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的理论遗产: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传承(第一卷)

三、史学评论的标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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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有评论,必有标准。中国古代史学家关于史学评论的标准,虽然明确的说法不多,但他们的不少论断,还是与此有关的。

班固评论司马迁的《史记》,大致包含这几个方面:在对文献材料的运用上,说它“甚多疏略,或有抵牾”,但也肯定作者的“涉猎者广博”;在历史观点上,说它“是非颇谬于圣人”;在表述形式上,说它“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在撰述态度上,说是“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这几个方面,其实就是班固评论《史记》的几个标准。刘勰虽然不是史学家,但他的《文心雕龙·史传》篇的“赞曰”说的“善恶偕总”“腾褒裁贬”“辞宗丘明,直归南、董”,也是把史书的内容、褒贬、文辞和书法(指作史态度)作为史学评论的几个标准看待的。

在中国史学史上比较明确地讲到史学评论的标准的,是刘知幾。刘知幾论史才、史学、史识及其相互关系,虽然旨在说明“史才须有三长”[15],因而史才难得,但实则已讲到评论史家的标准了。刘知幾还把史学家的工作划分成三个等第:第一个等第是“彰善贬恶,不避强御”,如董狐、南史;第二个等第是“编次勒成,郁为不朽”,如左丘明、司马迁;第三个等第则只能做到“高才博学,名重一时”,如周的史官史佚、楚的史官倚相。[16]这个看法,直接提出了评论史家的标准,可以看作他的“史才须有三长”论的极好注脚。此外,他在《史通》的《采撰》《言语》《叙事》《直书》《曲笔》等篇中的论述,也都关系到评论史书和史家的标准。

刘知幾的“史才须有三长”的论点,在宋人那里又被进一步具体化了。吴缜所撰《〈新唐书〉纠谬》是一本讲考异的书,但这书的序文却明确地提出了评论史书的标准。吴缜写道:“夫为史之要有三:一曰事实,二曰褒贬,三曰文采。有事实而如是书,斯谓‘事实’;因事实而寓惩劝,斯谓‘褒贬’;事实、褒贬既得矣,必资文采以行之,夫然后成史。”他认为评论一部史书的优劣、高下,要看它是否具备事实、褒贬、文采这三个基本条件。具备这三个基本条件的,可以认为是一部好的史书;否则,就不是一部好的史书,甚至根本不能称之为“史”。是否可以认为,吴缜讲的“事实”,相当于刘知幾说的“史学”,而“褒贬”相当于“史识”,“文采”则相当于“史才”?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吴缜对于这三个基本条件,并不是做并列的或同等的看待的,而认为三者之中以“事实”最重要。他说:“事得其实矣,而褒贬、文采则阙焉,虽未能成书,犹不失为史之意;若乃事实未明,而徒以褒贬,文采为事,则是既不成书,而又失为史之意矣。”吴缜把搞清事实,即“事得其实”,作为撰史的基础和评史的主要标准来看待,显示出他在史学评论上的卓识。

然而,无论是史才、史学、史识,还是事实、褒贬、文采,它们之间的关系毕竟是不可分割的,这就要求人们在评论史家或史书的时候,要有全局的观点。这个思想,在刘知幾、吴缜来说是都有的,而在章学诚那里则有了进一步的发展。章学诚的《文史通义》一书有很丰富的关于史学评论的见解,如他的“撰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17]的论点,“临文必敬”“论古必恕”[18]的论点,“言以声其心之所得”“立言之要,在于有物”[19]的论点,“文与道为一贯,言与事为同条”[20]的论点,“作史贵知其意,非同于掌故,仅求事文之末”[21]的论点,以及上文说的“能具史识者,必知史德”[22]的论点,等等,就是对史学评论各方面的标准做综合考察的典范。我们说《文史通义》是古代史学评论的总结性的著作,这是一个很重要的根据。

前人这些直接或间接涉及史学评论的标准的见解,在今天来看,并不都是完全适用的。例如,他们讲的“褒贬”,跟我们说的历史评价就不是一回事;他们讲的“事得其实”,跟我们说的实事求是亦不可做同等的看待;他们讲的“史德”,跟我们今天说的史德,在阶级内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等等。但是,他们的这些见解,作为史学遗产中的思想资料,是值得重视的。它们可以启发我们在史学评论方面做比较开阔的思考:有的,可以赋予它以新的含义,使其获得新的生命力;有的,也可以在一定的程度上为今天所用,并使其得到新的发展。这对于活跃史学思想,繁荣史学评论,推动史学工作有很大的好处。

[1] 《孟子》卷六《滕文公下》,杨伯峻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155页。

[2] 司马迁:《史记》卷十四《十二诸侯年表》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09页。

[3] 司马迁:《史记》卷一百三十《太史公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299页。

[4]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家书二》,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92页。

[5]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1~292页。

[6] 参见刘知幾:《史通》卷二《本纪》,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37页。

[7] 参见刘知幾:《史通》卷二《世家》,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42页。

[8] 刘知幾:《史通》卷七《直书》,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2页。

[9] 刘知幾:《史通》卷七《曲笔》,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196页。

[10] 黄宗羲:《明儒学案》发凡,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页。

[11] 章学诚:《章学诚遗书》卷九《与汪龙庄书》,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年,第82页。

[13] 以上分别见章学诚《文史通义》的《易教上》《书教下》《释通》《史德》等篇。

[14]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2页。

[15] 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二《刘子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3173年。

[16] 参见刘知幾:《史通》卷十《辨职》,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2页。

[17]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一《书教下》,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49页。

[18]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78页。

[19]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文理》,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87页。

[20]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言公上》,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69页。

[21]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二《言公上》,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72页。

[22] 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三《史德》,叶瑛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21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