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说的史学评论,是指人们对史家、史书或某一种史学现象、史学思想的评论,它不同于人们对史事或一般历史人物所做的评论,即史事评论。其实,如若从广义上来理解的话,上述两种评论都可以被称作历史评论。不过为了便于讨论问题和说明问题,还是把它们略做一点区别为好。
从中国古代史学来看,史学评论是在史学已经有了相当程度的发展的基础上才出现的。孟子说:“《春秋》,天子之事也。”又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1]这是从《春秋》的内容和它的社会作用来评论的。但这只是孟子在同别人讨论问题时顺便讲到的,还不能被看作一种自觉的史学评论。
自觉的史学评论,大致以司马迁为开端。司马迁在讲到先秦史学时,评论《春秋》是“王道备,人事浃”[2],同时也说到它的断限、文辞、体例。这种史学评论,就带有一定的自觉性了。后来,班彪、班固父子为了证明他们变通史为断代而著汉史的正确,对《史记》做了全面的评论,这可以从《后汉书·班彪传》所载的“《史记》论”和《汉书·司马迁传》的论赞里看到。他们的评论不仅有一定的自觉性,而且还带有十分明确的目的。以上这些,都是就一部史书所做的评论。两汉以后,这一类评论还有很大的发展。
南朝梁人刘勰著的《文心雕龙》一书,是一部文学理论著作,流传很广,为许多人所熟知。它在中国文学批评史上的地位是很高的。其实,这部书的价值并不限于文学批评方面,它在中国史学评论史上也有不可低估的影响。《文心雕龙·史传》篇是一篇精湛的史学评论文章,它不只是就一部史书而是从整个史学全貌来做评论的,涉及史学源流、史书优劣、史家旨趣等重要的理论问题。其他如《颂赞》《谐隐》《诸子》《论说》《封禅》《练字》等篇,也在不同的程度上涉及史学评论各个方面的问题,同样是应当受到重视的。
史学评论的专书产生于唐代盛世,这就是刘知幾所撰的《史通》。《史通》在内容上和表述形式上,受到《文心雕龙》的影响和启发,它是中国史学史上第一部史学评论著作。《史通》分为内篇和外篇,内篇评论史书体例、史料采集、表述要点和作史原则,而以评论史书体例为主;外篇论述史官制度、史籍源流并杂评史家得失。《史通》评论了唐初以前的史学,这种评论虽然主要是从史书的体例(尤其是纪传体史书的体例)入手的,但全书也涉及了史学的诸多方面。尤其是刘知幾对以往史学做总结性回顾的自觉精神,远远超过了他的前辈和他的同代人。他在《史通·自叙》篇里说:“虽任当其职,而吾道不行;见用于时,而美志不遂。郁怏孤愤,无以寄怀。必寝而不言,嘿而无述,又恐没世之后,谁知予者。故退而私撰《史通》,以见其志。”可见,刘知幾在撰写《史通》时,心情是多么不平静!司马谈曾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司马迁也讲过:“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3]这些话,反映出史学家对历史记载、历史撰述的自觉认识。从司马氏父子到刘知幾,史学家的这种自觉认识有了很大的发展和提高,它表现为对历史记载、历史撰述这件事情的重视,更表现为对史学工作本身进行回顾、改进和提高的重视。这两种自觉认识是有联系的,是相互促进的,它们反映了史学家对史学工作的认识不断深化的过程。
自宋迄清,史学评论有了更大的发展,主要标志有三条。第一,史学评论著作的数量越来越多了,以致《四库全书总目·史评类》序说,此类著作“栋至汗牛”。第二,史学评论作为史学工作中的一个独立的门类,至迟在南宋时已被确认。譬如,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在史部里已独立标出“史评类”。高似孙的《史略》一书著录群史,“品其指意”,其卷1“诸儒史议”一目,举扬雄以下20人对《史记》《汉书》的评论;卷4有“史评”一目,与“史典”“史表”“史赞”“史例”等并立。《四库全书总目》于史部单列“史评类”,就是继承了宋人的传统。第三,出现了优秀的、带总结性的史学评论著作,这就是章学诚所撰的《文史通义》。《文史通义》在比较广泛的领域里,就一些史学理论问题于古今得失的评论中阐发了作者的见解。这些见解,就其深度和广度来说,都超越了前人。章学诚活着的时候,就有人把他比作刘知幾,而章学诚是不同意这种比喻的。他说:“刘言史法,吾言史意”,“截然两途,不相入也”[4]。从重“史法”到重“史意”,这也是中国古代史学评论发展的一条明显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