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纲(第四卷)

第三节 关于外国史地研究的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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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魏源与《海国图志》

在中国近代史学萌生过程中,中国史家关于边疆史地的研究和关于外国史地的研究,可以说是同步展开而又互有交叉的。鸦片战争前夕,出于民族危机的预感,龚自珍已着手于边疆史地的研究,而林则徐则倡导对外国史地的认识与研究,对边疆史地的研究,固已涉及对外国的历史与现状的考察;而关于外国史地的研究,则往往联系着对当时中国前途的抉择和命运的估量。这两股史学潮流的奔腾、激**,都同时代的脉搏发生着共振。

林则徐在广州禁烟时,有一种了解世界、认识世界的迫切感,乃命人翻译英人慕瑞所著《世界地理大全》,亲自润色,编订刊刻,定名为《四洲志》。这是一本简略介绍世界各洲30多个国家地理、历史的书。此书虽只2卷,但开风气之先,对后来中国学人研究、撰述外国史地之风,有倡导的作用。这也表明林则徐作为“开眼看世界的第一人”对近代史学萌生所起的作用。继林则徐之后,魏源写出了《海国图志》,王韬写出了《普法战纪》、《法国志略》等书,黄遵宪则有《日本国志》的撰述。这些关于外国史地的著作,在当时的中国,以至在日本,都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今人钟叔河主编的《走向世界丛书》(岳麓书社出版)汇辑了鸦片战争后至辛亥革命前国人亲历欧美、日本的一批记述,从中可以看出那个时代的人们的思想、视野,确与清代前期大为迥异;也可以看出在近代史学萌生中,关于外国史地研究、撰述新局面之形成的必然趋势。

魏源(1794—1857),原名远达,字默深,湖南邵阳人。他28岁中举人,50岁才中进士,仕途不算通达。但他在三四十岁时,政治经历丰富,著作繁多。鸦片战争时,为两江总督裕谦幕僚,参与浙东抗英之役,与龚自珍、林则徐、姚莹等关系密切,思想相投。他痛感英军入侵,撰《圣武记》一书,以激励时人,并希望朝廷重温历史,振作武功,以坚御侮之志。此书共14卷,前10卷历述清朝武功及用兵成败之道,兼及有关军事制度;后4卷为作者论议,阐述了他关于练兵、整军、筹饷、驭夷的见解和主张。从当时的历史环境和社会思潮来看,这书在史学上的价值,其论议部分远在记事部分之上。魏源在《圣武记叙》中写道:“先王不患财用而惟亟人材,不忧不逞志于四夷,而忧不逞志于四境。官无不材,则国桢富;境无废令,则国柄强。桢富柄强,则以之诘奸,奸不处;以之治财,财不蠢;以之搜器,器不窳;以之练士,士无虚伍。如是,何患于四夷,何忧乎御侮!”[21]可见作者认为,肃清政治是御侮的基础,而人才又是其中的关键。这实际上是指出了当时的政治腐败,造成了侵略者有可乘之机。他在叙中特意说明此书“告成于海夷就款江宁之月”,即《南京条约》签订之时,又引用《礼记·哀公问》篇中“物耻足以振之,国耻足以兴之”的话,都是寓有深意的。

魏源在《南京条约》签订之后,又撰写了《道光洋艘征抚记》上下篇。这一长文,详细记载了鸦片战争的经过和《南京条约》签订前后的清朝政治和中外关系,记事起于道光十八年(1838)四月黄爵滋奏言鸦片输入之害,迄于咸丰元年(1851)“特诏奖雪林则徐及姚莹、达阿洪之尽心竭力于边,斥耆英畏葸骄敌之罪,中外翕然钦颂”。它阐述了当时有识之士于英人鸦片贸易对中国危害的认识,伸张了禁烟之举的正义性,揭露了鸦片战争中道光皇帝的昏聩和琦善、耆英的无能、误国,肯定了林则徐、邓廷桢等主战派的主张和措施并为其所蒙之冤辩诬;它歌颂了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争,阐述了作者对这一重大历史事件的认识,是关于鸦片战争的一篇信史。作者在本文末了论道,“转外国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乃是“富国强兵”的关键之举。又指出:“时乎时乎,惟太上能先时,惟智者能不失时;又其次者,过时而悔,悔而能改,亦可补过于来时。”[22]这是他希望朝廷能从这次事变中吸取历史经验教训。此文流传甚广,名称亦多,它同稍后夏燮所撰《中西纪事》一书,在当时都有广泛的社会影响。

