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书还有图、表、学案、史评等重要体裁,古代史家对于这些也有不少评论,本文不一一胪列了。这里,只就史评略说几点。第一,从内容上看,史评有两种,一是对史事或人物进行评论,一是对史书或史学进行评论。第二,从体裁上看,前一种史评是按史事发展过程,选择其中的人或事之有可议者略做评论,依次排列,集为一书,如范祖禹《唐鉴》、孙甫《唐史论断》、王夫之《读通鉴论》等;后一种史评是按史书或史学本身的问题(如史家见识、史料采集、史书体裁与体例、文字表述、史籍源流,前人得失等)命篇,并于各篇之间显示其内在联系,纂为一书,如刘知幾《史通》、章学诚《文史通义》等。第三,《史通》和《文史通义》是我国古代史家评论史书与史学之某些方面的带总结性的两部著作。《史通》一书主要论说史书的体裁和体例,其《序例》篇还概述了史家重视体例的传统,并且提出“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的论点。《史通》关于史书体裁、体例的论断,有许多还值得我们参考。《文史通义》是一部有很高价值的评论史学的专书,它对清代以前的史书体裁和体例有广泛的评论,而着重阐发作者对一些史学理论的见解和探索。关于史书编撰形式问题,章学诚提出区别“记注”和“撰述”的论点,“以圆神、方智定史学之两大宗门”[20]的论点,以及他对各种史书体裁的发展演变及其相互关系的论点,这些都值得我们重视。此外,他对通史的四种体裁的概括也是很精辟的,他写道:
总古今之学术,而纪传一规乎史迁,郑樵《通志》作焉;统前史之书志,而撰述取法乎官《礼》,杜佑《通典》作焉;合纪传之互文,而编次总括乎荀(悦)、袁(宏),司马光《资治通鉴》作焉;汇公私之述作,而铨录略仿乎孔(逭)、萧(统)[21],裴潾《太和通选》作焉。[22]此四子者,或存正史之规,或正编年之的,或以典故为纪纲,或以词章存文献,史部之通,于斯为极盛也。[23]
章学诚的这一段话,简括而明了地指出了《通志》《通典》《通鉴》《通选》在体裁上的渊源和特点。前三部书,分别说的是纪传体、典制体和编年体。至于《通选》,却未曾为一般史家所瞩目,但按章学诚的说法,这是“以词章存文献”,可称为文征体。从这里可以看出,他对史书体裁的思考和研究的功夫之深。在中国古代史家中,章学诚是对史书体裁做了全面考察和系统总结的人。
综上所述,中国古代史家对史书体裁一向是很重视的,他们在这方面也提出了许多有益的见解和创造性的论点。这是中国史学的优良传统之一。通过对这一优良传统的分析,我以为可以做如下几点概括。
第一,中国古代史家非常注意对各种史书体裁的特点进行分析。许多史家长时间内对编年体、纪传体孰优孰劣的辩难,对各种史书体裁之长短得失的评论,以及对各种体裁在发展过程中的相互关系的分析,都是从不同的方面来把握某种史书体裁的特点。
第二,中国古代史家还注意于各种史书体裁之间的互相吸收、综合。《史记》为纪传体之祖,实际是包含有本纪、表、书、世家、列传在内的综合体。司马迁自己说是“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24]而成《史记》。班固说:“司马迁据《左氏》《国语》,采《世本》《战国策》,述《楚汉春秋》,接其后事”[25],撰成《史记》。他们说的,不仅是指《史记》的内容而言,也是就它的编撰形式来说的。杜佑《通典》以典章制度为中心,而在编撰形式上则是吸收并发展了纪传体史书中的书、志部分。袁枢《通鉴纪事本末》以事件为中心,但于每篇之中及各篇之间,都略按编年体的要求进行编次。古代史家注意于各种体裁间的互相吸收、综合,这是我国史书在编撰形式上不断有所发展的一个重要原因。
第三,中国古代史家尤其注意史书体裁的改革和创新。司马迁创立纪传体,这无疑是创新。但郑樵说“百代而下,史官不能易其法”[26],胡三省也说“自班孟坚以下不能易”[27],这大概只能从总的方面说。实际上,《史记》以下的纪传体史书,在编撰形式上还是不断有所改革的。《汉书》改《史记》的“八书”为“十志”,《三国志》以纪传体叙三国史事,《晋书》以“载记”记少数民族政权历史,以及纪传体诸史在书志、类传方面的增减、变化等,都是对纪传体的改革。编年体从《春秋》到《资治通鉴》,典制体从《通典》到《文献通考》,也都包含着不同程度的改革和创新。史书体裁的改革和创新,不仅丰富了史书的编撰形式,而且也扩大了史学研究领域,意义是极为深远的。
第四,中国古代史家还重视史书体裁与史学在政治上的要求的一致性。《史记》以下,凡崇编年而抑纪传的史家,大多认为《春秋》编年是圣人“立法之书也”[28],所谓“法者,凡例、褒贬是也”。他们认为纪传体“黜凡例”“失褒贬”“既挠乱前世,又聋瞽后代”,因而把编年体视为“明治乱之本,谨劝戒之道”的最好形式。这种认识在中国古代史家中有很大的影响,以致为纪传体做辩护的人也要提出“遵纪传之体裁,同《春秋》之是非”的主张,认为这样才无懈可击。其实,纪传体史书又何尝不考虑到它在政治上的要求呢。司马谈、司马迁父子撰《史记》,也是要写出“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29]的,而《汉书》旨在歌颂“汉绍尧运”[30],《史》《汉》以下亦多类此。典制体史书的创立者杜佑在《通典·序》里明确指出,“所纂《通典》,实采群言,征诸人事,将施有政”;同时也指出了他的“致治”的主张及其与《通典》在编次上的“篇第之旨”的一致性。纪事本末体又如何反映它的政治上的要求呢?杨万里在《通鉴纪事本末·序》中说:“由周秦以来,曰诸侯、曰大盗、曰女主、曰外戚、曰宦官、曰权臣、曰夷狄、曰藩镇,国之病亦不一矣,而其源不一哉?盖安史之乱,则(李)林甫之为也;藩镇之乱,则(田)令孜之为也。其源不一哉?得其病之源,则得医之方矣,此书是也。”这些话虽不是袁枢本人说的,但杨万里作为一个政治家来讲这些话,不是更能说明问题么!可见,中国古代史家在历史撰述中决定采用何种体裁的时候,虽有种种不同的考虑和说法,但一般地说,他们都不能不重视史学的政治目的。换言之,为一定的阶级利益服务的史学,它的政治上的要求是可以通过不同的编撰形式反映出来的。皇甫湜说的史书体裁本“系于时之所宜、才之所长耳,何常之有”的话,是有道理的。所谓“才之所长”,指的是史家运用体裁的能力;“时之所宜”,主要指的就是现实的需要了。
中国古代史家重视史书体裁的优良传统及其给予我们的这些启示,对今天的史学工作还是会有所裨益的。
最后,还要说明一点:中国古代史家讲求史书的编撰形式,不仅涉及史书的体裁(各类史书之不同的表现形式),而且也涉及史书的体例(同一史书的内部组织结构和表现形式)。史书的体例也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可另为专文予以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