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 第6卷 二十世纪美学 上

第一节 以“绵延”为核心概念的生命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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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格森哲学的核心概念是“绵延”,中期以后换称“生命冲动”,实际是一回事。从“绵延”出发,柏格森建立起他完整的生命哲学理论。

什么是“绵延”?根据柏格森自己的说法,至少包含下列几层含义:(1)绵延就是运动,就是发展、变化的过程本身。[1](2)绵延是时间性的,而不是空间性的。他说,物体的运动“是一种在绵延中开展的过程”,一种“不占空间的过程”,一种时间过程。(3)绵延是一种心理体验和活动状态,“是一种心理上的综合,是一种心理的……过程”[2],是心理或意识状态的动的连续性。(4)在此意义上,绵延就是“自我”或“自我的意识状态”,是自我的基本存在方式。柏格森认为自我是一种“纯情绪性的心理状态”,而绵延即“唯一实在的东西是那活生生的、发展中的自我”,自我以外的一切事物不过是自我的“鬼影”,是“被纯粹绵延投入空间之无声无息的一种阴影”。[3](5)绵延是绝对自由的意志。在物理学等以空间事物为对象的自然科学范围内,一切受因果律与必然律支配,因而无自由可言;而在以纯粹绵延的“自我”的意识状态为对象的心理学范围内,意志有绝对的自由。(6)绵延作为心理、意识的纯粹运动,是纯粹的质,不具量的特性,不可作数的测量与分析,“当我们研究纯情绪性的心理状态时……除非通过某种象征的表示,我们几乎无法数出它们”[4],因为绵延“是性质而不是数量”。[5](7)绵延是一种创造和进化,是新质的不断涌现,他说:“绵延就是创新,就是形式的创造,就是绝对新的东西的连续制作。”[6](8)然而,绵延不等于新陈代谢,而是保留旧质的新质叠加,是“滚雪球”式的增加,因而,现在即过去的积累。[7]

柏格森像

以上种种含义归结为一点:绵延就是实在,就是世界的本质。柏格森认为,绵延只是永恒的运动而已,而运动就是实在本身。实在不是物质,不是实体,不是中心,不是事物,只是运动和变化。他说:“实在就是可动性,没有已造成的事物,只有正在创造的事物,没有自我保持的状态,只有正在变化的状态”[8];又说,“事物和状态只不过是我们的心灵所采取的一种变化观点,事物是不存在的,存在的只有动作”。[9]柏格森关于世界的绵延本质论,实质上是叔本华、尼采的意志本体论的翻版。它把在空间中实际存在的物质、实体、事物、现象都只看成实在的“阴影”,认为这一切都是不存在的,真正的世界本质即实在,只是在心灵和时间中存在的脱离物质、事物的运动,即绵延。绵延体现了心灵的“自由意志”,是超越现象界的必然性的。这样,柏格森的“绵延”同叔本华、尼采的“生命意志”就没有实质性的区别了。不同的只是柏格森更自觉地歪曲和阉割唯物辩证法,他采取割裂运动与物质的统一性,实际上不存在离开物质载体的运动或离开运动的物质、时间与空间的统一性(实际上不存在离开一定空间的时间或离开一定时间的空间)、量变与质变的统一性(实际上不存在无数量变化的质变和新质或无质量变化的数量)的手法,把运动抽象化、绝对化、心理化,最终达到否定实在的客观物质性,推出世界的本质在意识的绵延的结论。这个结论既是唯心主义的,又是形而上学的,虽然它打着“变的哲学”的招牌,实质上同辩证法毫无共同之处。