从《圣武记》的撰述到《道光洋艘征抚记》的撰述,尽管时间上相距很近,但作者的确有了比较明显的变化,即后者把“转外国之长技为中国之长技”作为“富国强兵”的重要问题提了出来。作者的这个思想,在其所撰《海国图志》一书中,可谓发挥得淋漓尽致。

在近代史学萌生过程中,《海国图志》是第一部系统地研究外国史地的巨著。对于魏源来说,这不仅跟他早年辑《皇朝经世文编》及经学研究有很大的不同,而且跟他的上述两种著作在内容上也有很大的不同。这部书,是确立了魏源在中国近代史学上之突出地位的代表作。此书原刻为50卷,后增为60卷,复又增为100卷。据咸丰二年(1852)古微堂重刊定本所载,有魏源写于道光二十二年(1842)的60卷本《原叙》和写于咸丰二年(1852)的100卷本《后叙》[23]。《海国图志》是在林则徐主持编译的《四洲志》的基础上并受到林则徐的鼓励而撰述的。魏源《原叙》一开始就写道:“《海国图志》六十卷,何所据?一据前两广总督林尚书所译西夷之《四洲志》,再据历代史志及明以来岛志及近日夷图、夷语。钩稽贯串,创榛辟莽,前驱先路。”以《四洲志》为基础,博采中外文献,尤其是最新一些西人论著、图说,编撰一部系统的世界史地及现状的著作,的确是开创性的前驱工作。魏源又明确指出此书同以往的“海图之书”的区别是:“彼皆以中土人谭西洋,此则以西洋人谭西洋也。”这是中国历史撰述上的一大变化,是近代史学萌生的特点之一。

魏源在《原叙》中郑重指出了撰述《海国图志》的目的,他说:“是书何以作?曰:为以夷攻夷而作,为以夷款夷而作,为师夷长技以制夷而作。”[24]有很高政治声望的林则徐任两广总督时,“日日使人刺探西事,翻译西书,又购其新闻纸”等做法,影响了一大批注重世务的士人。鸦片战争的经过及其结局,使魏源进一步认识到,要富国强兵、有效御侮,不仅要内修政理,还要学习外国长技。从历史观点来看,这是中国史家从沉痛的历史教训中获得的新认识。这个事实进一步证明,中国历代的优秀史家,总是能够站在历史潮流的前头,回答历史和现实所提出的迫切问题。

《海国图志》60卷本包含18个方面的内容,魏源《原叙》对每一方面的内容均有概括性说明;后增为100卷,亦大致未超出这些方面。它们是:《筹海篇》(卷一至卷二),《各国沿革图》(卷三至卷四,咸丰二年本总目作《海国沿革各图》),《东南洋海岸各国》(卷六至卷十,总目作《东南洋海岸之国》),《东南洋各地》(卷十一至卷十八,总目作《东南洋海岛各国》),《西南洋五印度》(卷十九至卷三十二,总目作《西南洋诸国》),《小西洋利未亚》(卷三十三至卷三十六),《大西洋欧罗巴各国》(卷三十七至卷五十三,总目作《大西洋》),《北洋俄罗斯国》(卷五十四至卷五十八,总目作《北洋》),《外大洋弥利坚》(卷五十九至卷七十,总目作《外大西洋》),《西洋各国教门表》(卷七十一,总目作《南、西洋各国教门表》),《中国西洋纪年表》(卷七十三,总目作《中西纪年通表》),《中国西历异同表》(卷七十二,总目作《中西历法同异表》,编于《纪年表》之前),《国地总论》(卷七十四至卷七十六),《筹夷章条》(卷七十七至卷八十,总目作《筹海总论》),《夷情备采》(卷八十一至卷八十三),《战舰条议》、《火器火攻条议》、《器艺货币》(卷八十四至卷一百,这三个方面,总目无分类标目,卷目上亦无“货币”字样,但在卷九十四《西洋技艺杂述》中引《澳门杂录》有关外国货币及其与中国白银比值关系的文字)。以《原叙》中所概括的这18个方面,同咸丰二年刊本总目相比较,一是可以看出100卷本大致保持了60卷本的结构,二是可以看出作者增补、修订的情况。

