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纲(第四卷)

第一节 政治大一统造就了新的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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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政治统一和意识形态

秦王政二十六年(公元前221),秦灭六国,结束了战国纷争的局面。嬴政建帝号,称始皇帝,废分封,立郡县,创立专制主义中央集权,实现了全国政治统一。这是中国历史发展上的极为重大的变化。秦祚虽短,然两汉继起,垂四百年,其政治统一局面,实创于秦而成于汉。秦汉的政治统一,对中华民族的形成,对中华文明的发展,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

这种政治统一给予意识形态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其中最重要的是推动了大一统思想的形成和发展。

中国古代的大一统思想在先秦时代已经产生了。[1]西周人的观念是:“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2]孔子是极力主张用周礼来维护这个一统的政治格局的,所以他说:“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3]孔子思想的最重要的继承者孟子,处在战国纷争的历史时代,更具有明确的一统的主张。如《孟子·梁惠王上》记:“孟子见梁襄王,出,语人曰:‘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见所畏焉。卒然问曰:天下恶乎定?吾对曰:定于一。’”这里,问对双方都是针对当时各国纷争的局面说的,所以“定于一”是强调政治上的一统。后来荀子提出“一天下,财万物”[4]的论点,似乎就不限于政治上的一统而包含更丰富的内容了。诚然,先秦时期的一统思想,从根本上看,是要一统于周和周的礼乐制度,这是显而易见的。如在先秦时期为口述史,而在汉初写成定本的《春秋公羊传》,就把这个思想表述得十分清楚。《公羊传》隐公元年记:“元年者何?君之始年也。春者何?岁之始也。王者孰谓?谓文王也。曷为先言王而后言正月?王正月也。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它在解释《春秋经》所记“元年春王正月”这句话时,首次提出了“大一统”的概念,在政治上和意识形态上对后世都有很大的影响。[5]但《公羊传》的“大一统”终归还是要一统于周,其文公十三年记:“然则周公之鲁乎?曰:不之鲁也。封鲁公以为周公主,然则周公曷为不之鲁,欲天下之一乎周也。”从当时的历史形势来看,希望天下一统于周或周礼,都是不现实的,“《公羊传》在政治思想上的矛盾,正是战国时期社会矛盾在意识形态上的反映。……它的大一统思想,是一种羞羞答答的思想”[6]。

战国末年,随着统一趋势的日渐明朗,意识形态领域中大一统思想有了进一步发展。秦灭六国前不久,相国吕不韦以秦之强,延揽士人,“乃使其客人人著所闻,集论以为八览、六论、十二纪,二十余万言,以为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号曰《吕氏春秋》”[7]。《吕氏春秋》的撰写与先秦诸子之书有一个明显的不同,它是聚众人所著,“集论”而成,旨在“备天地万物古今之事”。以往人们多称其为“杂家”,其实,它是伴随着政治上统一趋势而出现的意识形态上综合百家的反映。它的一统思想在书中多有明确的表述,如“听群众人议以治国,国危无日矣。何以知其然也?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指出“一耳”、“一心”、“一众”、“一力”的重要,“故一则治,异则乱;一则安,异则危”[8]。又说:“王者执一,而为万物正。军必有将,所以一之也;国必有君,所以一之也;天下必有天子,所以一之也;天子必执一,所以抟之也。一则治,两则乱。”[9]可见,《吕氏春秋》的一统思想,是从政治统一的需要出发,提出了思想统一的要求,用“执一”、“不二”结束先秦百家群议。不久,秦始皇在政治上实现了大一统,获得了空前的成功。但是,秦始皇用“焚书坑儒”的办法来推行思想上的大一统却是错误的,这成了秦皇朝遭致速亡的原因之一。

