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史学史纲(第四卷)

二、政治统治和历史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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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汉皇朝在建立之初,都面临着如何巩固统治的问题,从而也面临着如何总结历史经验的问题。由于它们在这些问题上采取了不同的态度和做法,在很大程度上影响到这个时期史学的发展,甚至也影响到它们自身的巩固与否。

秦始皇完成统一事业之后,在总结历史经验上有一个重要的成功之处,就是认识到“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所以他采纳了李斯的建议,不为封国而为郡县。此后五六年间,秦始皇巡游各地,所到之处,刻石记功,不再讨论历史经验了。秦始皇三十四年(公元前213),由于博士齐人淳于越对仆射周青臣的批评,竟酿成了“非秦记皆烧之”的史学悲剧,而且兼及《诗》、《书》、百家语。这些,都被认为是“天下书不中用者”[20]。次年,又坑诸生460余人。于是,无人再敢道及秦国以外的历史。秦始皇用这种粗暴的办法干预史学,并没有真正达到统一思想的目的,却给史学的发展造成了灾难。

刘邦建立西汉以后,起初也不曾想到总结历史经验的重要。但他很快接受了陆贾的建议,“乃谓陆生曰:‘试为我著秦所以失天下,吾所以得之者何,及古成败之国。’陆生乃粗述存亡之征,凡著十二篇。每奏一篇,高帝未尝不称善,左右呼‘万岁’,号其书曰《新语》”[21]。可以想见,刘邦君臣为巩固政治统治而如此重视总结历史经验,这在当时是何等庄严、深沉而又富有生气的场面!《新语》的主要内容,是向刘邦阐述了这样一个历史经验:对于天下,“居马上得之,宁可以马上治之乎?且汤、武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昔者吴王夫差、智伯极武而亡;秦任刑法不变,卒灭赵氏。向使秦已并天下,行仁义、法先圣,陛下安得而有之?”[22]它强调古今的联系、历史与现实的联系,认为:“善言古者,合之于今。能述远者考之于近。故说事者上陈五帝之功,而思之于身,下列桀、纣之败,而戒之于己。”[23]它在很多地方讲到秦朝灭亡的教训,如“秦始皇设刑罚,为车裂之诛,以敛奸邪;筑长城于戎境,以备胡、越;征大吞小,威震天下;将帅横行,以服外国。蒙恬讨乱于外,李斯治法于内,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秦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24]它还批评秦朝统治者的“骄奢靡丽”之风,认为应从中总结出这样的经验:“民奢应之以俭,骄**者统之以理”,这就是孔子说的“移风易俗”[25]。它认为秦朝“以赵高、李斯为杖,故有倾仆跌伤之祸”,这是“所任非也”[26],等等。《新语》作为汉初统治者总结历史经验的政论和史论,对当时和后世有很大的影响。

汉文帝时期的贾谊(公元前200—前168),和汉文帝、汉景帝时期的晁错(?—前154),都是继陆贾之后的西汉著名政论家,而且都有论著传世[27]。贾、晁的思想渊源,前人分别归于儒法两家,但他们所发表的政论和史论,大致上都是跟陆贾一脉相承的。贾谊的著作中,有许多总结秦何以亡、思考汉如何兴的名篇,前者如《过秦论》,后者如《治安策》。贾谊认为,秦亡的历史教训,归结起来就是“不知守成之数,得之之术也”[28]。他在《过秦论》中反复阐述了这个道理。他指出,秦之所以能够“灭周祀,并海内,兼诸侯,南面称帝,以四海养。天下之士,斐然向风”,是由于这样一个客观形势造成的:“近古之无王者久矣。周室卑微,五霸既灭,令不行于天下。是以诸侯力政,强凌弱,众暴寡,兵革不休,士民罢弊。”这就是说,秦的统一是有它的合理性的。而当“秦南面而王天下”,“元元之民冀得安其性命,莫不虚心而仰上”之时,如能认真总结历史经验,“论上世之事,并殷、周之迹,以制御其政”,那就未必会很快出现“倾危之患”。但是,秦却“其道不易,其政不改”,仍然推行它在统一战争中的那些政策,“故其亡可立而待也”。这就叫作“取与守不同术也”,或谓之“攻守之异势也”[29]。贾谊的这些见解,跟陆贾说的“以逆取而以顺守之,文武并用,长久之术也”,是相通的,反映了他们在这个重大历史经验上的共识。

贾谊从总结历史经验中提出关于兴汉的建议,涉及许多方面。其中,有两条是至关重要的。第一,是关于刘姓诸王的封国问题。他从汉初异姓诸侯王封国的历史教训中,总结出这样一个认识:“窃迹前事,大抵强者先反。”因此,“欲天下之治安,天子之无忧,莫如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无邪心”[30]。第二,是关于“以侈靡相竞”的世风问题。贾谊认为,秦国在发展过程中,“功成求得矣,终不知反(返)廉愧之节、仁义之厚”,以致酿成“众掩寡,智欺愚,勇威怯,壮凌衰”的社会风气;汉兴以后,“其遗风余俗,犹尚未改。今世以侈靡相竞,而上亡制度,弃礼谊,捐廉耻,日甚,可谓月异而岁不同矣”。因此,他提出皇帝本人要亲自过问“移风易俗,使天下回心而向道”[31]的事情。这跟上文提到的陆贾所说“奢侈者则应之以俭,骄**者则统之以理”的主张,又是一脉相承的。所不同的是,贾谊所处的时代,世风“侈靡”的严重性更为突出罢了:“以出伦逾等相骄,以富过其事相竞!”[32]史家班固说:“追观孝文玄默躬行以移风俗,谊之所陈略施行矣。”[33]其实,不仅仅是移风易俗方面,在“众建诸侯而少其力”方面,汉文帝也采纳了贾谊的建议。