柏格森的绵延本质论后来为“生命冲动”本质论所代替,“生命冲动”与“绵延”实质上是一回事,只是说法稍有不同,而且形式上更接近于叔本华、尼采的“生命意志”了。柏格森的“生命冲动”(或译“生命之流”:élan vital)具有双重含义:既是一种非理性的不断运动着的主观心理体验,又是创造世界万物的本源与原动力。柏格森对生命现象作了反科学、反生理学、生物学的神秘解释。他否认意识的生理、物质基础,宣称“意识并不是由大脑产生的”,这样就把心理意识现象从具体的人的生命体中独立了出来;他进而断言“意识……是生命之源”,“生命是心理的东西”。[10]于是,作为生命现象之一的心理意识现象就脱离了现实的生命体(人)成为一种超自然、超人类的神秘力量,心理性的“生命冲动”最终成为世界万物的本源与主宰者、创造者。柏格森还歪曲、利用拉马克、达尔文的进化论来为他的唯心主义“生命冲动”创世说作诠释。他说,生命冲动派生万物有两类不同方式或倾向:(1)生命冲动向上喷发的自然运动,产生一切生命形式;(2)生命冲动向下坠落的逆自然运动,产生一切无生命的物质事物。这两种逆向运动互相阻碍、互相抑制。他举高压汽缸某一小孔中蒸汽的喷出及凝成水珠下落的例子,说明蒸汽的喷出好比生命冲动的自然运动,而水珠下落则恰似逆向运动。前者造成生命,后者形成物质,在两种倾向的交汇处则产生生物有机体(它既有生命形式又有物质躯体)。他还以喷泉及放焰火为例说明生命之流的运动如喷泉、焰火一样,都是向上喷射、散开,分许多路线,而又都受到逆向运动的物质之流的阻挠而下落,二者不同的结合产生不同的物种,如一条路线上产生动物,又发散为各动物种族;另一条路线形成植物,再散射为各植物种类;人亦然。植物线上,物质障碍最大,进化几乎停滞;动物次之,尚有进化余地,但已不大;人的生命可克服其物质障碍而有意志、精神、灵魂自由,因此,人的进化可能性最大。[11]相反,物质之流的运动,作为生命冲动的逆转、中断和坠落、退化,则形成无机自然界,即所谓惰性的、物理的物质。[12]由此可见,正是生命冲动的两种倾向的矛盾冲突,派生了整个自然界和人类,创造了整个世界。在此,拉马克和达尔文的自然科学的唯物主义进化论被柏格森篡改而纳入他神秘主义、唯心主义的生命冲动本质论了。而且,柏格森一再强调,他的“生命冲动”是意志自发创造的过程,不遵循任何规律,完全是任意、盲目和偶然的,“停滞是偶然的,适应环境也大都出于偶然”。[13]这样,柏格森的世界本体论从绵延到生命冲动,最终与唯意志论合流了,虽然,比之其德国前辈来,他有自然科学为掩护,显得更精致、更迷惑人罢了。

在绵延和生命冲动本质论基础上,柏格森建立起他的直觉主义认识论。绵延和生命冲动作为世界的存在方式,其唯一的、最根本的特点就是不确定方向的连续的可动性。人的认识,作为对世界本质和实在的把握,只能是对绵延和生命冲动的把握。而要达到这一点,不能靠理性认识,而只能凭借直觉。柏格森的认识论正是包含对科学理性的批判和对直觉的神秘解释与推崇这样两个侧面。