在中国史学发展上,《海国图志》有三个方面的特点。第一,作为一部系统反映世界地理、历史和现状的著作,是前所未有的。作者从亚洲、澳洲、非洲、欧洲、美洲依次展开叙述,反映了东方学者的世界眼光,这跟欧洲人之以欧洲为世界中心大为迥异。第二,当中国史家真正从具有近代意义“开眼看世界”时,便首先面临着“御侮”的问题,这在中国历史学的撰述主旨上,是一个重大转折。因此,《海国图志》开卷就是“筹海”之议:议守,议战,议款。作者在《筹海篇》起首写道:“自夷变以来,帷幄所擘画,疆场所经营,非战即款,非款即战,未有专主守者,未有善言守者。不能守,何以战?不能守,何以款?以守为战,而后外夷服我调度,是谓以夷攻夷;以守为款,而后外夷范我驰驱,是谓以夷款夷。自守之策二:一曰守外洋不如守海口,守海口不如守内河;二曰调客兵不如练土兵,调水师不如练水勇。攻夷之策二:曰调夷之仇国以攻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款夷之策二:曰听互市各国以款夷,持鸦片初约以通市。”[25]这里讲的“自守”、“攻夷”、“款夷”,跟古代史学上经常讲到的皇朝与皇朝的更迭、皇朝自身的盛衰得失有所不同,它讲的是中国和世界的关系,即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是中国生存的环境,所谓议守、议战、议款,都以此为出发点。本书卷七十七至卷八十为《筹海总论》,系作者所辑有关撰述、章奏,可与卷首《筹海篇》3卷比读、参照,益见作者撰述本书之主旨。第三,《海国图志》中,讲科学技术的卷帙,占了将近五分之一的篇幅,这在以往的历史撰述中也是罕见的。本书从卷八十四至卷一百,其卷目依次是:《仿造战船议》、《火轮船图记》、《铸炮铁模图记》、《仿铸洋炮议》(含《炸弹飞炮说》、《炮车炮图说》)、《西洋用炮测量论》(上下篇)、《西洋炮台记》、《西洋自来火铳法》、《攻船水雷图记》、《西洋技艺杂述》、《西洋远镜作法》、《地球天文合论》(5篇)。这些,虽多属于攻守之器,但都与近代科学技术相关,是作者之“师夷长技以制夷”的重要方面。

但是,作者所谓“师夷长技以制夷”的撰述思想在本书中的反映,不论其自觉认识程度如何,当不限于科学技术方面,这在卷八十一至卷八十三作者所辑《夷情备采》中,表现得尤为突出。所辑内容,涉及西方国家的政治、经济、法律、宗教、科学技术在生产中的应用等,其中多有中西比较的言论。如卷八十三所辑《贸易通志》,其中有这样的话:“中国以农立国,西洋以商立国,故心计之工,如贾三倍。”同卷所辑袁德辉翻译的《法律本性正理所载第三十九条》中有这样的规定:“英吉利王无有巴厘满衙门会议,亦不能动用钱粮、不能兴兵,要巴厘满同心协议始可。”在作者看来,“夷情备采”的范围,原是很广泛的。道光二十八年(1848),徐继畬撰有《瀛环志略》10卷,也是讲世界历史、地理、现状的著作,但其在“御侮”、“自强”意识上,不如《海国图志》鲜明。

《海国图志》在道光三十年(1850)传入日本,对明治维新前的日本社会思潮产生了积极的影响,促进了明治维新运动的发展,从而在中国东邻的历史上扮演了喜剧的角色。它在自己的故乡,虽也产生了广泛的思想影响,但毕竟未能成为历史喜剧的角色,这说明史学之反作用于社会,仍然要受到社会条件所容纳的或所提供的限度的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