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库塞认为,德国古典哲学是时代精神的深刻反映和理论升华,康德、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所撰写的哲学著作,大体上是对在理性基础上建立国家和社会,以便使社会制度和政治制度能够符合个人的自由和利益的法国大革命所提出的挑战的一种反映”[1]。
1.现代日尔曼世界的历史使命:“理念与现实的和解”
黑格尔以最经典的哲学形态继承了两个世界之内在张力的精神传统,并以最自觉的哲学语言表达了两个世界之内在张力的现代形态,这一现代形态就是“理念与现实的和解”的命题和论断。黑格尔由此表达了他的高度自觉的历史哲学的历史使命。[2]
黑格尔一方面继承和坚持了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以来新兴资产阶级追求理性与自由的基本原则和精神传统,一方面又反思和批评了现代以来关于理性与自由的纯粹的主观形态和抽象的哲学表达。黑格尔从特殊性与普遍性、主观自由与客观自由的有机统一出发,把市民社会的形式的普遍性和孤立的原子个人主义,历史地、逻辑地扬弃在作为伦理性实体的理性国家中,从而以天才般的智慧担负起把理性与自由的伟大的现代原则哲学化、经典化的世界历史性使命,为推进现代资产阶级理性与自由的事业向纵深发展作出了卓越而重大的贡献。可以认为,德国古典哲学、特别是黑格历史—政治哲学对理性与自由之塑造现代世界历史面貌的基本作用作了全面、系统、深刻的发挥和论证,宣告了神学道德、宗教狂热和偏执专断的封建意识形态的末日,批判地扬弃了原子式个人的自由主义,宣示了以理性与自由为内在灵魂、以现代理性国家的普遍法律秩序为根本保障的政治文明秩序的合理理由和普遍必然,在哲学思想史上建立了值得称颂的精神伟业,树立了以深邃思辨的思想智慧和坚定不移的理性信念追求自由的哲学丰碑。
黑格尔从世界精神的战略高度出发看待宗教改革所确立的自由原则的世界历史性意义,认为宗教改革所旌举的是“自由精神的旗帜。……自从那时到我们现在,时间所进行的唯一工作,便是要使世界正式吸收这个原则,要使那在本身的‘调和’和真理依照形式变为客观的。……‘文化’的工作便是要实现‘普遍性的形式’,这就是‘思想’。因为这个缘故,‘法律’、‘财产’、‘社会道德’、‘政府’、‘宪法’等等必须遵守各种普遍原则,才可以符合‘自由意志’的概念而成为合理的”[3]。黑格尔之所以高度评价宗教改革,基本原因就在于,它把自由精神的现代理念(原则)吸收、贯彻、实现在现代世界中,那在漫长的世界历史中还一直与世界处于紧张关系的自由理念,由于宗教改革而开启了走向和解(调和)的现代文明之路:“‘自由意志’的概念”、“普遍原则”、“普遍性的形式”终于已成为塑造现代世界秩序的原理、模型和基本原则了。黑格尔从两个世界的基本观念出发,清醒地认识到宗教改革对重建理念与现实的相互关系、即在理性主导下以自由原则构筑现实世界秩序的深远历史性意义。
黑格尔继承了康德历史—政治哲学关于理性、自由和普遍法治的基本精神,推进了康德哲学两个世界的哲学理念[4],并以深刻的哲学—历史自觉推进了康德未竟的历史—政治哲学的理念,把康德历史—政治哲学的基本原则发展为内容广阔、气魄恢弘的思想体系,这便是在《历史哲学》和《法哲学原理》中所表达的内容、所完成的使命。黑格尔把康德的自然意图(自然计划、大自然)进一步推演为、发展为世界精神,把康德仍带有主体性特征的理性进一步自觉地实体化,从而把它发展为主宰整个世界历史的绝对精神力量,并从实体即主体这一基本哲学原则出发,以理性的绝对必然来说明作为世界历史和世界精神之目的的自由,认为世界历史就是人类自由意识的进展和精神自由的实现过程;康德关于普遍法治和人的权利的政治哲学理念,在黑格尔由抽象法、道德与伦理(家庭、市民社会与国家)构建的政治哲学体系中,在以特殊性与普遍性、主观自由与客观自由的辩证的有机统一为基本原则的深邃思辨中,获得了系统而全面的发挥。