先说他对科学理性的否定。柏格森说:人的心灵、理智“对于实在的连续的可动性,在长隔的时间内采取几乎是瞬息的观点。它由此而获得感觉和观念。就这样,它以不连续代表连续,以稳定代表运动,以确定变化和倾向的方向的固定的点代替变化过程中的倾向……按照我们理智的自然倾向,它一方面是借凝固的知觉来进行活动,另一方面又借稳定的概念来进行活动。它从不动的东西出发,把运动只感知和表达为一种不动性的函项。它利用现成的概念,并且竭力企图好像在网中一样在这些概念中去把握住实在(它在其中通过)的某种东西”。[14]在此,柏格森对科学理性作了歪曲的概括与评判,认为:(1)理智的观点是静止的、凝固的、间断的,而实在作为绵延和生命之流是运动的、变化的、不间断的,所以理智绝不能把握到真正的实在:(2)理智凭借概念、判断、推理,采取分析的方法,只能停留在实在的外面,即现象界,只能“迂回于对象的外围”,“停留于相对领域”[15],而无法进入内在生命的本体界,即绝对领域。(3)理性认识由于使用概念、符号,所以只能表示对象的共性,而丧失了对象的生命——活生生运动着的个性,就是说,概念“永远不过是对象的一种人工构造,它们只能用符号表示对象的某些一般的、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非个性方面。以为我们借它可以把握一种实在,那是枉然的:它们所提供给我们的不过是这种实在的阴影而已”。[16](4)理性具有符号化的功能,使科学与哲学都具有“一种符号的性质”。科学的符号化不是为了认识实在,“而纯粹是为了使用实在”;哲学(形而上学)虽会“把它的较深奥的生命包含于一种丰富的符号组织内”,但依然无法深入实在的生命之流中去。结果是,“形而上学家在实在之下掘了一条深长的地道,科学家则在实在之上架了一座高大的桥梁,然而,事物的运动之流却在这两个人工建筑之间通过,而不与它们接触”。[17]这样奠基于理性之上的科学与哲学都与实在(绵延、生命之流)失之交臂,无法对之获得体验与认识。柏格森对理性的上述种种抨击,归根结底是为了否认理性(智)认识世界、实在的可能性。

与科学理性相反的是直觉。柏格森以一部小说的人物为例,提出“直觉”概念。他说:“小说家可以堆砌种种性格特点,可以尽量让他的主人公说话和行动。但是这一切根本不能与我在一刹那间与这个人物打成一片时所得到的那种直截了当、不可分割的感受相提并论。有了这种感受,我们就会看到那些行为举止和言语非常自然地从本源中奔流而出……小说为我描述出多少个有关这一人物的特点,乃是一些符号,这些符号和观点把我放在这个人物以外;它们向我们提供的,只是他与别人所共有的、并非专属于他的东西。至于那个属于他自身的、构成他本质的东西,因为按照定义就是内在的,我们便无法从外部感觉到它;又因为它与任何别的东西都不相沟通,我们也是无法用符号来表达它。在这里,描述和分析只能让我停留在相对事物中。唯有与人物打成一片,才会得到绝对。”[18]这就是说,理性的语言、概念、符号的描述与分析只能达到对象外部,停在相对领域,唯有与对象打成一片那一瞬间的直截了当、不可分割的感觉——直觉——才能进入对象内在生命,获得绝对,“由此可见,绝对是只能在一种直觉里给予我们的,其余的一切则落入分析的范围”。[19]在柏格森看来,只有直觉才能认识实在,把握绵延,感受到生命冲动。

