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史论之所以受到重视,除上述顾炎武、王鸣盛、赵翼分别说到的有关因素外,还有哪些原因呢?这里,不妨据王鸣盛所论诸例做具体分析。通观王鸣盛所举诸论,对范晔史论大致可概括为三个特点,一是评论平允,二是推明忠义,三是致意风俗。
关于评论平允。王鸣盛在“邓禹论”条下引《后汉书·邓禹传》后论并对此发表评论说:
“论曰:邓公功虽不遂,道亦宏矣!及威损栒邑,兵散宜阳,褫龙章于终朝,就侯服以卒岁,荣悴交而下无二色,进退用而上无猜情,君臣之美,后世莫窥其间”云云。蔚宗此论,不甚贬禹,而亦深许光武,最为平允。袁宏《后汉纪》第七卷为禹论,乃深责光武,以为功高不赏,反复为禹惋惜、呼冤。愚谓禹粗定长安,旋为赤眉所败,废然而返,功颓业丧,虽归大司徒印,仍封侯食邑,及中元元年复行司徒事,为幸多矣。宏此论殊不平。[9]
王鸣盛认为范晔对邓禹及光武的评论“最为平允”,是有几个方面的因素作为根据的。第一个因素,是从邓禹同光武的关系来看,他同意范晔的认识。第二个因素,是从邓禹的全部宦途来看。第三个因素,是从范晔史论同袁宏史论的比较来看。这末了一点很值得注意。《后汉纪》先于《后汉书》而书,但范晔并不受前者史论的局限,而是独立地提出自己的见解。正是从范、袁二人史论的比较中,王鸣盛得到了“平允”与“不平”的两种结论。王鸣盛关于“平允”的结论,还见于他对“马蔡论赞”的评价,他写道:“马融、蔡邕,传各为一卷,而论分赞合,变例也。马论虽贬之实惜之,反复有味,蔡论则全是申雪矣;赞亦抑马扬蔡,平允而意致深长。”[10]此处所论,不仅是“平允”,还加上了“反复有味”“意致深长”,史论要达到这一意境,可谓难矣。
关于推明忠义。如上文所说,王鸣盛对于范晔史论的精神境界尤为称颂,其论《陈蕃传》后论,便是突出一例。范晔《后汉书·陈蕃传》后论是这样写的:
桓、灵之世,若陈蕃之徒,咸能树立风声,抗论昏俗。而驱驰险厄之中,与刑人腐夫同朝争衡,终取灭亡之祸者,彼非不能洁情志,违埃雾也。愍夫世士以离俗为高,而人伦莫相恤也。以遁世为非义,故屡退而不去;以仁心为己仁,虽道远而弥厉。及遭际会,协策窦武,自谓万世一遇也。懔懔乎伊、望之业矣!功虽不终,然其信义足以携持民心。汉世乱而不亡,百余年间,数公之力也。[11]
这一首史论,从陈蕃个人际遇结局,论到了士人的志向及不同的处世态度,进而论到信义、民心、朝代存亡,其旨趣、情志,溢于字里行间,诚可谓“反复其味”“意致深长”。对于这首史论,王鸣盛是这样评价的:“《陈蕃传》论推明忠义,心事悲愤壮烈,千载下读之,凛凛犹有生气。以王允与蕃合传,其与允也至矣。”[12]从这里,可以看出范晔史论对后人确有感染力。这种感染力,出于他对社会进步、朝代兴亡的深切的关注之情,以及他对那些为进步和正义而“抗论”、而“争衡”的士人的崇敬之意。
关于致意风俗。这个特点与上文所论有密切关联,因其言及风俗本亦着眼于社会进步与朝代兴衰存亡大势。对此,王鸣盛写道:
《党锢传》首总叙说两汉风俗之变,上下四百年间,了如指掌;下之风俗成于上之好尚,此可为百世之龟镜。蔚宗言之,切至为此,读之能激发人。
《后汉书·党锢传》序,约一千五百字,引文不长。在这篇序文中,范晔概说两汉风俗的几次变化,指出:“上好则下必甚,矫枉故直必过,其理然矣。”这就是王鸣盛所说的“可为百世之龟镜”的论点。在这首序文中,范晔对于一些士人“清心忌恶,终陷党议”,深致不平之意。王鸣盛对此表示钦佩,指出:“袁宏《后汉纪》第二十二卷论党锢一段,蔚宗虽亦稍取之,然彼乃深斥党人之非,用意与蔚宗不同。”[13]查《后汉纪》此论,亦可谓一首宏论,然其意在强调“野不议朝,处不谈务,少不论长,贱不辩贵”的“先王之教”,与范晔论旨迥然不同。在这里,王鸣盛仍然运用比较的方法,指出范、袁史论的异趣,很可发人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