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的理论遗产:从过去到现在和未来的传承(第一卷)

六、怎样看待不同类型史书的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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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何从广泛的意义上对不同类型的史书做总体上的评论,这要求史家具有卓越的见识和高度概括的能力。明代史学家王世贞针对本朝史学,就国史、野史、家史的是非阐述了精辟的见解。他说:

国史人恣而善蔽真,其叙章典、述文献,不可废也;野史人臆而善失真,其征是非、削讳忌,不可废也;家史人腴而善溢真,其赞宗阀、表官绩,不可废也。[20]

这一段话,概括地指出了国史、野史、家史各自所存在的缺陷方面及其终于“不可废”的方面,言简意赅,可谓史学批评上的确论。王世贞所论,在史学史上都是存在的客观事实。例如,史家刘知幾“三为史臣,再入东观,竟不能勒成国典,贻被后来者”,固有“五不可”,其中就有“十羊九牧,其令难行;一国三公,适从何在”[21]之难。刘知幾参与修《武后实录》,“有所改正,而武三思等不听”[22]。韩愈主持修《顺宗实录》,因涉及“禁中事”,牵连宦官,引起宦官集团的强烈不满,终于导致史臣对《顺宗实录》的修改,删去了“禁中事”[23]。这些都是“人恣而善蔽真”的反映。又如宋人洪迈《容斋随笔》仅凭所见私家笔记所记三件史事不确,便断言“野史不可信”[24],显然失于偏颇。刘知幾《史通·杂述》篇列举十种“偏记小录之书”,虽一一指出其缺陷,但仍认为“书有非圣,言多不经,学者博闻,盖在择之而已”。近代史学名家陈寅恪治隋唐史,旁征博引,涉及多种唐人野史笔记,阐发诸多宏论,论证野史之“不可废”。再如家史问题,这曾经是引发魏收《魏书》风波的根源之一,使其被诬为“秽史”。而把《魏书》“号为‘秽史’”的“诸家子孙”的根据,或是“遗其家世职位”,或是“其家不见记录”,或是家族地望不确,等等,都同“家史”有关。《魏书》的修改,亦限于此。[25]这件事表明:史家依据“家史”为史料来源之一,也应格外依据“家史”为史料来源之一,对此应格外谨慎;而有关的“诸家子弟”或许确有可信材料应当受到重视。但“秽史”之论由此而起,在史学史上是应当予以澄清的。

总之,王世贞所论包含着在史学批评方法论上的辩证认识,反映了王世贞思想的深刻。他所总结的“人恣而善蔽真”“人臆而善失真”“人腴而善溢真”的三种情况及其有关的概念,尤其具有理论的意义。

在中国古代史学批评史上,这是经过漫长的道路和反复的认识才能达到的思想境界。

清代史家章学诚在《文史通义·书教》篇中,记述史书体裁之辩证发展的规律,更是把史学批评中的辩证方法推向一个新的阶段,因史学界已有专文讨论,此处不再赘述。

辩证方法是史学批评中的重要方法,古代史家所提供的思想资料和批评例证,在今日的史学批评中,仍有借鉴、参考价值。

[1]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9页。

[2] 刘知幾:《史通》卷十《自叙》,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90页。

[3] 刘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时》,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90页。

[4] 浦起龙《史通通释》按语说:《鉴识》篇是“人之辨史”,《探赜》篇是“论论史”。他说的“史”,指的是史书。这说明浦起龙是深于这两篇的论旨的。参见刘知幾:《史通》,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6、213页。

[5] 刘勰:《文心雕龙》,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517页。

[6] 刘知幾:《史通》卷七《探赜》,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10页。

[7] 刘知幾:《史通》卷七《鉴识》,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05页。

[8] 司马迁:《史记》卷七《项羽本纪》,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338~339页。

[9] 魏徵等:《隋书》卷四十二《李德林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196页。

[10] 刘知幾:《史通》卷二《二体》,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28页。

[11] 王钦若等编:《册府元龟》卷五百五十六《采撰》,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6377页。

[12]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八《裴行俭传》附《裴光庭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090页。

[13]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二百二《萧颖士传》,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5768页。

[14] 魏徵等:《隋书》卷五十八《魏澹传》,北京:中华书局,1973年,第1419页。

[15] 房玄龄等:《晋书》卷八十二后论,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2159页。

[16] 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七百四十二《编年纪传论》,皇甫湜撰,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第3876页。

[17] 吴缜:《新唐书纠谬》序,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

[18] 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

[19] 马端临:《文献通考》自序,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3页。

[20] 王世贞:《弇山堂别集》卷二十《史乘考误》,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61页。

[21] 刘知幾:《史通》卷二十《忤时》,浦起龙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91页。

[22] 欧阳修等:《新唐书》卷一百三十二《刘子玄传》,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4521页。

[23] 参见瞿林东:《唐代史学论稿》,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305~315页。

[24] 参见洪迈:《容斋随笔》卷四“野史不可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52而。

[25] 参见李百药:《北齐书》卷三十七《魏收传》,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48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