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美学史 第7卷 二十世纪美学 下

第二节 关于20世纪西方美学的评价问题

字体:16+-

应当怎样全面、正确地评价20世纪西方美学?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的问题。我们认为应当采取客观的、历史的、辩证的观点,在发展中和“多样的统一”中全面地具体地把握其功过得失。

首先,应当避免使用庸俗社会学或简单地贴标签的方法。

美学作为现代资本主义意识形态的一个方面,作为现当代西方社会文化总体的一个组成部分,从根本上说,无疑或深或浅地打上了社会和阶级、阶层的烙印。但是,这并不等于说,我们可以不分青红皂白地把整个20世纪美学都划入帝国主义、垄断资本主义的意识形态的范围,甚至也不能笼而统之地把整个现当代美学都称为“资产阶级美学理论”。因为,现当代西方社会总体上属于资本主义的垄断时期这一根本特点虽然并未改变,但具体的社会结构和阶级关系同19世纪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与这种变化相适应,社会思潮的发生和更迭,也呈现了极为复杂的局面。有些思潮的大资产阶级属性很鲜明;更多的思潮却互相交织,并且不同程度地带有“反社会”的共同倾向,然而它们所代表的阶级或阶层的利益却极不一致,有的甚至是根本对立的。因此,不加分析地一律冠之以“资产阶级”思想就有简单化之嫌。

更为重要的是,以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美学,同政治、法律、道德等直接体现一定阶级意志和利益的意识形态相比,其理论内容的阶级属性要模糊得多。诚然,艺术是人类社会的重要活动之一,同人类的其他社会活动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其内容的源泉归根到底总是一定时代的社会生活,然而,艺术就是艺术,艺术不是政治、法律、道德,美学也不是社会学、伦理学,不等于真理论,当然也不是其他思想形式的奴婢,它们有自身特殊的属性和规律。所以,研究各种美学思潮的目的,主要是揭示美学自身发展的轨迹和规律,而不是给予社会学的评判。自然,我们并不想把美学从社会文化思潮的总体中孤立出来,也不反对对某些阶级倾向比较鲜明的美学思潮作出必要的政治和社会学的评判。但是,当我们面对多数阶级倾向比较隐蔽的美学流派时,与其千方百计地寻找能证明其阶级属性政治倾向的蛛丝马迹,倒不如扎扎实实地具体研讨其美学思想的成败得失。

其次,应从现代哲学思潮与艺术思潮的连接上把握和评析现代西方美学。

20世纪西方美学总的说来,仍然是现当代西方哲学的一个组成部分,如前所述,几乎每一流派的美学都直接从属于同一流派的哲学。离开了它们的哲学根源,是无法准确地掌握各派美学的精神实质的。因此,研究各派美学的哲学基础,提示各派哲学如何支配和运用于美学的,这是我们正确认识现当代西方美学的重要前提和依据。其中,当然包括对各种美学的基本哲学倾向(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辩证法和形而上学)作出客观的评价。恩格斯指出:“思维对存在、精神对自然界的关系问题”是“全部哲学的最高问题”,“哲学家依照他们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而分成了两大阵营”,即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我们认为,这一思想并未过时,它指导我们在观察各种错综复杂的哲学、美学思潮时,能很快抓准要害,分清其基本倾向和性质。但是,也正如恩格斯紧接着指出的,“除此之外,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这两个用语本来没有任何别的意思,它们在这里也不是在别的意义上使用的……如果给它们加上别的意义,就会造成怎样的混乱”[8]。我们认为,指出某一思潮流派或个人的基本倾向是唯心的还是唯物的,这固然是必要的,但绝不是哲学和美学研究的全部任务,甚至不是主要任务,而只是展开进一步研究的基础。如果只满足于贴“唯心”、“唯物”的标签,或者把这种划分的意义和内涵无限扩大,取代哲学和美学研究的其他更为重要、更加实际的课题,或者干脆把唯物和唯心作为进步和反动的同义词,那就歪曲了恩格斯的原意,就会走向浅薄而庸俗的唯物主义。