西汉的继起,才真正巩固了政治上的大一统,而意识形态领域中的大一统思想也在这一时期最终形成并确立起来。意识形态领域中的这一发展过程,主要反映在刘安(公元前179—前122)主纂的《淮南鸿烈》(亦称《淮南子》)和董仲舒撰写的《春秋繁露》二书中。《淮南鸿烈》适应汉初“与民休息”、“清静无为”政策的需要,以崇尚道家的面貌出现,实则杂糅先秦道、儒、法、阴阳等诸家思想,使之归于一统。它开宗明义地写道:“夫道者,覆天载地,廓四方,柝八极;高不可际,深不可测,包裹天地,禀授无形……故植之而塞于天地,横之而弥于四海,施之无穷而无所朝夕;舒之冥于六合,卷之不盈于一握。约而能张,幽而能明,弱而能强,柔而能刚:横四维而含阴阳,纮宇宙而章三光。”[10]在它看来,道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变化无穷,以生万物;道家的理论真是至高、至深、至广。但是,它又反复讨论“阴阳之气”、“天时”、“地利”、“君人之事”、“战胜攻取之术”、“经古今之道,治伦理之序,总万方之指”,等等。是以自谓:“故著书二十篇,则天地之理穷矣,人间之事接矣,帝王之道备矣。”“若刘氏之书,观天地之象,通古今之事,权事而立制,度形而施宜。”[11]这清楚地表明,《淮南鸿烈》以道家统一先秦百家的主旨,以适应当时的政治统一和基本国策。

值得注意的是,试图以崇尚道家而同时兼容先秦百家进而达到统一思想目的的,并不限于《淮南鸿烈》。著名史学家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前110)也曾做过大致相同的努力。他在《论六家之要指》一文中开篇就说:“《易大传》:‘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夫阴阳、儒、墨、名、法、道德,此务为治者也。直所从言之异路,有省不省耳。”这是借《易大传》的论点,以说明先秦诸家思想对于“为治”都是有用的,其区别只是在于“有省不省耳”。这同《淮南鸿烈》自称“非循一迹之路,守一隅之指”的气势是一脉相承的。他在分别论述阴阳、儒、墨、名、法诸家短长之后说:“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又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故能究万物之情”,“故能为万物主”。在司马谈看来,道家确实是很高明的。他的可贵之处,是对阴阳等诸家做了具体分析,并按自己的见解予以扬弃。这使人们更清晰地看到:此时,先秦百家互相渗透、趋向统一的发展形势。

刘安和司马谈都是汉武帝统治时期(公元前140—前87)的人,其时,西汉皇朝在政治上的大一统已发展到空前的程度,它在思想上的大一统则是由当时著名的思想家董仲舒(约公元前179—约前104[12])最终完成的。董仲舒以治《春秋公羊传》名于世,司马迁称他:“故汉兴至于五世之间,唯董仲舒名为明于《春秋》,其传公羊氏也。”[13]董仲舒在汉武帝时以贤良对策,阐发《春秋公羊传》的思想,“武帝览其对而异焉”,故董仲舒乃得连上三策。他在第三篇对策中指出:“《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统;法制数变,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14]董仲舒根据当时的政治统治和意识形态的情势,发挥了《春秋公羊传》的大一统思想,提出以“六艺之科孔子之术”来巩固政治上的一统和实现思想上的一统。董仲舒所阐发的大一统思想,集中反映在他所著的《春秋繁露》一书中。他反复论述的主旨是:社会是一统的,天人是一统的,而天子(人君)则是天人一统的中介。其大一统的具体模式是:“以人随君,以君随天。”[15]或者换一种说法:“天子受命于天,诸侯受命于天子,子受命于父,臣妾受命于君,妻受命于夫。诸所受命者,其尊皆天也,虽谓受命于天亦可。”[16]质而言之,就是:“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17]秦始皇是中国封建社会里的第一个皇帝,但他并没有建立起这一套大一统的理论。汉武帝虽然也对《淮南鸿烈》表示欣赏[18],但他还是接受了董仲舒的以“孔子之术”为核心、以天人合一为理论根据的大一统思想。这对汉武帝和董仲舒来说,都不是偶然的。《汉书·董仲舒传》记:“自武帝初立,魏其、武安侯为相而隆儒矣。及仲舒对册,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立学校之官,州郡举茂材孝廉,皆自仲舒发之。”至此,在秦汉皇朝政治一统的基础上,也形成了思想一统的局面。这是当时的大事件,也是中国历史上的大事件,影响巨大而深远。[19]

秦汉时期的史学,就是在这个历史背景下发展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