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各种哲学理论,都把自己关于理论思维前提的“统一性原理”视为解释人与世界相互关系的终极真理,并且是分别地从思维或存在、主体或客体这两极出发去建构关于理论思维前提的“统一性原理”,因此都最终地陷入了在绝对不相容的对立中思维的形而上学。但是,这既不是说传统哲学不进行哲学前提的自我批判,也不是说传统哲学不探讨思维与存在、主体与客体的对立统一关系。
事实上,传统哲学本身就是通过哲学前提的自我批判,不断地深化对思维与存在关系问题的辩证理解而发展的。因此,传统哲学包含着极为丰富的和不断发展的辩证法思想。这些辩证法思想是彻底的辩证法理论——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的理论前提和思想来源。
问题在于两点。(1)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各种哲学理论,它们的哲学前提批判都只是指向先前的和其他的哲学,却总是把自己所设定的或承诺的哲学前提视为终极的真理性认识。这样,它们就都由对哲学的前提批判而陷入对哲学前提的非批判信仰。与此相反,马克思主义的辩证法的合理性和彻底性则在于,它认为自己只是开辟了认识真理的道路,而绝不是结束了真理的发展,因此它不断地批判反思自己的哲学前提。(2)马克思主义以前的各种哲学理论,虽然从不同的角度和在不同的深度上探索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问题,揭示和阐发了“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的内在矛盾,但是,它们囿于历史条件的限制,始终未能找到思维与存在对立统一的现实基础。这样,它们就总是或者用思维去解释存在,或者用存在去解释思维,陷入思维与存在的两极对立之中。与此相反,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合理性和彻底性则在于,它从思维与存在对立统一的现实基础——人类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出发去探索“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因此能够不断深入地揭示世界观的内在矛盾,把辩证法的批判本质贯彻到底。
在哲学发展史上,辩证法理论通过对理论思维前提的批判反思,特别是通过对哲学前提的自我批判,它实现了如下的理论形态转换:从古代的本体论追究的辩证法到近代的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从近代的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到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从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到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批判的辩证法。在当代哲学中,还有西方的多元文化批判的辩证法。
作为辩证法理论的几种基本形态,由于它们是在不同的层次上批判地反思理论思维的前提,并且是在不同的层次上进行哲学前提的自我批判,因此,它们所揭示和阐发的世界观矛盾也具有不同的层次性,它们所表达和论证的理论内容是历史地发展的。
第一,古代的本体论追究的辩证法。它虽然蕴含着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等世界观矛盾的胚芽,但从其理论内容的直接性看,却是把人与世界的矛盾对象化给客观世界,主要是探索“万物与始基”、“存在与逻各斯”、“存在与非存在”、“原子与虚空”、“影像与理念”、“质料与形式”等关于世界的“本原”或“本体”的矛盾。
第二,近代的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它的出发点是“没有认识论的本体论为无效”,因而自觉地从思维与存在、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的矛盾去批判地反思“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在这种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理论中,凸显了“客观世界与人类意识”、“意识内容与意识形式”、“对象意识与自我意识”、“物质实体与心灵实体”、“感性经验与理性思维”、“天赋观念与后天认识”、“知性范畴与理性超越”、“认知活动与价值观念”、“理论理性与实践理性”、“知情意与真善美”、“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等一系列世界观的内在矛盾。批判地反思这些世界观矛盾,不仅“十分清楚地”提出了思维和存在的关系问题并使之获得了“完全的意义”,而且使辩证法在认识论的统一中升华为自觉形态的辩证法理论。
第三,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它的出发点是“没有概念发展体系的本体论和认识论为无效”,它要求以概念环节的逻辑展开来实现思维把握世界的“全体自由性”。在黑格尔的逻辑学中他把传统哲学追求的思维全体自由性上升为思维的自我反思活动;他把作为哲学前提的“统一性原理”归结为思维运动的逻辑;他把思维与存在统一的前提归结为“绝对理念”的逻辑先在性;他把思维与存在统一的方式归结为思维自己构成自己的“绝对方法”;他把思维与存在统一的进程展开为概念的反思与建构;他把思维的逻辑运动与认识的历史发展的统一归结为概念发展的具体环节。“规定与否定”、“建构与反思”、“抽象与具体”、“历史与逻辑”、“必然与自由”,是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的基本矛盾。
恩格斯说:“在黑格尔那里,辩证法是概念的自我发展。”[61]正是以本体论、认识论和逻辑学相统一的概念运动的形式,黑格尔把古代的本体论追究的辩证法和近代的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升华为逻辑学反思的概念辩证法。这种概念辩证法就像马克思所说的那样,表明黑格尔是“全面地有意识地叙述辩证法一般运动形式的……最早的一个人”[62]。
但是,黑格尔的“概念的自我发展”的辩证法,本质上是马克思所指出的“无人身的理性”的自我运动。这种“无人身的理性”,是包括马克思主义哲学以及现代西方哲学的科学主义思潮和人本主义思潮在内的整个现代哲学共同批判的哲学前提。
近代的认识论反省的辩证法,它抓住的是人的“认识形式”、“认识能力”对认识本身的能动作用。在这种辩证法理论中,它所理解的思维对存在的否定性统一,就是不仅思维对象制约着我们对它的认识,而且我们的认识也受着思维形式和思维能力的制约。黑格尔的逻辑学反思的辩证法,则进一步抓住了人的“思维内容”、“思维规定”对认识本身的能动作用。它所描述的思维对存在的否定性统一,就是通过思维的概念运动去实现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它们的共同的根本缺陷,就是离开人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抽象地”发挥了人的思维的能动作用,即抽象地对待思维对存在的否定性统一。正是在对这种“无人身的理性”的哲学前提批判中,诞生了马克思主义的唯物辩证法,也形成了现代西方哲学的多元文化批判的辩证法思想。