黑格尔在他的历史—政治哲学中表明了坚定不移的理性主义信念。而黑格尔把理性作为世界历史的主宰原则的深刻用意和最大目的,是以此有力地表明人类历史之为自由精神进展史的普遍必然的历史—政治理念:“自由本身便是它所追求的目的和‘精神’的唯一的目的。这个最后目的便是世界历史。自古到今努力的目标,也就是茫茫大地上千秋万岁一切牺牲的祭坛,只有这一个目的不断在实现和完成它自己:在终古不变的各种事态的变化中,它是唯一不变化的事态和渗透这些事态真实有效的原则。”[5]黑格尔自由原则的现实化、实践化和客观化,是在世界历史的大地上推进和落实的,又是在国家这一现代世界的伦理性实体的基地上实现和完成的。
如果说,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的相互关系在现代以前的漫长历史岁月中更多地表现为两者之间的紧张和对峙,那么在现代日尔曼世界,特别是在德国古典哲学时代,哲学家们已经依稀看到了世界历史地平线上两个世界走向和解的时代曙光。在谈到预示着现代世界的黎明已经降临的那些重大历史事件时,高度理性、极度冷静的黑格尔仍然按捺不住地流露出由衷的喜悦之情:“文艺复兴、美洲的发现和达到东印度的新路,可以和黎明的曙光相比,好象在长时期暴风雨之后,第一次又预示着一个美丽日子的来临。这一个日子就是‘普遍性’的日子,它经过了中古时代的阴森可怕、漫漫悠长的黑夜,终于破晓了!一个因富于科学、艺术和发明欲而著名的日子,那就是说,它充满了最尊贵的和最高尚的东西,曾经由基督教给予了自由的、由教会解放出来的人类精神,显示出永恒的、真正的内容。”[6]因此,德国古典哲学时代的哲学家们,特别是黑格尔在以理念世界的理性、自由原则反观、批判、审察现存世界的前提下,开始更多、更自觉地强调以源于理念世界的理性自由的原则去塑造、建筑现实。黑格尔乐观地看到了,伴随着现代资产阶级的民族民主革命的不断展开、国内外贸易的迅速扩展和现代法律体系的全面确立,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系已从昔日的对峙走向现代的调和(和解):由希腊罗马哲学开启、经由基督教精神洗礼、在文艺复兴和宗教改革中确立的理性与自由的理念,经过世界精神在世界历史的基地上所进行的耕耘、播种、孕育、诞生这一漫长的客观化实践化进程,终于已开始在现代日尔曼世界收获它的世界历史性果实了。自由精神的理念在塑造世界历史、普照世界大地的道路上已阔步前行了。[7]
2.“用理念建筑现实”:“理性的权力”乃是“战胜现实的最终力量”
黑格尔在深入反思、批判西方哲学传统的基础上,全面继承并发扬光大了西方哲学中两个世界的基本理念和精神传统。西方哲学—文化传统中一直存在的关于理念世界与感性世界的相互关系,在以黑格尔为卓越代表的德国古典哲学中得到了进一步深化,并获得了富有现代特点的崭新内容和高度自觉的表达形态。黑格尔的历史—政治理念一方面剖析了理性与自由之现代性的矛盾、悖论和秘密,一方面又洋溢着深刻的历史乐观主义,在它那里,理性与自由成为现代政治革命和生产方式走向世界殖民全球、生机勃勃一路高歌的理念根基和精神力量,两千五百年来两个世界之间的内在紧张在现代政治革命和思想革命的浪潮中得到历史性革新,从而真正开始迈入了黑格尔意义上的“用理念建筑现实”的世界历史时代,即开始了以现代理性与自由的政治理念为基本原则,全面确立现代意义上的生产方式、政治制度和精神生活的伟大的世界历史时代。
黑格尔把理性与自由作为塑造世界历史的根本原则,清楚地表明了两个世界的哲学理念是理解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的基本出发点之一。马尔库塞写道:“黑格尔哲学的精髓是一个由自由、主体、精神、概念等范畴组成的结构,这一系列概念都源于理念。”[8]在马尔库塞看来,黑格尔强调理性对现实的主宰作用,认为现存的制度必须根据理性的权力组织起来才是合理的。从这一核心历史—政治观念出发,黑格尔认为法国大革命最清楚不过地表明了理性战胜现实的最终力量。[9]这是对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的基本精神和基本特征的准确表达。
