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记内容仍属于史事而在体裁上又另辟蹊径的,是稍晚于刘知幾的中唐史学家杜佑所撰的《通典》。《通典》以典章制度为中心,综合各代,贯通古今。这是典制体史书。它的特点是:“每事以类相从,举其始终,历代沿革废置及当时群士论议得失,靡不条载,附之于事。如人支脉,散缀于体。”[13]因此,“凡历代因革之故,粲然可考”[14]。作为典制体史书开山的《通典》,共分九门[15],所以人们也曾把这种体裁的史书称作“分门书”。《通典》之后,有《通志》《文献通考》的出现,世称“三通”。“三通”之后,续作者不绝,以至达到“十通”之多,可见这种体裁深受史家重视。不过“三通”在“通”的含义上并不是一致的:《通典》在于通典制的历史,《通志》在于通社会的历史,《文献通考》在于通文献的历史。当然,典制和文献也都是不可脱离史事的。马端临在讲到他著《文献通考》时说:文,是历代史事;献,是前人及近人的奏疏和评论;考,是考订可疑和未当之处,故名其书曰《文献通考》。[16]值得注意的是,马端临在讲到编年体史书《资治通鉴》同典制体史书的区别时,有一段话说得很好:“至司马温公(按:司马光死后追封温国公——引者)作《通鉴》,取千三百余年之事迹,‘十七史’之纪述[17],萃为一书,然后学者开卷之余,古今咸在。然公之书详于理乱兴衰而略于典章经制,非公之智有所不逮也,编简浩如烟埃,著述自有体要,其势不能以两得也。”[18]这就是说,史书体裁不同,它们所反映史事诸方面内容的详略必有不同,史学家不可能超越一定体裁所能容纳的内容进行撰述;这与其说是史家智力所限,毋宁说是体裁自身的特定要求。马端临这样看待史书的不同体裁,其见识似又在刘知幾之上。
其实,在马端临之前,宋人杨万里在谈到《资治通鉴》和《通鉴纪事本末》二书在表述上的区别的时候,已提出了类似的见解。南宋史家袁枢把《资治通鉴》主要内容总括为239事,分别列目,各自成篇,略按时间顺序编排,撰成《通鉴纪事本末》一书,从而创立了以事件为中心的纪事本末体。与袁枢“志同志,行同行,言同言”的杨万里对这种新的史书体裁是有深刻的认识的,他在《通鉴纪事本末》序中写道:
子袁子(按:指袁枢——引者)因出书一编,盖《通鉴》之本末也。予读之,大抵搴事之成,以后于其萌;提事之微,以先于其明。其情匿而泄,其故悉而约,其作窕而槬,其究遐而迩。
一言以蔽之,纪事本末体的长处,是把事件的原委始末,表述得清清楚楚。前面曾经说到,唐人皇甫湜撰《编年纪传论》,批评编年体不能“备时之语言”,“尽事之本末”。实际上,纪传体也同样不能“尽事之本末”,这一点皇甫湜没有提出来。但他提出了“备时之语言”和“尽事之本末”这一史书编著上的要求,却具有重要意义。这个任务由袁枢完成了。
杨万里又讲到他读《资治通鉴》和《通鉴纪事本末》二书时感受的不同,说:
予每读《通鉴》之书,见事之肇于斯,则惜其事不竟于斯。盖事以年隔,年以事析,遭其初,莫绎其终,揽其终,莫志其初。如山之峨,如海之茫。盖编年系日,其体然也。今读子袁子此书,如生乎其时,亲见乎其事,使人喜,使人悲,使人鼓舞。未既,而继之以叹且泣也!
在杨万里看来,好的纪事本末体史书,不仅可以使读者对历史事件的原委本末有完整的和清楚的认识,而且它还有一种巨大的感染力,足以唤起读者的强烈的历史感。至于《通鉴》记事,使人有隔膜和茫然之感,那是因为它“编年系日,其体然也”,本不足为怪。杨万里是政治家、文学家和诗人,他的话也许有过于渲染的地方,但绝不是毫无根据的溢美之词。从他概括纪事本末体的特点的准确来看,他的这些话不是随便说的。纪事本末体在南宋时已有人仿效,而在明、清两代得到很大的发展,出现了一批断代的或分皇朝的纪事本末体史书。
以上是我国古代史家对几种主要史书体裁的一些有代表性的评论,而对这些体裁能够做比较全面的历史的考察的人,则是清代史家章学诚。例如,他在讲到编年体、纪传体、纪事本末体这三种体裁的发展过程及其相互关系时,有一段话是说得很深刻的:
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事屡变而复初,文饰穷而反质,天下自然之理也。《尚书》圆而神,其于史也,可谓天之至矣。非圣人不行,故折入《左氏》,而又合流于马、班。盖自刘知幾以还,莫不以为《书》教中绝,史官不得衍其绪矣。又自《隋书·经籍志》著录,以纪传为正史,编年为古史,历代依之,遂分正附,莫不甲纪传而乙编年。则马、班之史,以支子而嗣《春秋》;苟悦、袁宏,且以《左氏》大宗而降为旁庶矣。司马(光)《通鉴》,病纪传之分而合之以编年。袁枢《(通鉴)纪事本末》,又病《通鉴》之合而分之以事类。按本末之为体也,因事命篇,不为常格,非深知古今大体,天下经纶,不能网罗隐括,无遗无滥。文省于纪传,事豁于编年,决断去取,体圆用神,斯真《尚书》之遗也。[19]
从《尚书》的“圆而神”开始,中经《左传》《史》《汉》《通鉴》,到《通鉴纪事本末》,又恢复了《尚书》的风格、神韵,这就是“神奇化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的过程。当然,章学诚的这些话,对《尚书》是过于美化或者说是过于理想化了。但是,它毕竟触及了中国史书体裁发展变化过程中某种规律,即所谓合之则分、分之复合,而在分合过程中走着一条“肯定—否定—否定之否定”的发展路线,于是新的体裁不断出现,而旧有的体裁也在不断发展、提高。章学诚并不认为袁枢是一位大史学家,但他对《通鉴纪事本末》却评价甚高,在这里,他主要是着眼于中国史书体裁的发展变化来进行考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