能性,亦即自我实现某种现时体验的可能性。因此,先验自我本质上被看成一个“我能”的系统:“主体‘能’做各种各样的事情,并且是根据其能力为刺激或现时的动机支配着去做;它总是不断地根据其权能而行动,并通过其行动不断地改变、丰富、增强或削弱其权能。”(IV,254-255)在胡塞尔看来,一切可理解之物最终都回溯到主体的原权能,继而回溯到获得性的权能,亦即源于以前生活现时性的权能。

前述以感知为例业已表明,当我们看到眼前的一张桌子时,在现时的看之中已经蕴含着主体的权能性了。正是这种权能性使得我们超越现时被看到的东西。在《经验与判断》中,胡塞尔对此做了极具启发性的说明:“对于个体经验对象的认识成就绝不是这样进行的,似乎这种个体经验对象是作为尚未完全被规定的基底而初次预先被给予出来的。世界对我们来说总已是这样一个世界,其中,认识业已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起作用,因此毫无疑问,不存在任何在最初的—直接的事物经验意义上的经验……任何经验——无论它在真正意义上经验到什么,亦即它本身看到什么——当然具有,必然恰恰具有关于它尚未看到的事物的某种知识和共识,这种知识同样为它所固有。这种前识在内容上是未被规定的或未完全被规定的,但绝非完全空无内容的,而如果不承认它,那么经验就根本不会是关于同一个物的经验。”(EU,26-27)这表明,如果经验要得到理解,那么作为视域的世界必须首先得到理解。因此,胡塞尔提醒人们应当注意明见性与世界视域之间的内在关联性:“在我们世界经验的流中,当它与总已预先被给予的世界相关时,我们不会总是那么容易发现那些被寻求的、最终原初的经验的明见性。”(EU,38)

只是把任意一个经验性的判断作为例子并探问其基底对象的被给予性是不够的,因为世界总是已经作为浸透了逻辑成就的积淀的东西预先被给予我们。正是基于对经验的视域结构的这种理解,斯特洛克明确指出:“意向体验的现时性与潜能性不仅像论题性被给予物与其在视域上一同被给予物之间的关系那样彼此相关,而且尤其与一种时间关系联系起来。”[1]也就是说,原本在静态观念下作为一种“前”与“后”的空间性视域关系,现在变成了一种时间性的生成过程。这种时间性的生成正指明着现象学的发生性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