马尔库塞对黑格尔哲学特别是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的基本理念和重要特征作了深刻把握:“‘真理’能不能与特定的社会或政治的秩序达到实际的统一呢?历史能否把理论从对社会生活的特定秩序超越的任何需要中解放出来呢?黑格尔的回答是肯定的。他的肯定的答案建立在这样一个假设的基础上,即社会和政治形式已变得适合于理性的原则,这样一来,人类的最高潜能能够通过存在着的社会形式的发展而发展。他的结论包含着现实与理论之间联系的一个决定性的变化:现实服从于理论。”[10]在两个世界的相互关系上,黑格尔深信源于理念世界的普遍理性、自由的形式和原则,有着建筑、塑造、型构现实的感性世界的巨大力量:他在绝对观念论(唯心主义)的形式下表现了最彻底的以理念建构现实的乐观主义的历史—政治理念。理性与自由的理念作为整个现代资产阶级历史—政治哲学的主题、核心和灵魂,经由德国古典哲学这一思辨哲学的全面论证和系统发挥,成为现代哲学批判神学独断和政治专制、重新塑造和全面确立现代世界秩序的根本原则。理性与自由因而成为整个现代世界历史的最强音和时代精神,成为现代资产阶级的意识形态和价值观念的核心原则和典型形态。
3.马克思:共产主义理念与资本主义现存世界的深刻对立
这里需要特别谈到的是,马克思从社会的物质生产方式这一唯物史观的根本前提和基本原则出发,着眼于无产阶级的阶级自由和全人类的彻底解放这一历史理念,把创造历史的真正主体从黑格尔的世界精神转换为社会的物质生产实践,将世界历史伟人替代为资本主义社会批判者的无产阶级和劳动大众。马克思断然拒绝了黑格尔始终坚信不移、一再津津乐道的理念与现实已经和解的神话,深刻剖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内在矛盾,揭示了资本与劳动之间的根本对立,揭露了资产阶级追求利润最大化的残酷本性和不合理性质,设想了一个消除和扬弃了现代异化和私有制,同时也消除和扬弃了商品货币资本关系,从而自由个性得到真正确立的自由人联合体的共产主义社会。
马克思的批判的革命的历史理论彻底革新和转换了自柏拉图以来、特别是现代以来资产阶级思想家关于两个世界之内在张力的理论原则和现实内容。在历史理论即哲学—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视野框架中,马克思深刻批判了资本主义的物质生产方式、政治法律制度和意识形态,而黑格尔则基本肯定了现代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现代理性国家,特别是与此相应的理性与自由的根本理念。但是,不管马克思设想的共产主义社会与德国古典哲学对资产阶级理念王国的描绘多么不同,我们仍有充分的理由认为,在马克思那里仍然存在着理想世界与现存世界的深刻对立,两个世界内在紧张的精神传统仍然以极其顽强的、但却以不同于柏拉图和黑格尔的独特方式得到了表现:以共产主义理想世界的原则来反思、审察、批判和扬弃充满矛盾和悖论的现代世界,凸显了共产主义的理念世界与资本主义的现存世界之间的深刻矛盾和尖锐对立,从而彻底否定了资本主义的现存世界秩序。在康德特别是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中以理性与自由、普遍法治与理性国家为基本原则的理念世界与现实世界走向和解的历史—政治主张,在马克思以阶级观点和阶级分析方法为分析工具和论战工具的哲学—经济学批判的深刻剖析和激烈批判中,成为必然破灭的基本原则和虚幻神话,康德黑格尔历史—政治哲学中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转变为马克思共产主义的光明未来与资本主义的黑暗现实之间的深刻对立。马克思的哲学—经济学批判中所包含的两个世界的内在紧张和森然对立超过了以往任何哲学。[11]至于在两个世界的问题上马克思与黑格尔所存在的重大差异的基本原因,当另作深入探讨和具体展开,我们在这里只能付之阙如。
[1] 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19页。黑体为引者加。