第四,现代西方哲学的多元文化批判的辩证法。它以“拒斥形而上学”为旗帜,以讨伐黑格尔的“无人身的理性”为出发点,以“语言学转向”为特征,集中地探讨了“人与语言”、“人与科学”、“人与历史”、“人与文化”等世界观矛盾。其主要内容包括“理性与非理性”、“科学与非科学”、“指称与实在”、“理解与意义”、“理论与观察”、“存在与本质”,“意识与潜意识”、“历史视野与个人视野”、“决定论与非决定论”、“哲学与文化”等以文化批判为实质内容和基本标志的辩证法思想。
在这种对哲学前提进行多元文化批判的过程中,现代以至当代的西方哲学各种流派或者试图以对科学的逻辑分析去代替“思辨哲学的论纲”(如逻辑实证主义);或者把人类的文化活动视为人性的“众多变奏的同一主题”,试图以文化哲学去取代传统哲学(如文化—符号哲学);或者把个体的自我实现视为人的最高价值,试图以“存在主义”去取代传统的“本质主义”(如存在主义哲学和现代人格本体论);或者以人的“异化”为核心范畴,试图以社会批判的辩证法作为哲学的实质内容(如以法兰克福学派为代表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或者突出语言对人的世界的根本性和普遍性,试图以意义的阐释来实现对“本文”的理解(如解释学理论);或者强调哲学“不是思想王国的王后而是思想共和国的公民”,试图把哲学归结为文化“对话”的基本形式(如解构主义和非基础主义)。
现代西方哲学以“语言学转向”的形式,通过多元文化批判去解决近代哲学“认识论转向”所遗留下来的主体与客体、人与世界二元对立的难题,从而在更深刻的层次——文化层次——上展开了哲学前提的自我批判,并形成了某些富于启发性的辩证法思想。但是,由于现代西方哲学的各种流派离开人类最基本的实践活动——物质资料生产活动——去反思人类文化,因此它总是片面地夸大人类文化的某个侧面或某个环节,不具有马克思主义唯物辩证法的“合理形式”和彻底性。
第五,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批判的辩证法。它以批判黑格尔的“无人身的理性”和费尔巴哈的“人本学”为出发点,以人类的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为“理论硬核”,实现了哲学发展史上的空前的大革命。
与黑格尔逻辑地把握世界和费尔巴哈抽象地议论人的存在不同,马克思首要关切和毕生探寻的是人类自身的解放问题。因此,马克思批判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出发点是:“绝对理念”即“无人身的理性”所表达的主客统一的规律体系的现实基础是什么?肉体与精神相统一的人的感性存在的现实基础是什么?马克思认为,这个现实基础就是现实地批判和变革现实的人类实践活动及其历史发展。
马克思的实践论批判,从四个基本层次深化了世界观矛盾:一是由实践活动所造成的现实世界的二重化,即自然世界与属人世界的矛盾;二是由实践活动所造成的人类自身的二重性,即自然对人的本原性和人对自然的超越性的矛盾;三是由实践活动造成的人类历史的二象性,即个人的自我实现与历史的发展规律的矛盾;四是构成世界的二重化、人类的二重性和历史的二象性的人类实践活动的二极性,即实践活动所蕴含的客观条件性与主观能动性、合规律性与合目的性、物的尺度与人的尺度、客体性原则与主体性原则、理性因素与非理性因素、必然与自由、个体存在与人类存在等矛盾。
人类的实践活动是自我否定、自我扬弃的无限发展过程。对哲学前提的实践论批判,既赋予辩证法理论以深刻的理论内涵和合理的理论形式,又赋予辩证法理论的批判本质以前所未有的科学性和彻底性。它把哲学史上所探寻的万物与本原、变体与本体、肉体与灵魂、个别与一般、感性与理性、实践与理论、自在之物与为我之物、思维规律与存在规律等关于“理论思维的不自觉的和无条件的前提”问题即世界观矛盾,都以扬弃的形式而容含在这种发生了革命性转变的唯物辩证法理论之中。
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批判的辩证法,破除了把哲学的“统一性原理”视为某种与人类的历史发展无关的、绝对确定的真理性认识的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为人类提供了对整个世界进行辩证思维的理论思维方式。它引导人类不断地批判反思和重新建构自己的知识体系和理想模式,为人类的彻底解放而不懈地奋斗。
人类的根本问题不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是现实地“改变世界”。以改变现存世界为宗旨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既是对历史上的辩证法思想的继承,更是对先前的辩证法思想的革命性变革。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恩格斯说,他和马克思共同创建的“现代唯物主义”,已经根本不再是“哲学”,而只是“世界观”,哲学在这里被“扬弃”了。[63]
哲学前提批判的层次跃迁,其实质内容是辩证法理论在愈来愈深刻的层次上揭示和论证理论思维前提的内在矛盾。这一过程同时也就是辩证法批判本性的历史发展和辩证法理论形态的历史转换。
[1]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384、38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2] [德]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第2卷,385页。
[3] [德]黑格尔:《小逻辑》,56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4] [德]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234、23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 [美]罗蒂:《哲学和自然之镜》,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6] [美]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19、18页,北京,求实出版社,1982。
[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42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8] [德]石里克:《哲学的未来》,转引自《哲学译丛》1990年第6期。
[9] [德]石里克:《哲学的未来》,转引自《哲学译丛》1990年第6期。
[1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2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1] [英]艾耶尔:《二十世纪哲学》,19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12] 《列宁全集》第55卷,19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13] 《列宁全集》第55卷,195页。