柏格森对直觉作了以下几方面的界定:(1)直觉是一种直接进入对象内部,与之契合无间、水乳交融的神秘的心理体验与单纯的意识进程。他说:“所谓直觉就是指那种心智的体验,它使我们置身于对象的内部,以便与对象中那个独一无二、不可言传的东西相契合”,它不像分析那样,只把不属于对象本身的东西转述出来,或只围绕对象外围无休止地变换符号、增加观点,直觉“是一个单纯的进程”。[20](2)直觉是与绵延、内在生命运动相同一的意识和无意识流程,“直觉首先是指意识,不过是直接意识,是几乎不能与所见对象相区别的视觉想象(vision),是接触甚至共存的知识。其次,直觉是延展了的意识,接近无意识的边缘”[21],如梦幻就是理想的直觉形式之一。直觉这种直接意识或无意识流程能直接感受对象的内在生命,“跟随实在的起伏变动”而同振共鸣。直觉“把自己置身于可动性中,或者说置身于绵延中”[22],通过直觉,“我将不再从我所处的外部来了解运动,而是以运动所在的地方,从内部,事实上就是从运动本身之中来了解运动”[23],因而“能够趋向事物内在生命的真实的运动”。[24](3)直觉是一种非理性的本能,“直觉引导我们达到的正是生命的真正本质——这里直觉指的是已经无偏见的、自我意识的、能够反省自己的对象并无限扩展它的本能”[25]。这里要注意的是,柏格森所说的“自我意识”、“反省自己”的直觉,不是指理性的反省,因为理性概念、语言、符号只会阻碍自我与实在、生命打成一片,所以这是一种本能的“反省”或“体验”。(4)直觉是一种有意违背理性思维方式的意志努力,直觉思维“就是逆转思维活动的习惯方向”。[26]要进入或达到直觉状态,须有意识地努力摆脱日常理性思维的惯性,摆脱概念、语言、符号、逻辑、判断、推理等方式的束缚,“摆脱那种完全是理智的东西的形式和习惯”。[27](5)直觉是无功利实用目的的。柏格森认为,一切知识都是为从事物中获取实际利益,生命哲学则“通过直觉的努力而把自身置于对象本身之中”[28],而不带有任何实用目的。总而言之,直觉是一种出于本能的、违背理性思维原则,却能引导人的心灵直接进入对象内部、与对象的真实生命相契合,从而把握实在、绝对本身的一种神秘的心理体验和认识方式。显而易见,柏格森这套直觉主义认识论是以否定科学理性思维为前提的,它割裂了运动与静止、连续性与间断性、内在与外在、绝对与相对的辩证关系,一方面把世界的矛盾运动绝对化(否认事物运动相对的静止性、间断性、可分割性),一方面又把人的理性思维凝固化,否认辩证的理性思维能够认识、把握世界的运动与变化,在此基础上,提出直觉是认识实在的唯一方式与途径的认识论。这种直觉,既非理智,又非感觉,既不借助语言、符号、概念,也不依靠感觉经验的积累,完全是一种瞬间突发的感悟,从天而降的本能,物我交融的体验。其反理性主义的色彩十分鲜明。

需要说明的是,柏格森的“直觉”概念同克罗齐的“直觉”概念,既有相似之处,又有重要区别。相似处在于:(1)二者都是神秘的心理活动;(2)二者都是反科学理性的;(3)二者与艺术创造和审美有密切关系。但区别更明显:(1)在克罗齐那里,直觉属于认识的第一阶段,第二阶段的概念、理性认识须以之为基础,但概念毕竟是认识世界的一个阶段、一种方式;而柏格森的“直觉”则是认识世界的唯一方式与途径,在反理性方面走得更远。(2)克罗齐把直觉的对象集中于艺术和美,即赋予现象事物以形式从而构成艺术意象,属美学范围;柏格森的直觉范围广得多,它是对世界本体(实在)的认识方式,属哲学认识论范畴,不局限于美学。(3)克罗齐的直觉与感性、感官相联系,柏格森的直觉则既非理性、理智,又非感性、感官,而是一种超验的与对象合一的心理体验。(4)克罗齐的直觉论导致艺术创造平民化的结论,因人人都有直觉,直觉即表现即艺术,故人人都是艺术家;柏格森则认为直觉须凭借超人意志力违反正常思维,“是超越人类条件的一种努力”,所以“只能借助于天才之力”[29],这就导致对艺术创造和哲学思维超人化的结论。

柏格森的美学思想就是建立在上述生命哲学基础上的。

[1] 参见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77、155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58。

[2] 同上书,74~75页。

[3] 柏格森:《时间与自由意志》,158页。

[4] 同上书,159页。

[5] 同上书,57页。

[6]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11页,纽约,1958。

[7] 同上书,199~200页。

[8]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2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

[9]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249页,纽约,1958。

[10]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257~262页。

[11] 参见柏格森:《创造进化论》,247~252页。

[12] 同上书,208页。

[13] 同上书,255页。

[14]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29~30页。

[15] 同上书,1页。

[16]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8~9页。

[17] 同上书,34~36页。

[18] 同上书,3页。

[19] 同上书,3~4页。

[20]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3~4页。

[21] 柏格森:《创造的心灵》,36页,纽约,1964。

[22]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176页。

[23]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21页。

[24] 同上书,21页。

[25] 同上书,31页。

[26] 同上书,31页。

[27] 同上书,19页。

[28] 柏格森:《创造进化论》,196页。

[29] 柏格森:《形而上学导言》,33~3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