据此,我们来统观20世纪西方美学,就会发现,与传统美学中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两种倾向斗争阵线比较分明的情况不同,20世纪两大对立思潮中绝大部分美学流派的哲学唯心主义倾向都十分明显,它们之间的矛盾、论争主要不是在世界本原的心物对立关系上,而是同样在唯心主义本体论和认识论的基础上,具体的理论、观点、方法、重点、角度等的不同。虽然许多美学流派都打出了“超越”于心物、主客观之上的旗号,但在根本上都未超越主观唯心主义的根基。这就决定了现当代西方美学总体上的一个最重要的缺陷,就是它们都建立在一个首足倒置的错误的理论框架上。如表现主义和直觉主义美学的主观唯心主义色彩非常鲜明,自然主义和实用主义美学虽然极其强调经验的重要性,但其“经验”主要归结为主体的感觉,而与客体无关,所以仍是主观唯心主义的经验论;结构主义表面上极为“客观”,然而它把研究对象的深层结构最终归结为人的先验的无意识结构,同样陷入唯心主义,等等。各派美学,无论观点有多少不同,但在根本上,都站在唯心主义立场上,否定在社会实践基础上的主客体的具体历史的统一。这就决定了现当代西方美学总体上的谬误和不足。

但是,仅仅指出这一点是远远不够的。列宁说:“从粗陋的、简单的、形而上学的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哲学唯心主义不过是胡说。相反地,从辩证唯物主义的观点看来,哲学唯心主义是把认识的某一特征、某一方面、某一侧面,片面地、夸大地、überschwengliches(狄慈根)发展(膨胀、扩大)为脱离了物质、脱离了自然的、神化了的绝对。”[9]就是说,虽然现当代西方美学的哲学基础基本上是唯心的,但并非不包含有局部的、片面的真理,而且,一般说来,美学和哲学的根本问题是有所不同的,美学总体构架的谬误并不像哲学总体构架的谬误那么危害大,譬如对美和艺术本质的探时并不一定支配着所有的美学问题的研讨。恩格斯曾就黑格尔哲学总体构架上的唯心主义颠倒同其具体内容的局部真理性的关系发表过经典性的意见:唯心主义的“结构仅仅是他的建筑物的骨架和脚手架;人们只要不是无谓地停留在它们面前,而是深入到大厦里面去,那就会发现无数的珍宝,这些珍宝就是在今天也还保持充分的价值”。[10]这个评价当然不完全适合于现当代西方美学,但我们认为就其基本精神而言是适用的。虽然20世纪西方美学中,在体系的庞大、理论的严整、内容的丰富、思想的深刻和思辨性的强烈等方面,几乎很少有可与黑格尔美学相匹敌的流派和代表人物,然而,无论是就每一流派而言,还是就现当代西方美学的总体而言,它们都有自己的种种“珍宝”,特别从总体上看来,20世纪的美学大厦是在一层层地升高的,其中虽五花八门,不免有些杂乱,但整个建筑还是宏伟的,其中各式殿堂、回廊、装饰倒也千姿百态,五彩缤纷。

尤其要指出的是,美学是艺术的哲学和心理学,而艺术活动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精神活动,是对世界的一种“实践精神的”把握。[11]一种美学理论的成就高低主要是看它对艺术和审美现象的本质和规律揭示的深广度,而不是看它的哲学框架的唯物、唯心。因此,我们评价西方美学,绝不能只停留于辨识和指出某一种美学理论的哲学属性这个较表面的层次上,而应把重点放在它们对艺术和审美现象具体研究的得失上。