[14] 《列宁全集》第55卷,196页。
[15] 《列宁全集》第55卷,89页。
[16]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7]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36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18] 《列宁全集》第55卷,2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19] 《列宁全集》第55卷,305、308页。
[2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138、14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6页。
[2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5页。
[2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6页。
[24]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8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2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8页。
[26] 《列宁全集》第55卷,18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27] 《列宁全集》第55卷,157、159页。
[28] 《列宁全集》第55卷,183、182—183、187页。
[29] 《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118—11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30] [德]黑格尔:《小逻辑》,81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3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8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3]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4] 《列宁全集》第55卷,308—31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35]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69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6]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699页。
[3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5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8]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24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39]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87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0] 《列宁全集》第55卷,21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48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2] 《列宁全集》第55卷,215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3] 《列宁全集》第55卷,194页。
[44] 《列宁全集》第55卷,152—15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5] 《列宁全集》第55卷,149页。
[46] 参见《列宁全集》第55卷,308页。
[47]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4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48] 《列宁全集》第55卷,160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49] 《列宁全集》第55卷,161页。
[50] 《列宁全集》第55卷,239页。
[5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32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2]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76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53] [德]赖欣巴哈:《科学哲学的兴起》,23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3。
[54] [美]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19页,北京,求实出版社,1982。
[55] [美]瓦托夫斯基:《科学思想的概念基础》,20—21页。
[56] [德]黑格尔:《小逻辑》,17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
[57] 《列宁全集》第55卷,213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0。
[58] 《列宁全集》第55卷,306页。
[59] 《列宁全集》第55卷,219页。
[60] 《列宁全集》第55卷,152—153页。
[6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4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62] 《资本论》第1卷,第2版的跋,北京,人民出版社,1953。
[63] 参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48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