晁错总结历史经验的言论,在他的少量佚文中还可以看到一些,其中以《举贤良对策》和《守边劝农疏》最具代表性。在《举贤良对策》中,晁错根据汉文帝诏策提出的问题:关于“明于国家大体”,他“以古之五帝明之”;关于“通于人事终始”,他“以古之三王明之”;关于“直言极谏”,他“以五伯之臣明之”;关于“吏之不平,政之不宣,民之不宁”,他“以秦事明之”。关于“秦事”,他首先分析了秦之所以“能兼六国,立为天子”的原因,继而又剖析其“末途之衰”的根源和表现:“任不肖而信谗贼;宫室过度,耆欲亡极,民力罢尽,赋敛不节;矜奋自贤,群臣恐谀,骄溢纵恣,不顾患祸;妄赏以随喜意,妄诛以快怒心,法令烦惨,刑罚暴酷,轻绝人命,身自射杀,天下寒心,莫安其处。奸邪之吏,乘其乱法,以成其威,狱官主断,生杀自恣。上下瓦解,各自为制。”[34]这是从秦皇朝最高统治集团的倒行逆施造成了“天下寒心”,讲到“奸邪之吏”又乘机胡作非为酿成“上下瓦解”的局面,进而讲到“绝秦之迹,除其乱法”的重要。值得注意的是,晁错对诏策中提出的诸问题,都是以史“明之”;而对于“五帝”、“三王”、“五伯之臣”,是作为正面的历史经验提出来的,对于“秦事”则着重强调了它的历史教训。这是意味深长的。晁错关于“守边备塞,劝农力本”的建议,也是在总结秦时“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35]的历史教训的基础上提出来的。

汉初统治者和一些思想家对历史经验的总结,在当时政治统治中产生了积极的作用,对后世史学家也有很大的影响。司马迁说:“余读陆生(按:指陆贾——引者)《新语》书十二篇,固当世之辩士。”[36]班固引用刘向的话说:“贾谊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其论甚美,通达国体,虽古之伊、管未能远过也。使时见用,功化必盛。”[37]司马迁说晁错是“不顾其身,为国家树长画”[38]的人,班固也称赞晁错“锐于为国远虑”[39]。这里,刘向论贾谊的话,是极有代表性的看法,他道出了当时“言三代与秦治乱之意”,确是意识形态领域中的一个重大课题。

政治上的统一促进了意识形态的重大变化,为着巩固这种政治统治而重视于总结历史经验,这两个因素对秦汉史学尤其是汉代史学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成为推动史学家们创造新的史学的思想动因和政治动因。司马谈、司马迁父子和班彪、班固父子的史学活动,都是在这种动因的支配下展开的。

司马谈临终前跟其子司马迁有一段诀别之言:“太史公执迁手而泣曰:‘……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迁俯首流涕曰:‘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显然,在这里,司马谈是强调了“海内一统”和“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后来,司马迁在回答别人的问难、申述自己的作史志向时也说:“汉兴以来,至明天子,获符瑞,封禅,改正朔,易服色,受命于穆清,泽流罔极,海外殊俗,重译款塞,请来献见者不可胜道。臣下百官力诵圣德,犹不能宣尽其意。且士贤能而不用,有国者之耻;主上明圣而德不布闻,有司之过也。且余尝掌其官,废明圣盛德不载,灭功臣世家贤大夫之业不述,堕先人所言,罪莫大焉。”[40]这些话表明了他是多么看重“汉兴以来”的历史,也显示出他作史的决心是不可动摇的。

班氏父子的史学活动在政治目的上,同司马氏父子并无本质的区别。但是,前者对于汉史的重视,着重点并不在于总结历史经验,而是力图提出一种理论,以证明汉皇朝存在的合理性和稳固性。所以班彪著《王命论》,论证所谓“刘氏承尧之祚”、“唐据火德,而汉绍之”,宣扬“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班彪在本文中指出刘邦成功的原因有五条,前三者分别是“帝尧之苗裔”、“体貌多奇异”、“神武有征应”,看来都当归于“神器有命”方面。班固继承了《王命论》的思想,以“汉绍尧运,以建帝业”、“皇矣汉祖,纂尧之绪,实天生德,聪明神武”[41]为宗旨,而奠定了他的史学活动的基础。

司马氏父子和班氏父子的史学活动,是政治大一统这一新的历史条件下的产物;他们开创了空前的史学规模,在中国史学发展上建立起两座丰碑:《史记》和《汉书》。