再次,要从现代世界文化进步的总趋势、总背景上实事求是地评价20世纪西方美学的功过。

我们以为,一个关键问题是对“进步”这一概念的理解。马克思在论及物质生产与艺术生产的不平衡关系时指出:“进步这个概念决不能在通常的抽象意义上去理解。”[12]这就告诉我们,“进步”、“停滞”或“反动”,是一种具体的历史的范畴,必须放在具体的历史背景、关系中加以比较和考察,而不能加以抽象地谈论。譬如谈论某一种社会制度或生产方式是否进步,就应当历史地考察这种制度同旧制度相比,是否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又如说某一种文化形态(包括艺术、美学、哲学等)是否进步,也要看它同以前的文化形态相比,是否提供了某些新东西,而这些新东西又是否同整个人类思想文化发展的基本趋势相一致。

任何人也不能否认这样一个基本事实,即20世纪西方社会虽然进入了帝国主义时代,但由于资本主义经济结构的某些重要调整,阶级关系的某些新的重大变化,资本主义固有的基本矛盾虽已充分暴露,但还未达到全面危机和崩溃的程度,垄断资本主义暂时在一定范围内还未完全转化为破坏生产力的桎梏。这从20世纪西方社会生产力发展的速度远远超过马克思、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肯定的自由资本主义时代的生产速度便可看出。同时,20世纪发生的两次世界性的科技革命,不仅改变了人类的物质文明和生活方式,而且对改变人类的精神文明和思维、行为方式都发生着越来越大的影响。在思想文化领域,各种哲学和社会思潮频繁更迭,不论唯心还是唯物,就其总的趋向来说,一方面,同传统文化一样,沿着探索真理的无穷坐标线作前进运动;另一方面,对现代资本主义社会的消极、黑暗方面,作出各种形式的抗争。因此,现当代西方文化虽然不时出现彷徨、犹豫和自我否定的迹象,其中也包括一部分逆历史潮流而动的、反动的、黑暗的文化潜流,但总体上它是在传统文化基础上艰难地前进的,其基本趋向是历史的进步,而不是相反。

把20世纪西方美学放在整个现当代西方科学文化发展的总背景上审视,从人类历史和文化进步的总趋向来衡量,那么,应当承认,现当代西方美学“离经叛道”的反传统倾向,它的许多别出心裁的新花样,它的“百家争鸣”、频繁更替,并不能简单地斥之为“堕落”和“倒退”,而恰恰应当看成是对传统美学的超越和推进,是美学科学的巨大的历史进步。

如果这一总的评价能够成立的话,我们就不难发现20世纪西方美学在发展和建设美学科学,促使其现代化、科学化方面的一系列重要贡献。主要是:

(一)开拓了美学研究的新天地、新领域。

20世纪西方美学跳出了“美”和“艺术”的本质、内容和形式等传统课题的狭窄圈子,把研究的触角伸向各种具体的艺术现象,如对艺术本体的结构、关系、功能、特征的深入研究,对主体审美经验的细致考察和总结,特别是对人的心理结构作为探索美的奥秘的中心,向人的深层虑识结构突进,为美学研究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天地。从宏观上说,美学研究的这个新方向标志着人类对自身认识的深化。此外,当代美学的实用化、技术化、生活化,也为美学开拓了新领域,注入了新的活力。

(二)加速了美学成为一门独立学科的进程。

现当代西方美学虽然并未摆脱对哲学的依附,但由于它站在比传统美学更为广阔的文化背景和多维视野上展开研究,而且大大加强了同兄弟学科如心理学、语言学、社会学、人类学、伦理学等的联系和渗透,使美学在多学科的交叉研究中逐步摆脱了单纯从属于哲学的地位,实际上发展成一门多边交叉的“边缘学科”或“综合学科”,因而也比传统美学获得了更大的独立性和科学性。

(三)促进了美学观念的更新和多元化。

现当代西方美学以“标新立异”为荣,大力提倡理论研究的创造性,刺激了美学家们的探索精神,他们勇于且善于从各个方面、角度、层次去思考美学问题,热衷于相互争鸣、交锋、渗透、吸收,这就打破了传统美学单一的或两极对立的单调格局,促进了美学观念的不断更新和多元化。真理是多元存在的,又是互补的。现当代美学这种观念的创新性和多元化,是符合真理发展规律的,有利于美学进步的。