[2] 黑格尔把现代日尔曼世界看作“理念与现实”之内在张力的最高历史形态,“理念与现实的和解”是在现代日尔曼世界得以实现和完成的:“日尔曼‘精神’就是新世界的‘精神’。它的目的是要使绝对的‘真理’实现为‘自由’无限制的自决——那个‘自由’以它自己的绝对的形式做自己的内容。日尔曼各民族的使命不是别的,乃是要做基督教原则的使者。‘精神的自由’——‘调和’的原则介绍到了那些民族仍然是单纯的、还没有形成的心灵中去;他们被分派应该为‘世界精神’服务,不但要去把握真正‘自由的理想’作为他们宗教的实体,并且也要在世界里从主观的自我意识里自由生产。”(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352页。黑体为引者加)“基督教世界乃是完成的世界;原则已经实现,所以日子的结束已经变得圆满了。‘观念’在基督教中间不能够看见任何不满意的事情。”(同上书,第353页。黑体为引者加)大概在全部世界哲学史上,再没有谁能够像黑格尔那样,那么高度自觉、清晰地表达现代日尔曼世界所担负的“理念与现实和解”的世界历史性使命了。
[3]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429页。黑体为引者加。
[4] “在对整个康德哲学进行仔细研究之后,人们会获得这样一种强烈的印象,即他将本体的世界,亦即自由与人之理性的世界,视为一个真实的世界,一如‘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而物理性质和因果关系的经验世界,在他看来,却只是一种虚幻世界,亦即一种我们通过有色的、有缺陷的眼镜所看见的现象世界。”(博登海默:《法理学、法律哲学与法律方法》,邓正来译,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版1999年版,第76页)关于康德两个世界的哲学理念,不在这里的详论范围之内。可参见拙作第一章。
[5]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0页。黑体为引者加。
[6] 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423—424页。黑体为原著者加。
[7] 参见刘敬东:《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与理性—非理性动力结构——黑格尔历史理念片论》,《哲学研究》2002年第12期,并参见拙作黑格尔诸章。
[8] 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5页。黑体为引者加。
[9] 需要指出的是,理性主义一方面构成黑格尔历史哲学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面它又始终灌注了一种具有强大生命力的非理性主义因素,从而使黑格尔历史哲学视野下的世界历史具有了不断前进、不断发展的无限的生命冲动,理性—非理性的有机统一作为世界历史前进发展的动力结构和动力机制,经典而又鲜明地表达在黑格尔历史哲学的话语体系中:“我们简直可以断然声称,假如没有热情,世界上一切伟大的事业都不会成功。”(黑格尔:《历史哲学》,王造时译,上海书店出版社1999年版,第24页。黑体为引者加)因此理性自由的概念和人类的热情这两者就“交织成世界历史的经纬线”。(同上书,第62页。黑体为引者加)这里所说的概念与热情的交织,是黑格尔历史哲学中两个世界之内在张力的特殊的表现形式和特定的表达形态。
[10] 马尔库塞:《理性和革命》,程志民等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版,第225页。黑体为引者加。
[11] 刘敬东:《两个世界与历史理念——一种历史观念的考察》,《现代哲学》2002年第2期。也就是说,两个世界的内在张力在黑格尔那里最终表现为历史性的和解,而在马克思那里则表现为历史性的矛盾、对立和冲突;黑格尔的和解是在现代世界实现和完成的,马克思的矛盾、对立和冲突的解决则只能诉请未来的共产主义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