(四)更新了研究方法,促进了思维的科学化。

现代西方美学流派众多,研究方法也十分多样。方法论的多元化有助于人们打破传统单向的、平面的、线性的思维方式,逐渐建立并适应于多向的、立体的、辩证的思维方式,也即有助于人们思维方式的科学化。而这反过来将大大推动美学研究的进步。此外,当代美学在具体研究手段和工具上也注意引进自然科学的某些新成果,这对促进美学研究的精密化、科学化有重要意义。

(五)总结了现代艺术的新鲜经验和规律。

20世纪的艺术特别是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艺术是反传统的,这无疑对人们的传统艺术观念是一个极大的冲击。现当代西方美学及时地观察、总结、研究这些艺术的新鲜经验,极大地开阔了人们的艺术视野,丰富了人们的艺术观念,比传统美学更为深入细致地把握了艺术的特殊规律,发展出传统美学所没有的许多审美范畴(鉴赏格)和新的审美规范(尺度)。而且,由于现当代美学更多地遵循经验主义和实证主义方向,所以同艺术实践保持较广泛、密切的联系,而较少玄学思辨的气息。

总之,20世纪西方美学,若就某一具体流派或个人的成就而言,是无法同德国古典美学相匹敌的,但作为一个整体,它却达到了一切传统美学难以企及的成就。它的反传统倾向,若放在一个更长的历史时期中来看,实质是一种积极的否定,是辩证扬弃过程中的一环。事实上,不突破传统的禁锢和超越传统的思维,美学和一切科学文化形态都不可能有所进步。据此,我们以为,就全局看,我们应对现当代西方美学的成就给予较充分的评价,而不应拘于其唯心主义哲学倾向或某些具体论点的偏颇而竭力贬低它。

当然,给予充分评价,并非要求我们对20世纪西方美学一味崇拜,拼命拔高,盲目“拿来”,而是要求我们以宏观的辩证目光,从总体上对它作出恰如其分的科学评价,同时,对它的缺陷,同样应当有充分的、清醒的批评。除了前述的唯心主义哲学基础和缺乏完整理论体系两大缺点外,它的另一个致命弱点是不少流派从非理性主义(人本主义思潮)和经验主义(科学主义思潮)两个不同方向不约而同地走向神秘主义。克罗齐、柏格森、实用主义、精神分析、符号学、结构主义等,最终都殊途同归,导向对人的审美意识和生命活动的神秘主义描述。此外,每一流派或学说往往带有很大的主观片面性,常常把某一具体条件下的相对真理夸大、上升为普遍的绝对真理,如移情说、表现说、符号说、结构主义、接受美学等都有各执一端,把艺术和审美的某些特征普遍化、绝对化的弊病。

现当代西方美学还在发展中,我们应当密切注视、及时研究其发展动向,并结合我国美学研究的现状、予以批判地借鉴。这样,中国美学的现代化、科学化和走向世界,是指日可待的。

[1] 参见李思进:《简述第十届国际美学会议的美学问题讨论》,《文艺理论研究》,1985年第4期。

[2] 《美学史》,见《美学与艺术评论》(一),355页。

[3] 《美学问题》,载 《国际哲学季刊》,1982年第22期,21页。

[4] 参见乌提兹:《普通艺术科学的基础》,德文版第1卷,31~32页,德索:《美学和普通艺术家》,德文版,94~97页。

[5] 门罗:《走向科学的美学》,196页。

[6] 同上书,201页。

[7] 参见李思进:《现代西方美学:艺术本体论》,见《美学与艺术评论》(二)。

[8]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24~225页。

[9] 列宁:《列宁选集》,第2卷,560页。

[10]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219页。

[11]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2卷,19页。

[12] 同上书,2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